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游鱼火床

“聊云城三十万百姓,尽皆是云神的信徒。云神在上,我们生在聊云,这一世都也离不开聊云。活着倚赖云江之水生息繁衍,死后人人便成为逝川里的一条游鱼,为这生养我们的大道游弋,为这哺育我们的自然还情。此是信仰,是承诺,是逾若性命,是聊云人的宿命。若有信仰,已晓宿命,便不畏惧死亡,三百年来,每一个信奉云神的聊云人尽是如此。”喻红林认真得有些固执,“云神在上,若是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将公冶婉安然无恙地带回聊云。婉儿携卷,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公冶婉突觉鼻子一酸,她拼命点头。

“那好,咱们不妨便迈过这条冥河。死路之后,便是新生。”

冰冷的水流瞬间漫过脚踝,这已存在千百年的寒冷如重获新生,无数条游鱼从他们脚下飞驰而过,锋利的尾鳍带来一种爽快的摩擦。

到川水中心时候,水流渐渐漫过二人的胸部。

喻红林让公冶婉走在他身后,替她挡住大部分水浪的冲击。

饶是如此,公冶婉仍显得非常吃力。喻红林让她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越近对岸,这水流也愈发湍急起来,身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漩涡。

喻红林心知不妙,正想让公冶婉走在前头,自己好腾出一只手来。

谁知这时突一个浪头重来,翻过喻红林头顶,他还未反应过来,背后如受了一记重锤。右臂不觉脱力,本来牵着公冶婉手腕的右掌一下子松开。

公冶婉低呼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就往后倒去。

水速作梗,两人瞬时就被冲开一个身位的距离。

“糟糕!”喻红林大叫不好,便张开双手,奋力朝着公冶婉游去。

但这湍急的水流仿佛一条天然的鸿沟,不断地扩大开他和公冶婉的距离。

“喻……喻大哥……”

公冶婉不通水性,挣扎之间,又多喝了几口水,呛住了之后渐渐没了声音,人也彻底被水流淹没。

喻红林大急,索性整个人潜入水底,水面上是一片暗金的沉寂,底下却是五彩的繁华。各色从没见过的水草,珊瑚,奇石如同陈列一般,如向他招手,想与他分享这生长千百年的孤独,寂然地发出摄人的辉煌光芒。

可惜喻红林此刻无心去注意这些。他只在意那水中一个散乱开黑发,昏睡不醒的少女。

然而他越是用力地去划水,这逝川就以更暴力的水浪去打压他,一个水浪从天而降,如同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整个人都按进水底。

逝川,你何必如此不仁!

喻红林忽然看见一缕暗红从他眼角划过。

那是他自己的血液,水底的砾石很轻松就划破他的脸角。

这似是逝川的咆哮,最有力的回击:喻红林,你何必如此不智!

心底有一股火燃烧起来,直烧到眉角,喻红林感觉全身都颤抖起来,那不是恐惧或寒冷,而是愤怒和燥热。

他奋力地摆动着小腿,挥舞着手臂,顾不得那伤口,那丝红。

逝川游鱼从他头顶飞快地钻过。越来越密集,突然像一块丝带一样,顺着他的脑袋滑了下去,又从他眼前呲得一下掠过。

喻红林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险些被冲翻了身子。

等他好不容易再恢复过来的时候,那前方的情况又是巨变!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公冶婉的身影,她仿佛是被逝川这个水怪给吞进了肚中。

喻红林慌张起来,这慌张愈发要将他淹没。他几乎喘不过去来,钻出水面。

他匆匆地吸了口气,正想再潜入水底,前方水域中忽有了异变。

一团湛蓝如千年寒冰的光亮从水底渐渐升腾了上来。

游鱼不知为何,如有感应,竟然齐聚在一处,汇聚成一个蓝色“火床”。而在这火床之上,躺着一个睡去的美丽少女,她精致的五官正笼罩在一层如月光般柔和的光里。

喻红林一时忘记了呼吸,那火**躺着的正是公冶婉。

喻红林怔了怔,终于清醒过来,他飞快地扑上前去,爬上那张蓝色火床,扶起公冶婉的背。她还有呼吸,喻红林心头一喜,忙按她的肚子和胸口,为她逼出呛着的水。

他不作他想,将公冶婉的后颈摆正,低头与她送气。

这一套救生的法门,云护府中除了白迟,怕是人人皆会。

其他种种杂念,他也顾不得其他,正不知他第几次换气,与那道明亮清澈的目光相触,忽脑中一片空白。

公冶婉满脸羞红地盯着他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喻红林方意识到自己这多此一举,连忙撤嘴,想起二人方才的亲密接触,不由得大为尴尬。

公冶婉越是沉静,喻红林不由暗暗自责:“她是就要出阁的望族之女,怎会是你考核时的队友呢!”

公冶婉见他满脸歉意,忙道:“不碍事的,喻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

喻红林正要解释,他们身下的火床忽不堪重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喻红林惊道:“不好,它要散架了。”

他急扶着公冶婉跳下火床,那游鱼群果然立刻作鸟兽散,原本耀眼的日月之光顿时散作千万的星屑。

喻红林暗暗感叹,不明为何这逝川游鱼会出手相助,难不成是云神庇佑?

向来对水异常敏感的鸣镝噌得一声跳了出来,在公冶婉肩头转了一圈,像是辨识气味般,公冶婉被它逗得咯咯直笑。

喻红林心中一动:“难不成是鸣镝的功劳?”

鸣镝这时候却像累极了,出来吸了一口气,或许是被公冶婉湿漉漉的青丝上的滴水吓到,连忙又跳着躲进了喻红林的衣领之中。

喻红林顿时释然,心中笑道:“我太高看这只懒虫子了。”

鸣镝似乎听见了一般,在他脖颈上一顿翻滚,搅得他好不酥痒。

等两人淌到对岸,脸上都布满了纵情的笑容。两人像是心有灵犀,皆不再提方才之事。

渡过逝川,迎面来是一条无风小径,曲曲折折,也不知通往何处。

喻红林在路口停了下来。

原本处在兴奋状态的鸣镝,此刻不知为何安静了下去。

鸣镝传递来的鸣声变得混乱,甚至有些毫无章法,喻红林也无法再据此分辨方向。

鸣镝的触角依旧指示着前方,但却在时刻摇晃,如残烛摇曳,显得疲惫而无力。

“鸣镝,它怎么了?”公冶婉也发觉了。

喻红林轻轻伸出一根手指,鸣镝立刻骨碌地爬了上去,继而顺着攀上那串念珠。

触角合拢贴靠在额头上,小巧的身体也缩成一团,飞快地往剩下的其中一个木球内钻去。先是整个头没进去,最后连尾巴也消失了。

“辛苦你了。”喻红林对这木珠说完,转头道,“鸣镝累了,剩下来的路要靠我们自己了。”

小径里光亮很暗,全靠天花板的海蓝色的矿石照明。

这矿石每走十步便有一个,呈六角形,边缘锋利,棱角分明,倒有些像鱼骨。整条小径充满这一种幽静可怖的氛围,这里更像是一块被遗弃之地,荒凉到没有任何生气。

公冶婉有些害怕,不由得又朝喻红林贴近了几分。

也不知走了多久,喻红林每到一处岔路口便在其上用石块划出一片叶子,以做标志。

石块磨耗了数块,仍未见到出口。

越是深入这迷宫腹地,喻红林心中越是有种难言的猜想。从他所呆的石牢,再到囚禁公冶婉的闺房,那条黑暗小径,逝川之水,眼下的这条蓝光小路。

这地下据点每一处的分布设局都务求独立,相互之间的通路也极为隐蔽,皆可视为一处绝地。

其中定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密道,构建此地绝非一朝一夕之力,建造这迷宫之人无疑通晓五行之理,有改天造地的大能,竟能将这逝川囊括其中。

这地下迷宫之上,不是是何种乾坤?

这清流绝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喻红林想的太过专注,全没注意到公冶婉此刻神情的变化。在那一份令人望而失愁的欢欣之下,似乎还含有些哀愁,正在渐渐化成一抹蔚蓝的悲色。

等到喻红林回过神来,公冶婉脸上依旧是一色的乐观和开朗,笑道:

“喻大哥,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喻红林方要回答,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娇笑:

“那个负心汉生得仪表不凡,没想到心底却这般迂腐。三言两语就放了咱们。”

这声音来得极快,愈到后面愈发清晰,正在不断逼近。

另有一个女子不无责怪地道:“人家放过了你,你怎么好背后说他坏话。”

喻红林立马反应过来,和公冶婉躲到一处岩壁之后。方方藏好身子,就有两个衣衫款款的少女走了过去,正是方才消失的阿兰和阿翠。

“又不是我求他放了我。”阿翠笑声不绝,“我看他呐,其实胆子小得很,连动手杀人的胆儿都没有。”

“翠姐姐,你说他们现在在哪儿,还在那梦红楼里吗?”阿兰谨慎地道。

“无底涧暗无天日,里面有哪些怪物,连火都不能生。连咱们走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时脚滑摔得粉身碎骨,那两人不懂口诀,不老老实实呆在里面,只有死路一条吧。”

阿兰犹豫着道:“会不会阿悦也将口诀偷偷告诉了那个负心汉?”

“这……”阿翠也是一愣,“想来那个小丫头不会这么没出息吧。算了,咱们还是快去找河门主禀报此事。”

两人说着,就往喻红林两人来时的路走去。

喻红林心中暗自奇怪,公冶婉低声道:“喻大哥,她们是不是也迷了路啦。”

喻红林忽想起她二人衣裙未湿,皆是干燥,料定那逝川必另有浮桥可过,或许这两人才绕了远路。不由得暗自庆幸,若非自己两人方才耽搁了许久,此时定也是万万追赶不上。

“哪有蚂蚁在自家跑偏了门。”喻红林微微一笑。

这两个少女浑然不觉,有人正跟在她们身后,更万万想不到会是喻红林和公冶婉。

在她们看来,自己早远远地将对方落下了。

阿翠边走边抱怨道:“都怪这该死的负心汉,若不是他堵住了门口,咱们早从天问石后门的大门回去了,何苦还要兜这样一个大圈子。”

天问石?

喻红林心中一动,原来囚他的那间石牢还有另外一条通路。

“我的翠姐姐,你可就别再说啦,这一路上我听得耳茧都快磨破了,咱们不是就快到星宿海了吗?”阿兰安慰道,“星宿海一过,咱们就可以回去啦。”

这星宿海又是什么地方?

他好奇不已,真不知这星宿海是何等气魄的汪洋?

喻红林看了眼公冶婉,发现她也在用好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公冶婉低声道:“喻大哥,难不成此地还真有海不成?”

阿翠点点头,仍是拉着脸,气鼓鼓的不再多说。两人在蓝色矿洞中穿行,看似无心,每到一处岔路口皆不作停留,扬长而入,洒然而出。如此循环往复,倒是喻红林两人先迷失了方向。

喻红林两人跟了一路,转眼间前方柳暗花明,原本是光秃秃的石洞,一下子视线开阔起来,竟是个山岩之内的大沟谷。此间的气魄与方才所历已迥然不同。

喻红林暗道:“若非跟着这两个小丫头,没有鸣镝带路,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迷洞。”

“喻大哥,你快看。”

顺着公冶婉所指的方向看去,双峰之间驾着一座闪烁不定的巨木浮桥,分上下双层,中部稍稍拱起,上下竟寻不出一根绳索来,也无看不出有其他材质,隐约有百丈之长。

这座浮桥便就这般硬生生地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天成的肃穆与庄重,仿佛自一开始它就已经树立在此处。不禁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人力所能及?

无数光亮正从谷中窜出,而这光芒也如璀璨繁星一般眨着眼睛,深邃渺远让人忘忧,让人止息。

若此刻站在悬崖边往下看去,便可看见这峡谷之中,并没有一滴水,而是由五光十色的奇特钻石镶嵌而成。

岩顶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谷底的撼人图景,这些光亮汇聚成一个小点,不知按照上面规律排列着,一时缓慢,一时又极为迅速地移动着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