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机关算尽梦一场(下)

杨逸之一路狂奔,也不知要去往哪里,心里只是一直盘桓着:“怎么会这样……轩影,她竟然一直在骗我!原来一切都是一个骗局!假的,全都是假的!眼泪是假的,开心是假的,箫声是假的,什么海誓山盟,天长地久,但都是假的!全是谎言!全是骗局!”

杨逸之一口气奔出了数里,但体内真气流转,毫无衰减之象。不过精神恍惚之下,杨逸之躲之不及,重重撞在一棵树上。但杨逸之似浑没感觉,只是颓然靠在树边,口中喃喃道:“杨逸之啊杨逸之,你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远处天际传来阵阵闪光,随即是轰隆轰隆的闷雷声,看来一场大雨在即。果然,过了不久,天空渐次落下雨滴,进而雨势转大,直似杨逸之此时的心境。

大雨来势甚急,去势亦迅。不过被凉雨一浇,杨逸之清醒了不少,举步慢行,但仍是神情委顿,未从这巨大的变故中回复过来。

岂料走了不远,杨逸之看到前方有群人在雨中而立,不知在做些什么。杨逸之本不在意,打算绕路避过。哪知一瞥之下,竟发现人群中有先前在惠思镇外搭救的那位姑娘,以及颇有印象的青衣秀士。

杨逸之不由摇头苦笑:“怎么这些秘密的事情老让自己撞上,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杨逸之自己知自己事,既然已经插过手,如今自是不能放任不管。有念即此,杨逸之找了个角落偷藏起来,打算静观其变。

“青云大哥,大小姐已被我们抓住了。”一蒙面刀客向青衣秀士行礼时说道,想必那青衣秀士就是刀客口中的“青云”了,看他一袭青衫,这名字起的倒也贴切。

一旁的姑娘拍手赞道:“青云,你这个护法果然是深藏不露,这么快就能找到我,确实不是俞老三那群草包可比。不过你胆敢以下犯上,不怕飞云堡一众弟子不放过你吗?”

那青云忙赔礼道:“大小姐,属下也是情非得已。《武道轮回》的武功精绝高深,连你也这般看重,属下又岂能免俗?”

听到“武道轮回”四字,杨逸之心中一动:“怎么又是《武道轮回》?纪东歌在找它,安陵前辈在找它,欧大哥更因而丧命,怎么现在又多出一批人?此书究竟有何魔力,能令这么多武林中人为之疯狂?”

那姑娘轻叹一声道:“你这狼子野心的叛贼,只怪当初我上官月识人不智!”

杨逸之听后心中又是一惊:“啊,上官月,她就是上官月!凌日峰上的那个上官月!”

原来当年杨城越和上官云两败俱亡后,上官云的妻子亦拔剑自刎。整个凌日峰顶,只剩下杨逸之和上官云的女儿上官月。只是杨逸之当时被那凄厉的一幕深深震慑,没注意上官月何时离开。当时二人俱是孩童,没想到阔别经年,会在这里遇上。

青云的声音将杨逸之从回忆中唤醒:“大小姐,大家闲话少说。你是自己把《武道轮回》拿出来让大伙儿观摩观摩,还是要咱们动手?”

上官月不为青云的话所动:“哼,如果《武道轮回》到手,你们还会放过我吗?”

听得此话,另一蒙面刀客应道:“大小姐放心,以大小姐的芳姿,只要开口求情,肯委身青云大哥,到时自然……嘿嘿。”

此人语含猥琐,果然惹得上官月娇面含嗔道:“你这下三滥的东西,胆敢对我不敬!青护法,你就是这么训练手下的吗?”

躲在暗中的杨逸之本以为青云会出言袒护手下,不料那青云却向上官月躬身行礼道:“属下束人不力,还望大小姐海涵。”说罢旋即抽出随身佩刀,将方才出言不逊之人就地斩杀。

众蒙面刀客见头领如此明罚敕法,不免怵然而栗。杨逸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仔细打量起青云来,暗赞此人是个人物,虽不知他武功如何,但看他驭下的手段,可知此人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日后若碰上了,需倍加小心。

处理完手下的轻薄之罪,青云未曾罢手,依然向上官月索要《武道轮回》。上官月冷眼看着一众人等,并不言语。

眼看众人动手在即,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杨逸之从树后闪身而出,向众人朗声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这么快又与诸位见面了。”

上官月见杨逸之突然现身,略显惊愕之余,神情明显放松下来。她虽不知杨逸之究竟为何人,不过料想总归是自己的帮手。相较之下,青云则神色一黯,知道索书之事变得棘手起来。他先前已见识过杨逸之的手段,此时即便己方人数占优,亦不知能否占得上风,思到此处,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众蒙面刀客并不在先前围堵上官月之列,是以不认得杨逸之。一刀客见状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多管闲事?”

杨逸之信步来到众人三丈前,哂道:“在下只是一无名小卒,只不过看不惯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所以想来教训教训你们。”

这番话已经说得相当不客气,一众刀客听后均拔刀出鞘,对杨逸之怒目而视,只是未得首领下令,不便就此出手。

青云反倒不介意杨逸之挑衅之言,只拱手说道:“这位少侠既然行走江湖,就应知道江湖的规矩。少侠对鄙堡之事横加干涉,似乎不妥吧?”

要是青云一声令下,杨逸之自可放手与众人斗上一斗。没想到青云已料到纵使动手,己方也未必可以得胜,因此不诉武力,反而凭借犀利词锋,祭出江湖规矩压在杨逸之身上,且说得合情合理,令杨逸之一时语塞。

幸而杨逸之急中生智道:“贵堡的事务,在下自然无权过问。只不过,这位上官姑娘是在下的昔时好友,好友有难,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上官月与青云俱是一脸迷惑。青云自是不知大小姐何时有了这么一位朋友,上官月也是上下打量着杨逸之,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杨逸之看着二人的反应不由心中好笑,他方才所说“朋友”云云,只是信口之言,没想到还真唬住了人。杨逸之与上官月只在十余年前的凌日峰上见过一面,二人的父亲更因比武而双双去世。论起来,这二人非但不是朋友,是仇人还差不多。

不过妙的是上官月认不出杨逸之就是当年那个小孩儿,而且她此时身处险境,自不会出言戳破杨逸之的谎话。

青云心下不禁恼火起来,自己几次出手抢夺《武道轮回》,杨逸之总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横加阻挠。他终究贵为飞云堡护法,纵使杨逸之武功高强,也不能对之一忍再忍,当下对杨逸之说道:“既然如此,看来此事不能善罢,只能手上见高低了。少侠,得罪了。”

说罢手臂一挥,示意刀客动手。蒙面刀客得到号令,一拥而上,将杨逸之团团围住,欲将之拿下。

杨逸之得知林轩影一事后,一直沮丧失意,不知何时方可释怀,是以无心与众人一战,只想速速了结此事,自己找个酒馆喝个痛快。

杨逸之透过缝隙,看到青云正在诸人身后凝神以待。“擒贼擒王”,看来只要擒住青云,就可逼退众人。

主意既定,杨逸之一声清啸,提剑抢攻。众刀客忙挥刀应战。但杨逸之左挥一剑,右刺一剑,每招均是与敌刃一碰即离,始终不与众人正面为战。

半盏茶后,杨逸之提气轻身,在圈内游走开来,且愈走愈快,场内一时烟尘弥漫。众刀客见状纷纷挥刀拦截,但都扑了个空。斗了半晌,青云的手下连杨逸之的衣角都没碰到,均感觉大丢面子,纷纷更加奋力追赶。但心绪一急,阵型随之微乱,杨逸之瞅准时机,对着包围薄弱之处挺身急刺,连挽三个剑花。三名刀客首当其冲,不敢直撄其锋,只得闪身避开。杨逸之一鼓作气,足下轻点,去势更急,飞身直奔青云而去。

剑锋指着青云的咽喉纹丝不动,青云也似剑锋般一动不动。杨逸之微露一笑,对青云说道:“阁下知道怎么办吧?”

青云回之一笑道:“少侠好俊的功夫!”说罢朝一众刀客挥手道:“兄弟们,我们走!”

片刻后,青云及手下纷纷离开。杨逸之还剑入鞘,上前向上官月问道:“姑娘没事吧?”

上官月以江湖之礼谢道:“多谢公子仗义出手,为飞云堡清理门户,上官月感激不尽。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只听杨逸之轻叹一声:“唉,岁月如梭。上官姑娘,当日凌日峰顶匆匆一别,如今已过了十多年了。”

听得“凌日峰”三字,上官月俏脸霎时变得惨白,全身也似微微颤抖起来:“凌日峰!是……是你!”

杨逸之苦笑道:“是我……上官姑娘别来无恙?”

上官月指着杨逸之娇斥道:“真是冤家路窄!杨逸之,你不要以为救了我就可以化解宿怨!你……你……”

话未说完,上官月的手臂便无力地垂了下来,随即晕倒在地。

杨逸之俯身下视,搭上上官月的脉息,发觉其脉象虚弱无力,或起或伏,当是受了内伤,想是几日来与青云诸人相斗所致。方才因杨逸之忆起凌日峰之事,激愤之下这才晕了过去。

杨逸之看上官月受伤不轻,所待之地亦不宜久留,遂背起上官月,打算找个清净的地方为她疗伤。

但此时已是半夜,周围又俱为荒郊野地,杨逸之行了许久,只找到一处破败的废屋。事所从权,看来只能将就着用了。

杨逸之让上官月盘膝坐好,自己则用双掌抵其后背,将内力输入上官月体内,助其理顺散乱的内息。

约莫一炷香功夫,上官月“哇”地吐出一口淤血,胸口闭塞稍减,脉细也渐渐平稳,在迷糊中沉沉睡去。杨逸之担心上官月伤情反复,兼之怀有心事,是以不曾入睡,只靠在一边的案几旁,打算待明天再做安排。

第二天蒙蒙亮,上官月自沉睡中悠悠转醒,看到杨逸之正在一旁望着自己,不免又激动起来:“你……你……”

只是上官月伤重未愈,气息不足,只说了两个字,胸口便一起一伏,大口喘起气来。

杨逸之知两人嫌怨甚深,自己多说无益,因而没有搭话。过了片刻,上官月平复过来,语气亦转为平和,对杨逸之说道:“你应该明白,你我两家仇不共戴天,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杨逸之,你休在我面前做慷慨之辞,还是趁早杀了我,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杨逸之心知,当年凌日峰一战,是父亲所发起,上官云本不愿应战,只是父亲一再逼迫,上官云不胜其扰这才应允。归根结底,是自己父亲害得上官月痛失双亲。父死子承,她沦落到此等地步,杨逸之不能放任不管,是以打定心意,任她说什么也不与她计较,况且几句恶言恶语,也算不得什么。

上官月见杨逸之并不言语,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便接着讥讽道:“怎么了?堂堂杨大侠之子,难道是个哑巴?”

杨逸之听得嘲讽之言,只得报以苦笑道:“你身上有伤动弹不得,没想到还有嘴皮子这般厉害,唉……你放心,要杀你,也得等你伤好了才行,难道让我趁人之危吗?”

上官月闻言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杨逸之。

经过杨逸之昨夜的治疗,上官月内伤已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只是她身上尚有几处刀剑造成的外伤,需要敷上几味药材。可这里荒山野岭,别说药材,连几株消炎杀菌的野草也找不到。杨逸之虽懂得如何医治,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救人如救火,为免上官月伤口感染,杨逸之起身道:“上官姑娘,你还有几处伤口需要处理,我到镇中买几味药材,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在下去去便回。”

上官月仍背对着杨逸之,既没表示同意,也没出言阻止。杨逸之知道上官月的心情,遂一抱拳后动身前往惠思镇。

半个时辰后,杨逸之携药而回。可令他吃惊的是,破屋内空空如也,早已没了上官月的踪影。

杨逸之呆了一呆,随即暗骂自己愚笨。上官月个性如此之强,听闻自己要为她买药,如何还会待在这里安心受之?不过她内伤已去的七七八八,自己应能应付的来。

上官月一事暂告一段落,杨逸之闲静下来后,心里不禁迷茫起来,不知接下来该做何打算。

此次他重回中原,原本是打算了结与纪东歌之间的恩怨后,与林轩影双宿双栖。可昨晚在名剑山庄的所见所闻让他惊醒,自己的设想只不过是黄粱一梦。什么义结金兰,什么池边偶遇,不过都是别人精心布置的一盘棋局罢了。

其实以杨逸之今时今日的武功,即使与纪东歌单打独斗,亦未必便落得下风,只是杨逸之陡闻真相,此刻心灰意懒,感觉诸般所求,不外如是。纵使去找纪东歌又如何?杀了他又如何?生生死死,仅此而已。

杨逸之独自待在破屋中,忆起种种往事。自出凌日峰闯**后,杨逸之一门心思地要实现父亲的遗愿,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之后他独闯武当即是因此而为。及至后来巧逢欧期安,结拜纪东歌,偶遇林轩影,相识安陵真,甚至卷入《武道轮回》的风波中,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杨逸之没有余暇去思考自己的路。如今梦醒,杨逸之不禁疑惑,自己当初选择的路是否正确,成为天下第一吗?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这是事关人生的大问题,杨逸之一时三刻间又如何能想得明白?杨逸之摇了摇脑袋,似要把这恼人的思绪排遣开来。

中原虽大,杨逸之却觉得没有自己容身之所。他有一肚子话想找人倾诉,想大哭几声以诉心中的愁苦。

“要是真儿在这里……”杨逸之无意中自言自语道。

想到安陵真,那一颦一笑、率真淳朴的样子便浮现在杨逸之眼前,使之心中一暖。

杨逸之长叹一口气:“这世上只有真儿是真心对我好,不会欺骗我,我……我还是回离忧岛吧。”

想到离忧岛,杨逸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寄托,本如死灰的心也渐渐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