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赌注
卖伞阿知吓了一跳,叫道:“别关别关啊,还有人在里头呢!”
逼近的敌意和杀气,仿佛是一阵风。
喻红林瞥了一眼周遭,指着头顶那些铜灯轻笑道:
“张舵主,初次见面,这些都是你亲自挑选的?看上去倒是挺能唬人的。”
“张舵主?喻总使您喊九爷什么?”
喻红林道:“舵主,墨城在聊云的舵主呀。”
卖伞阿知掩口叫道:“九爷,原来你就是这件赌坊的坊主?此事怎么没人对我说过!”
喻红林白了他一眼:“你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糊弄糊弄一般人还成。真真假假连云神都不知道。”
张酒歌并不反驳,开口道:“喻总使从前虽然不认得张酒歌,但张酒歌却知道喻总使。”
“这般?那我真是不胜荣幸。”
“今日喻总使到此,不知有何贵干,有什么公务?”
“听张九爷的意思,若是没有,那我就不能来了?”
“喻总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不敢拦着。可这瘦猴子欠了我们赌坊一万两,不交钱便是云护总管来了,也带不走他。”张酒歌声音一冰,不无杀意地道,“即便是在聊云城,云护府也有不能触碰的地方。想必喻总使不会需要草民提醒。”
“云护府不能触碰的地方?张酒歌,你大胆!若非我今天只来了一人,非得好好请你喝一杯酒。”喻红林笑道,“张舵主宽心,我来黄金城能干什么?自然也是赌咯,谁会嫌银子太多?”
张酒歌道:“不知喻总使要赌什么?”
喻红林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铁牌似的东西,放到卖伞阿知掌心道:“早就听闻下巴猴赌技无双,冠绝聊云,今天就请你替我试水吧,输赢不算。”
“没想到喻大人也是我道中人,也有兴致到黄金城来。”
“吃喝嫖赌,若一样也不沾,人生岂非少许多乐趣?”喻红林大笑道。
“咦,这是什么东西……”卖伞阿知刚刚手指沾到那有着金属质感,顿时脸色大变。他急忙想把手里的这块烫手山芋扔回给喻红林,但喻红林这时右手正轻轻地盖在他的手腕上,卖伞阿知一动也动不得。
“喻总使,你可别跟小人开这种玩笑啊。”卖伞阿知的声音有点发颤。
喻红林笑道:“你不是要借钱吗,和谁借不是借?怎么金子都到手心了,反而还害怕了?”
卖伞阿知苦涩地道:“不是小人不愿拿,只是这鹰扬金令,小的实在拿不起。”
听到那四个字,一干打手皆是神情立变。
鹰扬金令,整个聊云城也仅此一块,云护府猎卫使地位的象征,也是调动所有猎卫的凭证。卖伞阿知见多识广,就算喻红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拿这金令开玩笑。冒犯了猎卫府的荣誉,可非单单进一趟火狱那么简单。
喻红林厉喝一声:“我说你拿得起,你便拿着。”
卖伞阿知吓得几心魂俱失,唯唯诺诺,只得将这块鹰扬金令抱在怀里,生怕掉了。
喻红林道:“拿着这块令牌,可以在聊云城所有的赌坊换上一万两银子,怎么样,够做你翻身的本钱了吧。”
“这……”卖伞阿知还在犹豫不决。
另一边张酒歌眼中冒着精光,猫打量老鼠一样盯着卖伞阿知的手。
又听喻红林道:“张九爷,可有雅兴来上一局?我进来时不小心听到阿知兄弟,似乎是输掉了九爷一万一千两银子。阿知兄弟为人诚信,输了九爷的银票,深感惶惶,见他愁眉不展红林也是不忍。以往喻红林曾欠他一个人情,今天也到了该还的日子。不如就用这枚鹰扬金令来赌一赌这一万一千两银子,若是多少兄弟侥幸赢了,这银子九爷可否推迟几日,待抓住了那个千客再说。九爷你意下如何?”
“一万一千两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从张某人看来,还是这枚金令更有价值。银票说穿了毕竟一张纸,而这枚金令就不同了。”张酒歌丝毫不怯,“喻大人有兴,白某自当奉陪到底。只不知喻大人想玩个什么花样?若是多少兄弟赢了,这一万一千两银子就一笔勾销,若是不小心输了,这鹰扬金令草民也是万万不敢拿的,就当捐了一笔善事吧。”
“愿赌服输,猎卫府又岂是仗势欺人之辈!”喻红林叫一声好,“这块金令就放在这儿,等九爷来取。”
“好!喻总使果然是个爽快的人。”
“要赌便赌个新花样,多少兄弟,赌的人是你,赌法也该由你来决定吧。”
卖伞阿知心中不知翻过多少个骇浪,这一把输了了得罪了喻红林,赢了张九爷也不会放过他,输赢,里外皆不是人。今日果然不该乘着师父参天的间隙偷跑出来,但眼下后悔也迟了。
张酒歌也道:“多少兄弟,你要怎么个赌法?”
“你们既然要赌,那就赌吧。”卖伞阿知把心一横,心道,“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甭管谁输谁赢,反正赌得都不是我的银子。”
“张九爷,喻大人,既然你们两位财神爷都发话了,我卖伞阿知倒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两位都不是寻常人物,既然要赌,自然该赌个新鲜玩意,才不失了两位的风采。”卖伞阿知眼珠子一转,“两位可曾听过近来京中盛传的一件奇事?”
“不问也知,这聊云城中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两位的眼睛。”卖伞阿知嘿嘿一笑。
近来聊云城中又有什么异事发生?
喻红林第一个念头便是城外金水河谷,虽然云护府竭力隐瞒了聊云城主失陷的噩耗,但仍是无法解释河谷中日夜闪烁的光象。天生异象,民心惶恐,而聊云城主却抱病深宫,数月不出。
压在聊云城头顶的乌云越发浓密。
难道这下巴猴说的赌约就是此事?
喻红林心中一动,方要开口阻止,张酒歌开口道:
“阿知兄弟,说的是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大雪湖论剑?”
“张九爷果然消息灵通,此事刚放出来一些眉目,您便了然于胸,小的佩服。您要是来当包打听,小人我可就没饭吃啦。”
“眼下正值冬春相交,春芽笋破,湖水解冻在即,这场论剑来的好是时候。”
“大雪湖论剑,不知这论剑的人是谁?”喻红林问道。
“喻总使这话可就错了。”卖伞阿知得意地道。
“错在何处?”
“这决斗的人数并非两人,还得往上加一加。”卖伞阿知做了个朝天的手势。
“四人?”
“阿知兄弟说的是那外号‘两人一剑’的神秘人物。”张酒歌颔首道,“这两个大剑师,皆是应天子上境,大约在一个月前来到聊云,便在城外大雪湖结庐而居。每日月初、月落时分便在大雪湖上练剑,剑势如龙,时而竟能催发出一缕剑气。此等修为,应天子境中怕是无人能敌。”
“两人一剑,这是何意?”
“两个人同使一把剑,不管挑战的人有三人也好,四人也好,他们都统统奉陪。”张酒歌面露钦佩之色,道,“这半月来大雪湖上一共断了二十六把剑,每日都有人上门挑战,但至今无人能破。最多的一次,是清流的人,一共去了十人却仍是铩羽大败。这两个大剑师的厉害可见一斑。”
“这几天总听人提起,大雪湖上有大热闹可瞧。比试的双方俱不是等闲人物,有溯流而上的江湖好手,有名动聊云的世族子弟。不但有替天行道的仁心名侠,也有遭九城通缉的不世恶徒。正正邪邪,善善恶恶,其中纠缠往复,几令观者掩袖惊泪!”
“寻常比剑不过点到为止,讲的是以武会友。可这‘两人一剑’却是以命相搏的架势,要在大雪湖不死不休。”卖伞阿知不禁叹道,“既然两位要赌,不如就赌赌看,这‘两人一剑’还能撑多久!”
“前日又有一人发出挑战,听说是个小宗师境的高手。此番定然是聊云近年来少有的恶战。这交战的消息虽已传出,但这交战之人究竟是谁,谁也不知。”张酒歌话锋一转,“但阿知兄弟想必已是一清二楚。”
卖伞阿知最爱恭维,这时哈哈笑道:“我也只不过比两位多知道少许罢了。”
两人一剑上聊云!
喻红林险些在心底喊了出来,暗忖道:“这下巴猴人虽不靠谱,却向来不说假话。他口中的这两位江湖好手,仁心名侠,神秘剑客,难道就是前次在长佑关外碰见的那两个雪剑人,他们当真上聊云来了?”
若非此时听卖伞阿知提及,喻红林差点都要忘了。
当日为了那通缉犯木土,他曾与那两个学剑大斗一场,若非江毅凑巧路过解剑鞘归,他也许此生也回不来云护府。两个雪剑离去时,曾经放下话来,约在大雪湖一战,说不得就是今日?
思索间喻红林无意之中瞥了张酒歌一眼,后者的眼神中带着一份未曾出现过的思量。
他已经明了这两个神秘大剑师的身份?
不知他猜到的也许恰恰与自己。
便在这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将喻红林二人思绪完全打断:
“张九爷,你也许猜得不错,可你口中那个小宗师已经败了!”
“败了?!”
“什么时候的事?”张酒歌脸色一变,“那人乃是清流在聊云第一高手,实打实的小宗师。况且还有两个应天子上境相助,他怎么可能会败!”
喻红林方知张酒歌口中这人说的是端木晋,清流四门八使之一。清流与墨城在城中打过不少交道,看张酒歌的语态变化,看来往日也吃过端木不少苦头。
“他是怎么败的?”张酒歌追问道。
“这个嘛,张九爷若想知道究竟,恐怕就得亲自去问了。”
“你不是号称风下晓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干我们这行,就信奉一句理儿,天机不可泄露,若要泄露绝不可泄露过多。”卖伞阿知转过头去,“喻总使你有何决断,瞧你的样子,这场赌似乎已是成竹在胸,十拿九稳了。”
喻红林问道:“既然端木晋大败,这胜负已分,那我们还赌什么?”
张酒歌道:“不错,既然如此,那看来也没什么好赌的了。”
卖伞阿知昂声道:“端木晋只是一道开胃小菜罢了。就在昨天早上,大雪湖上又来了两个大剑师,指名道姓要那‘两人一剑’出手。这两个大剑师大约是亲兄弟,生的相似,穿着也一般。‘两人一剑’起初不大看得起这两人,但这两人稍一抬手,剑未出鞘,便震裂了湖面。”
喻红林赞一声:“好一手以气御形,这两人当也有小宗师修为。”
卖伞阿知道:“不止呢,那‘两人一剑’似乎也被吓了一跳,犹豫了半天才不得已接下了战书。这四人的交战就定在两日后。怎么,张九爷你想到了什么。”
张酒歌点点头道:“若我的那位朋友所说不差,这后两位跋山涉水而来的名剑,我已经知晓。”
“好,如此才叫一个公平。你二人都猜到了对决一方的身份,那么接下来的这场游戏就好玩了。”卖伞阿知拊掌叫道,“高手决战,此乃天时,相约雪湖,堪称地利,此间两君,可谓人和。天地人三者齐全,乖乖隆地咚,这场赌局若是不开可真是没天理了!”
“卖伞阿知,罗里吧嗦一大堆,还没说到底怎么赌呢!”
卖伞阿知哈哈大笑道:“我这些话可不罗嗦,关键是谁来听。有心的人听去了有有心的妙处,无心的人听到了会有上天的祝福。喻总使,张九爷,聪明人做聪明事,小弟我的主意你们大概已经听懂了吧。”
“你的意思是,要赌一赌这场十年难遇的四剑决战?”
“只不知两位对自己押的宝有无信心?”
张酒歌心道,按照这瘦竹竿的话讲来,自然是他和喻红林各自给自己猜到的人下注。而两人都对决斗的另外两人一无所知,只能单凭自己的猜测押注。
喻红林道:“自古邪不压正,水火之势,不战已现,何来的有无信心之说。多少兄弟,你便放心地押注。”
卖伞阿知道:“喻总使你就那么知道,谁是正,谁是邪?”
喻红林道:“我只为云神下注。”
张酒歌摇头道:“那两兄弟皆是少年天才,背负各自家族门派使命,只可惜遭逢起落,上天不公,才沦丧到今日。稍微知晓些内情的人,俱是惋惜不已。我纵然不知他们上聊云大雪湖所为何事,但也愿意为这两个不成器的奇才冒险一回。喻总使,这一场赌赛,草民接了!”
“张舵主,如此咱们就一言为定,三日后大雪湖这两方何方神圣胜负一分,若是‘两人一剑’赢了,你便将这金牌送还到猎卫府。若反之,我日后有钱了自当来赎。”
张酒歌与喻红林相识大笑,也不赘言,君子之约,当下散去。
出了黄金城赌坊,卖伞阿知向喻红林连声道谢。
若非喻红林闪得及时,这下巴猴非得当街给他跪下磕头。
喻红林还在那两个大雪湖的剑客,无心再和他纠结。他走了半条街,卖伞阿知也跟了半条街,阴魂不散地追在后头。
“聊云城都捅了鸡窝了,您还有闲情一个人进赌坊赌钱。”喻红林的沉默,卖伞阿知浑然不觉,掩口叫道,“难不成又有凶案发生?让我猜猜,又是鞘归人干的好事!死的是谁,是不是清流的人?”
喻红林方要摇头,阿知又叫道:“你看吧,我早知道,这鞘归人是被墨城收买了,有银子引诱他才干下这么多恶事……”
喻红林连忙堵住他的口,趁着没多少人看过来,将他拖到巷子里一通乱摔。
看着这下巴猴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的表演,喻红林真想告诉他,昨晚发现的那具死尸不但不是狮心门,而且和清流盟没半点干系,反倒是墨城的探子。
墨城在聊云的得力干将,也是舵主张酒歌的左膀右臂。
这两年墨城和清流斗争愈烈,有蔓延进聊云的迹象。
那冒充“鞘归人”的凶手手持魔剑,夜晚行走聊云上空,难道是清流和墨城大争前夕的一次伏笔?
喻红林越想越觉得头痛,若说那凶手是受了墨城收买,他会和还要杀墨城的人?
墨城的人为何要杀墨城的人呢?
他今日只身进入黄金城赌坊,本就是要一见此间的舵主。可方才他故意用言语试探,张酒歌表现得对此事一无所知,神情也并无异常,似乎还不知道他的手下已经出事。
陈冲查明,这两日墨城的人在城中大量出动,显然是在搜寻着什么。
凶手与墨城无关?
凶手杀人并非是墨城指使……
喻红林喃喃说着,一时间将那赌约也抛之脑后。
至于张酒歌刻意设计者下巴猴,想要从他口中获知的消息,反倒是不在意了。
“下巴猴,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鞘归人啊。”
“你知道凶手为什么杀人?”
“他缺钱啊。”
“凶手在哪里藏身?”
“他老窝啊。”
卖伞阿知信誓旦旦,面对喻红林的连环追问应答自如,得意洋洋地道:
“喻总使,我说你们猎卫府还缺不缺人。缺人就说一声,就冲咱俩的关系,钱我给你免一半……”
喻红林冲过来对着他耳朵大喝:
“要想活命,这辈子都别给我再进黄金城!”
卖伞阿知被震麻了耳边,半晌从地上爬起来。
喻红林人已走出巷子,卷入人潮之中。
那条有些肮脏的袍子眨眼随风。
“喻总使,别走啊!钱咱们还能商量,我不贵!”卖伞阿知叹了声。
他险里逃生,也不生气,连念数声祖师爷保佑。
回到家中,看见厅中软榻上的白眉老者仍是闭目未醒,这才彻底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