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争执不可休
与此同时,聊云某处。
人家重楼,屋瓦飞声。
两个模糊人影,齐齐站在飞檐之上,举目远眺。
聊云千家万户,深浅白红,尽展眼底。
“卓青云和喻红林碰着了,他们会说什么?”
“卓凡飞是你杀的?”
“不是,我杀他做什么,他没付我工钱?我没那么小心眼。”那穿粗衣,一身小二打扮的,“不过卓凡飞也是狮心门人,这倒是远出我意料。载千道是靠什么说服他入伙的?”
“不是理想,便是信仰。”
“诚然,除此之外,他也什么都给不了。”
“你不杀,你师弟为什么要杀?”
“自打白狐怀璧偷出惘生图,天下便起了祸端。这图一共四份,后来落入载千道手里。最厉害的一份给我毁了,其余三份不知下落。”
“兵阵在邦山城主手里,现在就在金水河谷。”
“哦,我倒是忘了这茬。大约这临阵就在狮心门手里吧。否则我真想不出他们为何会被追杀。”
“在江南,我从血手杜浪手中得到一份凭证,杀人楼的事你最清楚。”
“你与血手交过手?”
“没有,我倒时他不在家。”
“那你就信你手上这份是真的?”那声音惋惜地道,“狮心门按资排辈,三个大佬,文铁克要一份,狮子匪也要一份,北城敬怎么着也一份,这血手也能一份?”
“他这一份也许就是从北城敬那里得来的。”
“北城临不知道这消息,只好挨个地杀,宁可杀错不会放过。可怜瞎眼和凤羽了,白白被杀,只怪他们当年信错了人。载千道,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我相信卓凡飞,他是以大局为重。”
“你信?狮心门人手中握有取出临阵的消息,我看大约就是在他这儿走露的。”
“聊云城主有难,其他人都保持沉默,只有他有所行动,他是想找到兄弟一同取出惘生临阵,从而解聊云之局。但他忘了,人心是会变的,北城敬说的对,有一个叛徒站到了北城临一边,站到了那伙人的一边。”
“姓卓的老头莽撞的结果,就是害死一个又一个的人,还让我不得安宁。文铁克也被杀了,当真是妖孽啊。”
“你活该,你值得。你不管?”
“我管什么?我……喂,你要走了,拔出聊之云的家伙?”
“最近聊云城越来越热闹,来的高手也越来越多。鞘归人,你听见了吗,大宗师的剑吟?”
“大宗师的没听着,倒是听着了不少不上不下的小宗师,大半夜吵得睡不着觉。纵横雁云的双行剑客,雪化寒,还有一位,那名字怪得,我记不得了。”
“雪落伤!”白衣人脱口而出。
雪盖瓦,雪断竹,夜深知雪重,时闻踏霜声。
江潮做鱼,春雷为冰,鱼破冰,冰就雪,雪化人感寒,雪落人感伤。
江北人也许想不起这两位雪剑客。
并非他二人名头不够响亮,剑法不够出众,恰恰相反,这二人皆是足以睥睨天下的传奇人物。而最大的原因便是,这两位双行剑客有一个怪癖,或者说是惯例。
一年四季如轮转,他二人不同于流俗,只有在秋冬相交之际,雪花方要生成之时,才会提剑行走江湖,惩恶除善。
凭借一套同生相济的双击剑法未逢敌手,甫溢出江湖,就在杀人楼中夺得前十的宝座。
所以三江并流一带,枫叶一落,贼患盗寇便大多销声匿迹,百姓得以安康一季,在崇川恶邻行走不必提心吊胆,插旗雇镖。
但到了春笋新生未生时刻,寻常商旅就不敢再走野道,减少出行。
因为雪化寒与雪落伤两人已经便利剑入鞘,从此销声匿迹,人间蒸发数月,无声无息。真就如冬日之中一片雪花飞过一般,潇洒俊逸,不留一丝踪迹,被附近几州的百姓尊为天仙一般的人物,称一声雪剑仙。
“不错,这两人知交一生,虽不是亲兄弟,更胜过手足。”粗衣小二眼中转过一丝苍茫,仿佛眼前正值大雪纷飞,万里冰封的胜景,“这雪剑仙从未涉足聊云,而且眼下晚冬将过,若不能在春归时退去,不仅大悖两人的行事之道,恐怕还会对他们的剑心有损。到时候还想问仙可就难了!”
“名剑出鞘,必有所图。”
白以跳下雨花台,声音远远传来,一把破伞骨,连风也吹不散。
喻红林他相信凭卓青云的能力,可以稳定住一个卓族的人心。
今天随他来的都是些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崭新的血液。
喻红林等不到楚荆,也不再蓝发给时间。
他一回到云护府,便急往风暴堂去。
半日飞快过去,搜查鬼市一事,他期望的答复始终没有来。
两位总管难道繁忙得还没有来得及看?
一路上没见着熟人,几个骁卫和羽卫的人看喻红林的神情都有些古怪。他心中好奇,路过那座剑雕像,发现被人向外移动了几分,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竟开这样的玩笑。
堂前站了数人,都是各府的副使和上旗,以骁卫的最多。
陈冲也在其中,他的气色倒好多了。见喻红林来了,连忙向他示意不可进去。
喻红林走近道:“谁在里面?”
陈冲刚要开头,里面传来一个极厚重的声音:
“既是喻总使回来了,就进来吧。”
喻红林应声就要进门。
陈冲忽抓住她的手臂,极轻地说了一音,似乎是一个“忍”字。
喻红林略一点头,并没多猜,进门之后大门立闭,人人氛围肃然。
他这才感到今日情形有些古怪。
堂正中坐的是赫连雄,一张脸不怒自威,与前几日的衰弱老态相比大有起色。双眉像墨笔一挥而就,不知是喜是怒,向喻红林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坐在他下手位置的苏肃,冲喻红林微微一笑。喻红林想起今日是府中大议事,可除他之外,骁卫总使漠风、羽卫总使邱冷却都不在。
另外还有三位,两个中年男人,都是正儿八经的黑色交领长袍。
一个头戴玉冠,发式整齐,另一个面色黧黑,如悬日月,表情一丝不苟。
第三人却是个侏儒。侏儒生得一张鹰脸,鼻子锋利,眼神藏光,一身婴孩般的桃红窄袍,却是无人敢轻视于他,俨然他就是此间的最王者。
整张千年沉香木桌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雾霾,所有人的脸上都不轻松,谈论的话题的敏感也可想而知。喻红林的出现,无异于像是一场最及时的大雨。
“六司部长孙恭长孙司长,水运司禹胜禹司长,还有火狱之主黎无救黎狱主。”喻红林与这几位见面不多,只是凭借着印象一一行礼。
“喻总使,求剑馆一战名动聊云,黎某佩服至极,早就想与总使你把酒言欢。哪天到火狱来,尝尝我们火狱的好酒好菜。”一道尖细刻薄的讥笑。
喻红林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是黎无救。
“多谢黎大人抬爱,不过听闻火狱早已滥位,喻某怕是无福消受了。”喻红林不卑不亢地道。
禹胜吭了一声,似乎是听不惯二人的口气,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赫连总管,长孙司长,云河上游河口,金水河谷近几十年来淤塞严重,九水数次断流。一到了大水季,百流堤决,田毁人亡,这是生死攸关的地步。重修洛阳堤不但是几千灾民,更关系这关系到我聊云数十万百姓的今后生计。先城主在时也再三叮嘱,只是当时刚打了仗部里没钱。可如今十年过去了,就算再缺钱,可万万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长孙恭不以为意地打断:“禹大人此言差矣!”
禹胜怒声道:“聊云城以云河赖以生息,我禹家世代治水。怎么,长孙司长认为我刚才哪句话说错了?”
“想那洛阳何等聪明智慧的人物,由他铸成的堤坝百年来安然无恙。禹大人治水高才,比我们更清楚。自当放宽心,高枕无忧才是。”长孙恭微一抬手,轻笑道,“何必这般杞人忧天!况且修堤治河劳民伤财,赫连总管和苏总管两位也要仔细考虑啊。”
苏肃道:“若不是为此,今日也不会专程将几位大人找来了。况且……”
“长孙司长,那洛阳就算再厉害,也预料不到百年后地形的搬移,和水文的变迁!”禹胜反驳道,“原来在长孙大人心中,这治水竟是一劳永逸的好事!”
长孙恭摆手道:“一劳永逸,房子还有塌的时候,哪能啊?禹司长,我实话和你说吧,近年来六司财政吃紧,又吃了几笔黑账,入不敷出,根本就有多余的银子。修堤这么大的缺口,长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禹胜动气道:“有银子去吃喝玩乐,穷奢极欲,建你那些破台子。难道就不能拿出这九牛一毛来救救水深火热中的聊云百姓!”
“九牛一毛!禹大人好大的口气!”长孙恭也变了色,冷笑一声,“禹司长居然说咱们聊云城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好呀!看看咱们尽职,殚尽竭虑成了什么,城主躬圣,不懈于治又成了什么?难道都是一帮昏君贼臣吗!”
“你!”禹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再说不下去。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城主养病,将这云龙玉令交与我保管。如今你们吵成这个样子,城主要是知道了,该是何等地失望啊!”赫连雄一声喝,让众人都安静下来,“这块玉令在手,老夫夙兴夜寐,如履薄冰,深知责任重大,是以从不敢稍有松懈。两位俱是我聊云的股肱与栋梁,自该齐心协力,齐头并进才是,怎可效那匹夫之怒!”
苏肃道:“赫连总管所言极是。方才两位大人说的也各有道理。”
禹胜道:“苏肃,这话你竟说得出口!”
苏肃道:“禹司长,这洛阳堤固然坚固,但毕竟年代久远,其间虽有修缮,但总不尽如人意。这修还是不修,什么时候修,如何修,要花多少银子去修,着实是件棘手的难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
禹胜道:“依你,那该是个什么法子?”
见众人都犯了难,黎无救本就是随长孙恭顺路来的,事不关己地道:
“喻总使来了,几位大人何不问问他有何高见?”
赫连雄听了,脸上果然一亮。
苏肃道:“喻红林,黎大人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喻红林在一旁听禹胜和长孙恭争执了半天,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算有了个了解。
水运司和六部司,一个嫌对方给的少,一个认为对方花得多。
长孙恭觉得禹胜不当家不知油米贵,禹胜则自负长孙恭不懂水利,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看两人这架势,在这风暴堂里互不相让,怕是已经吵了有个把时辰。
无怪赫连雄听得是头昏脑胀,向自己求助。
但他喻红林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猎卫总使,人微言轻,还是代行的。
难道真劝得动这几位聊云城中的要员?
他权衡再三,还是说道:
“各位大人,你们既然要我说,那小子我便斗胆废话几句。你们听听就成,别放在心上。”
喻红林轻咳一声,转向长孙恭道:“这治水一事利国利民,民生饥馑,功在一时,立在千秋。长孙大人,你为六司之首,怎么能以一句财尽就轻松推过?”
“好你个喻红林,你这是在怪本司长?”
“喻红林不敢,只是想起百年前,那洛阳不也是在一穷二白的境况下架起了这千里长堤!长孙大人难道就不想做第二个洛阳?要以我来看,就算举债,倾全城之力来修,也未尝不可!”
这一番说的极为郑重,顿时将长孙恭讲得哑口无言,禹胜面有喜色。
不料喻红林话锋一转,又道:“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城中境况复杂,内外有变,城主又不能亲政,在此关头若是破土动工,进行不易,多有反覆,恐怕反失信于百姓。”
禹胜翻脸道:“照你的意思,重修洛阳堤这非得等到城主病好不可?荒唐,这哪是一码事!”
喻红林道:“城主的病一日不好,聊云城便一日不稳。大厦将倾,忽焉变化,我等该时刻准备才是。”
禹胜拂袖愠道:“竖子鼠目寸光,不足以谋。”
长孙恭听得转怒为喜,他只道喻红林是慑于他的威严,赞同道:“喻总使言之有理,这洛阳堤都在哪儿百年了,也没见出过什么大的差池,如今再放放不迟。”
苏肃开口道:“喻红林,这是你真实的想法?这就是你的随便说说?”
喻红林拱手道:“字字肺腑,绝无虚言,喻红林绝不敢欺骗两位总管与三位大人。”
赫连雄暗暗称是,觉得喻红林所说合情入理,他倒成熟了不少。便道:“黎大人,意下如何?”
禹胜眼巴巴地看着黎无救,希望他能站出来表个态。
但黎无救只是迟疑了一小会,还是点了头,表示赞成。
禹胜失望至极,聊云城主走后,六府之事皆有六府之主表决,若有决议需至少一半票数方可通过,而且那一半里面还得有云护总管在内,之前是苏肃,现在则是加上赫连雄。
包选为人古板,以清正自居,审慎司向来不介入此事。
而城备军的卫子彰是个粗人,历来古板,禹胜也从不寄希望于他。
如今火狱,六司府,云护府三方都站到了水运司的对立面上,不想这洛阳堤之事一拖再拖,今天总算有了个决断,竟会是腰斩!
禹胜嗟叹三声,似自怜,似愤恨,道声告辞,便一个人失魂落魄般地率先离去,和来时的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
长孙恭心花怒放,不但为省了这一大笔银子,更是为在与禹胜的较量中获胜而雀跃。他目的既已达成,也便告辞回去。黎无救离开时,看了喻红林一眼,笑得有些莫名的阴险。喻红林也不知道,他究竟哪里得罪了黎无救,每次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诡异和残忍。
喻红林心中一阵不忍:“禹大人为民请命,卓然是个诚实君子。此番不免得罪了他,却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