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天早上,若萱跟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学堂。她比任何人来得都早,她可不是为了多读点书,而是趁着其他人进学堂之前,绕过帘子那边,偷偷在林逋的那张桌子后坐一坐,顺便把林逋的桌凳抹一抹,再悄悄在林逋的桌子下塞上一块点心或是一只水果,她总是担心林逋因为家贫而吃不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天天这样,这早已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静静地坐上一阵后,她才会带着满足的微笑,返回到帘子那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候大家的到来。

今天早上,她除了在林昱的课桌抽屉里塞入吃的以外,还塞入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那是一张在她和林昱之间互相传递多日的纸。她刚回到自己座位上,丫环梅香便仆哧一笑,从后门口溜进来,跑到若萱身边,故意笑嘻嘻地看着她:

“小姐,每天你都会早早地来学堂,来了以后又把我支开,究竟是为什么呀?”

若萱羞红了脸。

梅香不依不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趁着大伙儿还没来,想到心上人位置上坐一坐。又怕心上人挨饿,每天又偷偷在他的抽屉里塞上点吃的。是不是呀?”

若萱作势欲打梅香:“死丫头,你再胡说!”

梅香像只蝴蝶一样灵巧地闪开,又绕到若萱的另一边:“小姐,我可不是吓唬你,夫人天天都问我你在外面干些什么呢。”

若萱有点紧张地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梅香板起脸的,故意作出一副一脸凝重的样子:“我说呀,若萱小姐天天和林逋那小子眉来眼去,两个人还互赠情诗,好得跟浆糊遇上糯米汁儿似的,分都分不开。您在学堂中间拉了一道帘,本来考虑着男女有别,打算把若萱小姐和男孩子们隔开,可是呀,那根本没用。小姐照样从帘缝里和那姓林的小子眉来眼去,眼去眉来!”

若萱惊得脸色煞白,不由得站起身来:“梅香,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哪?我,我……”

梅香被若萱的紧张神态逗得笑弯了腰:“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这么不经吓呀?我实话告诉你吧,夫人问倒是问过,我跟她老人家说,咱们小姐呀在外头可乖啦,专心读书,从来不会去瞧谁一眼。姓林的那小子又穷又傻,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上那么大一块补丁,比抹桌子的抹布还难看,咱们若萱小姐是天上仙女下凡,才不会去搭理这种穷小子呢。”

梅香蹙起眉头,梅香瞧在眼里:“哟,大小姐,我才说了您的心上人几句,瞧您这眉头,就挑得跟秤钩子似的,瞧着怪吓人的。要是真的把我吓坏的话,下回我可不给您打掩护说好话啦。小姐,您还记得不,上回夫人说,女孩子书读多了没用,反正要嫁人的。我在一旁说,女孩子多读书有用,肚子里的学问多,将来在婆家腰杆挺得直,夫君也瞧得起,夫人连连点头称是,说自己若不是家里穷,也会找个先生多长点学问,今天也就不会受那两个读了几天书的姨太太欺负了。小姐,我可一直在帮着您哪,您可不能没良心。”

若萱扑哧一下,又乐出声来,细声细语地说:“知道啦,梅香对若萱好,若萱也不把梅香当外人。我们俩要好一辈子,以后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梅香从衣服底下拿出一个烧饼:“我的大小姐,您可瞧好啦,刚才经过厨房的时候呀,我又偷偷给您的郎君带了一块烧饼。哎哟,您瞧我干的都些什么事儿呀。本来夫人边让我伺候您,边给她当探子,没想到反过来我跟您成一伙儿的了。这要让夫人知道了,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梅香举着烧饼,绕过竹帘,来到林逋的座位那儿,把烧饼朝抽屉里塞去,却发现里面已经塞了吃的。她故意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哟,里面已经有东西啦,今天还是双份儿。这到底是谁干的呀?”她戏谑地朝若萱那边瞧了一眼,“我今天带上个烧饼,可是多此一举啦,这要把林相公撑坏了,我可担不了这个责任呀。”

接着,她又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这正是若萱塞进去的那张纸。她夸张地惊叫着:

“呀,这是什么呀?叠得这么好,比手帕还方正。”

她故意朝着若萱的方向打开纸张,只见纸上写着几行秀丽工整又不失飘逸的字。她又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

“呀,这字儿这么漂亮,是谁写的呀。哟,这不是咱们若萱小姐的字吗?”她故意拖着长腔,念起字来,“‘晓镜无言窥奴妆,玉簪带羞藏发端。总忆郎云镜溪水,何年相伴看斜阳’。哟,这是一首诗呀,还是一首情诗,这是写给谁的呀?还镜溪水,镜溪在哪儿呀?还相约着看斜阳,这个郎的福气可真好哇,他到底是谁呀?”

若萱的脸蛋早羞得跟朝霞似的,她绕过帘子,跑到这边来追赶梅香:

“死丫头,快还给我,还给我……”

梅香把信举过头顶,一边绕着桌子逃跑,一边还不停地刮着自己的鼻子:

“没羞没羞,不给不给,我又不是在您的抽屉里拿到的!”

“你给不给,给不给!”

“不给不给,说出你的郎是谁就给!您以为我不知道哇?今天您写一首诗给他,明天他填一首词给您,这可比眉来眼去厉害多啦,你们早就海枯石烂心不变啦!”

正追着,外面传来说话声。梅香一惊:

“哟,小姐,他们可来啦。这首诗可得藏好,千万别给别人发现。要是落入那些捣蛋鬼的眼中,他们可不像我梅香那样护着你,到时候小姐您的心思就全漏啦。”

梅香动作飞快,把纸张重新叠好,塞回林逋的抽屉里,又扶着若萱一溜小跑回到帘子这边,手脚麻利地把若萱的笔墨纸砚往课桌上摆:

“小姐,您就别再羞答答的啦。您哪怕脸上都铺满了朝霞,您的郎在帘子那边也瞧不见哪!咱们也赶紧收起心神,摆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吧。”

梅香越是这样说,若萱的脸蛋儿越是红得厉害,虽然她的嘴里骂着“死丫头,看你再胡说”但看得出,她的心里其实很高兴。一切刚收拾好,顾老先生便带着一群男弟子走进学堂。梅香冲若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幸亏隔着帘子,所以若萱那娇羞慌乱的样子才没有引起男弟子们的注意。

十多年过去,顾老先生更显得干巴瘦,却也更见精神。他走上讲台,用那双老而不花的眼睛朝下面看了一眼,习惯性地将那把威风依旧的大戒尺在讲台上轻轻一拍,弟子们赶紧在自己位置上坐正。老先生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还是若萱来得最早。”他伸出一根干瘦若枯竹的手指,对着男弟子们那边点了几下,“你们几个,非得等到我要进门了,才肯进教室吗?都在家睡懒觉了吗?须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若萱一个女孩子都来得这么早,你们为什么不能早点来?”

其实若萱根本没听清顾老先生说些什么,她的心思全在竹帘那边的林逋身上。她相信此刻林逋的心思也全在她的身上。她想,林逋肯定已经发现了抽屉里的东西,今天多放了一个烧饼,他可得慢慢吃,可别吃噎住了,还有,那首……诗可千万别给其他人看见了。

刚刚还板着脸的顾老先生忽然又高兴起来,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都像泡了水的**茶一样绽放开来:“为师今天要跟大家说一件喜事。”

一个弟子站起身,装着正儿八经的样子作了一揖,接口道:“先生,是不是您打算纳妾呀?”

另一名弟也站起身来作了一揖,一本正经地说:“恭喜先生,贺喜先生。”

“住口!”顾老先生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斥责那个说话轻薄的弟子,“一介书生,学堂之内,大雅之地,怎么可以口出这种轻薄之言?何况你的堂妹若萱小姐也在竹帘那边听课!”

老先生说着,还抓起那把巴掌宽的戒尺拍了一下,啪——戒尺那清脆的响声中,那两个调皮的弟子吐了吐舌头,把脑袋一缩,仿佛脑袋是被那戒尺声吓得缩进去的。两个人赶紧老老实实地坐下。

“我想告诉大家的喜事是,你们的同窗林逋接到了通知,明天就要赴省应试了。”

下面的弟子们一阵**。

这个说:“哎呀,真了不起,林逋去年一次就通过了州试,今年又要参加省试了。”

那个说:“林逋才十八岁呀,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若萱满脸红晕,不知是兴奋还是含着羞,斜着眼睛偷偷地瞄着竹帘那边,仿佛即将赴省应试的不是林逋,而是她自己。

顾老先生接过弟子的话头说:“你说得对,的确是前途无量。如果林逋也像去年的州试一样,一次性通过省试的话,明年就可以参加殿试啦。林逋呀——”

林逋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弟子在。”

“你可要再加把劲。老朽最出色的学生,今年才做到正四品,磨头村胡先生的学生陆凡举,已经做到从三品了。林逋,你明年争取给老朽考个状元回来,最差也得在前三甲,将来前程定要在陆凡举之上,为老朽争点脸,也为你的同窗们做个榜样。”

顾老先生说得脸上放光,仿佛林逋已经金榜题名了似的。大家只顾着听顾老先生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若萱已悄悄溜出了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