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方北方
他咬着笔头，皱着眉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道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解析，也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答案选c。
正郁闷着，突然上方响起一道好听的声音。
“怎么了，这道题你不会吗？”
他下意识地答，“对啊，我左看右看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选c，明明d也没错吧，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
他说完抬头，看到她正歪着头，费力地侧着看他的题。他忙将本子倒过去给她看。
她看清题目后，笑了一下，“错啦，d答的是中心思想，不是核心价值观。虽然是同一样东西，但出题的人偷换概念啦。”
他更郁闷了，“中心思想和核心价值观差很多吗？”
她亦笑得很欢快：“谁知道呢。出题的人就想尽一切办法让你答错。一个不留神就漏掉了。做这种题目，最重要的就是看清题目里问的是什么了。”
他点点头，表示受教了。她见他点头，也坐回前面的位置上。
直到他端端正正地在括号里填下一个c，他才突然发现，刚才，他好像，暴露了什么。
但是偷偷抬头看了前面的她一眼，她很平常地坐着看书，没什么其他的反应。他又觉得，好像没有暴露什么。有一道题不会，这是很寻常的事。
她大概也是过来的时候看自己在埋头苦干，一时好奇过来瞄了一眼而已。
她是个很热心的人，上次看到自己写0.3的笔时还建议自己换成0.5的，0.3的虽然比较细，写起字来好看些，但正式的考试却是要0.5的笔作答，一时改的话，写出来的字就不好看了。
想到这，他会心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和她可以随便聊两句话了？
这学期的期中考试已经过了，他有意打听到，她的总成绩都不错，就是文综的地理很差，上次高考失利就是因为地理题太难得分太低导致的。
他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疯狂地看和地理相关的书，资料。一定不能让她重蹈覆辙。他在心里暗暗想。
以致于他家洗手间的镜子上贴的都是全球气候分布图以及寒暖流分布图。
“这，这图贴的到处都是我可怎么梳头发呀。”他妈起初愣了一下，发出这样的疑问。
然后被他爸恨铁不成钢地拉出洗手间训斥，“我们屋里不是还有块小的？成天说些耽误儿子学习的话。还不快多煮点汤给儿子补身子，我看到隔壁老王家炕就没断过火。”
他妈恍然大悟，忙奔厨房去了。
他则一边刷牙，一边念着，“西风漂流，马达加斯加暖流……”
她是我喜欢的女孩子。
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都会觉得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秋风飘落的季节很快到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穿熟悉的蓝色裙子，而是换上了简简单单的卫衣。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教室的风扇早就停了，然后又惊喜地发现她照旧在每天中午的时候过来他的教室，坐到他的前面。
只不过炎热的夏天过去后，午休对紧张的学生来说，又变得不那么重要，第一个从家里到教室的学生来得比以前早了。她待的时间也更短了。
他格外珍惜这短暂的能与她交流的时间。他整理了一份他的地理心得给她看，并摘抄了一整本的地理必考题以及答题技巧给她。
她收到的时候，很高兴，高兴的成分多过惊讶，让他少了许多担心。然后几天之后的中午，他就看到她带了一本数学错题集给他。
他与她的相处更加自然了。
他不知道，他的笑容越来越多，而且面对生活，也越来越积极了。
冬去春来，寒假的日子分外短暂。
他整个寒假都在看地理教科书，那些心得和摘抄的考题远远不够保证她高考的万无一失。
这次考题是难还是易，考的方面侧重于哪本教科书，哪些题考得更多一点，哪些分更好拿。
他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将所有的地理书都背了个遍。
他跟自己说，她唯独地理成绩不好，你要确保，能给她一个万无一失的未来。
他从来不知道，他可以这么快乐。
为了一个目标，付出所有的努力，是这么地快乐。
过年的时候，他妈终于自觉地，将所有的麻将都推辞了。要是往年，从初一到元宵节，那是每夜都不断的。
来他家拜年的亲戚，高谈声都低了许多。因为老向的儿子在屋里看书。
他自己没有察觉，所有的人都在因他的改变而改变。
夏天再来到的时候，她换上了初次见面时她穿的那条蓝色的裙子。
他们坐在学校包的车上，带着早就检查了几百遍的考试包去市立中学参加高考。
那是个操场上有绿树，绿树上有蝉鸣的大学校。
他却突然觉得，那个突兀地立在山包上，只有一趟公交车来往，食堂可以吃出苍蝇的复读学校要可爱得多。
那个历史老师总是用一副我手下的人全是清华北大的姿态讲课。
班主任总是喜欢说，要紧张，有紧张才有魄力。
他回忆了一遍这一年的时光，出乎意料地发现，竟有许多值得纪念的事情。
不仅仅是每天的那个中午。
生命就是这样，当你专注于一件事时，往往其他好的事物也会跟着到来。
他发现他妈的牌瘾没了，他爸的烟瘾少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反复验证过了，她的地理成绩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任何可以出错的地方了。
他进入考场的时候，从所未有的轻松。
拿起手里的0.5的笔答题的时候，一切水到渠成，如同山脉河流的走向，已经在脑海里验证过无数次的答案那样。
两天的考试很快结束，他走出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在门口，等到那件蓝色裙子出现，走上前去问她：“怎么样，考得怎么样？”
她扬起笑脸，“还不错。你呢？”
他呼一口气，“那就好。”
她执着地追问：“你呢？你考得怎么样？”
他才听见这句话，思考了一下，随即点头，“嗯，考得不错。”
总归，是比去年要好很多吧。
他没有过多在意这个问题，他专心等待着她的成绩出来。
那段时间，可真是比去年还要热。他可以整日整日在家对着风扇吃着西瓜。
他爸他妈每天都盯着电话，像是一接听就能听到他考上北大清华一样。
他反而一点也不在意，他好好地休息，把所有的书都整理起来，堆到一个纸盒子里卖掉。不知道为什么，收废品的阿姨向他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又有点舍不得了。
“还是……不卖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
这些书不值钱，可是装着的，却是他全部的学习时代的美好回忆。
上面有些试卷上，还有她的笔迹。就这么卖了，很不舍。
可是，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他与她之间，注定只能有这一年的时间有所交集。高考结束后，他们注定会分道扬镳。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从来不是相信他妈妈看的狗血电视剧里结局的人，什么男女主角最终在一起圆满大结局。
他不是偶像剧的男主角，他是浮夸里的男主角。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收废品的阿姨大概看他犹豫地有点久了，就问了一句：“到底卖不卖？不卖的话，我可要去别家了。”
他不再犹豫，“妈，你把我床底下的那堆也拿出一起吧。”
成绩终于出来了。
如他所愿，她的分数上本一绰绰有余，甚至可以冲一下重本985。
但令他意外的是，他的成绩，居然也达到了本二的分数线。
所有高考的人都知道，从本二冲到本一是量的变化，但要从本三冲到本二，那就算是质的飞跃了。
他握着电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妈却已经捂着脸哭了。
“我儿子考上大学了！我儿子能上大学了！”
他就这样没有一点预兆地，得知自己的分数。也难怪他出乎意料，就连老师也觉得，从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来看，他虽然有进步，但离本二线，却还有一段距离。
他有些慌。
给他送五百万奖金的人告诉他，你买了彩票呀，你忘记了？
他忐忑地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
“咳，是我，向翎波。”他很紧张。“我想告诉你，我的分数上本二线了。”
“哦？是吗？那真不错。”她听上去也很高兴，但总归是没有意料之中惊喜的样子。
他犹豫了半天，手一直绕着电话线，最后下定决心，说：“我之前以为我上不了，所以没有看学校。现在时间不是很多，我想问问你，我这样的分数，填哪一所学校比较保险。”
他听到过很多虽然考上了但是没录取上的事例。但其实，他打这通电话不是为了这个。
电话那头传来翻书的声音，“你等等，我找一下。”
他说“好。”
然后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下，她在那头，颇为认真地问了一句“向翎波，你是问我你应该填哪所学校对吧？”
“对啊。”
“那，我说的你都会填？”
“对啊。”
“那，专业和学校，要是你不喜欢呢？”
他想了想，“这个没关系吧，我之前没有想过要上大学这件事，学校和专业的，你应该比我有经验吧。”
他是发自内心这样说的。他说完之后，电话那边又安静了一下，然后才是她的笑声。
“那，我可要帮你好好看看，要是我选错了，你可就要怨死我了。”
“不会啊。”他这样回答。
她帮他选的学校，他怎么会抱怨呢。
她挂了电话，然后一直没有再打过来。直到去学校填志愿那天，她在学校叫住他，笑吟吟地塞给他一张纸条。
他按照纸条上面的顺序，一一填在那张志愿表上。他填的时候，班主任在边上瞅了一眼，意外地说“诶，你这小子，选得不错嘛。都挺冷门的。”
他顾不上冷门这个词是好还是不好，填完之后，他就去看了她的表。
她填的学校和她为他选的学校，没有哪怕一所，是在同一个城市，甚至连省，都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差距可以借鉴一下多年后流行的一首歌的歌词。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他很失望，让她帮他选学校的用意只有一个，那就是想看看，她是否也有一点喜欢他。
如果也有一点的话，那她应该会帮他，选择和她同一个城市吧。
填完志愿，交了表格，那就算是彻底地和这个学校，和高中生涯说再见了。
他心里说不清是怎样的情绪，既没有多么难过，也没有多么欢喜，萦绕在胸口挥之不去的，只是淡淡的惆怅。
离开教室之前，他站在门口，盯着天花板那把墨绿色的大风扇看了很久，思索着他与她之间这奇妙的缘分，这短暂的一年就这样结束了，某些上天恩赐的东西，也随之结束了。
他应该感谢她的存在，若不是她，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高考成绩。
所以向翎波，做人不可以贪心。
他没去毕业晚会，填完志愿就直接跟他舅舅去南海边的城市打了两个多月的暑假工。
他把打工的钱都存了起来，没买手机也没买电脑。
他最终被一所偏远地区的冷门专业录取，学习和地理绘图有关的课程。
她没和他联系。
她开学的时间在他前面一天，他本来想去送她去学校。可是他从打暑假工的城市回家的车耽误了，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他开学的日子了。
他妈一边给他的包塞满东西一边抱怨：“干脆就买到学校的车票不就好了，转来转去的，多麻烦啊。”
他爸瞪了他妈一眼，“现在这样说，等儿子上大学了，半年也见不到一次，你可别在我耳朵边叨叨。”
他妈听了，才想起儿子的学校在千里之外，忙又给他的包里塞了更多的东西。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一个人踏上去新学校的火车。
火车开了半天一夜，他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缓慢倒退的风景，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本来想鼓起勇气在送她去车站的时候跟她告白的，打工的钱全存在那张存折上，密码是她的生日。他想对她说。
他虽然长得不是很帅，也没什么特长，但他想给她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他给她存了一笔钱。
你可以去买很多漂亮的蓝色裙子，在新学校里每天都有个不一样的好心情。
也许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暗示。
向翎波，你已经和她度过了一年的时光，还运气这么好地考上了大学。
你还想什么呢。
他抛弃所有不该奢望的念头，决定在大学里安安心心念书，也算是报答她辛苦为他填志愿的苦心。
如果不出意外，那生活也将仍旧四平八稳地进行吧，读完四年大学，找份工作，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过着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想法没能如愿，因为，生命中的另一个她，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