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从屋内走出，脑子中还回**着连长对我说的话，我也没有想到刚刚回来现在又得匆匆赶往其他地方，或许人生总是在不停的奔波当中吧！但是，奔波应是对的，马在奔波中愈显矫健，人也在奔波当中愈加稳重，静息会让人懈怠，懈怠久了便更加容易犯错。部队也遵循这个道理，平常就得有实战的要求，真正打战时才能操之有余，这些都是我们从战争中得出的真理，而且不仅受用一时。
“山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连长脸色沉重。
“好消息？”我咧嘴一笑，“都回到地方来了，哪儿来的好消息啊？难道是打赢战争了？”我明知这不是事实，但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我们撤回还没几天，怎么会这么快就赢了呢？
连长摇摇头说，“虽说是一个好消息，但也是一个坏消息。”他看着我，就是迟迟不说出到底何事。
“嘿，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这话怎么说？”我半开着玩笑，我还当连长在跟我说笑呢。
“这次虽然你在战场上被破格提升为排长，但是你知道吗？真正的干部必须要接受良好的教育，无论从训练上还是政治上说都得过得硬，过得去。上面刚刚来了通知，让你们做好准备，这几天就得动身去相应的军校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根据安排。你将去成都指挥学院学习两年。你说这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呢？”连长盯着我看，似乎想要从我眼里看出个究竟。
“什么？去军校学习？”我一时间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虽然我在私底下也听到相关的消息，但是也不至于来得这么快以至于让我毫无防备啊。“还去成都？这么远的地方，在南方？”
“是的，四川成都，你也不用伤心，那里可是天府之国！”连长向我眨了眨眼，只不过这话听起来不像安慰，倒是更贴近嘲笑了。
我苦笑了一下，“外面再好也没有自己的家好啊。”
连长顿了一下，“所以部队……”
“部队就是我的家！”连长原本想问部队是不是也没家好，但是我直接抢断了他的话。对我而言，部队就是第二个家庭，而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战士都是我的兄弟，在这儿我真正寻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好，好！”连长笑了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一定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还有那些永埋沙场的兄弟的期望！”连长看向窗户外，天空上飘过几多云彩，不知道是谁许下的愿望。天地一片萧瑟，植物零落，动物忙着过冬，除了部队里偶尔传来几声呼号，就连街上也是清冷一片。几只流浪狗疯狂地往前追逐，追逐一只飘在天空的袋子，其实那里面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一个断了腿的乞丐斜靠在巷子一角，连衣服也没有的他只能在此躲避秋风。只是这一切，似乎与我毫无关系。
我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倒是回归学生时代了，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压力重重，对我来说去军校学习也算得上一次调休。但是，不知道为何心头总有隐约的沉重与不舍，此次一别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了。我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李云，并和他坐下来聊了一会儿。
“你去哪儿？”我停下脚步，远远地问道。
“我就是过来找你的，听说你去了连长那儿，于是就往这边走看能不能遇见你。走，我们聊会儿？”
这正合我意，我现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对这儿，对他们有着深深的不舍，一想起马上就要离去，我突然感觉一阵空虚。我不是怕我去那儿后不认识人，也不是担心自己不合群，适应能力弱，我只是难以割舍罢了！如果一个人难以对别的事物做出选择的话，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有着更深的依恋。
我们向着墙角的一棵梧桐树下走去，那里比较清净，除了偶尔落地的树叶敲响着大地，一切都显得那么清萧。树上已经没有多少树叶了，地上也铺满了一层金黄，只有几片不肯离开母亲怀抱的叶子还在枝头纠缠，但一会儿也就向大地妥协，摇摇晃晃地扑向了它。我掏出烟，递给李云一根，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根，什么也不管，先吸上一口解愁消忧再说。
“怎么？”
“嗯？”李云扭过头看我。
“突然想起和我聊聊了？”我笑着问。
“你也听说了关于去军校实习的事吧？”
“嗯。”我点点头，狠狠地吸上一口烟，然后吐出来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圈再逐渐散去。“怎么？”
“估计这次肯能要分别很久啊！”
“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大男子汉还怕离别吗？”我故意笑道。
“你真的这么想？”他撇过头来看我，“那五亩呢？志辉呢？张皇和任银他们呢？你都能忘记？你能禁得住？”我回过头，“我太了解你了，你和我一样，是个重情义的人，心中……”
“什么？”我收起了笑容，脸上又恢复了沉重。
“也不轻松吧？”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突然间觉得日子无聊起来，闲下来就没了方向。”
“呵，看来你也忘不了在猫耳洞中的日子。虽然那是段艰苦的日子，不过确实值得回味啊！”李云“吧唧吧唧”嘴巴，不知道是润唇呢还是在回味。
“那是人生中最痛苦，同样也是最快乐的日子！人总是需要这样的经历来使自己变得更成熟，不是吗？”
“不错。就连周信现在也变得沉默许多，我们真是受够了吵闹与喧嚣啊！”李云把烟头按到地上，然后又拿脚狠狠地揉了揉，“见过了太多的火！”是啊，那段日子每天都生活在炮火之中，除了拔点战斗或者防止敌袭时会用到枪一类的，大多数时候双方都拿着炮对轰，夜间成了白天，没有一个安稳的睡眠。
“我想起那次回家探亲回来，就在前面那条路上”我往前面指了指，“我遇见了志辉，我还跟他聊了一会儿，他说要提高素质，要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没想到，嘿”我摇了摇头，看看手上的烟，都快烧到指头了才给它摁灭。“一眨眼却不见了……”
“是啊，前一会儿我跟他还在洞内聊天呢。我们还聊起了回家，聊起了娶媳妇生孩子，可是……人生真是难料啊，过程难料，结局难料！”他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给我递上一根，“来，尝尝我的！”
“你今后有何打算？是一直在部队干下去，还是想转业？”
“怎么会这么问？”
“毕竟人散得散，去的去，这里……”我看向四周，“一切都是那么沉痛！”
“难道没快乐过吗？”
“那也是过去。快乐是一时的，痛苦是永久的！”
“我尽量一直干下去！”他坚定地说着，然后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空****一片，什么也没有。“如果被允许的话！”
“只要有能力，这些都不是问题。对了，我被分到了成都指挥学院，你呢？”
“我在南昌陆军学院。在南方！”
“南方好啊，莹莹不是喜欢南方吗？”我像是触动了他的心弦一样，他猛地一震，“你这事她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她老家就是南昌的。”
“难道？”我看向他，询问着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不错，应该是军长给弄的。莹莹也跟我说了，她要跟着我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呢？”
我想了一会儿，“我知道你的性子，心里可能有些芥蒂，但是，我认为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接受这一切，然后努力工作，去证明自己，即使没有别人的帮助，你也能做到最好，你说呢？”
“嗯！”我能看出他脸上的无奈，“这也是唯一的能够和平地处理这件事的办法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跟莹莹好好在一起！”我手上加了点力，我只是想让他觉得肩膀沉重，让他知道自己的责任。
“嗯。这次我绝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我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最深的感情应该就是沉默着彼此的沉默吧。这种默契不需要言语表达。在回去的路上李云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道，“对了，莹莹让我明天晚上陪她吃顿饭，另外，她爸妈也会过来。”
“这是好事啊！”我顿时开心起来，“你小子，总算有个结果了！”
“军长那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一直反对我和莹莹。”
“但是这次他肯过来见你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放下了许多，你明天一定要好好应付。即使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要忍住，千万不能和他对着来，毕竟人家是莹莹的爸爸。好好把握！”说完我朝前走去，心中无形中松了一下，这件事总该有个了结了……
“李云，等会见到我爸妈时一定要客气点，千万不能和他们对着来啊。特别是我爸，他一直反对我们，你一定要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好吗？”王莹拉着李云的手，一边走一边跟他交代着许多事情。
“你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李云的声音是那么具有磁性，总让人感觉无比的放心，王莹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李云的心里其实也很紧张，毕竟今天这一顿饭决定了他和王莹未来的道路。他尽量去让自己放平静，他要让自己冷静，以便等会可以沉着应付军长的一轮轮攻势。
门是开着的，他们进去时王根树和李美丽已经坐在了里面，还有王晶也在一旁给爸妈倒着茶。
“呀，莹莹你们过来啦？”王晶看了一眼李云，对她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放平静。
“军长好，阿姨好！”李云本不想跟王根树打招呼，但是一想到今天来这儿吃饭的目的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李美丽笑了一下，“哎呀，这儿又不是部队，还叫什么军长？叫伯父就行了。”王根树听见后瞪了她一眼，李美丽当做没看见，“来来，快坐下吧！”李云没反应过来，王莹也楞了一下。
“还呆着干什么？还要我请你们坐下吗？”王根树忍不住说道，李云有点尴尬，便拉着王莹坐在了李美丽一旁。王根树看见这一幕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来，喝点茶。”王晶借机跑到了他俩旁边，经过李云的时候稍稍碰了一下他，李云抬起头看着她，王晶皱了皱眉头，又点点头，好像是告诉他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菜上齐了，但是气氛仍然比较沉闷，只有李美丽和王晶偶尔插几句话搅动一下。李云拿起酒杯站了起来，“军长，我敬你一杯！”
“你这孩子！怎么还叫军长？”李美丽故作发怒，但是李云还是没喊出“伯父”两个字。
王根树端起酒杯跟李云碰了一下，然后一口气喝完。有些话必须得趁着酒说才能说得清楚。“你坐下吧！”他的语气突然软了一下，整个人仿佛老了许多，刚才那副精神样似乎是装出来的。
李云坐下去不知道说啥，倒是王根树接着打破沉默。“我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到今天还没出嫁，小女儿倒是提前找到了男朋友，还选择了你。”他看了李云一眼，李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起初我是真的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先不说门当户对，就拿你后来丢了一只手臂来说，你凭什么照顾好莹莹？”王莹听到这话就想发脾气，无奈李云拉了拉她，让她不要冲动。“后来我也找过你一次，还跟你做了一次约定。你可还记得？”李云点点头，军长接着说道，“我本来是想让你放弃的，没想到你真的做出了点小成绩。包括你训练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不说其他的，你倒还算个男人，还算有点志气。”王根树又喝上一杯酒，然后“咳咳”地咳了两下。
“根树，你身体不好，就别喝了！”李美丽赶紧劝道。
王根树摆摆手，“我这一辈子除了为国家奉献以外，剩下的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两个女儿。莹莹是我的心头肉，当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有多么难受？她从小活泼，各方面我都惯着她，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一次离家出走，这次竟然为了你而跟我作对，甚至不惜离开这个家庭！”王根树说的是事实，他的心里确实很痛，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一些，许多事情自己已经无法再按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女儿了。他的话深深触动了王莹的心弦，她突然无限愧疚，爸爸从小疼自己，可是自己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但是，她不后悔，不是吗？“后来她回家吃过两次饭，两次我们都是以争吵而告终。我可以决定部队的管理，但是却决定不了她的意志。我是想过下狠心拆散你们，可是一想到莹莹那哭红的眼睛，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啊！”
“爸！”王莹禁不住哭了起来，“是我太调皮了！”
王根树站起身走到了他们旁边，然后拉起王莹的手放到了李云左手上，“我老了，你现在还年轻。虽然丢了一只手，但是也能正常生活，好好工作吧，不要辜负莹莹！”谁都不明白好好工作的含义，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开会时是他力荐李云提干的。
“爸！”王莹哭倒在父亲怀中，王根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便扶起她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句，“谢谢你，伯父！”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将近一年了，从那次和李云分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跟他通过几次信，他告诉我他和王莹已经彻底在一起了，她的家人也都完全接受了他。而且他现在在军校一切都好，王莹也调到了校医务处，还能在他训练之余陪伴着他。连长那儿也一切正常，所有事情都按常规进行着。李全也提到了士官，他打算在部队好好干下去。
今天是我休假的第一天，我一早就收拾好包袱往火车站赶去。从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零四个月了，家里的一切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卫英……也该两岁了吧？
饭桌上气氛一片沉闷。这是从不久前就开始的，大哥和嫂子也在这里，翠英坐在椅子上发呆，卫英一个人跑来跑去，咿咿呀呀地喊着“妈妈！”没有人心里是快活的，一年多了，家里已经一年多没有山子的任何消息，父亲一直不说话，他是原本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啊！母亲呢？她似乎都有些不正常了，每天念叨着，白天念叨着，晚上也念叨着，大哥实在看不下去，最后就把我出征的事给说了出去。这个消息像炸弹一样轰炸着这个家庭，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像失去了支柱一样。母亲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晕了过去，而翠英呢更是疲惫不堪，偷偷躲在被子里哭过多少次。只有父亲一个人沉默不语，只有他静静地坐在大门口抽着大烟……
院子里传来狗叫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可是没有人理睬它，能有什么人过来呢？小偷吗？小偷会趁着别人都在家时过来偷东西吗？
“我出去看看！”大哥起身朝外走去。
“山子！”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屋内所有人顿时一怔。母亲、还有嫂子全都跑了出去，父亲手中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卫英驻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山子，山子！”大哥不停地叫着我，“你终于回来了，你可是回来啦！”他紧紧搂住我的肩膀，“你可把我等坏了，我可是撑不住了！”说着便哭了起来。
我任由他搂着，微笑着看着他，“我回来了，大哥！你辛苦了！”大哥听到这一句笑了起来，“傻子，我们是兄弟！”
我看向门口，她们都站在那儿，勤劳的嫂子，朴实的母亲，还有亲爱的翠英。我缓缓走过去，走到翠英身旁，看到她那沧桑的消瘦的面孔，我心中忍不住悲伤。我用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然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我闻着她的发香，我使劲地吸着，对！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让我无比地熟悉，让我难以忘怀。我对着她的耳朵轻轻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翠英听到这话崩了许久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她毕竟只是个女人啊！这么久她是怎么过来的？她猛烈地哭了起来，她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哭着。母亲也在一旁泪流满面，看着这和谐幸福的一面。我走向屋内，父亲还在那坐着一动不动，刚刚外面的情况他都听见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思念呢？
“爸！我回来了！”我站在父亲面前，不敢说多余的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自己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但是我分明见到他那苍老的双手在那里不停地颤动，我喉咙动了动，心中一片苦涩。我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小女孩，短短的头发，明亮的大眼睛，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嘴巴上还粘着一粒米饭，这就是我的女儿吗？一年没见，原来她已经这么大了，她都会走路了。可是我这个做爸爸的什么也不知道，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没陪伴在她的身边。我向她走过去，她慌里慌张地往父亲那边靠了靠。
“爷爷……”我感觉到了一股排斥，她拽着父亲的衣袖喊到。
“英子，这是你爸爸！”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慈祥地笑着。
她还不清楚爸爸的概念，在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爸爸这个人物的存在，她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一脸的警惕。我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我自己的女儿竟然都不认识我，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我回来的路上满怀期待，期待着这对母女，可是没想到现在却是这样的情形。我上前去蹲下来搂住她，“英子，我是你爸爸！”我突然哽咽起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眼眶如同马斯诺防线一样不堪一击。“孩子，我是你爸爸！”我贴着她的耳朵又说了一遍。翠英这时也走了过来，和我们抱在一起。
“英子，这就是你爸爸！”翠英脸上还挂着晶莹，她等了好久，没想到一等就是一年多。她经常告诉卫英，告诉她关于她爸爸的一切，无论她能不能听懂，但是她一定要说。卫英看到妈妈哭了，一种天然的本性让她伸出手去擦拭妈妈的眼泪。还有这个男人，从出生起就未见过的男人，她就是自己的爸爸。她试着喊了一句，“爸爸！”这声音很小，而且不带一丝感情，她只是顺着妈妈的意思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这已经能让我痛哭流涕了，我从未为她做过些什么，这一声爸爸已经已经让我很满足……
我身体猛烈地**，我又梦见了那幅场景，那个猫耳洞，我当初和志辉他们偷袭的猫耳洞，我惊醒过来。卫英打开电灯，搂着我，“怎么了？你没事吧？山子？”她一脸担忧，“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这个梦我已经做了一年多了！每次我都这样惊醒过来，不知何时是个头……哎”
卫英在一旁躺着，眼珠时不时转动两下，显得那么可爱，只有看到她时我才会稍微放松一些。
“什么梦？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翠英抚摸着我的身体，她的手指滑过我身体的一道道伤疤，然后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我曾经对敌人进行了一次偷袭行动，那是一次绝佳的偷袭，我们成功地捣毁了敌人的一个小指挥部，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次战斗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阴影。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更是正义之师，本来一切都该秉着人性，即使是对待俘虏也要如此。那天晚上我们按计划引诱敌人出洞，而后我独自深入敌穴，用一把军刺捅死了几个人。在这几个人中，有一个还是个孩子。”我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那一夜，仿佛现在就在战斗，我的肌肉崩得紧紧的。翠英也紧紧地搂着我帮助我放松。“我在杀死那个男孩的时候，他在临死前说了两个字。”我低头看着翠英。
“他说了什么？”翠英也很好奇。
“爸爸！是的，他说的是爸爸。我突然有些怪自己，怪自己太过狠心。他是想念自己的爸爸呢？还是剩下的几个人中有他的爸爸？我不得而知。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很大，但是我又不能放了他，你知道吗？如果我放了他，说不定他拉响一颗手榴弹，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再也见不到卫英了！”我摸了摸卫英的头发，心中十分平静。
“没事的，山子。你有自己的任务，你不是故意的。”翠英抓住我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绝不是无情的人，否则当初我也不会不顾一切嫁给你了！”
“翠英，你……”我也紧紧地搂着她，倏然间我感觉很幸福，能有这样的知己想陪，即使是死那也无憾了。
“是的。我相信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而人性也一定会战胜战争的！”我熄了灯，“睡吧，翠英！”
…… ……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我提干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每个人都很兴奋，我也拿出自己的军官证给大家看，除了大哥有点儿好奇之外，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什么变化。母亲只一个劲地对着我转，“我儿，只要你健康的就好。”我鼻子一酸，往往最简单的话语却能打动最深处的心。这跟我当初的梦完全不一样，母亲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端着我的证件左看右看，然后不断地夸耀自己的儿子，想必在她的心中，只有我这个人才是最值得留恋的吧？后来按照规矩，我们又把亲戚请到家里吃了饭，怎么说一个军官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值得大家一起庆祝。这是我从战场上回来后最难忘的一件事了，也是我从那以后最幸福的一件事！
……
十五年后，一个傍晚，我带着翠英来到了当初战争的纪念地，来到了烈士陵园。整整十五年了，这儿的树木全都成了参天大树，墓旁的花儿也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就是这些墓也都重新翻修了好几次。我驻足在大门前，看着“烈士陵园”几个大字，突然有种“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感慨。岁月无情人有情，繁华虽在却换了人间。
“爸，这就是当初你战争过的地方吗？”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跟他妈长得一样好看。
“是啊！这就是我当初打仗的地方！这儿”我指向前面那些一排排的坟墓，“埋着的就是你那些为国捐躯的叔叔们！”
我们向里走去，在志辉的墓旁我遇见了李云，他正挽着王莹站在风中，那身影显得那么萧条。我们每年都会在这儿见面，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我们相聚的时候，与这些兄弟！
“你来啦？”李云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停留在卫英身上。
“嗯！英子，这是你云叔和你王莹婶婶！”我向女儿介绍到。
“云叔好，莹莹婶子好！”女儿兴奋地叫到。她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认生了，更何况我经常在他面前说起那段往事。“我经常听我爸说起你们，你们当初可是令人羡慕的情侣呢！”卫英眨了眨眼显得十分调皮。王莹和李云对视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当初他们的感情之路确实是坎坷波折。
“诶，侄女，你就是卫英是吧？”王莹开心地应道，卫英点点头，一条马尾辫在后面摇晃个不停。“我也经常听你爸说起你呢。你出生那年我和你云叔还有你爸爸他们认识了，没想到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李云也点点头，“真是成了大姑娘了，可惜跟你长得不像！”
“哈哈！”我们都笑了起来。“像我？像我可就不漂亮了！哈哈”我跟着乐道。
我们看完志辉又过去看了五亩。“英子，快跪下来磕头！就是你五亩叔叔救了你爸爸的命啊！”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孤独的人，最后就是死去也是那么孤独。
“咦？那是谁？怎么以往都没有看见她？”李云指着张皇的墓说道。只见一个散着头发的老女人趴在墓前嗡嗡地说着些什么，可是由于声音太小根本无法听见。她像个乞丐，身上的衣服破烂到像是用抹布拼凑起来一样。“会不会是过路的乞丐？”李云脸色变了变，确实，难道要让兄弟们死后都不能安宁吗？
我们向她走过去，我问道，“老人家，你为何在此啊？”
老人看了我一眼，那眼里布满了血丝，不过脸上却没有一点眼泪。她没有说话，继续趴在墓前低声说着什么。李云看到这有些恼火，“你是怎么回事？这里都是打仗的英雄，你就是乞讨也可以换个地方啊！”老人还是没有说话。我们也不好继续说啥，便自己祭拜起来。
“十五年了，没想到一眨眼就十五年了。张皇，现在想必你也转生到好人家了吧？”我不禁感叹起来。
“是啊，十五年了，什么都变了，香港和澳门都回归了。现在的中国已经慢慢富起来了，你要是还在的话……”李云接着说道。
“想当初我们一起战斗的日子，想我们一起训练的日子，没想到你却先行一步！”老人听到我说一起战斗时浑身颤抖起来，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说什么？你是皇儿的战友？”她声音细弱，还带点沙哑。
“皇儿？你是？”
“我是她的妈妈！”说着她又抽泣了起来，只不过脸上没有眼泪。
我和李云顿时一震，“什么？妈妈？怎么会这样？”我有点不敢相信，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突然想起张皇临死前给拿给我的照片，这……这确实是里面的那个女人啊！只不过已经被岁月摧残成这般模样。还有，我明明答应他的，答应他照顾他的父母，可是我……我赶紧上前扶住她，李云也跟着蹲下身子。“阿姨，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可是我兄弟的母亲啊，而且他临走时我答应过他，可是我却什么也没做到！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思念我的皇儿。自从他爸收到他牺牲的消息后就旧病复发早早离开了人世，独独把我一人留在世间。 为了给他爸治病，家里耗光了所有的钱，我就连去到这儿来看望我的孩子也没有机会。”她哭得更厉害了，我真怕她的眼睛会流出血来。“十五年啊，我筹备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终于能见到我儿子最后一面了。”我忍不住哽咽起来，至于卫英和王莹早已哭得不成人样。
“你是军人家属，为什么不找政府帮忙呢？”李云问道。
“呵，谁说我没找？我找了十几次，可是当事人每次都有理由拒绝我。说到底是没钱啊。若是有钱我也不用求他，我也不用等了十五年啊！”
“砰！”李云一拳头打在了地上，“什么狗屁当官的，不为老百姓着想，更不为这些为国牺牲的兄弟们着想，到底有没有人性！他们的牺牲到底算什么？”
我也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在气愤之外，我更多的是愧疚与悔恨。我是一个不守信的人，我没有履行我对张皇的承诺，才导致他们沦落至此。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我死后也没脸去见他，这些埋着的可都是伟大的战士啊！
“阿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能照顾好你。”我鼻涕眼泪混成一体，“我当初答应过张皇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可是……”我把当初的经过跟她说的清清楚楚，包括张皇死前给我拿的那张照片的事，我一点儿没有遗漏，从道义上讲，我确实是个罪人啊！
“孩子，这不怨你，要怪就怪这可恶的战争吧……”她继续哭着，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倾泻。
我跪到她的面前，“妈！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替张皇来孝顺您！他是我的兄弟！”李云这时也跪了下来，“不错，以后我们孝顺您！”
她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大哭，这次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她抚摸着张皇的墓碑，“皇儿，你能有这样的战友，是你的福气啊！你就是死，也不冤啊！”
夕阳斜照，树叶飘零，，几道被拉长的身影出现在烈士陵园的门前，越来越近，他们互相搀扶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家人，走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