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芳华暗袭

金陵城。

荒凉北郊,默然矗立着一座十余丈高的阁楼,绿色琉璃瓦,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宝顶鎏金,斜月下光芒流转,似在仰望苍穹,不解初春寒意。

檐角彩凤翩跹若飞,彩凤口中衔着的琉璃风铃,禁不住夜风撩拨,凤鸣清音,叮当作响。

阁楼前一株梨树亦不甘寂寞,斑影婆婆娑娑,漫漫白色花瓣犹似雪花摇曳,与夜风追逐玩耍作乐,旋旋转转飘进木棂窗内。

一室梨花香,冷月尽染,不晓云忧几回觅。

白衣罩体,青丝散漫,身影孤绝而绰然。屈膝半倚,紫红案桌早已斑驳掉色,卷轴微开,月初旬一手托腮,眸底澄澈若秋水,淡然而疏离,却隐了一丝担忧和焦灼。

师父乃修道之人,自有飞天遁地之术,但他心性散漫,又贪玩嗜酒,时常见首不见尾,又生怕她再受丁点意外,这便在阁楼外布了结界,从不许她单独外出。除却研习武学及术法,闲来无事,她便常捧了那本万妖册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不生厌。

三日未归,实属平常,可她总心有不安。

月初旬起身,凝了眉来回踱步,青灯摇曳晃**,映了她右侧眉眼处疤痕,犹如鬼魅明灭不定,狞笑张狂。

师父说,这伤疤便是五年前受妖兽袭击时所留,比之她身上纵横交织触目惊心的伤痕已是万幸。

五年前,妖界幻雪宫一夕间被灭,妖魔趁机大肆作乱人间,仙派全力诛杀,直至后来浮华殿一统妖界这才渐稳形势。当年月父辞去官职,本打算回金陵老宅安度晚年,岂料在途径玉笥山时遭遇妖兽袭击,举家二十余人,除却她一人,竟无人生还。

被师父救出后,她便在这阁楼足足沉睡了三年,醒来后,前尘旧事,朦胧如烟,唯独当日遍地的断肢残骸血流成河,清晰如昨。

午夜梦回,唯见血海浩渺无边际,坠落其中,不得抽离而出。她并无惧怕,却莫名心痛,似极了冰箭穿胸而过,痕迹全无,却蚀骨噬魂。

师父劝她:“旬儿,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月初旬回头,眯着眼睛望了他身后落日残阳,伸长了手臂去揪他脸上褶皱枯皮,笑吟吟道:“渡老头,你乃修道之人,定会长生不老,是也不是?”

渡行云不过是一个寻常修道老者,如霜白发,清瘦脸庞,并无不妥,只一双眼睛明亮的骇人,似是嵌了两颗黑曜石,灼灼刺目,又似黏了两块昆仑玉,温润的一塌糊涂,极易让人深陷其中,如落泥淖,不能自拔。

若是忽略掉整具皮囊,单就这一双令人失魂落魄的眼睛,去往金陵城走上一遭,不定肠断多少无辜少女。

他胡乱的揉揉月初旬的头发,似是宠溺似是责怨,半分欢喜半分忧伤的望了她一眼,幽幽一叹。

“旬儿,身死而道不亡才是长寿,尽人事,听天命即可,不必有所忌讳。”

怎能不忌讳?

三生梦断月凄清,一世孑然风掠影。

许是多年悉心照料的缘故,她对渡行云只觉情义沉沉,莫名依赖,又或许恐惧早已浸骨,想要寻了一寸安宁,是以,虽是噙了笑,眸底急掠而过的酸涩却难以遮掩。

离灯已影去,月光已中天,窗外却依旧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却又似布了一层水雾般朦胧迷离,叠叠荧荧。

不安又不耐,月初旬屈指将一缕轻烟幻为一柄利剑越窗而出,飞至半空忽地撞上一层光壁,瞬间已烟消不见。

低眉垂目,终是气馁,月初旬悻悻然斜倚榻上,忽有一声尖锐划过天际,伴有琉璃破碎之音,整个阁楼微不可察的晃了一晃,烛上青灯亦被窗棂外一股掌风带灭。

渡老头布下的结界竟被人破了去?

她暗道一声不好,急急起身,推开木门一瞧,只见玉翠清明的星空下,两个衣袂飘然的身姿正稳稳立于半空,如履平地。

两人同时咦了一声,一老者声音粗重淳厚,真气十足,扯了嗓门嚷嚷:“荒凉阁楼怎地被人布了如此厉害的结界,莫不是内中藏了妖孽?”

月初旬一怔,身子一侧,悄然隐在暗影中,抬手敛了室内气息。

“老头,恁地无趣,打不过本公子便拿旁人布的结界撒气,无赖的很。”答话的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年轻人,语调宛转悠扬,极为好听,说完竟顾自嘻嘻笑了起来。

老者冷哼:“虽说无门无派,那些修仙大派见了无不尊称一声‘前辈’,你一句一个老头,成何体统!”竟是毫不理会年轻人话中揶揄,独独芥蒂一个称呼。

年轻人仍是嬉皮笑脸:“‘前辈’,您乃堂堂修道之人,整日同一个妖孽饮酒作乐,又成何体统?”

老者似乎被噎了一下,呛咳出声,尚未想出反驳之语,已被年轻人拽了衣衫拉扯着飞远了,只隐隐听他嬉笑了催促。

“不知哪里飘来的酒气,走走走,你我先去喝个一醉方休……”

年轻人方才同老者比试,尚未敛了气息,月初旬凝目细瞧了去,果真见一人仙芒灼灼,一人妖气冲天,修为高深,皆不可小觑,再一眨眼,两抹流光疾闪而逝,早已不见了身影。

结界被破,远处金陵城内清月泠泠,碎烟轻扯,流光四溢,似是裹了一层银霜,如梦如幻。心中一动,月初旬提气纵跃,足尖轻点雕栏,借力一飞,身子已直直坠落而下。

漫漫梨花舞,轻掠耳侧,一如柳絮弥漫萦绕,裹了她一袭白裳。

似曾相识么……

何以心弦拨动,血液汩汩?却又何以模糊隐约,恍惚迷离?

白茫茫一片,是梨花如雪,还是雪似梨花?金陵未曾下过大雪,她何曾见过漫无边际的冰川雪原?

有人惊呼:“姑娘,你作甚?”

月初旬一怔,急急敛了心神,指尖轻抚空中一片梨花瓣,身子打了个旋,倏忽轻落,已是斜靠在了梨树枝上。

漫天花瓣绕青丝,一袭白裳随风起伏,遗世而独立,清冷而孤绝。

月初旬拈起落至袖中的一片梨花瓣,放在唇边嗅了一嗅,这才微侧了头,笑吟吟道:“叹妙,好香。”

叹妙一身湖绿色衣裙,倚住栏杆,一手揉着惺忪睡眼,一手托腮,不耐的瞪了她一眼,幽幽道:“姑娘若是擦伤了脸,看你如何向恩公交代。”

这丫头,如今是越发放肆了,竟敢拿师父来压她,全身早已疤痕遍布,再多一缕,又何妨。

只是,师父……

“渡行云在城内等了姑娘,姑娘还不速速前去寻了他么?”忽有人传音给她,声音慵懒无辜,仿若刚刚睡醒,隐了一丝窃笑。

不及抬眸,破空之声入耳,一抹白光已裹了邪魅煞气直直袭来,杀气惊落满树雪白,梨花瞬时漫天飞舞。

月初旬身子一侧,凝力轻点,踏着花雨从树上飞身而下。

法力深不可测,却故意偏了半寸,并不急于取她性命。

黑烟聚,轻雾拢,忽凝忽散,一如鬼魅起起伏伏,忽地向城内飘去。

黑影人所说不过是胡诌之言,却又为何诱她前去?月初旬细瞧了嵌入树干的那抹白芒,却是六瓣白花,花色如玉,冰姿雪魄,极为脱俗,正是初秋方能盛开的玉簪花。

初春赏玉簪,果真不俗。

月初旬敛眉,不动声色:“丫头,城内灯市极为热闹,你可愿前往游玩一番?”

叹妙并未察觉有何不妥,脸上怔松一扫而空,欢欢喜喜跃下楼来,扯了她衣袖急急向城内掠去。

星月盈光下,寒烟连翠,月初旬不觉悄然拂过脸去,一双清目淡如冷月,身后阁楼愈来愈模糊,她只望见楼顶一块紫红色挂匾,上曰:拂月阁。

不知为何,心中突地涌了一抹凄清。素心不负,黯魂难渡,此后,也许她将再也不会属于这里。

夜风轻掠,流云空寄,荒凉之郊唯有叹妙娇嗔明快的催促。

“姑娘,快来!”

月波下,阁楼前,忽地现出一黑影,浓雾缭绕中,唯见白皙下巴坚毅而俊秀,薄唇色淡如水,正勾了一抹浅笑,唇角噙着一枚六瓣玉簪花,灼灼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