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悲欢一线牵
袖中一空,五彩绳抽离而出,月初旬愣了一愣,云伤早已迎头侧斜了身子,手臂一伸,掌中白芒大作,与另一股仙力对抗,五彩绳浮在半空,倏忽间已飞至云伤手中,软塌塌的和普通绳子并无两样。
云伤一揖,淡笑道:“丹前辈,承让。”
丹一方不仅是护教,且掌管整个敖岸山内部事务,法力虽不灼灼,却也不可小视,当下败给云伤,却也不恼,笑眯眯道:“果真后生可畏,但云贤侄,这烟花三月乃我派至宝,只怕二位……”
荒坟茔中一切记忆,被人抹了去,月初旬自是没任何印象,只是在对付旱魔夜魔时火珥取出,云伤看出是仙家之物,暗自凝了灵力捆了旱魔,却不知这五彩绳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听得烟花三月来历,云伤只望了月初旬一眼,朝丹护教一揖,淡淡道:“此前击杀妖人,从其手中获得,不想竟是贵派至宝,理应物归原主。”手指一拂,五彩绳已落至丹一方手中。
月初旬静静抬眸朝他望了一望,这五彩绳明明是火珥从草丛中拾来,他为何如此说?
宝物归还,本不欲停留,青左挽留:“月姑娘既是前来寻人,眼见天色已沉未归,许是路上耽搁了,何不停歇一晚?”
月初旬尚未开口,云伤已是抢先一步婉拒了去,只淡淡道:“不便叨扰,告辞。”
眼见两人御剑下山而去,只听两个小弟子交头接耳的责怨。
“魔头杀我弟子众多,为何要轻易放走?”
“门派至宝被窃贼偷走,无缘无故落至他们手上,怎会如此巧合……”
青左铁青了脸,将两个弟子狠狠斥责了一番,又想着云伤婉拒时的决然,这才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心中轻叹,不由苦笑一声。
云伤携着月初旬落至一小山坳,收了剑。
敖岸山早已派了弟子阻拦前来援助的清凉山弟子,必会一同赶往清凉山相助,想着山外结界密如流沙,师父和尚东仙君,疏司仙君均不是等闲之辈,即使是九烛亲自带了上万魔兵只怕也不能轻易攻进山中,更不会轻易被他夺去了神器,是以,云伤并无过多担心,这便停在此处等水沉烟返回。
山坳不大,却是敖岸山上山必经之地,若是水沉烟和北宫沐风返回仙门,必会路经此处。
星子已挂至天边,秋月凉如水,月初旬心中忽地不安起来,她急急摇头,起身拾了些枯枝,燃了火堆,闷闷的不做声。
云伤咳了一阵,又抿了几口酒,过了半晌,勾唇邪邪一笑:“阿初生气,莫非是为了我擅自拒绝青左师弟好意?”
月初旬只顾低了头撩拨火堆,并不吭声。
若非青左冲破穴道欲要震碎筋脉自尽免除仙门被胁迫,她急于出手相救,何以在和朔流交换条件释放泣玉时,使他遭受与魔界勾结的流言蜚语?
若非为夺得烟花三月,他何以出手和丹护教相抗,受了内伤却又怕她担心而偷偷拭掉?
若非为了护她名誉,他何以要说谎声称是他从妖人手中夺得烟花三月?
若是在敖岸山上她还不明白其中因果,如今却是早已想了个通透:至宝来历非凡,丹护教又是紧张至极,必会保管妥当,此番丢失,必是被人偷窃了去,无缘无故出现在他二人身上,任谁都不免猜疑当年那窃贼与之有关,他却一味将责任揽了去。
她是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云伤脸色苍白,因着轻咳了一阵,泛了潮红,丹护教数百年修为,一掌之力,岂可小觑?
火焰跳动,漾着他的脸,一如红露沾白巾,梦里凌华染,月初旬怔松许久,忽地低了头,两滴清露一掩而落。
云伤见她眼角晶亮,低头轻掩,心中一软,走近了去,坐在一侧,顺势将她揽在怀中,下巴抵着她三千青丝,低低的笑:“阿初莫非真的喜欢上了青左那小子?”
月初旬一怔,半晌才意识过来他仍在胡说八道,只埋了头在他胸前,蹭蹭眼泪,并不作答。
云伤有意要戏弄她一番,叹了一声,道:“不是他,难不成是因为没见着北宫师弟?”
瓮声瓮气,月初旬随口接道:“性情好儿郎,为何不能喜欢。”
肩上一紧,云伤手上瞬时多了几分力度,却又似是怕弄疼了她,立马放开,声音低哑:“阿初既已忘了他,便不能再去喜欢其他男子。”
他……他是谁……
月初旬一时不解他话中所指,思了半天,觉得应是指北宫沐风,双手撑着他身子,抬了头,扬了眉,定定望着他,轻轻笑了,道:“我是北宫师姑,云伤连晚辈的醋也要吃上一吃么?”
云伤一怔,想到那个一身玄色青袍冰冷如霜的男子,唇角一勾,意味不明。
她,果真将他忘的一干二净。
清凉月光洒在他脸上,墨发玉颜,犹如神祗,太过于美好,月初旬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竟是痴了,平添几分醉意。
云伤被她盯的不自在,枯枝已渐燃尽,火焰渐熄,他却忽觉有了几分灼热,不着痕迹的错开她的目光,幽幽道:“阿初再这样看我,我会犯错。”
又不是第一次这样盯着他瞧,何以这样说,又会犯了何错?
月初旬似明非明,眸底闪动,低低轻叹:“自从与君携,何曾属他人。”
她这是……在向他表露心迹?
既是爱慕之语,又是许诺之言。
自从冰崖一吻,她并不排斥自己若有若无的亲近,他心知她终于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情愫,此番亲口说出,云伤又惊又喜,眸光紧紧锁着她,望到她眼中泛着女儿家该有的羞涩,一腔许诺的执着坚定,心中一动。
终于等来了……她的喜欢。
一腔情愫翻涌,云伤忽地一手揽着她柔软腰肢,一手紧扣她后颈青丝,覆身上去,将她压在身下,略带了几分惩罚,吻的霸道而热烈。
山风忽地有了温度,灼烫气息萦绕不散,月光下,斑驳中,两袭白衣纠缠不止。
衣带轻扯,罗裳渐解,衣衫已是滑至肩侧,他的吻,亦一路向下,啃噬轻咬,叶落无声,花开绯红,直至吻至锁骨下一道弯曲的褐色疤痕,骤然停下,长眉微皱,怔了一怔,轻轻替月初旬拢了衣裳,起身离去。
“阿初,对不起……等我……”
身影消失之际,他如是说,语气平静。
月初旬怔松许久,脸色苍白,如落入冰窟,刺骨寒凉。
被他轻拢的衣衫又被夜风掀起,胸前大片光华,却是一片刺目,狰狞,丑陋,恐怖,似是魔鬼藏在肌肤之下啃噬血脉。
她竟是忘却掉,除却右脸那处淡蓝色印记,全身上下,褐色疤痕纵横交织,肌无完肤。
离去时,他脸色苍白,双手颤抖,脚步踉跄不稳,摇摇欲坠……是被吓坏了么?
一次洗浴,水渐凉却,她唤叹妙前来添些热水,此前叹妙未曾见过她这一副身子,初见之下,直直吓吐了出来,直吐的肝肠寸断。
条条疤痕,纵横交织,果真恶心的很。
……真是一个,极不称职的,影子。
月初旬怔了许久,唇角扯了一抹笑,眼睛睁的极大,长叹一声:“实该,实该早些让他看了这副身子,如此,也便没了纠缠,没了心动,没了此刻的心冷了吧……”
清泪却依旧如决堤的河水顺着眼角簌簌而下,浸入地下泥土,再无踪迹。
光亮如银盘,水波**漾,清凉如霜,竟是一个月圆之夜。
此刻离开,果真便是一别两宽,互不相扰了吧?
机会绝佳,却想要生生错过:他让她等,等一等,又有何妨?
月初旬等了一夜,没等到云伤,却等来了一群杀气腾腾的敖岸山弟子。
月初旬不解,暗自凝了灵力在指尖,已有一个弟子举了手中长剑,厉声骂道:“无耻妖女贼人,勾结魔界,盗我宝物,杀我掌门,还不快快自裁谢罪。”
足有二十位弟子,坎坎将月初旬围在中间,瞧她白纱缚面,眉眼淡淡,不言不语,一众弟子更是恼怒,再不多言,长剑离手,齐齐朝月初旬刺去。
晨曦之初,流水光华似是一帘水幕,剑气直逼中间白衣女子。
月初旬足下凝力,身子早已跃出十丈之高,手中灵蝶蹁跹起舞,空中蓝色光芒闪了一闪,异香散漫山坳,万千蓝蝶已是四散而下,裹了邪魅戾气直逼各位弟子面门。
白色水幕逐渐凌乱,蓝光愈盛。
所幸这二十位弟子修为俱浅,月初旬在灵蝶上散了九转醍醐香,虽被晨风吹散许多,加之灵蝶邪魅之气,对方心魂早已混沌,手下攻势顿弱,月初旬轻易便出了包围圈。
只听有弟子骂骂咧咧:“邪魅法术,果真是妖女无异,同魔人勾结,人人得而诛之。”
月初旬本是一边控制灵蝶一边躲闪四处攻击,闻言,眉头微皱,淡淡道:“是不是妖女,与你何干?昨天救下你等性命,今日便无故作难,敖岸山果真皆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
“呸!”另一个弟子挥着长剑欺身而上,怒道,“云伤小贼盗我派宝物烟花三月,弑杀我派掌门,罪不可赦,现下他逃了出去,便拿你来祭我掌门之魂。”
他,盗了烟花三月,杀了独孤掌门?
月初旬嗤笑出声,却又不知是谁无辜冤枉了他。
月初旬手下灵蝶虽是邪魅,却无杀机,她知这是误会,若真伤了其中性命,只怕对云伤更是不利,自己不能御物,逃走断然抵不过对方御剑飞行,又一心念着等他回来,思索一番,终究没了逃的心思。
对方修为虽不足以一剑要了她命,毕竟寡不敌众,月初旬一味躲闪,不多时左臂已是血肉翻卷,后背亦挨了两道剑气,白衣尽染。
好似支撑了许久,久到眼前的敖岸山弟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模糊,久到她的血快要流尽,干涸,仍是没望见那一抹熟悉身影。
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一个体无完肤的影子。
月初旬唇角一勾,自嘲一笑,只觉一股腥甜,已是喷出一口鲜血。
灵蝶尽散,身子欲坠,一个精瘦弟子瞅准时机,早已凝了全身仙力,手持仙剑,直直朝她颈部刺来。
远远的,听到一声急切:“不可!”
精瘦弟子兀自兴奋,哪曾听得远处半空急急呵斥声,即使听到了,也可假装未曾听到——杀了她,便可立了大功吧。
青左两眼冒火,悲愤至极,却又恼极,眼见已是阻挡不及。
烟花三月被盗,掌门被贼人掏心挖肺,割去头颅,薛长老,丹护教一路追赶,巧在山下望到云伤一手持承痕一手提了独孤头颅,脚下散落着烟花三月。众人大怒,齐攻而上,却不料斜刺刺飞来一妖媚的红衣女子,狐族媚术,除却几位修为定力高深者,其余弟子无不被她幻化出来的衣着露骨的女子所惑,被困幻境,那女子寻了个间隙,携了云伤抽身离去。
此前同为仙门子弟,青左与云伤接触数次,知他为人仗义,侠肝义胆,绝不会做此等作奸犯科之事,虽与月初旬仅两面之缘,心中不知为何却笃定她更不会参与此事,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青左的剑还在半空,那位精瘦弟子的剑却已刺进了她喉间……果真来不及了。
似有珠玉破裂之声,光芒一闪即逝,却生生将那弟子的剑震开了去。
月初旬已不觉疼痛,身上到处是被剑气所劈伤口,只那一低头间,瞥见蛊隐晶莹之处裂痕斑驳,心中酸涩异常。
蛊隐破裂,怕是再也不能行追踪之灵性。
突然没了泪,流了一夜,怕是早已流干,连血都不再喷涌,而是细细浸出体外。
一袭白衣,早已浸成一身红裳,艳艳灼目。
忽地忆起他的吻,他的浅笑,他的戏虐,他为她披上斗篷时的笨拙,他喊她“阿初”时的柔情,他拥抱她时的温暖,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美好,怎可能是幻梦一场,欺骗一场?
他从来未曾介意过她脸上印记,昨晚他只是被吓坏了,他让她等,她便他,等他回来,一切也许便能回到当初。
这般想着,淡然眉眼忽地冷如冰霜,杀意浓浓。
在未曾等到他之前,她怎可能死去?
她活,便只有他们死。
煞气弥漫,双眸赤红,精瘦弟子只望了她一眼,手中长剑再不前进分毫,身子一顿,竟是从半空直直跌落下去。
那是何种威慑眼眸,邪魅狰狞,不可睥睨,傲然如天神,又阴煞似魔鬼。
精瘦弟子被其他师兄弟拦腰抱住,心魂未定下,再抬头瞧去,只见那女子一双眼眸漆黑若墨,唯有无尽寒意,揉一揉眼,全然不见方才那股摄人之气,愈加恍惚起来,更是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其他弟子并未发觉异常,进攻更是迅猛,青左刚替她挑开一柄击向她后背的剑,只听半空一声怒吼,团团烈焰喷涌而下。
众人一骇,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头两足凶兽,虎身鹿角,无尾,浑身金黄,毛发长而密,身有两翅,正凌立空中,振翅扑闪,口喷烈火。
“火幽。”青左惊呼出声。
据闻,火幽乃上古灵兽,极通灵性,可日行千里,可御火攻敌,威不可挡,世人只知凤凰御火重生,却不知火幽乃需御冰重生,一旦重生,烈火可抵真火,卓卓不可视。
仙门子弟对灵兽极为熟识,听青左惊呼,心下皆是一骇,不知何处跑来这样一个灵兽与之作对,再不敢大意,浑身布了仙力将自己团团围住。
月初旬方才只觉眉角印记处刺痛不已,再一眨眼,山坳已成火海,敖岸山弟子皆是自顾不暇的在半空躲避烈焰,偶有惨叫,立马捏了灭火诀将身上火焰熄灭。
火幽见一众人被它攻的狼狈不堪,仰头嗷嗷叫了几声,飞至月初旬身侧,围着她转了几圈,不肯离去。
月初旬凝神戒备,见它一双幽绿大眼朝自己眨巴眨巴的并无半分恶意,心中兀自忐忑,突听有人密语传音给她。
“月姑娘,火幽是灵兽,极通灵性,此番必定是前来救你,你快快随它离去。”
月初旬朝青左望了一眼,见他眼中悲恸十分,却闪着笑意,知道他相信师父并非是被她和云伤所害,心中一阵感激。
又望一眼火幽,忍着痛,笑道:“大家伙,你是来救我的?”
火幽眼珠骨碌碌一转,使劲点了点头,飞至她身前,腰身俯了下去。
月初旬一怔,迟疑道:“你是……要背我?”
火幽又使劲点了点头,翅膀扑闪了两下。
月初旬放下心来,身子一晃,凌立在它背上,一手轻抚了它头上角,轻轻道:“委屈你了。”
火幽双翅一展,欲要冲天而去,岂料头顶一道紫光疾闪而来,竟是被追至此处的薛长老和丹护教布了结界,拦了去路。
青左刚替月初旬辩解了几句,被二人好一顿斥责,硬生生被其他弟子拉走了去。
火幽口喷烈火,左冲右撞,岂料结界仙芒大作,竟是不能松动丝毫,正恼怒之际,忽有一道黑影直直击来,破了结界,火幽嗷嗷两声,翅膀一展,疾飞而去。
月初旬伏在火幽背上,回头望着那个一身黑衣,黑纱敷面,眼眸冰冷的女子,道了一声“多谢”,再也顾不得身后作乱之声,穿云离去。
九尾银狐,玖瑶姬,何以会出手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