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当年同袍

出了剑卫府,沿着一条碎蓝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去,最后在挂着羽林二字的墨蓝大门前停下。

江毅抬起头望着那块岁月悠久的石匾,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像如今一样望着它。那时候他的生命都完全沉浸在着这笔划的起伏。故地再重游,神态形容两茫然。

羽卫在云龙卫中所占的人数虽然低于“坚若磐石”之骁卫和“英勇无畏”之猎卫,但他们的作用一点儿也不容小觑。羽卫收集情报,骁卫稳定治安,猎卫追踪抓捕,三者同样是维护聊云都城秩序的关窍。

像这样划分给每个羽卫副使的小室,在占地不多的飞羽府里也有十余间之多。雨后的积水汇聚在门前木阶的水槽里,映出一张年轻而沧桑的面庞来。

江毅退在一旁,不让雨水再打湿他湿透的肩头。雨后的聊云城空气中总带着些草木的清香。今天也不例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修伞人的话如一条红色丝带,缭绕在他的心头,久不能散去。

对于今天,对于那把未修好的伞,江毅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檐上的鸟叫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想起今夕何夕。

江毅走上台阶,木推门拉开,便有一道亮色撞入视线。

没有人拦他,他有羽卫之主的通传。

房中的软席旁,一个金袍倩影已经站着那里。亭亭若立,也不知已等了多久。

三十岁不到年纪,眼角勾出两抹淡淡红痕。

一旁楠木架上挂着的短剑闪着一种柔和的光辉,室中垂下的淡紫丝帐正好将她如墨的长发遮挡住,两处相得益彰。

听到脚步声,长发女人肩头动了动,仍旧保持着原位,上下自透露出一种多年浸润方有的威严来。

又是这样的场景,江毅忽想起当年一次也是这样的天气,他与她二人约定在此见面。

结果她来得迟了些,到时他靠着墙竟睡到地上去了,成了好大一个笑柄。

这许多年不见,她的面容竟一点儿都没变。

早有人把门合上,江毅清醒过来,颔首道:

“白衣归客,见过羽卫邱总使。”

“你回来了?在外漂了这么多年,你舍得回来了。”邱冷的语气听不出波澜,“走都走了,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早回来,迟回来,正反都是回来。”

“你是听到城里发出的风声了?”

“披上金袍的那一天,便永远脱不下。风声在召唤,所有云龙卫。”

江毅沉默下去。

邱立厌倦这压抑,飞快打破道:

“说吧,时隔十三年后,白公子还能亲自上门,大费周章地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不为何事。”

“不为,你能来找我?白公子,咱们之间用得着这样兜圈子吗?”邱冷反笑了声道,“能为了何事?邱冷愚不可及,还请白公子明示。”

邱冷一口一个白公子,如此疏离的称呼,无形之中又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如同一盆冷水,江毅原本又一次燃起的心一下子又冷了下去。他感觉心脏有些抽搐,血液也飞快滚烫起来。

“说吧。赫连总管那边还要我去一趟。”羽卫总使再次恢复了冷漠。

“是为了当年的事。”江毅的脸色有点儿苍白,“她的消息,你可知道?进来前,我问过许多人,可没人愿给我一点儿答案。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呢?这些年她也离开了聊云城?”

“你还问别人,你自己不就是一样吗?蒸发得无影无踪!”邱冷好笑道,“你上大街转转,谁还记得当年那个聊云寄予厚望的天才剑客,最年轻的小宗师!谈笑风云散,没人记得了。”

“大伙儿,包括我师父都以为我死了。对,我……我也不许不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可是我还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她,又是她。”邱冷的笑声是碎裂的,“回聊云第一件事你便是找她,十三年前和现在都一模一样。没错,你消失不久,她也消失了。你们同样消失,别说不知底细的人,连我有时候也猜你们是不是一起远走天涯。”

“她到哪儿去了,她不是嫁人了吗?我去过晴佳家,那天我亲眼看见她披上了红盖头,穿上了红嫁衣……”江毅脸上满是困惑与讶异,“这件事赫连总管难道也不知道……”

“这件事,你直接去问总管或许更好。我虽然是羽卫总使,可我知道的事情有限,帮不了你。”

“邱冷,我们之间的事,我很抱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我自己的错,我自会承担。可白公子,你自己犯下的错,也别再逃避了!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了。”邱冷提起金袍,转过身往内堂走去。

江毅看着她的背影,身后破伞发出一阵轻颤,脱口叫道:

“鞘归人的案子并不简单,或许与城外金水河谷有关。”

“你说什么?”

“你不是在查这件事吗?求剑馆主的案子。”

“白公子听到了什么?”羽卫总使用不无兴趣的眼神看着他,“或者说,江南那边的人是怎样看待这边的事?”

“三年前,江北武林风云大变。载千道众叛亲离,狮子门土崩瓦解,门人或隐或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而这些人都是杀人楼中有名有姓的高手。”

“这件事羽卫早已知晓。”邱冷接着道,“这些年里,当年狮子门的旧人,除了有三人病故,五人去了他城,还有四人失踪。这名单里就有求剑馆主还有之前那两起凶案。”

“羽卫怕是聋了。”江毅毫不留情,接着道,“我曾经在邦山城遇到一个小贩,他替人转手卖草编。他卖的草编做工都非常精巧,和他一条街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是以他的生意也做的最红火。但一直也没人知道他的草编是从哪来的。直到有一天,他在酒馆里喝醉了酒,说了醉话,我这才知道原来给他草编的是一个怪人。”

“会扎草编的手艺人?此人难道是……”邱冷脸上转起一抹惊异,“血手杜浪?”

“据这人交代,那拜托他之人,与杀人书中所描述之人,无论从外貌和行为作风都非常吻合。恐怕就是他,八九不离十。”江毅沉静地道,“那小贩说过,卖给他草编的人非常谨慎。平时都两人只是隔着门说话,每次说话也不超过两句。只是上次,小贩透过地上的积水无意之中见了这怪人一眼,他身材高大,肩膀足足有自己两个宽,脸上还带着个面罩,显得非常阴险可怖。每次交易,都是这怪人主动联系小贩,而小贩根本不知道如何联系怪人。”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很缺钱,他如果不杀人,就需要卖掉草编。我把小贩留下,让他自己来找我。原本没有纰漏,可惜最后还是出了一点差错。”

“你最后找到血手了?”

“没有,在我撞破他家门之前,他先逃走了。但我在他家里发现了这个。”江毅取下身后那柄破伞,在伞柄上按了一按,轻一用力就将嵌在上头的那颗红玉掰了下来。

“这是……”邱冷目露惊诧之色,“好纯粹的命水晶,你是从血手那儿得来的?他一个江湖杀手,怎么会有这样的宝物?”

江毅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杀人楼的凭证。寻常的货色,杀人楼主是不会接的。”

邱冷道:“杀人楼主的邀请函?他们之间达成了交易!”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邦山城主手中的惘生兵阵是哪里来的吗?”江毅斩钉截铁地道,“我可以告诉你,那惘生兵阵就是从载千道手里得来的。若我所猜不差,那惘生临阵眼下就在狮心门人手中,载千道临死前将其中一幅惘生图托付给了他们。说的更明白些,狮心门人手中有取惘生临阵的钥匙。”

“这四阵势相生相克,临阵可破兵阵。这钥匙既在你手中,那你为何不去将惘生临阵取来!”邱冷努力控制住声音,“白公子,你口口声声,可假若你真有诚心,你不会空手而来。江湖人人皆知,杀人楼只认东西不认人,如果你愿意,他们也绝不会赖账。”

“这里还只有一份。没有另外两份,这就是一个废品。”江毅脸上一暗,收回红玉说道,“回聊云前,我去过一次断山,这话是杀人楼主亲自告诉我的。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问。”

“不必了。”邱冷问道,“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云护府,聊云城里,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

“你的话恕我暂时不能相信,我稍后会将此事面呈赫连总管,请他发落。”邱冷沉声说道,“若是那鞘归人真与邦山城主狼狈为奸,那么那句话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一整个云护府都不会放过他!”

“邱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先保留这个秘密。”

“这又是为何,你心里难道有鬼?”

“风潮就要来了。一个秘密能杀人,也能救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邱冷笑道:“什么时候,白公子也变得这样贪生怕死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你。”

“白以早就死了。”

“在我心里,他还活着。”

江毅眼里闪过一抹忧色,邱冷转进了内堂,那一头迟迟再没有回应。

保重。他暗叹了声,撑起破伞重新穿梭进细细的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