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韩大官人仍然安闲地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啜着茶。对于三个人进来,他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抬起眼皮,斜瞥了一眼正在抵停靠岸边的画舫。在岸边,韩家的伙计们正迅速抬起那块本来搭在林家小木船上的跳板,把它搭到韩府的画舫上。小木船上的林老三张了张双臂,似乎想要阻止,终究没敢动弹。

茶馆内,几个人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梅香想打破这尴尬,说道:

“小姐,相公,你们坐呀。我给你们沏茶去。这茶馆也真是,连个沏茶的伙计也没影儿,这茶馆都是怎么开的!”

若萱突然转过身来,走到梅香面前,凝望着梅香的眼睛,眼神中包含着无限的痛苦。梅香被她的眼神吓住了:

“小姐,您这是怎么啦?您想对梅香说什么吗?小姐,您有话就说吧,别憋着,憋在心里不好受。”

若萱脸色惨白:“梅香,我以前对你怎么样?”

梅香说:“那还用说?整个韩府上下,就数您对我最好,您从没有骂过我,更没动过我半个指头,连大官人和夫人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韩大官人可就在旁边呢。她胆怯地瞥了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品茶的大官人一眼,赶紧改了口,“瞧我多不会说话,大家都对我好,大官人和夫人也对我好……”

若萱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梅香面前。这个动作不仅把梅香吓坏了,把韩大官人和林逋也吓了一跳。韩大官正拿着杯盖拨弄浮茶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但即刻又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林逋失声叫道:“若萱!”

梅香怔了片刻,醒过神来,也扑通一下跪倒在若萱对面:

“我的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您可不能吓我,梅香我只是个下人,我可担待不起!”

若萱嘴唇剧烈颤抖着:“梅香,我求您一件事。”

“小姐,您说!您说!只要梅香能办到的,一定会为您去办,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我求您代我伺候林相公,一生一世……”

若萱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恰似一声惊雷,把屋里的人都惊呆了。梅香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姐,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若萱直视梅香,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十分清晰:“若萱从小与林相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今生却无缘与林相公结为伴侣。此情人神共睹,此债今生难还,若萱痛彻心肺!我求梅香代替若萱偿还这份孽缘,从今往后天天陪伴在林相公身边。”

梅香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小姐,梅香只是一个下人,天生命贱。林相公才高八斗,相貌堂堂,那是文曲星下凡,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若萱掏出那只装着金银细软的荷包,塞入梅香手中:“梅香,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你先拿着。今后我会把你当成亲姊妹,我若享受荣华富贵,必定有你的一份。”

林逋奔到韩大官人面前,双膝跪下:“大官人,当年夫人曾经亲口说过,只要我将来考取功名,就,就能够和若萱……我能考上,我今天就上省城应试。过了省试,我会参加殿试,我能考上,我能……”

韩大官人摇摇头,长叹一声:“唉,来不及啦……”

林逋又以膝盖当脚,跪行到若萱面前,泪水夺眶而出:“若萱,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若萱泪如泉涌,凝望着林逋,大声啜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她站起身来,踉踉跄跄朝门口跑去。在她的身后,喊声响成一片:

梅香喊道:“小姐——”

韩大官人喊道:“若萱!”

林逋哭喊道:“若萱,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奔到门口的若萱突然停住脚,泪眼婆娑地回望着林逋,嘴唇剧烈颤抖着,片刻才哽咽着说: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林郎是路人!”

说罢,若萱跨出门槛,步履歪斜地向等候已久的画舫跑去。林逋和梅香喊叫着,企图追赶,但跑到门口,却被韩府的家丁牢牢地拦住。韩大官人冲着林逋深深一揖:

“林相公,韩家实有难言之隐,还望林相公成全。韩某自会视梅香为干闺女,以韩某些微家财,为她置办一份说得过去的嫁妆。”

说罢,韩大官人走出茶馆,在家丁的簇拥下,登上了画舫。画舫迅速驶离码头,向着远处驶去,韩大官人来时所乘的马车也迅速离去。转眼间,茶馆内外变得干干净净,茶馆外的码头边只剩下林家孤零零的一条小木船。林逋眼中蓄满泪水,久久呆立在门口中,目送画舫越行越远,在夹岸的青山间变得越来越小,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梅香抹了抹眼泪,犹豫了一阵,才走到林逋身后,带着几分不安,几分羞涩,说:

“相,相公,他们都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们……”

林逋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地吟道: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吟到后来,林逋嗓子已经哽咽。梅香却没有完全听懂:

“相公,您,您在说些什么?”

林逋没有回答梅香的话,而是扭头四下里寻找着什么。梅香又问道:

“相公,您在找什么?”

很快,林逋看见墙角的一只茶几上,搁着一支笔和一只砚台,砚台里还剩有一些墨汁。他踱过去,提笔醮墨,在墙壁上飞快地写起来。他写得那么用力,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笔杆竟然啪地一下折成两截。梅香跟着若萱天天上私塾,也识得不少字。她轻声念道: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念到最后,梅香已是泪流满面。她上前握住林逋的手,泣不成声地说:

“相公,您放心,我一定会记住小姐的话,这辈子好好伺候您……”

林老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茶馆门口,对着儿子大声说:“青豆,别难过。他韩家不要你,咱不稀罕。我这就送你去省城应试,过了省试再参加殿试,考个状元郎回来,看到那时候他韩家眼里还有没有你!”

林逋木然呆望着门外的天空,面若死灰。片刻摇摇头,说:“爹,恕儿子难以从命。当年韩二夫人亲口对我说,只要我考上了状元,就能够得到那支玉簪,就可以娶回若萱。可是,可是,现在人与玉簪俱与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就算考来状元,又有何用?儿子已心若死灰,这辈子再不会去考什么功名了。”

他又转过脸来,对着梅香说:“梅香,你也走吧,你还去伺候小姐。你就跟小姐说,过去的林逋已经死了,此生不会再娶了。你跟她说,我不恨她,永远不会。我不贪图什么荣华富贵,叫她以后不要再牵挂我,在人家好好过日子。我也永远不会记恨韩家,我在韩家蹭了这么多年饭,又蹭在韩家私塾里念了那么多年书,我感激还来不及。现在韩大官人有了难处,正是我报恩的时候,我理应报答才对。”

林老三抱着脑袋,在门口蹲下,口中喃喃地说道:“唉,作孽呀,我不该贪图那几口吃的,从小带着你在韩府行走。唉,我这是作了哪门子孽呀!”

梅香凝望着韩家画舫消失的方向,说:“相公,我知道我的身份。梅香只是个低贱的下人,哪里配得上相公?我没有想过将来会成为林家的媳妇,说句不怕相公怪罪的话,打心底我不愿意跟你走。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从来没有把我当下人看,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半道上会跟了别人。我只记得小姐临走时的嘱托。梅香没有读过多少书,懂得的道理不多,但我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不能言而无信。我还知道,此刻小姐的心已经碎了,我若就这么回去,小姐必定茶饭不思,她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只怕,只怕……”

梅香摇摇头,说不下去了。林逋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