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若萱一出门,梅香也顺着长廊向王府大门的方向走去。只行走了片刻,便听到左侧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扭头望去,弹琴的正是小姐若萱。梅香不由得停住脚步。在若萱对面几步开外的一张躺椅上,斜躺着一位衣着华丽但老态龙钟的老者。几位下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梅香心想,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信王爷吧?瞧他这样子,仿佛一只塞满谷子的麻袋斜搁在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死人呢。再瞧瞧对面的若萱,宛若一枝纤尘不染的水仙一般……梅香想起老家邻居王二哥跟王二姐夫妇,因为王二哥脸上有几颗麻点,人家就说,王二姐是一朵鲜花种在了牛粪上。可是看看天仙般的若萱跟这个死人般的信王爷,哪里是鲜花种在了牛粪上,鲜花种在了粪上,实际上是得到了一块好肥料,能长得更水灵,更鲜美,跟豆腐掉进油锅里的意思差不多。可若萱小姐嫁给了这位王爷,那简直是把鲜花种在了石头上,那就等着快点枯死吧。
梅香一边伤心地想着,一边打算继续朝前走。可是,从亭子里传来的一声吟唱,却又把她吓得停住脚步。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
梅香扭头望去,若萱也停止住吟唱,连弹琴也停住了,她正怔怔地望着王爷。若萱也没想到,刚才准备献唱时,这首词居然会鬼使神差般地脱口而出,她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信王爷睁开昏花的老眼,问道:
“怎么不唱了?”
幸好若萱只怔了片刻,便清醒过来。她离开琴座,走到一旁蹲了蹲身子,说:
“王爷,这首词是妾身的一位闺中密友所作,刚才不知不觉唱了出来。词意悲切,妾身怕王爷……”
王爷重新闭上眼睛,说:“怕什么?情之愈深,悲之愈切。本王也是性情中人,最讨厌那些无病呻吟之作。唱吧。”
“是。”
若萱又回到琴座上。玉指轻撩,一串哀怨的琴音幽幽地传了出来,宛若是一位独居深山古庵的女子发出的叹息。躺椅上的王爷眼皮子一颤,不远处躲在廊柱后的梅香的心也跟着一颤。只听若萱唱道: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亭子内外的人谁都不会想到,此时远在林家洼林老三家屋后的小竹林里,还有一个人心头一颤,他就是林逋。现在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来到这片小竹林里,用一把小刻刀,把自己所作的词刻在竹杆上。他仿佛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叹息般的吟唱声,声音若有若无,若远若近。仿佛那样熟悉,却又夹着几分陌生。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远隔千里。他停下雕刻,四下张望,却又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发了疯般在竹林里奔跑寻找起来,当然一无所获。他伫立竹林边,久久地朝镜溪的上游凝望着。尔后,他抬起手中的刻刀,朝身边的竹杆上刻去,刻下的正是若萱口中正在吟唱的词《长相思》……
梅香对这首词再熟悉不过了,却从来没有觉得它像今天这样长过。词已唱尽,余音仍未平息,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萦绕着。
又过了一阵,王爷才缓缓睁开眼:“好词,本王喜欢。若萱,看得出你也很喜欢这首词。咱俩趣味相投,还真是有缘啊。来,若萱,坐到我身边来,让本王好好疼疼你。”
若萱低着头应道:“是。”
她站起身来,缓缓朝信王走去,才走了几步,却脚下一软,一头晕倒在地。亭中顿时发出一片惊呼声,叫得最响的是随侍在一旁的翠兰:
“不好啦,若萱娘娘晕过去啦!快,快请大夫!”
不远处走廊上的梅香听到喊声,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不由得叫了一声:
“小姐!”
她下意识朝亭子的方向奔去,跑了几步,却又停住。不行,自己可不能去那里添乱。她只好站在走廊里,泪汪汪地朝亭子的方向张望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她躲闪不及,被撞了个趔趄,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背药箱的老先生,朝亭子里奔去。正在惊慌间,只听亭子里的人嚷道: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若萱已经被翠兰和几名侍女抬到一张躺椅上。大夫奔到亭子里,蹲下身子,伸出两根枯瘦焦黄的手指,朝晕倒的若萱手腕上一搭,然后闭上眼睛,一手摸着山羊胡凝神静察。亭子内外的人都屏住呼吸,所有的眼睛都一齐盯着大夫。正焦虑间,大夫站起身,冲信王深深一揖: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唔?怎么说?”
“娘娘恐是有喜了。”
“唔?是吗?”信王将信将疑,“这才进门几天哪,这就有喜了?你不是故意哄本王开心吧?”
大夫一脸得意:“王爷,这您就不知道了,这可是我们柯家世代相传的小技。一般医者少说也得一个半月才能把出喜脉,但我们柯家三天即可。喜脉属滑脉,脉象调皮,按之流利,圆滑如滚珠,脉象至此已然如枝头青果初挂,医者均能把出。而我们柯家把的是地下暗泉之音,感觉的是春风潜入夜,细雨润无声……”
信王不等大夫说完,就乐得直拍自己的肚子,“哈哈,想不到本王年过七旬,还宝刀未老哇!老来得子,本王开心!若萱,好样的,回头本王重重有赏!”
这时,若萱已悠悠醒来。大夫又说:“不过,娘娘脉象虚浮,身子虚弱,需要好好调理。否则的话,到临盆之时,只怕身子骨难以承受。”
信王说:“唔,对,好好调理,好好调理,当然不能亏待了孤王的爱妃。来呀,把皇上昨天赐给本王的燕窝都拿给若萱娘娘。若萱,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到本王面前来侍候了,安心养胎。唔,也不要再去吟那些伤感的诗词,那些诗词原本是好的,本王也喜欢,但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要让那些虚无的感伤伤了你的心神,等生下了孩子再吟不迟。”
若萱挣扎着给信王行礼:“多谢……王爷。”
若萱的话传到不远处走廊里的梅香耳中,梅香鼻子一酸,一串泪珠滑落下来。而远在林家洼的林家小竹林里,林逋依旧在专心致志地刻着那首《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