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世白头

向翎波去火车站时,因为迷路耽搁,错过了那趟晚上的火车,等他回到华大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赵景然的生日。

花店已经关门了,蛋糕店也关门了,那个年代没有手机,也没有快递,提前订好的东西只能亲自去取。

等回到学校时,宿舍楼也关门了。

连续两天两夜的奔波,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这时,一双红色的平跟皮鞋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是笑盈盈的赵景然,手里捧着点了蜡烛的蛋糕,“你到哪去了?”

他一下子站起来,“生日快乐,景然。”

“我知道,你看,我去店里把你给我订的蛋糕拿来了,幸好别人都知道我是你女朋友,不然还不肯给我呢。”赵景然左右欣赏着蛋糕,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我还给你订了花。”向翎波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我也知道。”赵景然笑得有些过分灿烂。“我是问你去哪了。”

向翎波有一秒钟的犹豫,他知道赵景然一直很介意项榕的存在,如果知道自己特意跑去看她,一定会生气的。于是他撒了个谎,“我妈妈生病了,我回去看了看她。”

心想,妈,不好意思了。

赵景然笑容越发灿烂,嘴里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真是孝顺啊,我的男朋友怎么这么孝顺呢?”说完,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用力地将那个蛋糕往地上一掼,“你当我是傻子吗!”

向翎波吓了一大跳,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赵景然盯着他,又笑了,好像刚才的那个举动没有发生过,她伸出手,“礼物呢?我听到说,你给我准备了一个特别好看特别贵重花光你所有积蓄的礼物,东西呢?如果你拿出来,我就原谅你!”

向翎波沉默了。赵景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为什么?向翎波,我以为你已经爱上我了,我以为你已经放下她了,结果还是她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就可以放下一切去找她,对你而言,我就是可有可无的女朋友,而她永远是无法取代的初恋,对吗!”赵景然眼睛红了,猩红猩红的。

向翎波还是沉默,这沉默让赵景然很崩溃,“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当你哥们告诉我你给我准备了礼物时我多高兴吗?你知道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我被你放了鸽子吗!”

向翎波终于抬起头,赵景然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刺痛了他已经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开口了,他觉得此时脑袋很懵,项榕的事情还盘旋在他的心中没有着落,赵景然又如此咄咄逼人,他耐着性子,解释说:“我本来给你买了礼物,但是项榕出事了,所以我又把礼物退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赵景然就突然大笑起来,向翎波怔住了,他看着赵景然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停地笑,不停地笑,直到笑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她终于笑够了,慢慢地停了下来,此时她已经泪流满面,她看着向翎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话,“我本来给你买了礼物,但是项榕出事了,所以我又把礼物退了。”

向翎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蠢的话,他想要补救,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所以他努力地想解释来龙去脉,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赵景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如果她知道项榕身上发生的这么糟糕的事情,她一定会体谅的,于是他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她的事情真的很紧急,如果我不帮她,就没人可以帮到她了,礼物的话,我以后可以补给你,但是她的事等不得啊。你知道吗,她……”

“啪!”

狠狠的一记耳光,终止了向翎波要说的所有的话,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赵景然,满脸的决绝,愤怒,仇恨。

这样的她,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她一巴掌,干脆了断地结束了他要继续下去的话,然后咬牙,说:“够了!我不想再听了,向翎波,我告诉你,我们完了!彻底完了!这次,就算是你下跪求我我也不可能再和你和好了,你就去找你的项榕,你们恩爱到白头永生永世在一起死在一起得了!”

说完,赵景然一脚将地上的蛋糕踢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旁观的人看到这里,忍不住提醒道:“你快去追她啊。”

但是向翎波表情默然,动也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就像一根电线杆,杵在那里,看着赵景然跑远了。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手,摸了摸被赵景然扇过的左脸。

想必她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来扇他,所以才会这么疼。

向翎波想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直接回宿舍了。

几个兄弟大概也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犹豫着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波仔,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又把礼物退了,所以把你买礼物这事提前告诉嫂子了,那个,那个……你们没事吧?”

有一直看不惯他和赵景然好的人哼了一声,“让你脚踩两只船,现在好了,事情败露,船翻了吧。”

有人拉了拉那人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他又哼了一声,才继续看起他的书来。

他们的窃窃私语向翎波都听在耳朵里,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被子拉到头顶,盖住,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沉沉睡去。

夜里,他做了个噩梦。

梦见在医院里,空****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他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只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手术失败了!”

然后所有的护士和医生都慌里慌张地往外跑,他拦都拦不住,人全走光了,他大着胆子推开手术室的门,看到地上流了一地的血,**的女孩静静地,像死了一样。

他背脊冒汗,颤抖地走上前去一看。

**躺着的人竟然是赵景然!

察觉到他靠近,她睁开眼睛,虚弱的面容顿时变得愤怒,“向翎波!我恨你!”

他猛地从梦境中惊醒,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是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

可他却再也睡不着,想抽烟,拿起却又放下,就这样,在**干坐了一夜,静静地看着天边一点点露出光亮。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去找赵景然,他觉得他有必要再解释一下。

昨晚那个噩梦让他坐立不安,生怕梦境会映照现实,赵景然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当他远远地看见赵景然的时候,他那只脚便变得无比沉重,怎么也迈不过去。

赵景然没有他想象中的颓然,没有面无表情,没有蓬头垢面,没有无精打采,反而是换了一件大红的风衣,踩着一双亮眼的黑色高跟鞋,神采飞扬地和同伴边说边笑,然后走进了教学楼。

昨夜里和他争和他吵表情狰狞的那个人,好像不是她一样。

而反观他,身上的衣服都没换,头发也乱糟糟的,匆匆洗了把脸也没照镜子就出门了。

他不禁苦笑起来。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从头到尾,赵景然都不是那个会因为这些事,而影响心情的人。

他没去找她,而是回宿舍重新换了衣服,拿着书本去上课。

他是个男人,赵景然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半毫的悲伤,他反而哭哭啼啼颓颓废废,只会让人看他的笑话。

更何况,在这个学校,喜欢赵景然的人,从来就不少他一个。

他最初和赵景然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说过,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被猪拱了,而现在,他这头猪,也应该识时务地,放弃纠缠了吧。

然而,虽然心里是这样子地安慰自己,可是每每想到赵景然大笑着流泪的样子,他心里就没由来地隐隐作痛。

算了算了,都分手了,还想这些做什么,他本来就配不上她,她也值得和更好的人在一起吧。

那段时间过得异常苦闷,向翎波每天每夜都用学习来麻痹自己,拼命刻苦这种词成了习惯,但这段时间的学习又和复读时候的拼命刻苦不一样,前者是无比地美好,甜蜜,后者则是要多苦涩有多苦涩,难以咽下。

赵景然再没找过他,他也不敢去找赵景然。

一开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就还住着一个项榕,这已经是一种变相的背叛了,是他对不起赵景然,所以她和他分手是他活该,打他一巴掌也是他活该。

再说,赵景然此刻恨他还来不及,他出现在她面前,只会让她更厌恶吧。

不想了不想了,向翎波埋头苦读,恨不得自己是个读书的机器,没有七情六欲,不再需要思考。

这段灰暗的时光他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直到有一天,项榕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才彻底地从梦中醒来。

电话那头,项榕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冷静,甚至有一丝冰冷。

“林深走了。”

“走了?”

他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那天你回去之后,他就消失不见了,起初我以为他只是躲起来散散心,但后来,我找遍了他会去的地方,都没有他的痕迹。有人说曾看到他那天下午去汽车站,那就应该是走了。”

项榕平静地述说这一切,声线没有波澜,但向翎波却隐隐地听出了埋藏在平静之下的悲伤。

“哦,哦……”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干干地应了一声。

那么这个走,意思是,他已经彻底地离开了?可是,那他的大学呢?也不念了?

向翎波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项榕此时肯定比他更多的疑问,更想知道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

项榕突然又说,“最后悔的人就是她,每天课也不去上,在宿舍里哭得死去活来,我让她不要再哭了,她反而说我冷血。真不知道究竟是谁冷血。”

向翎波愣了一下,才明白项榕说的她指的是谁。

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话题做出怎样的回应,于是又干干地应了一声:“是吗。”

项榕在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疲惫的呼吸,向翎波能想象得到,她一个人,满世界地去找林深,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他很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话堵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

项榕等了一会,发现向翎波的不对劲,于是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向翎波摇头,“没有,没有什么。”

项榕像是想起什么,不禁猜测道,“你和景然吵架了?”

向翎波差点就说出口了,何止是吵架。

但他顿了顿,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再给项榕添堵了。于是故作轻松地说,“没有,我和她好好的呢,最近有个比赛,要准备的资料太多了,所以有点累。”

“哦。”项榕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道过再见,便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向翎波从传达室走出来,阳光倾泻到他的周身。

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他眯了眯眼睛,想着,自己最近总待在阴冷潮湿的屋子里,快要发霉了吧。

从远处慢慢地走来一对情侣,其中的女生,看起来长得好像赵景然。

向翎波不禁想笑,他怎么还惦记着她呢。

然而,走近了才看到,女生真的是赵景然,向翎波顿时有些激动,想要走过去和她说话,不知为何,他此刻格外地想和她说说话。

然而,他才迈出脚,就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赵景然挽着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他宿舍里,一直对他和赵景然在一起这件事耿耿于怀的何凡。

赵景然挽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地靠着他的肩膀,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一说话,何凡就笑得好开心。两个人有说有笑,正向他这边走过来。

向翎波始料未及,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然而何凡还是看见了他,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

在他打算转身的时候,叫住了他,“波仔!”

向翎波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头,也不知道此时赵景然脸上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

纵使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何凡还是走到了他身边。热情地介绍:“波仔,大老远看见你了,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

向翎波偏过头直视何凡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春风得意,他不禁在心里想。

这难道是一场梦境?

要不然,赵景然怎么会和自己同宿舍的人在一起呢?

可现实告诉他这不是梦,赵景然像一只高傲慵懒的猫一样,仍旧保持着倚靠何凡的姿势,跟他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啊……

轻松,自然,就好像初次见面的人一样。

向翎波的心情顿时无比沉重,他抬起眼看向赵景然,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情绪。

然而没有,赵景然坦**地迎向他的目光,那目光逼得他无处可躲。

于是他匆匆说了一句:“你好。”便慌乱地离开了。

他拼命地跑,跑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大口地呼吸着。

心里头无比地难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他以为这已经算是最难过的事情了,但没有想到,更难过的还在后头等着他,从那以后,几乎每天,他都能看到何凡和赵景然成双入对的身影。

而何凡,也每天都有意无意地在宿舍里提起赵景然,他跟赵景然去了哪里,吃了什么,赵景然说了什么笑话,又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事无巨细,一件件道来,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宿舍的其他兄弟看不下去了,让他别说,可是何凡却偏不,“我的女朋友,说说怎么了?”

有人说:“别忘了那也是波仔的前女友。”

何凡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立刻接道:“你也知道是前女友啊。”

他把那个前字咬得特别重。

像是王母娘娘从头上拔下簪子划开银河一样。

向翎波沉默着,心里只有难受。

为赵景然难受,她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人呢?

何凡见他不说话,更得意了,对那个让他收敛点的兄弟说,“你看,人家当事人都没说话呢,你瞎参合什么呀。”

兄弟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口气,走一边去了。

向翎波则越发地沉默。

何凡没能得意多久,因为赵景然很快就和他分手,再和校篮球队的队长在一块了。

向翎波记得那是个纯正的北方男孩,个子很高,长得也是非常地帅气。

和赵景然站在一起,应该很登对吧。

向翎波这样想着。当晚,何凡喝地醉醺醺地回来,大半夜地唱情歌,“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从来没有感动过……”

唱着唱着就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什么似的。

向翎波心有嘘唏,原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赵景然啊。

何凡哭着哭着,突然抬起头,愤恨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和她分手然后看我笑话!哼,我告诉你,就算我和她分手,也没你什么事,你知道赵景然在我面前是怎么说你的吗?她说你就是个渣!说恨不得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你想跟她复合吗,做梦去吧!”

后来他又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什么,向翎波已经听不清了。他把被子拉过头顶,就这样睡着了。

他又做了个梦,梦境里,却是他和赵景然还没有分手的时候,两个人走在北方的树林子里头,她说要带他去见她妈妈。

在梦里,她开心得跟什么似的,转圈转圈,脖子上的红围巾飞过来,又飞过去。

她指着雪花,对他说,“你看,我们这样也算是共白头了。”

可不是吗?雪花落在他和她的头上,白花花的,就好像是白头到老一样。

醒来后,他按了按眼角,这一次,拿出的烟,再没放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