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瘦矮胖两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员,接过韩玉珍给的四块大洋,一人分两块,并用嘴吹着拿到耳旁听了听有响没有,并用牙齿咬了咬。

然后转身面对韩玉珍点头哈腰的笑着,不个自两块银洋揣进制服下的口袋里,用手指又捏了捏,生怕丢了似的走进外门,穿过长长的、拐弯抹角的走廊。

借着微弱的灯光,韩玉珍边走边观察着,这里腥臭味交杂在一起,使她手捂着鼻嘴差点恶心呕吐下来。这真是人间地狱呀!心里这么想着,跟随着两位警员的身后急步行走着,恨不得能马上飞到何忠文面前。她猜想着她的丈夫会是什么模样?她想象不出他的画像,只能追寻往日的影像。他就是那副长相,圆圆的脸,浓眉下却不大的眼睛。

厚厚的嘴唇,膀大肩宽魁梧的身材……

两位警员止步,面对一间囚室的大铁门,从裤腰带解下钥匙串找出一枚钥匙捅进锁眼一拧。铁锁一开,两人一闪身一拉大铁门笑着开口道:“何忠文就在里面,谈话时间不要太长哟!”说着让进韩玉珍,并合拢大铁门后又锁上锁,俩人摇头晃脑的走开了。

韩玉珍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情景,她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见眼前发霉的稻草上,坐在一位蓬头垢面胡子老长、手上脚上都带上镣铐、青色的袍子马褂看不出原来本色,前后有几处露出个破洞。胸前脏兮兮的挂了一层油污程亮的散发出的怪味。

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会是她朝思暮想、不像那洁净思文、透着书生气的丈夫、何忠文。事实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就是她丈夫,她把手提的蓝子放在地上,激动的哆嗦颤抖的嘴唇、好半天才开口道:“忠文,忠文,你好吗?你看看我,我是谁!我……是……谁……”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何忠文随着声音慢慢的从稻草上站起身形,上一眼下一眼、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她,一股香味直往他鼻眼里钻。他连忙蹲下身子掀开蓝子上的兰布盖头,用脏兮兮的手抓着馒头,再用另一只手抓着碗里的肉,急促而猛烈的狼吞虎咽往嘴里不停地送着、吞咽着……

“慢慢的,别噎着,蓝子里多着呢!”韩玉珍慢慢的蹲下身子,抹擦着泪水劝慰道。

何忠文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这么甜、这么好吃的馒头和肉菜。是啊!一晃三年了!他就是面对着后墙的小窗口,想着、盼着、失望、痛苦的煎熬着……当法庭宣布判决书,判他15年监狱生活时,他惊呆了?他第一次有机会上法庭,结果与他想象的却背道而驰。他大叫说自己很‘冤’,是无辜的受害者,不能草率判他的刑。可没有人理他而替他辩解,连律师,法官,和出席法庭的人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不容他申述辩解就了了结束此案。

他写过书面材料往上申述,可是杳无音信,石沉大海。

他绝食、呐喊、用头撞墙,想自杀来了此残生,不想在这里遭洋罪,他受不了,受不了……

可是高矮、胖瘦两位看守,象两颗铁钉子牢牢地监视他一举一动,采取任何手段不让他绝食,呐喊,自杀。法庭宣布判决书之后的日子,也就是何忠文戴上手铐脚镣的日子的开始。

“我,冤,冤,冤……”

“那座庙里没有冤死鬼,那个朝代里没有屈死的魂,认命吧!别他妈的没完没了的瞎折腾,我们哥俩可他妈的跟你折腾不起……”

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在世界上那样的渺小,他不相信自己还能活到那一天。早晨的太阳,夜晚的月光,雷声雨声,漫天飞舞的雪花夹杂着呼呼的西北风。热和冷使他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还有走廊里传来囚犯的呻吟声、叫喊声、以及看守恶骂声、皮鞋的‘咔咔’声,年龄偏高的犯人提马桶的声音,早晨喊叫吃饭的声音。(提马桶的人还会提着桶里稀稀的只有几粒黄米、红米的木桶,还有另一桶装着黑黑硬硬的萝卜疙瘩,隔着铁闸栏门送到所有关在囚室间犯人的面前。)

何忠文沉默了不言不语,简直是行尸走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肠子的鸣叫,使他感觉到他还活着。

今天,这顿馒头和肉菜是哪样的香甜,吃得肚子胀的好难受。圆圆的脸上瘦的颧骨突出,而清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打着饱嗝一边用脏兮兮的手背面擦着嘴角,不时用舌头舔舔油亮的手背。他猛然间回过神来,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这位身穿白色孝服,脸色苍白杏眼红肿,眼角明显露出几道皱纹。头发齐整梳在脑后扎了一个短辫盘在后边,鬓角上叉着一朵白花。啊!他看清了,这不是……她……

“玉珍,是你吗?”何忠文移动着脚步带动着脚镣兴奋的脱口而出的走到她跟前,韩玉珍眼含泪花‘嗯’了一声的点了点头。

“玉珍,你身体怎样,孩子,孩子,还好吧!爸妈身体可好!二弟三弟,他们怎样?你、你、你、这是给谁戴孝,难道是咱爸妈……

你这是怎么啦?你到是说话呀?”

何忠文焦急地双手抓住韩玉珍的臂膀摇晃着……

韩玉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双手捂着脸‘呜呜’的痛哭失声。

“你到是说呀!”何忠文急促的言道。

“爸爸,他,他老人家,过世了……二弟……”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怎么会,怎么会,啊!爸爸身体不是很硬朗吗?他得是什么病?

刚才你又说二弟,他又出什么事情?啊!你慢慢的跟我细说,你别哭。慢慢的说……”何忠文安慰道。

韩玉珍平静了一下心情,抽泣的言道:“自从你吃官司以后,家里人人都着急上火,为你到处鸣冤告状,可是告到哪儿都白扯。有的警察署院干脆推脱不管,弄得我们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讲,有些日子,我,我……”她犹豫片刻……然后,说谎道:“我一不小心,没有把你的骨血保留住,怪我,怪我。”言罢呜呜的痛哭起来。

何忠文吃了一惊,他慢慢的抬起戴镣铐的双手抚摸着韩玉珍的头,靠在自己宽大的胸前,起轻轻的抚摸着言道:“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不能在你的身边好好照顾你,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要怪,就怪我吧!”

韩玉珍抬头看着何忠文又哭道:“然后,你万万没想到咱们家的二弟忠祥,为了维持这个家上山采药,从石砬子上摔了下来。当时,从郊外送到镇上的西洋医院,也多亏二虎子堵住一辆马车紧赶慢赶。可是二弟忠祥流血太多,再加上那天下雨路滑道又远,送到西洋医院就咽气了。听说那位洋大夫只摇头叹息地说:送来太迟了,太迟了!”

“二弟,忠祥,哥哥对不起你呀!我的好弟弟!”何忠文痛哭失声。韩玉珍继续言道:“妈听到消息后,老病复发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爸夜晚买药回家,路经独木桥。那天雨水下的特别大,河水猛涨冲跨了独木桥。爸,他老人家,就,我,忠文,我……”韩玉珍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哭了起来。

“天哪,老天爷呀!”何忠文双腿一跪,有如猛兽般哭喊着,挣扎着。狠不得把这个世道撕得粉碎,他双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忠文,忠文,别这样,别这样。”韩玉珍弯身劝慰道。

“都怨我,都怨我。我不摊上这倒霉的官司,家里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的,不会的,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公平啊!老天爷,老天爷,你用雷轰了我,劈了我吧!”何忠文哭嚎怒吼着。

“忠文,忠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是命,这是命呀!”说着挽起何忠文,俩人抱头痛哭起来……

“时间到啦,二位有话以后见面再唠。时间久了,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哥俩吃不了兜子走哇!”不知啥时候,高瘦矮胖看守打开铁锁推门而进,来到近前似笑不笑的言道。

韩玉珍恋恋不舍地看着何忠文,伸开双臂紧紧的抱在一起。何忠文语重心常的言道:“玉珍,你回去以后,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好照顾咱妈,让她老人家放心,不要挂念我。让三弟忠福好好念书,别慌废了学业。你想开些,别哭坏了身子,别累着。”

“我会的,我,会,的……”她哭着点了点头回应着。

“喂,喂,喂,行了,行了。二位时间不早了。”两位警员催促道,一位拉扯出韩玉珍,一位‘咣当’一声铁门关上并上了锁。她被一左高瘦、一右矮胖推着走出囚室,时不时回头望着一瞬间,何忠文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关合上。她真想跑过去,从新推开这座黑铁门,在好好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可是,高瘦、矮胖陪着笑脸拉扯着劝说着。走廊里的光线很暗,萤火虫屁股上那点亮光、忽暗忽明。

走出监狱黑漆大铁门,矮胖警员把空蓝子递还给韩玉珍,她又随手掏出兰布包慢慢掀开,手里拿出二块大洋交给二位看守说道:“这是给二位的茶水钱,别嫌少,请收下,请收下。也麻烦二位好好的照顾何忠文。”

“没说的,你看,这怎么好意思呢!”俩人假装推让着揣进自己腰包。“太太,你慢走,慢走。”俩位嬉皮笑脸点头哈腰道。

韩玉珍提着空蓝子另一只手的手背抹了抹脸上干了的泪痕,一步一回头的看着,走着,望着。慢慢的参杂在热闹的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