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畏生死拔老山(二)

我领着十几个人朝一个洞口摸索,我们躲在洞口两边,枪弹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样可以随时处置突发的情况。我对着洞里喊到:“噶 嗯 笔包 成 瑞泽(越南语:你们被包围了。)”我接着说道:“牙 德依(越南语:出来!)”里面一片寂静,没人回答。我开始威胁他们,“空抖杭提丢叶噶嗯(越南语:不投降就消灭你们!)”可是里面仍然没有人回答。这些越南语都是我们在强化训练时学习的,就是为了在战场有时能够和敌人进行简单地交流,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学譬如“我投降”“不要杀我”一类的语言。因为共和国的军人是大无畏的,是不怕死的,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会生。倘若没有这种勇气,倘若没有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那么在刚上战场时我们就已经输了一半了。武器和精神是战争中的两把利剑,但是利剑仍然要由人来控制,往往到最后决定胜负的都是精神,而不是武器。

我朝洞里开了一枪,没有听到叫喊声,过了一会儿又朝洞中扔了一颗手榴弹,还是没有叫喊声。我开始怀疑里面到底有没有人了。我打了个手势,两个兄弟从右侧向里贴近,我跟另外两个人从左侧贴近,其他人在后面做掩护。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摸索着探路,突然手上传来一阵高耸的,柔软的感觉,我打开手电一看,原来是个女军官。不过看她嘴角流血,可能已经死了,我探了一下颈动脉,果然停止了跳动。旁边还躺着几个看起来差不多十几岁的越南士兵,都是被炮弹给炸死的,我禁不住动容,这越南几乎是全民皆兵啊。这时候,我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枪声,我赶紧带着他们退出了洞。我们循着枪声跑过去,此时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了,偶尔还伴着有炸弹的声音。我想肯定是其他组的人遇到了硬抗的越南鬼子,我得赶快赶过去支援。

“周信,给我挺住,我们来接应你们了!”我远远地看见周信在那里射击,赶紧冲着他喊到。

“山哥,别过来!赶紧撤退。这周围埋伏了许多越南鬼子!”他对着我们大喊,显得十分着急。可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呢?

“别说了,赶紧往下撤退,我掩护你们!”说着,我拿过一支56式冲锋枪对着敌军横扫了起来,这果然起到了效果,敌人逐渐把火力转向了我们,这给了周信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我拿着枪四处翻滚,时不时往敌群里投几颗手榴弹。

“你把枪给我,我来!”五亩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我的身边。

“你快走!扛上红旗插在山顶,快去!”我对他低声吼道!

“不,山哥,让我陪你并肩作战吧!”他赶忙摇头,然后就端起枪东一枪西一枪吸引火力。我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也没再要求什么。

敌人突然越来越多,这都是窝藏在洞里面刚刚出来的。相比于我们已经打了几个小时战来说,他们有些人有着更充足的休息。可是,我们之前三个月的强化训练不是白训的。今天的这些苦累跟那些日子想比可以说是不值一提的。而他们呢,即使现在体力充沛,可全是男女混杂,老幼充数,又怎么能比得上我们这群年轻气盛的男子汉?

“刘旺!”我大声喊到。

“到,队长!”他向我接近,“队长,有什么吩咐?”

“你带上几个人,扛上旗帜,务必要将它插在山顶上!”我语气沉重,穿透了爆炸声,直接射进他的耳朵。

“是!”然后就看见他带上了几个兄弟扛着旗帜往山上跑去。敌人压根不给他们机会,立即派人跟上去。我们也赶紧加大了火力来对他们实施压制。

这时候我们这组和他们那组已经收拢到一起了,我趁机指挥他们边实施攻击,边往山顶方向撤,等到其他各组陆续赶来时就能形成上下包围合击之势。然而就在这时,一枚手榴弹笔直地朝我飞来,他们也看出来我是这个队的指挥员。我躲无可躲,一瞬间脑子里突然想到,这下是跑不掉了。我仿佛看到翠英和卫英的脸庞,看到他们冲着我笑。

“山哥,快趴下!”一道身影以更快的速度从旁边射来,直接把我压到了地上,然后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我从眯着的眼睛里看到了旁边的几个战士飞上了天,等掉下来时空中散满了手臂、血肉和钢盔。我的大腿也是一阵疼痛,可是奇迹般得,我竟然没死。我记得刚刚明明听到了一个人喊我,然后就被一股巨大的力给推到在地。我轻轻地推开了压在我身上的人,翻过来一看。

“五亩!”我大喊道。“五亩!你怎么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是他在关键的时候把我推开,用他自己的身体给我挡住了飞过来的手榴弹。

“兄弟们挺住!我们二队来支援你们了!”这时突然从两面冲出了许多兄弟,原来他们上山后发现敌人都跑空了,然后听见这边有战斗,便赶紧带着人过来支援。可是我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思,我想站起来,却发现右大腿使不上一点儿力气,我只能坐在地上,把五亩抱在怀中。

“兄弟,兄弟!”我托着他的脸庞,“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哭着,我质问着。

“山哥,你是一队的队长,队里不能没你,你还要带着全队人员完成任务,夺取这荣耀呢!”他说着又吐出了一口血,这血染红了我的手臂,染红了我的迷彩。

“兄弟,你一定要挺住啊,哥不能没有你。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们完好的带回去!”我不知所措,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刨着地,想要带着他往前走。他赶紧拽住了我的衣领,又吐了一口血。

“山哥,别这样,别这样。我……我已经不行了。”我的泪水横泗,“以后我再也不能陪你一起战斗了。可是……可是我总算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也没辜负我妈妈的期望,我终于……终于可以安心地去见她……”他突然大吐一口血,“去见她……了!”

“五亩!五亩!”我撕心裂肺,这是怎样的痛啊?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在自己的怀中死去,我却毫无办法,我什么也不能做。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朝着太阳的方向看着。他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是啊,他完成了党和国家交给他的任务,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也用生命实践着他对妈妈的承诺,他可以安心地走了。我捋下他的眼皮,“五亩,安息吧!以后的道路,就让哥哥替你走完!”我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我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我的命是你救的,你为国家而献身,那么也请让我踏着你的脚印,继续为国奉献吧!

天还是这么的晴朗,那万丈光芒照亮了整个山头。我仿佛看见了五亩在里面笑,看见了那些为国死去的战士全在那光芒里缓缓升天。我忍着剧痛站了起来,然后把五亩背在了背上。

“山哥,我来吧!”周信赶紧过来。这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在几个队伍的联合下敌人已经完全溃败,除了战死的,其余的也都已经缴械投降。我摇了摇头。

“我要带他站在山顶上,带他看一看明亮的红旗,带他看一看这美丽的河山!”旁边人都没说话,他们静静地跟在旁边,只是在我偶尔不稳的时候才会上来扶我一下。我们向着山顶走去,那一道道的背影只有在此刻看起来才显得有些狼狈。

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红旗,看见了整个风景,可是我却没看见一个活人。地上躺着一个个尸体,有我们的,也有敌军的。

“刘旺,刘旺呢?刘旺呢!”我大吼起来。把五亩的尸体交给周信,然后在地上一个个翻看起来。死了,全死了……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看到了一个战士,我不认识他,他面露微笑,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他睡着了,静静地睡着,我对旁边的人打了个“嘘”,“他太累了,别打扰他,让他好好睡一会儿”。我边说着,泪水再也压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掉落。他是被炸死的,他内脏全碎了,他连死的姿势都是这么的迷人帅气!我还看见了两个人,他们的手抓在了一起。我想象着一幅场景,他们在死亡的最后一刻挣扎着爬向彼此,当抓住对方手的那一刻,他们真正地闭上了眼睛。既然活着的时候同床共枕,那么死的时候也要和兄弟死在一起!

“队长,你看那儿!”一个兄弟突然对我说到。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红旗插着的地方,一道熟悉的身体正依靠着它斜立着,他的眼睛目视着前方,他的身影在朝阳下被拉得好长好长。我颤抖着向那儿爬去。

“队长!”他赶紧拉着我。“队长!”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我低吼着,挣开他的手,向前爬去。

我一步一步,我忍不住心中的痛苦。“刘旺,你不是还要参加李云的婚礼吗?你不是还要吃莹莹的喜糖吗?你怎么能这样就丢下我们而去?”我的眼睛狠狠地盯住了那面旗帜,没有丝毫眨动。山上突然飘过一股春风,红旗被扬起来了,那“战无不胜”的四个大字显映在所有人的眼帘。它在飞翔着,它在昭示着,它在宣告着,我们得胜了!我记起临行前团长将这面旗帜交给我们,记起五亩跪在地上写信,记起我答应团长的,一定要将他们安全带回。可是事实上我没做到,我的眼睛含满泪水,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五亩死了,刘旺死了,小杨留下了一只眼,李云也留下了一条手臂,他们无非不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而今却伤的伤,亡得亡!我不知道拿什么去见团长,拿什么去见他们的家人。

我来到了旗子下面,我抬起头看着刘旺,他的眼神是多么坚定,他是至死都没有退缩一下!我让周信把五亩带了过来,我一手扶着一个,我没有陪他们一起死,但我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胜利,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胜利了!他们是为胜利而牺牲的,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是驮着五亩下山的,这个可爱的孩子才十几岁就永远留在了这儿。我们活着的是幸运的,我们至少能继续享受这美丽的世界的美丽风光,然而事实上我们并不快乐,就是到几十年后,到死了也忘不了这样悲壮的一幕。他们也是幸运的,他们为国家捐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死得伟大!还有一群人啊,我甚至叫不出名号,我们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或者有的人找到了,却没了头颅,或者我们只找到了残碎的躯体,或者是那满地的鲜血,染红了土地,染红了红旗,渲染了天空……

我躺在医院的**,浑身无比的酸累,我没有一点儿力气,因为我在战场上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我双目空洞无神,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我永远忘不了那副画面,忘不了五亩向着我纵身一跃的画面,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我面前消失。

“王山”旁边医生突然叫我,“王山?”医生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这才缓过神来。

“怎么了,医生?”我语气淡薄。

“王山,经过检查发现你大腿里夹着一块弹片,需要立刻做手术取出”医生接着说,“我们现在打算给你打麻醉,你做好准备了吗?”

“弹片?”我突然冒出一种想法,“如果不取出来会如何?”

“如果不及时取出可能会导致发炎,甚至难以止血。”他关心地说着,然后突然像发现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什么?不取出?”

我点了点头,“嗯!不取。只包扎止血。”

“那怎么能行呢?”他显得有些着急,“你怎么能把弹片放在肉里?”

“麻烦你了,医生。我想留作纪念”我淡然道。

“纪念?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把弹片放身体内作纪念的。我没听错吧?”他正视着我,“作为一名医生我必须认真对待我的病人,何况是抗战的英雄。我不能答应你。”

英雄?呵,我算是英雄吗?我丧失了这么多的兄弟,就连我自己的命也是别人给的,我算哪门子英雄?有谁记得那些死去的兄弟?是他们的牺牲才让我们的战争得以胜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我也不会同意你的。”说着我就要起身。

“你现在不能动!”他赶紧给我按下,旁边的护士也嘀咕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还不愿治病的。”

医生拗不过我,只能应着我说,“行,你先躺下我给你消消毒。”然后又转身对着旁边护士的耳朵说了一句,护士看了看我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医生给我处理完了,我正待出去时,连长进来了。

“山子,你咋样了?”他一进来就握住我的手,关切地问到。

“他大腿里卡着一个弹片,必须要及时做手术拿出!否则难以止血,并且会伴有炎症发生。”医生在一旁接口道。

“那就做手术呗,你看怎么样?”连长看向我。

“连长,我不想做手术。”我认真地看着他。

“什么?不想做手术?不做手术怎么取出弹片?你都一个经历生死的人了,还怕这点痛吗?更何况还有麻醉药啊。”我继续看着他没有说话,医生又开口了。

“他不是不做手术,他是不想取出弹片,还说要留个什么纪念。这就是我请你过来的原因。”

“留个纪念?”他突然变得很严肃,“山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的命是五亩救的,他为了救我失去了性命,而这块弹片就是那个炸弹留下的。”我一想到那副场景,心中又是无比的悲痛,我咬着牙说。

“这……”他转过头问医生,“不取出弹片有什么影响?”

“弹片留在里面的话时间长了会导致发炎,而且动一动很容易流血。”医生看着我的腿说。

“那能走路吗?”连长又问。

“他这块弹片不是很大,走路还是可以的,就是恢复需要时间。”

“你确定要这么做?”连长看着我,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嗯,我必须要这么做!”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从不会为这个决定而感到后悔。就是几十年后我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我仍然不后悔当初做出的选择。

“好,我答应你。”他又看向医生,“医生,麻烦你帮帮他吧。帮他好好地消毒包扎,还有清理一下其他的伤口,弹片……”他看了我一眼,“就给他继续留着吧!”

“行吧,既然你领导都同意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看着我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不适,还可以过来找我,我替你手术!”

我惨然一笑,“谢谢你了!”

清理完一切后,我再次不顾医生的反对强行回到了连队。那儿才是我的家,我必须要回去看看这场战争夺走了我多少兄弟的性命,让我多少兄弟受了重伤。

“山哥,你回来啦!”大家看到我都很开心,我心底同样十分愉快,这群训同场、寐同榻的兄弟总算没有全部离我而去。也许平时感觉不到,但是到了真正失去的时候才倍觉珍惜。我看着这一个个挂满胜利喜悦的脸庞,在这面庞底下掩藏着的岂不是深深的悲伤?

连长把队伍召集起来,说要点名查一下我们的伤亡情况。我们全都严肃地站在太阳底下,这还是那个太阳,可是有多少人却不见了踪影。

“周信!”

“到!”

“许广波!”

“到!”

“王山!”

“到!”

“许五亩!”连长叫了一下,底下没人回答,他紧接着又叫了一声,“许五亩!”

“到!”我把所有的力气全集中在喉咙,我要让他听见,更要让所有人听见,五亩永远和我们活在一起。接着,底下所有人也都跟着喊了起来,“到!”这个到字震撼了天地,那飘摇的红旗也在这声音下频频颤抖。

“刘旺!”

“到!”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约定,再也不需要多言的约定。有些人活着实际上是死的,然而有些人死了却仍然活着。五亩和刘旺是这样的人,还有那倒在战场上的成片的兄弟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人民的安全,为了军人的荣誉,他们血撒边疆。他们是长久不衰的,只要我们活着的一天就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英雄于血泪中升华,历史于血泪中铭记。血泪是荣耀的开始,血泪也是痛苦的结束!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点了这个名,这是我参军以来点的最长的一次。在这次战斗中,我们连队总共牺牲了二十五人,受伤的有五十多人。我脱下军帽对着他们的尸体敬礼,对着那青葱的老山敬礼,我的脑子中始终回**着连长的话,“他们,是人民的英雄,是历史的英雄。但是,他们于我们而言,只是平凡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