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姑苏往事
当方翔身亡的消息传到不二楼时,苏少游正躺在客栈**静养。
埋剑山庄多年来金刚不破的山门终于让一位五大剑派的弟子攻破了,这个消息要不了几天,就会传遍整个江湖。温震阳无疑也将名震江湖。
但苏少游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仅仅因为他败在温震阳的剑下,未能达成此行的目的。当想到那赫赫声名是建立在两具冰冷的尸体之上时,年轻的他不由得脊背发凉。
他渴望扬名,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如果非要靠残酷的杀戮才能得到想要的功名,他宁愿选择解散正阳门。
只可惜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像他这么想的。
他唯一还想呆在这个苦寒之地的理由,便是即将开始的那场决战,自己的爱徒在家门口被挑战者杀死,这对尊享“天下第一”美誉十多年的公孙义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虽然他埋剑归隐年事已高,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恐怕多半会重披战袍。
昔年的王者和今日的新贵之间究竟鹿死谁手?大家都在拭目以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敲门声响起,有人来了。
进来的人竟是孙不二,苏少游看到他吃了一惊,短短二天没见,这个精神阳光充满活力的小伙子看上去无比憔悴无比落魄,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师尊想见见你。”孙不二道?
“公孙前辈想见我?”
“是的。”
虽然肩伤未愈,但并不妨碍行动,苏少游连忙起身随孙不二出了门,心里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受邀的不止他一个,何占豪、萧文虎、丁盛还有陆金钩和简二先生已在外面等着他们了。除了温震阳和已经死了的秋一鹤,这次参与角逐的高手都已到齐。
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大家满腹狐疑地跟着孙不二上了山,当迈过埋剑山庄的大门时,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异样。
公孙义已在书房内等候他们,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房内摆了几把楠木椅子,大小色泽都不一致,想必是临时凑的。大家坐定,梁安端上新沏的清茶,孙不二则束手站在公孙义身后。
公孙义面带微笑:“各位远道而来,老夫仅以粗茶待客,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众人连忙答礼道谢,能在这里喝茶,已经是多少年来最好的待遇了。
公孙义沉默片刻,正色道:“今日请大家来,是想跟几位说一件事。”
厅内静悄悄的,大家都意识到公孙义要说的绝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各位,当年我与杜七那一战,其实是我败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出,除了他自己和梁安,剩下的人均耸然动容!
当年的那一战,或许是江湖上近五十年来最有名的一战,对此江湖中人津津乐道了十几年,双方平分秋色的战果早已是大家的共识,否则根本不会有一年一度不二楼的武林挑战大会。今日这句话从公孙义口中说出,怎能不让大家瞠目结舌。
公孙义看上去依然平静如常:“各位先请听我说一段往事。”
他目光悠悠看着远方,思绪似已回到了很久以前:
“三十多年前,天下尚未一统之时,南朝有一位出身武林世家的少年,他惊才绝艳,天赋异禀,是大家公认的武学奇才。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南朝一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两人情投意合,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一场变故的话,他俩一定能终成眷属,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伴侣。
天有不测风云,那少年身逢巨变,要远走他乡避祸。因为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他便找到那个女孩子,想让她跟自己一起私奔!
那女孩出身高贵,家规也很严,她本人的性格也很清高孤傲,私奔这种事对她来说不但很丢人,还会令她的家族蒙羞,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们发下海誓山盟,相约在姑苏城外燕子矶头、一棵红梅树下见面,然后一起逃亡,不见不散。
那一天,那女孩子早早便来到那棵红梅树下,焦急地等待那位少年出现。可是她左等右等,直到过了相约的时辰,那位少年也没来。
女孩子的心情由最初的激动和兴奋,变为焦灼和失望,再变为沮丧和难过,但她还是倔强地继续等下去,因为他们说好了不见不散,她相信那个少年不会骗她!
她从拂晓时分一直站在那里,直等到夕阳落山,终于彻底绝望,伤心欲绝地回了家。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那个少年早就来了,但并未现身。因为他们约会的地点已被泄露出去,那天她的四周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到处都藏有武林高手,只等那位少年出现便会下手!
那个少年只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那里伤心落泪,自己则肝肠寸断、黯然离去。
不久后兵戈再起,南朝覆亡。为避兵锋,女孩子也离开了故乡,随家人逃难北方,不想路遇山贼,万分危急之际,一位剑客恰好路过,他打跑了山贼,救下了这位女孩子。
这位剑客对女孩一见倾心,对她的家人百般照顾,对她更是情深意重,或许是出于感激,女孩子最终嫁给了这位剑客。
两人婚后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的一对儿女也已长大成人,一切都那么美好,直到十五年前。”
说到这里公孙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低沉起来:“十五年的某一天,当初那个少年突然重新在江湖上出现了,他走马灯般地向当时最有名的高手挑战,连战连胜,技惊天下,最后就连武当掌门白鹤道长和少林智空大师,都败在了他手下!
为了挽回中原武林的面子,各大门派的掌门人想到了那位剑客,希望他能出手击败那个人,因为这位剑客的祖传剑法与众不同,可谓独步武林,或许能够战胜那个人。这位剑客一向自视很高,这也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便答应了。”
说到这里公孙义看了看表情复杂的在座诸人,淡淡道:“各位此刻想必已经明白,我便是这位剑客,而那个少年和女孩子,便是杜七和我的妻子陈碎梅。”
苏少游等人皆感慨不已,这本是一段凄美而浪漫的故事,但是由公孙义本人说出,又多了一分酸楚。
公孙义接着道:“在我答应和杜七决斗之后,阿梅也得知此事,起初她只是表示有些担心,可是后来有一天,她不知为什么,知道了杜七便是当年她的那位少年恋人!她本以为他早就死了……
从那天起,她便心事重重,整日独自呆在屋内郁郁寡欢,有时甚至以泪洗面。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告诉我,只是要求我答应她一件事,她要我传话给杜七,让我们把决斗的地点,定在……”
说到这里公孙义抬头看向墙上的那幅仕女图,苦笑道:
“姑苏城外,燕子矶头,那棵红梅树下!
我很奇怪阿梅为什么要我这么做,但我一向对她百依百顺,便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蝙蝠山庄!
决斗那天,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了指定地点。杜七也来了,他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现场除了我俩之外,只有一个人,便是我的剑僮梁宽。”
众人面面相觑,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绿波岸边,那个神秘高绝的人,再次来到当年的相约地。艳美的红梅树下等待他的,不再是那位曾经立下海誓山盟的绝代佳人,而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剑客……”
“我和杜七并未多言,很快就开始了决斗。没过几招,我就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你们绝对无法想象他有多厉害,难怪那么多高手都败在他的剑下。于是我把唯一的胜算,压在逝水剑法最厉害的一招上!
可是,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我那一招还是落空了。绝招的失败,导致我全身的空门都暴露在杜七剑下,那一刻我已闭上了眼睛,想起了阿梅和我的孩子们。
出乎我意料的是,杜七居然放过了我,他收起了宝剑,匪夷所思地告诉我‘他输了’,然后交给我一幅画,让我回家交给阿梅。这幅画现在就挂着这面墙上。”
公孙义指了指墙上那幅仕女图,大家愕然地看着那画,做梦也想不到公孙义和杜七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我打开杜七送我的画,发现画中人竟是阿梅,惊讶不已。我想问问杜七这是怎么回事,可他已经扬长而去了。我只好满腹狐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阿梅见我安全回来很欣慰,可她见了这幅画后当场脸色就变了,她看上去心都碎了。
这幅画画的正是当年他俩相约私奔,阿梅苦等杜七的情景。只有当时在现场看到阿梅的人才能画出这幅画,因为画中她的衣着、发髻、甚至那棵树的形状、阿梅眺望的方向,都和当年高度一致!想必杜七得知我跟他约定的决斗地点后,当即明白这件事跟阿梅有关,以他的能力,很快就知道了阿梅的下落。他用这幅画向阿梅表明当初自己并未失约,而是情有苦衷。阿梅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杜七二十年,她痛苦万分。
我从未见过阿梅对哪个男人如此在意过,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当我明白自己是靠着阿梅的旧情才捡了一条命时,我简直痛不欲生!
几年后阿梅患病去世,临终前含泪要求我把她葬在姑苏城外燕子矶头、当年他们相约之处,我完成了她的心愿。尽管她心中另有其人,但这毫不妨碍我始终如一地爱她!她是挂记我的安危,才让我把决斗地点定在她的伤心地,每当我想到这点,我的心里只有感激。”说到这里,公孙义脸上竟露出一种幸福的笑意。
苏少游看着公孙义,心中的敬重之情油然而生。即便是遭遇如此之事,这个老人心中却总是不忘别人的恩情。
“就在我回家后没过几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开始不断有人来我家登门道贺,恭喜我和杜七的决斗平分秋色。道喜的人越来越多,很多朋友甚至不远千里赶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便成了天下第一剑客!
我对此惊诧不已,很快就明白这一定是剑客盟的杰作。在他们看来,即便是平局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因为之前他们都是一败涂地。他们见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便借此机会造势,把我抬上天下第一的宝座,以此鼓舞自己的士气,打压蝙蝠山庄的声威。杜七并未出面否认这一结果,事实上即使他否认也无济于事,因为整个江湖到处都有剑客盟的喉舌。这便是这么多年来,剑客盟各大门派从未有人向我挑战的原因。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因素,便是我本人的态度。如果我出面澄清事实,那自然谎言会不攻自破。可是,我让虚荣心迷了心窍,不但没有说明真相,而且坦然接受了大家的恭贺。我本不是沽名钓誉之人,或许是阿梅的事情乱了我的心性,我觉得她一直都看不上我。杜七样样比我强,他俩才是真正相配的人,这令我妒火中烧。
各位,人生痛苦的事情有很多,自欺欺人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来,我背着这个谎言的包袱,痛不堪言。随着上门挑战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声名越来越响,我的痛苦也越来越深!但我想不到的是,我的这种行为害了我的徒弟方翔,他为了维护我的名誉,死在温震阳剑下,我终于为了我的自私和虚荣付出了沉重代价!”
说到这里,公孙义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沉痛和懊悔之色,大家心中也唏嘘不已。
“这便是我请各位来的原因。”公孙义接下来正色道,“谎言也该被揭穿了,各位,请你们回去后,把我今天说的话转告给你们的师长、弟子、朋友们,告诉他们我公孙义欺骗了天下!当年和杜七的决斗,是杜七念及与我妻子陈碎梅的旧情,饶了我一命!我从来都不是天下第一!”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这几句话说得振聋发聩,在座者无不动容!
大家目瞪口呆,他们此刻的心中,毫无对说谎者的不耻,只有对这个勇于说出真相的古稀老人的无尽敬重!
只有梁安在一边看着公孙义,脸上竟出现了欣慰的笑意。
公孙义长出一口气,淡淡笑道:“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从未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各位请即刻下山,莫忘了我对你们的嘱托,多谢!”
苏少游再也坐不住了,上前施礼道:“公孙前辈,晚辈苏少游,临行前有一事相告!”
公孙义面带微笑还礼道:“苏少侠,你年纪轻轻,此番比武却有上佳表现,前途无量啊!”
苏少游苦笑道:“晚辈正想跟前辈说明此事。”
他看了看豪叔等人,终于下定决心,朗声道:“此番少游能够连过两关,根本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全是豪叔、萧公子和丁大侠暗中相助的结果!”
当下他把萧文虎如何秉承父命,何占豪、丁盛等人如何相约前来相助,萧文虎如何暗中巧妙安排赛程,又如何同豪叔一起故意败给自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道:
“今日听前辈一番言语,少游深受震动。论武功,丁大侠、萧公子和豪叔均在我之上,此事若不坦白,少游日后必将寝食难安!”
若换了往常,当事的萧文虎等人势必尴尬不已,但听了方才公孙义的一番话后,他们三人此刻只是感慨世事的奇妙无常,对于苏少游的举动,心里唯有赞许。
只有陆金钩和简二先生,此刻看上去哭笑不得,他们两人今日来,先听公孙义坦白,又听苏少游认错,只觉得此番上埋剑山庄,始终受摆布的是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公孙义看着苏少游,这个年轻人的坦白赢得了他的好感。
“苏少侠,我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为了给家门树立声名。其实你根本不用来的,你的父亲早已为你指明方向了。”
苏少游一脸茫然:“前辈还请明言。”
“我曾有幸见过你父亲两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坦率的讲,这江湖上武功能胜过你父亲的人,其实不少。但若论高风亮节,论侠义胸襟,世上罕有能出苏浅之右者!要知道,真正决定声名的,是在比武场之外!这个道理,我也才刚刚明白。”公孙义说着指了指何占豪等人,“他们三位,为了报答你父亲的恩情,或不远万里,或不惜死战,殚精竭虑前来助你,此等义薄云天之举,岂是高超剑术能够换来的?”
一番话说得苏少游心里暖流阵阵,不知不觉间他已感动得热泪盈眶,几日来心中的烦闷一扫而光。他不顾肩伤疼痛,郑重地拱手道:“前辈,您或许不知道方才您的话对少游有多重要,少游此刻有茅塞顿开之感,请受少游一拜!”
说罢向公孙义深鞠一躬。
公孙义微笑还礼:“苏少侠,日后江湖上路远水深,还请多多保重。”
一旁的丁盛上前道:“公孙前辈,我想此番埋剑山庄之行,我等都获益匪浅。不知前辈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公孙义面色坦然,一字字道:“我要呆在这里,接受温震阳的挑战!”
丁盛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前辈,请恕晚辈直言,您年事已高,又何必同温震阳那样的人一般见识。您既然已看破虚名,何不随同我等一起下山。相信有我们在,华山派的人也不敢太过放肆。”
苏少游连连点头,虽然不知灵貂的事,但他已看出公孙义此刻已深陷险境。
公孙义答谢道:“多谢丁兄弟的好意,我很快便要遣散庄丁,届时能否护送我的家人离开此地?”
丁盛郑重道:“在下自问在关外的朋友还是不少的,产业也颇有几处,前辈尽管放心,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照顾您的家人。只是您自己的打算,是否再考虑一下?
公孙义淡淡一笑,看向窗外的苍松,缓缓道:
“这个江湖只会接受战败身死的不败剑客,绝对容不下临阵脱逃的天下第一。”
……
众人告辞公孙义,离开埋剑山庄之时,天色尚早。
他们回望埋剑山庄那屹立在风雪中十几年之久的山门,均感慨万千。
“贤侄,你日后有何打算?”何占豪问苏少游。
“我只知道我现在想去喝点酒。”
“你说到俺心里去了。”
“别忘了算我一个。”萧文虎笑道。
“还有我俩。”说话的是陆金钩和简二先生,“你们几位怎么也得请我们喝一顿才是。
几人哈哈一笑,遥望着天边淡淡的浮云,阔步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