第九章 雨中初识
荒芜中,唯有楼前那株梨树,零落千朵,片片雪白洋洋洒洒在风中飞舞,妖娆,一地凌乱。
心魂似是坠了浮沉,上下轻扯,不知是茫然失落,抑或担忧恐慌。
拂月阁,果真再不属于她……
冷月星辉,倚窗而坐,把酒艳羡金陵城中郁郁举金樽,醉笑凝眸,回首一望,恰勘破师父凝思,自是笑意满怀。
雨后清晨,灵蝶翩翩,梨花溶溶,慵懒飞身起,亦有叹妙倚栏欢呼,一声“姑娘”,自是清脆如鸟啼。
……
红尘纷纷袭上心头,月初旬不觉得伤悲,却有珠珠晶莹从眼眶滚落而下,打湿了脚下一地雪白的梨花。
拂月阁毁于何人之手?莫不是那偷袭之人?师父……渡老头又在哪里?
此刻,她心中满是渡行云明媚且忧伤的眼眸,似遥遥,无影,空有离怀黯断肠。
黑团子见她身子亦如抖落的秋叶,上前一步牵了她的手,只觉刺骨的凉意隐隐传来,心下骇然:竟是比在无心庵见到遍地的残肢时更加恐惧和不安,她所担心的师父,在她心中究竟又有怎样的分量?
他只简单提醒:“娘子可用蛊隐寻了娘子师父。”
月初旬一怔,拂月阁被毁,其中定有蹊跷,当下唯有先寻了渡老头回来。急急将手从黑团子掌中抽出,双手捧了蛊隐,念了口诀,水镜映着一地梨花,一片苍茫茫的白,白得分不清哪是水镜哪是一地梨花。
那雪白雪白的苍茫中,点缀着朵朵梅花,摇曳分明,仔细瞧去,却是片片血迹。
刺目的红。
她定定的望着水镜中一地的断肢残骸,竟分不出是何许野兽的尸身,渡行云正蜷了身子,卧倒在地上,雪白衣袍早已被浸染片片殷红,满是褶皱的脸庞朝下,一头白发凌乱披散,遮了容颜。
渡行云周身微弱的白芒,凌乱的浮动着,正坎坎护着他的心脉。
师父竟是受了重伤。山峦重叠之间,人烟罕至,仅余仙力护体,至多不过半月……
却又不知是何山。
淡紫色水镜闪了一闪,径自消失不见,只在空中隐隐浮现几个淡淡的字。
“昆仑之墟,兽聚之。”
清风一缕,顿时散如烟尘。
月初旬又挽了决,欲要再次启动蛊隐,这几个字太过模糊,昆仑之墟,方圆无边际,高千万仞,她又如何寻了去?
蛊隐却无丝毫反应。
她望了一眼黑团子,团子一脸歉意的回望着她,嗫喏道:“娘子,对不起,这蛊隐虽是至宝,但灵识不稳,对法术高于施法者来说,更是难以寻其具体踪迹……”
月初旬心下一凉,暮色残阳下,她望着梨花纷纷落英,竟觉孤寂的一片混沌。
如今,渡行云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她怎可失去他?她又怎可于他于不顾?那双晶亮明媚的眸底,闪烁的一抹忧伤,早已如一缕线,丝丝绕绕纠缠着她,扯不断,放不开。
于是,聪颖如她,担忧如她,竟未察觉黑团子一脸的明灭不定。
那蛊隐,却只是在生灵将息未息之际方显灵识不稳,水镜中护住渡行云心脉的白芒,已是气息微弱至极。
黑团子低了头,黑色斗篷的风帽前沿遮去了他大半张小脸,只留一弯唇角,扯着淡淡的笑意。
便在此时,一缕青色光芒从月初旬袖中飞出,叹妙见面前一片断砖残渊,眼眶立马红了起来,嗫喏道:“姑娘,家没了,家没了……”
她只望到余晖下,一池碎泪,肆意飘零。
弦月千家冷照,寒雾轻吹长袖。
一股淡淡的异香四散飘开来,萦绕着一地梨花不肯散去。月初旬用那方瓷青湖色缀有妃色流苏的手帕轻轻掩着鼻息,静静的望着叹妙,终于长叹一声,悄然离去。
不多时,一个漆黑矮小的身影便远远跟了过来。
月初旬顿了脚步,并未回头,唇角弯了一弯:九转醍醐香足够叹妙沉睡两日两夜,可这小黑团子,实在狡猾的很。
黑团子见月初旬不动,一脸欢喜的奔过去,牵了她的手,依然是那种熟悉的冰凉,这便一脸谄媚的笑:“娘子,以后我来保护你!”
月初旬嘴角张了张,刚欲开口,黑团子又道:“娘子这么做是为了叹妙好,为了团子好,可团子不要娘子为团子好,团子要为娘子好,所以团子要随着娘子去找娘子的师父。”
月初旬只觉一股暖流涌向手掌,便握紧了黑团子胖胖的小手,弯了腰,忍不住拧一拧他光滑如玉的小脸孔,轻笑出声:“好。”
拧在脸上的指尖冰凉如雪,却猛地烫了他一下,黑团子一个哆嗦,忽地扭转头,挣脱了开去,兀自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明明……明明冰凉的很,为何,为何却又那般灼烫?
怔了半晌,黑团子正欲开口,忽觉一股凌厉之气向自己后颈袭来,他心中一惊,抬眼望见月初旬正淡淡的望着自己笑,掌中带风已劈了下来。
娘子竟敢……骗他!
躲避不及,黑团子闷哼一声,软软昏倒在了月初旬怀中。
这一路西行,走山过水,不知会遇到几许妖兽鬼怪,万万不可让叹妙和小不点陷入危难境地。
月初旬取出蛊隐,轻轻为黑团子系上,又一想到团子执拗的性子,怕是会利用蛊隐一路追来,又思及师父安危,终于又取下蛊隐,抱起昏迷的黑团子,轻声道:“小不点,待我寻了师父,再来寻你,物归原主,蛊隐……先借姐姐一用。”
只是,尘埃落定之时,蛊隐再也不能完好如初。
怀中的小人儿紧闭的睫毛忽地眨动了一下,似乎迷蒙中依稀听到了些什么,玉石般的小脸上竟……赤红红一片?
月初旬见他脸颊赤红,只道方才竟是一不小心,下手没了轻重,想必是拧疼了,当下又伸了指腹轻轻揉了一揉。
却是越揉越红,红霞一直蔓延至耳后。
月初旬一怔:幼儿肌肤,果真脆弱的很。
再不耽搁,携了黑团子飞身而去,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下的街道上,闪进了一间客栈。
不多时,一袭白色身影迅疾离开客栈,向那不知何处的西方跃去。
弦月愈弯,寒雾愈重。
丝丝寂寞悄然弥漫,红尘空旷,唯有拂月阁废墟之中泠然立着一个翩然身姿,望着梨花零落,雪白尽染,轻叹疏枝怜孑影。
白衣袂扬处,广袖生香,星辉更移间,月浸愁容。
月初旬暗虑拂月阁结界初被破解,便遭了残砖断瓦之劫,不知因了何故,但师父又处于危难之际,心中生生挂念着渡行云,便不及细思,一路西行,不多日便到得玉笥山下,却不曾想,一片云烟,凌空进发,空中竟悠悠挂起了一幅雨幕。
先前在玉笥山二十里开外的谷城,月初旬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占卜先生拦了去路。
先生睁圆了一双细长的眼,浑浊不明的眸子盯着她瞧了半晌,啧啧道:“姑娘神色慌张,步伐匆忙,眉间隐隐现有煞气,可是至亲之人有了危难?而此人可是犯难在遥遥西去的昆仑之墟?”
月初旬本以为他是行走江湖一算子,正欲辞了他的意继续前行,听此一言便怔了一怔。
师父危难在昆仑之墟,也便只有她和黑团子知晓,这老先生既能卜算出师父有难,询他详细之地,未尝不可,这便神色恭敬,向他深深一揖,沉沉道:“敢问前辈何以尊称?家师确有危难在身,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占卜先生却不疾不徐的抬头望了一望天,悠悠道:“寿应成鹤骨 莫问孤老身,鄙人只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老头罢了,姑娘莫甚在意。只是,你师父……老儿所算之人与你并未有师徒之情,再者,犯难在昆仑之墟乃属天机,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恕老儿无能为力,但这天即有变数,此刻玉笥山已是累累白骨堆积的妖魔作祟之地,姑娘还是绕行为好。”
月初旬何曾不知如今六界微动,妖魔横生,否则自己也不会在五年前遭灭家之祸,可如今虽是随处可见下山而来的修仙派弟子斩妖除魔,但却往往迟了一步,正邪胶着中,似乎都在屏息静待一场大的风雨。
偌大一个谷城已犹如一座死城,街道两侧孤零零的挂着早已破损的柘木,除了行动不便难以逃亡的年花垂暮之人,又有谁意愿留此待妖兽掠了去的?
可是,师父……怎地这占卜先生亦同风大哥一样口口声声说她未曾有师父?难道渡行云是个幻影不成?
月初旬暗笑,谢过先生,转了身离去,直奔玉笥山。
若是绕了玉笥山,怕是要多耽搁十天路程。身后传来先生的一声长叹:“姑娘到得玉笥山下可寻了一酒肆避雨,明早赶路。”
她扭转身,欲要再拜谢先生,可那空旷孤寂的街道,除了暖阳煦风,哪还有半个老者身影?这衣衫褴褛,双眼细长,浑浊不明的先生竟不知是何许高人。
此刻,月初旬望着空中那急急落下的雨幕,想那占卜先生果真不凡,窥了这小小天机,可这荒山死寂之地,何处会有酒肆营生?
怕是料算失了准,师父一事便已明了。
初春料峭之雨,落在脸上,自是生疼,山中水聚成溪,冲刷过处,竟是**些许白骨,凌乱了一山密雨。
月初旬怔怔的望着雨帘敲打在那累累白骨上,似是无端激起了浅浅的声响,呜咽不止的悲泣,和着那猎猎风声,犹如一低吟清冽的镇魂曲,寂寞的流淌在这孤独山野中,不归,踏着无归路。
听闻这凄凉哀怨之声,她心中竟莫名悲恸起来,冰冷的手指紧紧的攥着那月白色香荷,脸上雨水涟涟,不知是否掺了泪水,唇角处,竟是涩意十分。
那月白色香荷,却并无沾染一丝湿意,水蓝色蝴蝶,飘逸灵动,竟似要翩飞在雨中。
这被师父施了符咒的香荷,却是在她伤重昏迷之际,师父一针一线刺绣而出,她不知那沉睡的三年师父是如何衣不解带的护她周全,又是耗了他多少心血为她寻解救之法。
醒来后,她虽是忘却了前尘往事,不知为何,却是对师父情义沉沉,亲切有加,想要终日依依伴着他,听他述些六届趣闻。
但渡行云却闪烁着明媚的眼眸笑她:“旬儿,为师三年未曾外出游玩,如此下去,可是要闷出病来了。”
她不知他话中真假,便真的歉疚十分,低了眉,故意刁难他:“渡老头,旬儿真有这么闷么?”
渡行云不去理她,呵呵笑着细细嘱咐一番,转身御剑而去,这一去,便是十多天方才回到拂月阁,到得后来,竟是整日整日的在外游**。
月初旬不满的打趣他:“渡老头,你莫不是在外结识了新娇娘?旬儿是否会有了师娘?”
渡行云便静默了起来,半晌后才沉声道:“除了她,除了她……我哪里会去瞧其他女子一眼。”便再也不肯多说,落落郁欢而去。
只那眸中流光婉转,透着晶莹,闪烁着一丝忧伤,灼灼明亮,刺痛了阁楼前的一树梨花。每次望到师父这双散着柔和异常明亮的眼睛,月初旬的心也便是欢喜且忧伤着,她始终无从得知师父那暗藏一角的悲喜。
雨幕依然无休止的撕扯着天云,月初旬念着师父往昔的点点滴滴,任凭雨打风蚀,竟不觉丝毫凉意。
她自是一个体质极寒之人,遍体冰凉,从无冷意,雪压梨枝的寒冬,总是被施了法决护体的叹妙艳羡。
可那雨击白骨之声愈加清脆婉转,呜呜咽咽,袅袅悠悠,细细凝听,却竟是笛音浅吟,雨中暗飞而来,比先前愈发凄凉,悲怨,引人悲思落泪。
月初旬心下一惊,这一缕笛音,轻易勾起了自己对师父的关切之念,不知笛之主人又有着怎样的寂然和伤怀。
她收起香荷,转了身欲要去寻了那占卜先生所说的酒肆,眼眸落过之处,蒙蒙水雾中,飘飘逸逸的现出一个淡淡的人影来。
那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着了一袭玄色青袍,刀刻般俊美的五官,棱角分明,目光锐利深邃,似是嵌了一把寒剑,散着压迫令人窒息的邪气。
他手中正抚了一青色玉笛,端的是翠绿盈盈,笛的一端镶了一绿色流苏,正丝丝绕绕的随风轻舞。
男子周身散着微微白光,穿越雨帘,缓缓向她移来,所到之处,周身雨丝绕行,三步之内竟无一滴雨水滴落至他那玄色青袍上,犹如天神傲立泠然。
月初旬心中忽地烦躁起来,不知为何对这陌生男子神寒似玉削般的俊颜极其抵触,那冷如铁的眸底散发的寒意及邪气直击进她体内,让她极其惶恐不安。
她欲转身逃走,转念一想,一动不如一静,以此人法力,若他真是心存恶意,是无论如何逃脱不掉的。
月初旬便低了眉,忽地想起了一身青色布衣的北宫沐风,那种琐兮尾兮,流离之子的美无度,她才觉着真正欢喜,这丝欢喜上涌竟使她一时忘却了方才的抵触和惶恐,唇角不期然的勾了一勾,笑意十分。
玄色青袍男子立于不远处,顿了下来,清冷的声音似是裹了风雪,不带一丝温度,悠悠穿过雨帘。
“姑娘若不想此处再多一具任人践踏的白骨,且绕行了此山离去。”
语气冰冷,但并无恶意,月初旬暗暗松了一口气,抬头,凝眸,淡淡扫了男子一眼,浅浅笑道:“多谢阁下!”
说着,便要急匆匆的走过,岂料刚步至他身后数尺之遥,忽听那凌厉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抖从背后急急传来:“站住!”
月初旬一怔,这冷傲邪气的男子果真是要发难于她?
她顿住,暗暗涌了内力在指尖,听那脚步声愈来愈近,就在窒息压迫的气息使她呼吸不得时,月初旬嚯地转身,空中水蓝色光芒闪了一闪,灵蝶早已离手,穿过雨幕,携了风尘,直直朝那男子,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