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心庵之危
淡漠慵懒,似是劈开了浮沉腥臭之气,更显清冷。
水沉烟心下一沉,一手握鞭,一手叉腰,恼羞起来:“你……你胆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白皙的脸庞涨了片片红晕,灿若朝霞。
声音尽是恐惧和颤抖,但依然遮掩不了那与生俱来的一丝倨傲与倔强。
她手中的九节鞭方才在慌乱中仍能放出如龙,收回如虫,一缚一勾均柔美之极,但明显内力不足,劲势极弱,绝非习武之人,更无法力可言,只这花拳绣腿,怎可与恶兽匹敌?
月初旬自身法力有限,看这恶兽似有几分熟识,往年常常翻了拂月阁万妖册去看,正兀自担心这恶兽是不是心中所想那般厉害,还未曾下了定论,眼见这女子不识好歹,不肯离去,虽敬佩她侠义之心,肝胆之义,仍是对她执拗顽固有了几分恼意,生逢乱世,竟是不惜了命,怎堪那些无故亡在妖兽下的其他人?
这般想着,不言不语,一个凌跃,身子已立在半空。
水沉烟惊呼出声:“丑八怪!你当真见死不救?”
月初旬神色冷然,目光凉凉,并不看她。
惶恐之际口不择言,水沉烟心有暗悔,念着方才也算是她救了自己一命,但话已出口,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了回来。
她一个堂堂水府千金,何时肯自己驳了自己的面子?
熟悉的“嗤嗤”声已近在耳边,恶兽喷薄而出的腥臭也已充斥着水沉烟的肺腑与神经,她胃中翻腾不已,眼前又浮现出被恶兽嘶哑啃噬的画面来,欲要作呕,却生生被恐惧占据心脾,又压了回去。
水沉烟望着半空中一身白衣面有寝陋的女子,突地陡生一念绝望,金陵第一美女水沉烟,难道就此香消玉殒?
好不甘心……
心中执念遥遥无期,却先要葬身于荒山野庙之地。
她素闻最近数月妖魔陡增,天不太平,却为了心中一份期许,一个人悄悄溜下绣阁,跑来这山郊野外的无心庵祈福。听闻这无心庵素来灵验,她便抱了一丝期许,不曾想,竟遭恶兽袭击,她幸得在后院如厕,这才躲过一劫,逃跑时不曾想惊动了恶兽,本以为遇到贵人相助,却又……
皇室乐宫之所,再是繁华无数,再是尊崇无比,此后,再也无缘了吧。
何时求过人?不,绝不……那便认命好了。
一双美眸透了一抹凌厉,狠狠瞪了一眼半空中丑陋的女子,终是闭了。
绝望,惶恐。似是过了万年,焦灼之下,竟能嗅出微尘之息,以及,香气一缕。
水沉烟一愕,微睁漆目,入眼处,唯见漫天飞蝶,水蓝蓝一片,翩翩萦绕着半空中那白衣女子,一如蓝蝶飞花,竟是美极,眨眼之际,水蓝光芒划破无心庵上空,群蝶似是陡生戾气,直直向恶兽袭去。
一袭白裳亦随着灵蝶之势,一齐飘去。
灵蝶扑向恶兽,带着邪魅杀气,穿体而过。
恶兽躲闪不及,身上已被灵蝶穿破数个窟窿,疼的嗷嗷直叫,鲜血沿着窟窿喷薄而出,洒长空,如血雨。
月初旬手挽法决,清眸紧紧锁着恶兽,眉间阴晴不定。
果真是自己多想了么……
恶兽被偷袭,恼怒不已,早已调转了身子闪电般扑向月初旬,半空中一人一兽如此这番僵持了许久,眼见恶兽伤痕累累,体力不支,月初旬刚欲松口气,却听它仰天一声长啸,急急后退三尺,摇头摆尾,浑身哆嗦,不过顷刻功夫,身上血窟窿已然愈合,竟似是未曾受过伤。
月初旬心中一沉,果真是这畜生!
是否,还能逃出?
急急折返了身子,月初旬欲纵身离去,低眸一瞧,见那芙蓉面女子仍呆立在原地不动,心下一叹,抬手取了身上所有飞针,尽数扎入恶兽眼中,想要趁这一线机会携了水沉烟逃离这是非之地,岂料身子还未落入地面,眼前一黑,竟是已然被困在了恶兽一线瘴气之中,身子便不受控制的直直朝血盆大口飞去。
水沉烟看清楚形势,早已顿悟,更是羞愧。
方才月初旬将她撇下飞入半空,不过是为了吸引恶兽注意力来解救她而已,当下心中溢满感激之情,奈何花拳绣腿毫无用处,唯有急急提醒道:“丑八怪……你,小心。”
“你这丑女人,敢骂我娘子。”
声音软糯清脆,稚气清晰。
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孩和一个着湖绿色衣裳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立在屋脊之上,却是黑团子和叹妙急急赶来。
“臭小子,你敢说我丑?”水沉烟乍听之下,直忘却眼前危险,竟是气的七巧生了烟,秀眉怒视。
黑团子浑身裹在斗篷中,不屑的瞥一眼水沉烟,竟是嘻嘻笑了起来:“童言无忌,便是因了小孩子不会扯谎,这个道理你就不懂么?”
水沉烟气恼直如胸口塞了一团棉花,再一眨眼,屋脊之上哪还有那小子身影?
月初旬刚刚和恶兽的一番搏斗,已知晓此恶兽法力非凡,心道绝不能让黑团子和叹妙为了她而涉险,刚要开口阻拦,只觉眼前一缕黑烟闪了一闪,团子担忧的双眸已近在咫尺。
瞬移速度竟是疾如闪电!
月初旬心中惊了一惊,这小不点,还有这等本事?如此这般,也只是枉送性命而已吧?
恶兽喷薄而出的黑色瘴气眨眼间便已湮没了二人,灵力全无,凝力聚气,徒劳而已。
月初旬轻轻一叹,见叹妙身形晃动,急急阻止:“丫头,不可!”
叹妙见她半个身子已是进了恶兽口中,心绪一乱,飞身而上,右臂长伸,紧紧攥了月初旬肩膀,欲要将其拉出瘴气之外。
她本性胆小怯懦,毕竟怀了报恩之心,一心想着解救恩公徒弟,但见一瞬间,那股黑色瘴气已沿着她指尖迅疾向上蔓延开去,右臂竟是半分力气也无,心中一惊,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月初旬一骇,反手握了她手腕,手臂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姑娘……姑娘,救我……”叹妙一腔恐惧,没料到这瘴气如此厉害,眼见黑气蹿至臂膀,早已泣不成声。
“师父常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小小怪蛇妖,不如进来陪陪我家娘子,指不定便可全身而退。”黑团子一脸嬉笑,清亮眼眸布了一丝狡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然,断臂自保亦是未尝不可。”
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叹妙猛地一个激灵,不思辨了真假,抬起左手急急挽了个决,手中瞬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决绝的朝右边手臂齐肩砍去。
抉择果断,毫不犹豫。
全身而退?不过是可笑之极。湖绿色衣衫从瘴气中脱离开去,一个翻跃已跌落地面。
鲜血四溢,又似碧水洗铅华,冰心有悔。
“姑娘,对不起。”
一抹殷红在风中肆意飘洒,伴着恶兽兴奋的嘶吼,月初旬只听得那颤抖的声音细若蚊哼,以及那低低的抽泣和疼痛的忍耐。
隐隐传来水沉烟的一声惊呼。
黑团子小脸怔了一怔,止了嬉笑,一脸淡然,毫不在意的抿了一下喷在他脸上的鲜血。
月初旬心胸剧痛,一手还紧抓着叹妙的一条断壁,伤口处还兀自在汩汩流淌着鲜血,沾染一片濡湿,倒映在她眸底,血腥赤红,长长的睫毛瞬时已悬挂无数晶莹。
热浪阵阵席卷,天地一片漆黑,唯有恶兽一呼一吸间透进丝丝亮光,两人已被吞进了恶兽喉中。
黑幕一帘,却似是悬了两颗夜明珠,晶莹扑闪,黑团子正睁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月初旬瞧,不辨神色。
“连累于你,对不住。”月初旬定定道。
实不该怨他,若不是他提醒,只怕叹妙早已同她一起卷了进来,葬身兽口。
顽童而已,无心之言却救了叹妙半条命,实该心怀感激,可为何心中疑虑丛生?
“娘子,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是自愿来陪娘子的,师父说过,我与娘子之间不仅要相敬如宾,还要同甘共苦,生死不离,你瞧,这便是共了甘苦,经了生死,是不是?”黑团子说的一板一眼,煞有介事。
月初旬轻笑:“傻团子,你师父是在诓你。”
暗黑之中,黑团子听她低声浅笑,眉头一皱,奇道:“娘子,你真不怕?”
“生死有命,有何可怕。”月初旬顿了一顿,苦笑一声,“怕只怕师父他老人家回到拂月阁见不到徒儿,也便寻不到徒儿的尸首,会心生担忧。”
“娘子,你我还未成亲,我绝不会让你有事,也绝不会让你师父担忧的。”说完,一缕黑烟嗖的从恶兽口中疾驰飞出,幽幽瘴气对他竟无丝毫影响。
黑团子离出速度之快,映入月初旬眼睑时只余一尾烟尘,独向飘零。
她心中一怔:鬼影步?
忽听一声闷雷响,身子一下子被一股气流托了出去。
“丑八怪!”
水沉烟诧异惊呼,尽是欣喜之情。
月初旬朝她微微颔首,眯着眼睛望了一望,却见五个发着红光的符纸正高高悬在那恶兽上方,恶兽周身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下,动弹不得,却又似心有不甘,不时的仰头嘶吼。
果真是西域难以外传的五符阵法。
月初旬望了一眼团子,只见黑团子一脸严肃的望着那恶兽,冰冷警告道:“你如今视线已模糊不堪,理应知晓你眼中的飞针浸毒,此毒无法可解,三天之后便是你毒发身亡之期,若是再挣扎搏斗,只需三个时辰,自个斟酌。”
恶兽抬头望一眼红符,又定定望了一眼黑团子,早已肿胀不堪的那三只眼睛瞳孔突然放大,过了半晌,终于慢慢低下了头。
黑团子袖袍一挥,空中红符瞬间燃烧殆尽,恶兽立在那里犹豫片刻,终于嘶吼一声朝山上奔去。
无心庵又恢复了宁静,山风掠过,那一片血腥夹杂着一片迷香,令人心胃绞痛。
水沉烟由先前的恐惧不安惊异不解到如今的困惑难耐,终于对着黑团子道:“凶兽残暴至极,吃人无数,臭小子你怎生放了它走?”
黑团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默然不语。
“喂!臭小子!本小姐和你说话呢!”
黑团子依旧岿然不动。
水沉烟哪曾受过这般对待?先是有个丑八怪对她不屑,后有个丫头生死一线间断臂自保,再后来又有个小不点施展诡异的法术,这一行三人够怪异的了,却连几岁的小孩都不搭理自己,当下便一阵恼羞,手中的九节鞭不觉间已扬了起来。
青色的鞭尾在空中响了几响,眼见要扫到黑团子那幼小的身躯,青鞭却突然软弱无力的直直落了下来。
一枚细若发丝的青色飞针不知何时已稳稳的扎进了水沉烟的手腕,水蓝色灵蝶正静静的望着她。
水沉烟望着皓白如雪的手腕上一片红肿,轻轻咬了咬贝齿,知道着了月初旬的道,又听闻那小不点说那飞针上浸染有剧毒,不过三日便会身亡,一念绝望,一念希望,一念破灭,这一得一失间,不知为何,竟潸然泪下,低泣出声。
许是她娇纵非常,从未受过这般委屈,是以不顾了平日礼俗,当众落下泪来。
月初旬也不去瞧她,一边抱着昏迷中的叹妙,为她点了止血穴,一边怔怔的盯着黑团子,淡淡道:“水姑娘何须哭,又何必哭,飞针只会使你麻痹片刻而已,不足以失了性命。”似是在安慰,却又不带丝毫感情。
黑团子依旧一动不动,不知是在聆听她的话,还是在兀自思索着什么。
也许,他欠她一个解释?他明明有法子解围,却依然眼睁睁的看着叹妙断臂受伤。
可毕竟,两相不过是萍水相逢,左右不过点头交情,他亦没必要出手相救罢了。
月初旬扯了扯唇角,继续道:“三日之后便是恶兽三蓟死期,放手易是屠杀,可对?”
黑团子大而宽的黑色斗篷下的身子似乎猛的一颤。
恶兽三蓟并非普通恶兽可以比拟,千年前曾在东海一带四处肆虐,后被修仙弟子剿灭,世间遗留一二也尽数藏身蛮荒,不料千年后竟又复出人间作恶。三蓟虽然外表凶悍,内心却极为脆弱和猜疑,方才被黑团子告知种种,三天内便会担忧自己随时死去,滴水不进,到得第三天之时,便会全身枯竭,抑郁而死。
黑团子没料到月初旬竟识得此兽,他只是听到了她语中的那丝冰冷。
她望到了,她望到了方才黑团子面对恶兽三蓟时那澄明率真的眼眸中闪过的一丝邪魅,那丝邪魅,并非是普通修炼者所应有。
一声痛苦的闷哼悠悠自叹妙传来。
黑团子转了身子,望见月初旬满眼焦虑的盯着叹妙苍白若纸的脸,这才步至她身边,沉吟了片刻,一把拉了月初旬的手,糯糯道:“娘……子,让团子来救这蛇……救叹妙。”
一双漆黑若墨的眼眸,似要滴出水来,睫毛忽闪忽闪的颤动着,似俏皮的蜻蜓点水,光如玉石的小小圆脸半是苍白,半是红晕,透着一丝诡异的美,一如初见。
月初旬忽地笑了,这个巫族小弟子,竟是早已隐匿数百年的巫尊鬼作的关门弟子。
鬼影步,五符阵法,岂可外传?
巫族一派本是开天辟地在西域一带,因修行巫术之法不仅可疗伤治病,亦能自保安康驱鬼降魔,兴盛之时,松茂竹苞,弟子广布,极受人间尊崇,自从鬼作任巫尊之位,门下亲传四十位弟子皆是巫术精进之人,百年前却不知因了何故巫尊隐世不寻,四十位亲传弟子除却鬼箭羽一人,皆是一夕间从六界消失,巫族自此渐有颓败之势,直至数年前六界传言巫尊又收了一位关门弟子,皆不知真假。
相传巫术之法甚为诡异,弟子皆善于隐匿,尤其巫尊亲传鬼影步,修行至一定阶段,在地面行走,疾飞若电,速度之快堪比半空御剑。
昨夜魔界朔流和泣玉亲自来人界抓了黑团子,怕亦是早已认出他真实身份,逼问鬼作下落,为魔界大公子九烛行驻颜之术。
六界传言,九凤两子,百岁前无人见过,百岁后见而不得窥其真容,只因大公子九烛相貌奇丑,终日带了面具遮颜,二公子九夜玲珑颜美貌俊,却自幼患有怪病,不易见光,亦是一直面具遮掩。
只是,鬼作乃堂堂一介巫尊,何以会哄骗这个七八岁的小弟子,句句娘子喊的好不亲热,巫尊占卜之术虽是闻名六界,断不能真同这小不点有所姻缘吧?
心中一凛,吓了一吓。
月初旬敛了心神,轻叹一声,虽然团子的鬼影步,五符阵法功力只学到了他师父鬼作的一点皮毛,但用气血巫术疗法去救叹妙却不在话下,只是,那断臂怕是再不能复原了吧。
黑团子见月初旬突地笑了,一时猜不透心意,忽地扑进她怀中,将小小圆脸窝在她颈间,使劲蹭了蹭,瓮声瓮气的解释。
“娘子若是生气,使劲打团子几巴掌,娘子莫要不理团子,团子只是同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她竟做了真,团子只不过是想同娘子经历一场师父所说的同甘共苦,生死不离,这才迟迟不肯出手……”
竟渐渐哭至泣不成声,眼泪鼻涕蹭了月初旬一脖子,黏黏糊糊,银丝轻扯。
月初旬一手抱着叹妙,没承想这小不点不管不顾扑她怀中行这如此亲近之举,除却渡行云,她何曾与别的男子有过这般亲近?
虽说只是七岁孩童,总觉有何不妥,脖颈处被他眼泪鼻涕弄的痒痒的,月初旬一手推开他,冷了声音:“是救,还是不救?”
黑团子一脸欣喜,忙不迭点头如捣葱。
娘子答允让他施救叹妙,便是谅解他了吧?
月初旬凝望了黑团子一袭黑色斗篷,心中似安非安,沉吟良久,不由暗自轻叹一声:小不点,你仅仅……仅仅只是巫尊之徒么?
轻叹之余,月初旬并未瞧见叹妙眉间隐隐闪过的一缕阴气,细若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