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坤伦看了看自己的师父,随后为张丘乙老人斟满了茶。
皇甫凝岚亲自给雪与岚夹了一块虾仁,随后雪与岚看了一眼林涵古,觉得此子不想传言中那般木讷无能,便想要收回她曾经说的话,不再为难林涵古。
雪与岚拍了拍皇甫凝岚的手背想要耳语些什么,但是皇甫凝岚点了点头,没等她说话便站起了身。
锵然一声,皇甫凝岚抽剑起身,轻声喝道:“林涵古,记得昨天的邀战么?我们先行一战。”
雪与岚闻言一愣,随后叶眉微蹙,却没有阻止。
林涵古握着雕花酒樽,知道该渡舟了。
他静静抬起头,没有理会杀气腾腾的皇甫凝岚,而是看着座位上的南阳侯,轻声说道:“你终于露出马脚了,我猜魔宗子弟已经将这里包围了吧。”
“什么?”
林涵古一句话,惊住了在场的人,他们看着林涵古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似乎在思索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南阳侯也盯着林涵古的脸,目光炯然,看不出情绪。他一时没有表态,似乎不屑于林涵古的这个说法。
他南阳侯会和魔宗有关么?谁知道呢。
张丘乙放下酒樽,轻声说道:“作为剑侯三弟子,我想林孩儿不会一时头脑发热说出一句胡话,那么就请说出这话的依据。”
“只要前辈相信我,我以我师父剑侯的名义立誓我没有妄语。”林涵古站起身,望着张丘乙说道:“前辈虽隐世,即使当年魔宗暴乱前辈也很少出面,我师父说过,前辈不是心中无武林,而是看透了一些事情,不愿意参与到此间闹剧中来。”
听闻此言,其他人默然寻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张丘乙却听明白了这话,微微点头,示意林涵古继续说下去。
而林涵古则转头看向雪与岚,慢慢卸下背上的剑,同时开口道:“师父生前酒醉时提起些许往事,当然小辈记得不全,在此更不会提起一些儿女琐事。唯独一句我记得清,师父说若有一日我站在封顶,你会是踢我下山的人。我立足山脚,你会是不屑嘲弄我那人。但我若是立身绝壁,只有您才能救我一命。纯恒宝剑是您父亲为我师父铸造的,也是你送给他的信物,我今日放在此,若您不信我的话,抽剑斩了我,再拿回你的剑。”
眼婕微动,蛾眉蹙的更深,最后雪与岚叹了一口气,依旧没有言语,却按着皇甫凝岚使其坐回座位上。
“至于南阳侯。”林涵古这时转向主位,开口道:“师父毕生宿愿是斩尽魔宗,他斩了半生,查了半生,最后终于由我们师徒四人将你挖了出来。”
“魔宗即使再隐秘,但终究只是些见不得光的杂鱼,为何能一而再的卷土,难道我们这些光明正大的名门古教还不如苟活的魔宗成长的快么?”
“一次斩不尽,次次斩不尽,自古邪不压正,而之所以正不能取胜,因为正中有邪!”
“你才是魔宗幕后最后主使,有你南阳侯的名头遮掩,魔宗如何杀的尽!”
玄甲门掌门拍桌喝道:“你不要信口雌黄,如此污蔑南阳侯,可有证据!?”
林涵古这时猛然拉下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在那古铜色的肌肤上,有着一个青色苍劲的字。
一个恒字,恒山的恒。
“以剑侯的名义起誓!我的两位师兄都因此而穷尽毕生!南阳侯,你还记得大名府外饮酒的乞丐和恩州那雕木的盲人么?那是我大师兄燕流轩和二师兄苏北洲!”林涵古字字铿锵,一股慷慨之气从他身上散发,一晃间人们似乎看到了几年前那个西出雁门关仗剑纵横天下的豪侠。
“谁会信你的鬼话…”玄甲门掌门刚一开口,之前打断他的那个苍老声音再次传来。
“你能说说那红绸和筷子的意思么?”张丘乙这样问,让众人将目光转到了林涵古桌上的物品上。
林涵古平静的回答道:“这是我二师兄历经曲折查到的线索。”
皇甫凝岚眉头微皱,疑惑道:“线索就是这些?”
“障眼法。”林涵古瞥了一眼皇甫凝岚,随后盯着南阳侯说道:“因为我肩负着师父的一些交待,所以我的行径一定逃不过盟主大人的法眼,用一些障眼法总会好些。”
说着,林涵古捏起了那块红布,开口道:“这是一块简单的丝绸,丝绸上没有端疑,而它的产地却是南阳!南阳这块地方,除了盟主以外,就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大侠士了。”
“至于这一双银筷子的意思,便是说魔宗有着一明一暗两个魔王!一个是樊蓬,一个就是你南阳侯!”
“你暗中扶持魔宗,为的就是留下一个伏笔,能巩固你盟主之位,江湖一天不太平就越需要你来掌舵,你也就坐的越稳!”
“当樊蓬的实力增进将不受你控制,你就又扶持了樊蓬的大弟子雷泞做魔宗掌舵。九年前你通过雷泞引出樊蓬,带头进行魔宗清剿,为的就是清除这不再让你放心的棋子,以及杀他立功换取盟主宝座。”
“但是你低估了我师父的实力,所以盟主之位落在了我师父手中。这次魔宗大清剿,让你这一股执掌间的势力虚弱无比,你也看清了形式,就是我师父一日不死你就没办法一统江湖!”
“所以你等到了现在,我师父仙逝了,魔宗也爆发了,你却要退位了,这都是你安排好的!”
“你将大家引到这里,在以一些走狗口说出支持你继续当盟主的原由,当魔宗复出,年轻一代又没有扛鼎之人的时候,无疑你很轻松继续霸占这一职位。”
“然后在这接下来的三年中,武林更加受你掌控,这一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下位!”
林涵古直视南阳侯,说出了这一段石破天惊的话。
堂堂南阳苑苑主,当今武林盟主,十万武林人士的掌舵者,名动天下的南阳侯竟是魔宗的幕后指使!?
潮起之时,大河翻涌,难道潮水退去后,会是满地枯骨么!?
“无知小辈血口喷人!”玄甲门掌门突然暴起,体内真气上涌,气机暴涨,眼看就要出手。
突然一旁的从未开口的僧人身体一震,一只手掌有力的按了下去,立刻让玄甲门掌门的气机归于平静。
这是来自河北道的武僧,实力叵测,没有什么光耀的战绩,但是江湖上层的人知晓,此人是河北道顶尖的高手。
这个武僧双目微闭,不见神色,他缓缓道:“贫僧曾有幸与剑侯前辈有几次交谈,也见过这三弟子,此人不像是乱语之人。”
“还不是乱语?南阳侯怎会是魔宗之人,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狡兔死走狗烹,有豺狼的存在,猎人才需要忠犬,有魔宗存在,天下才能心甘情愿的让他南阳侯坐稳盟主之位。而且魔宗也能替他杀掉很多他不方便杀的人,比如南阳苑不愿助纣为虐的几个正道弟子,比如秦岭曾经最有可能夺取盟主位的青衣侯之父秦甄!比如这一次会挑战他盟主之位的酒侠孔嗣!”
突然间,南阳侯哈哈大笑了起来,拍手道:“好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不过和我南阳侯何干!难道一副筷子一角红绸,就要给我南阳侯定罪行刑么!?”
南阳侯不怒自威,整个人散发着凛凛正气,浩然无比,让刚刚被林涵古说服的有些动摇的人,又觉得刚刚的故事很荒谬。
但是林涵古不以为意,他漠然说:“你怕了。”
南阳侯直视林涵古,仿佛要用似箭的目光将其贯穿一般:“何怕之有!?”
“你怕张前辈和雪前辈也早有察觉,若他们两人出手,你的底牌便根本不够看!”
“你还怕暗中安排的雷泞此时攻不破秦岭山门,青衣侯依旧会取而代之你的盟主之位!”
林涵古目光一凝,声音锵然道:“当然,你最怕的,是我师父剑侯没有死!”
此话一出口,雪与岚身体微颤,张丘乙老眼凝光,武僧双手合什,玄甲掌门眼神慌乱。
南阳侯沉默无语。
雪与岚看着南阳侯,带着些许冷然的开口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就算南阳侯武功盖世,他想一统江湖,难道真的不把我天岚阁和张前辈的泰乙教放在眼里么?”
听到雪与岚的疑问,张丘乙也侧过头,在刚刚的讲述中,似乎他和雪与岚都没有什么位置。
林涵古淡淡摇头道:“大师兄告诉我,大河之中两份沙,一附青莲一附山。”
“何意?”
“张丘乙前辈乃是武林最高的前辈,教廷立于泰山之巅,为山。雪前辈自为那清高的莲,沙的意思就是你们身边最亲近的人,其实比表面上肮脏见不得人的多!”
林涵古此话一出,又是一大震撼。
皇甫凝岚拍桌而起,对林涵古大骂道:“懦夫小辈,疯狗一样诳语,今天姑奶奶必杀你!”
一直未语的张坤伦也目中生寒,道:“就算你说破了天,可有凭据?”
“我就是凭据!”
轰,大门破开,两人并肩而入。
一个头裹黑布蒙住双目,穿着破旧的布衣看不出年龄,狰狞的疤痕如裂缝般停留在脸上。
而喊话的那人身姿矫健,龙骧虎步,仿佛是一把开天的剑,气机惊人,一袭青衣凛凛无风**,两袖衣袂飞扬似流云。
“我乃剑侯二弟子苏北洲,我为三师弟作证。”盲者撕开破旧的布袍,露出心口的“恒”字——这是剑侯门下的标志。
而青衣侯秦韦负手而立,双目透着流光直指南阳侯,他锵然开口:“姜忠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当年设计害死我父亲的人,果然是你!”
此时大厅不再安静。
如果林涵古的讲述没有说服力,那此时站出的两人,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唉,江湖果然要变样。”张丘乙摇头苦叹一声。
“南阳侯你为何不解释?”雪与岚双眸凝光,面颊微寒。
此时的南阳侯姜忠德淡然放下了酒樽,冷静的吓人,面色淡然说道:“我还有解释的余地么?”
雪与岚眸中寒光更甚,冷然道:“我还是不相信,以你南阳侯的谨慎,就算魔宗是你掌中的势力,但若要与四大宗门与天下武林为敌,还太猖狂了吧!”
南阳侯没有理会雪与岚,而是直视林涵古,道:“天下武林早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了,我是想说凭你们三个,就想和整个南阳苑为敌?”
这三人,说的是林涵古,苏北洲和青衣侯。
雪与岚和张丘乙对视一眼,心生不妙。
突然间轰的一声,南阳侯震碎长桌,菜汁纷扬,瓷片飞溅,狻猊香炉翻开,香气随着香灰更加四逸。
玄甲门掌门突然对身旁的武僧动手,一张蒲扇大的巴掌如钢铁般生猛的砸向武僧的脑袋。
武僧出手挡下,他一样武功超群,自不惧一个玄甲掌门,但是突然杀机从身后涌起,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有锋利的剑身贯穿他的胸口。
他看着胸口透出的剑刃,上面沾染着自己的鲜血,武僧惨然一笑,在胸中长剑翻转割破自己心脏的前一瞬,拼命提起真气,打了出去。
玄甲掌门狂吐鲜血,被真气震倒。
而刺死武僧的,是江陵剑侠。
大名府的刀客突然大惊,但是他反应极快的抽出长刀,劈头斩向江陵剑侠。
此时一道寒光乍现,如同惊鸿掠过,大名府刀客保持着挥刀的姿势,但是头颅已经被剑气贯穿。
雪与岚看着身边突然出手杀人的皇甫凝岚,声音寒到心里一般的漠然问道:“你真的是林涵古口中的泥沙?!”
“多谢师父十年来的养育,但我从小是南阳侯救之于边荒,这条命是他的。”皇甫凝岚面色肃然开口。
“我杀了你!”
雪与岚怒喝一声,身上彩衣舞动,但当她提起真气之时,却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真气破碎,彩衣归为平静,雪与岚顿时惊愕无比:“我…我中毒了!?”
“香炉中一味药,另一味药,便是你我徒儿添茶夹菜时悄然放入,两药皆无毒,二则合一,便是封住经脉的毒。”
张丘乙再次哀叹,一丝鲜血从嘴边溢出,看样子也尝试运转了真气,他带着伤感的平静说道:“其实我早有察觉你心中有隐,没想到我带你静修十年,依旧没有让你放下这些。”
张坤伦也随之叹气,满面愧疚道:“我的命,也是南阳侯的。”
“像你说的,我准备到此时,已经不是一两日,而是十一年!没有完全的准备,我就不会召开此次大会!”南阳侯站起身体,英姿雄壮,他直视林涵古,喝道:“让你师父出来吧,单单你们三个是走不出大殿的。”
这时殿外已经传来了阵阵喊杀声,那些宗门弟子,遭遇了魔宗的偷袭。
“你果然很有野心,十一年暗自扶持魔宗,在两大门派埋下暗棋,就为今天。但邪不压正,你终究没有拗剑侯前辈的正道!今日我们三人足以灭杀你所有希望,打出朗朗乾坤!”青衣侯早就战意难耐,衣袂倒卷,他一步踏出,大喝:“屋内太小,我们出去一战!”
“剑侯不出场,你们谁都不是我对手。”南阳侯负手而立,没有应战。
张坤伦和皇甫凝岚站起身,似乎要接战青衣侯。
“还用不到师父出手。”林涵古抽出了长剑,看着皇甫凝岚和张坤伦,道:“剑侯的弟子,没有废物,你们出手吧。”
“找死!”皇甫凝岚冷哼一声,手中长剑一震,一道剑气临空飞出,破空打向林涵古。
林涵古纯恒剑横扫,随意的击散了这道剑气,随后淡然道:“这三年师父教我悟剑意养真气,唯独不修剑招,那仅有的一式剑还是我自行悟出的,所以天下皆以为我是不能修剑的废物。”
“但这只是局中的一个点,让你南阳侯掉以轻心。”
“而在大师兄燕流轩以生命为代价的演示中我已然记住了惊神剑诀所有招式,在那一刻便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所以,你们一起上吧。”
我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所以你们一起上吧。
这是对这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两人说的,但是没有丝毫不妥。
因为他的师父叫令狐隐。
所以南阳侯眉头一皱,脚步一闪便随青衣侯出了大殿。
此时张坤伦和皇甫凝岚已经注定帮不上他了,他需要自己应对青衣侯。
张坤伦和皇甫凝岚同时向林涵古看去,皇甫凝岚变得认真,眸子生出凛然战意。张坤伦没有武器,双掌摆动,运转真气。
“晚辈愚钝,战中还请前辈指点。”这话,是林涵古对张丘乙和雪与岚说的,说完这句话,林涵古便动了手。
张坤伦和皇甫凝岚虽然是南阳侯的棋子,但本事却的确是从雪与岚和张丘乙那学到的,所以没人比他们的师父更了解他们的招式。
当皇甫凝岚扬袖压剑时,雪与岚轻喝:“攻她左肋!”
林涵古刺其左肋,破了这一式,而一张手掌带着劲风从侧面打来。
“左避刺丹田!”
林涵古退身,抽剑刺向张坤伦丹田,迫使他手掌回护。
接下来在两位前辈的指点下,张坤伦和皇甫凝岚的招式刚一起手就被林涵古破解,再加上林涵古已经学会了剑侯自创的不世剑法惊神剑决,所以林涵古以一敌二竟有上风之势。
在场中还有一位江陵剑侠,这是南阳侯的一个棋子,虽然他在江陵风头正盛,人称剑侯以下剑法第一。但既然选择依附在南阳侯旗下,为获得更大的权力和地位,所以忠心的他目光一冷,准备杀死两位虚弱的泰山北斗。
想着即将手刃曾经在自己心目中大山一般的雪阁主和张教主,他有点兴奋和莫名的颤动。
但是有个人没有让他出手。
“都已经瞎了还起什么风浪!”剑侠看着身后飘然而至的苏北洲,舞动手中长剑。
而苏北洲只握着一只寸长的刻刀,漠然便迎上了剑侠。
大殿内,战局惊险,大殿外,那些混战的子弟中心的战台上,青衣侯和南阳侯已经战的风云变色。
青衣侯秦韦长发狂舞,双手犹如日月交替,威势惊鸿,秦岭无上秘术施展,揭翻一片石板,如浪涛般卷向南阳侯。
南阳侯手提一杆红缨枪,如同蛟龙腾云架海,翻舞生风,挥搠似电,打碎袭来的石板,劈向秦韦。
青衣侯怒喝:“还我父亲命来!”
“你父亲并非死于我手。”南阳侯平静的开口,似乎知道秦韦不会相信,他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两人皆是江湖封侯的绝代强者,动起手来自然是惊天动地,飞沙走石。
场中有些正道弟子已然明白南阳侯竟是危害武林的魔头,都拼死要杀出重围,将此事公之于天下。
但是南阳苑的人太多了,一个又一个江湖少侠倒下便不再起来,那些身子飘逸的侠女身染殷红,凄凉离世。
这就是魔宗之乱,剥开层层的黑暗,最后通过一条无形的线,连接在一个立于山巅之上的正道之人手中。
邪不压正,何乃正中有邪。
当林涵古使出惊神剑第四十九式刺穿张坤伦手掌贯穿他心脏时,张丘乙双目紧闭,脸上的褶皱更深了一丝,额下两条灰白的眉毛像是枯败的叶,无力的微颤。
当纯恒宝剑划破皇甫凝岚娇嫩的颈间肌肤时,这个女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头,樱唇颤动,双目垂泪,似乎要与雪与岚说些什么临别之言,但是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雪阁主哀叹一口气,细长的手指甲刺进手心,白皙的不老容颜似乎瞬间苍老了一些。
他们想问林涵古为什么不能留下弟子的残命,但转念一想两人皆是魔道,剑侯弟子的确没有犹豫的理由。
只是当林涵古持剑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真的疑惑了。
层层的黑暗中有着光明的影子,但若是揭开光明后一丝无形的黑暗,又是什么样的真面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