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天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骆大年死了。

死于自杀。

早晨骆青山和陆小草还在睡觉,就听见蒋春花刺耳的尖叫声,他们慌乱穿好衣服,跑下楼去看,只见蒋春花趴在骆大年的床边嚎啕大哭。这情景一下将骆青山吓住了,他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怎么也不愿相信。骆青山和陆小草缓步走到蒋春花跟前,在灯光下看见**骆大年扭曲恐怖的脸。

骆大年脸色苍白,脸部因死前的抽搐而完全变形,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散开,嘴边还有吐过白沫的留痕。空气中散发着臭味,骆青山揭开被子,一股猛烈地臭味,是大小便失禁。

陆小草因为突然的恶臭一下捂住口鼻转过身去。。

骆青山看了一下桌子上,小纸包上还有残留的鼠药。

骆大年吃了整整一包老鼠药。

骆青山赶快把桌子上的老鼠药收起来扔到外面的的下水沟里,然后回来把蒋春花紧紧抱在怀里,蒋春花的声音已经嘶哑了。骆青山把蒋春花从房子里拖抱出来。

骆淑吓得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陆小草走过去把骆淑抱在怀里,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外面的天气阴沉,细细的雨丝将外面的世界淋上了一层薄薄的雨水,空气迷蒙。门口聚集围观的邻居也走进来环绕在蒋春花的跟前,把手伸过来抚摸着蒋春花的肩背,似乎是想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两天后,骆大年火葬,也是一个阴天,去火葬场的时候一家人都去了,他们在火葬场等待骆大年的骨灰盒就像等待一个远方的亲人归来一样。

一个人的一生,最后都装在一个黑色的木盒子里了。

骆青山抱着父亲的骨灰走在前面,陆小草一只手扶着蒋春花,另一只手拉着骆淑,走在后面。悲伤笼罩着所有他们走过的道路,道路两旁的树叶从那个早晨开始,就开始大量的枯萎,落下,默默无声的哭泣。

一个季节的悲伤。

短短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好的坏的,这让骆青山和陆小草在很短的时间里承受了太多,骆青山实在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要面对什么。陆小草的脸色也不好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陪着骆青山整宿整宿的熬夜,她理解骆青山此时的心情,也没有抱怨。而骆青山也看到了陆小草为他的付出,一切感激都在骆青山的心里。

过了两天,有一个人找到了骆青山,那个人就在旅馆附近住着,骆青山老是能在街上碰见他。那人来要谈的事情就是骆青山家的已经成一片废墟的老院子。那人想把它买下来,骆青山也没有多考虑,那天下午和那人商量了一个差不多的价钱,然后事情很快就定下来了。

当初骆大年说要离开这里的时候,骆青山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想通了,要离开这里,并且要永远离开这里。蒋春花对老院子出售的事情几乎没有插手,自从骆大年死后,蒋春花就整日精神恍惚,时刻需要人照顾,如今这个家的所有担子就全部扛在骆青山的肩上了。

当骆青山把老院子的产权证交到那个人的手上的时候,那种一去不复返的心情顿时全然笼罩着他。

世事如烟。

这是他在年轻的时候最为沉重的一句感叹!

骆记旅馆的长明灯有好长时间都没有打开过了。

入秋后的夜里凉气侵过窗户,屋子里有种荒废般的寒冷,骆青山和陆小草躺在厚厚的被子里,陆小草抱着骆青山身体,脸贴着骆青山的胳膊。

夜里没有什么声音,两个人都没睡着,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寂静的空气一点波澜也没有。陆小草往骆青山的身边蹭了一下,说:“青山,我们最快能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啊?”

“很快了,怎么了。”骆青山问道。

“我想我们能尽快安定下来,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我有些怕。”

骆青山把他的胳膊从陆小草的脖颈后面伸过去,然后把陆小草揽在自己的怀里,说:“别急,很快了,以后我们会好好的。”

“可是——”陆小草没有说下去。

“你是怎么想的?”

“我——”陆小草欲言又止。

“我想我们能不能在冬天到来之前,就离开这里,回你的老家。”

“好啊。等我联系把旅馆转让出去,我们就走。我们那里有连绵起伏的是山和山沟里茂密的树林,等下雪了我带你去树林玩,咱们点一堆活,可以烤土豆吃,你烤过土豆吗?”骆青山说着说着,声音里带着笑声,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没笑过,愁云一直遍布他的脸庞。

“青山。”陆小草打断了骆青山,“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和你说呢。”

“什么事情啊?”

“我——”陆小草没有说出口。

“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骆青山惊喜地问。

陆小草点点头,说:“嗯嗯。”

“确定吗?”陆小草又一次点头。

“你什么时候查的?”骆青山十分关心问。

“就在你爸爸住院的时候,之前我就已经有感觉了,那天在医院我偷偷查了一下,是真的。”陆小草说着悄悄低下头,一脸羞涩。

“小草,你要当妈妈了!”

“你也要当爸爸了。”陆小草的声音软软的。

骆青山开心极了,抱着陆小草长久的亲吻,脸,额头,嘴唇,密集的像雨点。陆小草感觉骆青山就是一个啄木鸟,在自己的脸上不停的啄着。

骆青山把一只手伸进陆小草的衣服里,轻轻放在陆小草的小腹上,看着陆小草,对她说:“我也要当爸爸了。”陆小草笑笑,对骆青山连连点头。

就在两个人高兴不已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了蒋春花惊恐的尖叫声,紧接着是骆淑的哭声。骆青山和陆小草跑过去一看,是蒋春花做了噩梦,在说胡话,吓得骆淑躲在墙角哭。骆青山过去抱住母亲,陆小草去安抚骆淑。

蒋春花醒了,醒来就哭了,说:“我梦见你爸爸了,他说他在那边过的很不好。青山,你快去买点纸钱,给你爸爸烧过去,让他多买些衣服。”

骆青山连声答应。

蒋春花最近老是做噩梦。

“记得多买些。”蒋春花哭着说。

“小草,你带淑娃去咱们屋里睡吧,今晚我陪妈。”骆青山嘱咐道。

陆小草点点头,带着骆淑回到了她的屋子。

骆青山把蒋春花安慰了很久,她才安静下来,重新躺下,骆青山贴着母亲睡,仿佛又回到了他小的时候的样子。蒋春花对骆青山说:“青山,我每天都梦见你爸爸,你说你爸爸那样,也没个人照顾。”说完嘴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阴绵延像一条绳索,将人勒的喘不过气来。

骆青山安慰道:“妈,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取买纸钱,给我爸烧过去,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蒋春花渐渐平息下来,逐渐可以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在确认蒋春花睡着之后,骆青山贴在蒋春花的耳边,悄悄地对她说:“妈,你要当奶奶了。”

然后自己就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秋天,骆青山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秋天会和他已经度过的二十个秋天有如此大的差别。除了那些枯黄的落叶,遒劲有力的枯枝,还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这个秋天更多了许多难以言表的因素,悲痛的,愉快的,所有有关幸福和痛苦的词语此时同在一个巨大的容器中盛放,谁也不能割舍。

骆记旅馆空空****。

骆青山经常坐在楼梯上沉默,他时常感觉这个落了尘土的楼梯上还经常有人上上下下,踩的楼梯的木板作响,每响一次,都让人心疼。他想起陆小草每一次下楼梯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还有江先生,他的皮鞋敲击楼梯的声音最响,平稳而有节奏。骆青山抬起头看看楼梯上面,他的心里特别期待能看到江先生的那张随意的脸庞,嘴里抽着一根烟,像小说里人物的样子。

还有林菲菲,一个美好的姑娘,长头发,白净的脸庞,上楼时总是轻快的跑上去,听起来都是年轻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骆青山想到这些,眼睛里湿润了,把他从脑海里投影在目光中的景象给模糊了。

顶楼的小阁楼骆青山再也没进去过,他感觉那里是一个漩涡,骆青山克制自己,不让自己靠近他。回想过去的一切,仿佛他遇见的一切,恰好是从那里开始。在小阁楼里度过的那些夜晚,月光会洒落进来,阁楼的地板上都是银白的色彩,骆青山都不忍心站在地上,他怕破坏了那安静的美。还能听见青羊河的水声哗啦哗啦,每一晚的声音都不同,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床边故事。

他不仅仅怀念这些,还有骆记旅馆的喧闹,早晨的洗漱声,房客们彼此的交谈声,甚至是吵架声,现在想来都是那么可爱。

今晚的月满,但是人的心里却是空的。

骆青山想到,如果把旅馆转让了,他们回老家,真的就要过平平凡凡的日子吗?那些自己曾做过的梦,还能继续做下去吗?

“青山。”是陆小草。

“睡觉吧!”陆小草的声音很轻。

“小草,你过来。”骆青山对陆小草伸出了手。

“你等一下。”陆小草说完又回屋去,拿了一件外套给骆青山,自己也披了一件衣裳,陆小草说:“天凉,你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陆小草挨着骆青山坐在楼梯上,骆青山伸出胳膊将陆小草搂在怀里,说:“没事儿。”

“我们一起在这儿坐会儿。”骆青山说着,又摸了一下陆小草还未突起的肚子,继续说:“我们三个坐一会儿。”

“嗯嗯。”陆小草答应着,一只手也贴在自己的肚子上。

“等明年秋天的时候,他会不会已经能叫爸爸了?”

“嘿嘿,”陆小草笑了,说:“哪有那么快就叫爸爸。”

“那你说会是儿子而是女儿呢?”

“我哪儿知道。”陆小草害羞的说。

骆青山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将陆小草搂的更紧了,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骆青山想起什么似的,说:“趁你现在行动还方便,我们去一趟你家吧。”

陆小草说:“你就不怕我妈吗?”

“怕什么,总要面对的,她要是觉得我把他的女儿给耽误了,那就让他打我一顿呗,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了。”

陆小草低头靠在骆青山的胸口。

陆小草听到了骆青山强有力的心跳声,她就仿佛也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的心跳声。

又过了没几天,骆记旅馆有人接手了。因为这条街现在人流很少,所以以一个不尽如人意的价钱转让了,当骆青山看到骆记旅馆的接收人笑容满面时,他的心里一阵绞痛。谈话是在旅馆里进行的,当时蒋春花坐在门口,没有参与旅馆转让的事情,但是骆青山看到,蒋春花的眼里满含泪水。

后来的几天,骆青山跑着跑哪儿,费了好大力气,将所有事情都办妥,而这也意味着,他在这座小城生活的日子也马上要结束了。

后来那几天,日子一直很平静,一切也该结束了。原本少不更事的骆淑,在经历了这么几次大的变化后也显得成熟懂事了很多。

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苦难中凸显出来的,一个一直处于蜜罐里的人是不知人间疾苦的。

在骆记旅馆生活的最后一晚,一家人都显得格外平静,仿佛就是平常的一天,只不过明天一大早,一家人要去做一场漫长的远行。等一切行礼打理完毕,蒋春花招呼骆青山到她身边来,对骆青山说:“你去把小草叫过来,我们一起坐一会儿。”

蒋春花把骆淑叫过来,抱在怀里,陆小草和骆青山坐在对面。她说:“现在,咱们家就这些人了,”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揉了揉眼眶,这些日子她的眼眶一直都是肿的。

“就咱们几个了。”蒋春花重复说:“我虽然老了,但,还能一个人凑合着活着。”

“妈,你说什么呢!”骆青山说着,陆小草拽了拽骆青山的衣角。

“唉,”蒋春花叹口气,说:“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们两个了。”

“妈,你放心吧,我和青山两个人会好好孝敬你的。”陆小草说。

“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我也就心安了。”蒋春花看了一眼骆淑,摸着她的小手,说:“就可怜了淑娃了,以后要是我死了——”

“妈——”骆青山站起来,走到蒋春花跟前,说:“妈,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骆青山扑通跪在蒋春花的面前,蒋春花摸着骆青山的额头,哽咽着说:“这个家以后要靠你了,你妹妹也要靠你了。”说完便哭出声来。

陆小草急忙到两人跟前,两边安抚,好一会儿两人的情绪才平静下来。蒋春花又叫了陆小草,陆小草像女儿一样坐到了蒋春花跟前,握住了她布满皱纹的手。

“小草,你是个好姑娘。”

陆小草低下头。

“只是可惜,到我家没有过上好日子,还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蒋春花语重心长地说。

“妈,你见怪了,我不怕吃苦,我和青山好好做几年,一定会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到时候让你过上好生活。”

蒋春花的眼泪不住的流,陆小草不时去擦。

蒋春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玉镯子,说:“小草,你现在肚子里有孩子,我就把这传家的东西交到你手里,你就是我骆家的媳妇儿。”

陆小草看看骆青山的表情,他一脸含泪的喜悦。陆小草将手伸给蒋春花,蒋春花握着她的手腕端详了片刻,然后将玉镯轻轻地戴进去,开心的说:“不大不小,看来上天就注定了你要做我家的儿媳妇儿。”

陆小草用另一只手摩挲着光滑的玉镯,心里一酸眼泪也下来了。

“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还真有些舍不得。不过这人一老,还是想回生养自己的地方。”

“妈,东西也收拾好了,要不就早些睡吧,我们明天走早些。”

蒋春花点头同意。

夜里,骆青山和陆小草躺在**,好一会儿,骆青山说:“小草,我想——”

陆小草明白骆青山的心思,把身子往骆青山跟前靠了靠,亲吻骆青山的脸庞。

这也算一种告别吧!

第二天走的时候,天气很晴朗,蓝色的天空格外澄澈,空气清新,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走出骆记旅馆的大门的时候,骆青山仿佛记起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又进门去,拿了小梯子,把骆记旅馆那个不大不小的招牌取下来,背在了身上。

蒋春花说:“走都走了,还拿它干什么!”

骆青山说:“留着,是个念想。”

陆小草说:“是啊!”

骆淑说:“哥哥,我帮你拿。”

很长时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一片挖掘机,推土机,搅拌机的轰鸣声中,一片废墟旁的小卖部里,一部公共电话的铃声响起,店主接通问道:“谁啊?”

电话里一个男人说道:“麻烦帮我接一下骆记旅馆的老板。”

“早拆了。”

小卖部老板粗鲁回答,然后挂断了电话。

2016年11月23日完稿于营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