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距离关城门没有多长时间了,守东门的卫兵们哈欠连天。倒春寒让人心生困乏,这时进出城的人流也几乎断绝,卫兵们已经开起了小差,讨论着炭炉小火烤鱼和烧酒。

这时,一顶漆黑的轿子由远及近,卫兵们有些愕然,平乐东面的道路十分崎岖,骑马行动都多有不便,更别说乘轿子。何况夜间四下黑暗,轿子和随行的队伍却只打了寥寥几个火把,若非城门之内就是内热的平乐夜市,人气十足,卫兵们大概要怀疑这是阴差借道,自己撞上鬼了。

队伍靠近之后方能看清,四个轿夫两旁有骑手举着火把,那骑手**的马也是通体乌黑,明显受过训练,对背上的火光和热源毫不惊愕。而在轿子之后还有一些步行的随行者,等这伙人走到城门下,卫兵上前时,他们身上红线绣纹的黑袍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有卫兵认出了这身衣服,近半个月来截江亭人进出平乐非常频繁,又都带着官府签发的文书,卫兵们习以为常,简单确认手续之后便要放轿子进城。

“夜路不好走,城里青石地不平整,小心别把轿子倾了。”卫兵顺口关照了句。

“谢您关照,敢问醉生楼在哪个方向?”

两名骑手中的一人下来牵着马走,城门下的火把照亮他的侧脸,卫兵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英气逼人,火光和阴影削凿让这骑手的脸庞看着硬气,他开口时没有看卫兵,而是压低了目光瞥向地下。卫兵却不觉得这人不敬,相反他的气质让卫兵有种感觉,如果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肯定有叫人说不出话,提不上气的力量。

“沿着这条街走到头,冲西边就能望得见。”卫兵茫茫然地指了路,那人点头谢过之后便又上马,领着队伍朝街那头去了。卫兵心里感慨这肯定是某位高人,平乐里也有众多武学高手,这些人举手投足都带着常人没有的力魄,方才那人便是如此。随着队伍走远,被问话的卫兵还望着那个骑手的背影,发现黑袍上金色的丝线绣出江涛的波纹,在火把映照下起伏闪烁。卫兵觉得那袍子真是好看,但也只是想想,很快卫兵们的注意力回到之前的闲谈上,炭炉烤鱼和烧酒的话题又继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黑袍上的江水湍纹是截江亭人位阶的标志。红线刺绣意味着分舵亭众,银线则意味着使者甚至分舵舵主。而金线刺绣的黑袍究竟有多少人拥有,他们又在截江亭中处于何等的地位,无可查证。如果刚才卫兵观察的再细致一些,他还能发现那金线袍子上的江水波纹生动壮阔,有远近层叠的变化,和普通亭众身上的黑袍大不相同。这种花纹叫“通天潮”,绣制这种纹样需要礼部清吏司的许可,将这种花纹绣在衣服上意味着穿衣服的人有着等同于七品文官的特权。这伙人连夜乘快马来到平乐东北面的镇上,换了轿子,遣散马队,低调地进了城,卫兵们大概觉得这只是追捕日前流寇的后续。

但从此刻起,剑枭和他女儿已经不再是纷乱的焦点了。

轿子行到街道尽头,确实已经遥遥地可以望见坐落在繁华中的醉生楼,但那还是几条街道之外。相比之下,队伍身边的这些街道则死寂而黑暗,一点烛火都看不到。带头的骑手勒了勒马,引队伍朝拐角行动。

这时,一道影子翩然落在队伍一旁的屋顶上,打头的骑手立刻察觉,示意队伍停下。但另一名骑手似乎感到了敌意,当即拔剑出鞘,对着屋顶一声暴喝。

“什么人?”

那个影子似乎脱了力一样,沿着瓦片滑落下来,拔剑的骑手从马上跃起,一时间寒光闪烁,即便黑马受过训练,也还是仰头嘶鸣起来。

那影子落地时缩成一团,似乎摔落在地还没站稳,拔剑的骑手飞身削砍过去,那剑力之大,破空的啸鸣让另一匹黑马也不安地仰头。

只是,影子里也射出一道寒光,贴合骑手的剑光而动,仿佛两把兵刃合二为一,只是一瞬间,骑手的剑被掀飞脱手,那影子又一动,踢开骑手直取黑轿。

在马上的骑手这才跃起来,翻覆两手放出许多道寒光。刚才应对劈砍时游刃有余的影子,遇上这些星星点点的寒光而大为忌惮,曲折游走,一下子在窄窄的街道上腾挪踏跃,那些寒光击中房屋和地面之后,散发出丝丝银光连接着骑手的袖口。骑手猛地抽拉,这些丝线猛地缩紧,在空气中割出让人心悸的声响,如果有人站在这些银线当中,现在应该已经四分五裂。

但是那影子避开了暗器也躲开了银线,现在从马背跳上的骑手已经落地,影子沿着一侧房梁疾走,突然偏折直取落地的骑手,骑手一面掷出寒光一面拔出短刀防御。但这次那影子一振拔剑,长剑带着开山之力划出一条直线,所有暗器还没碰到这条线就已经被剑气震落。

眼看那条线就要与骑手的短刀相撞,脆弱的短刀无法抵挡这剑光,将会连刀带人一起被切开。这时一声长啸掀开了黑轿的帘布,一道鞭影与剑光相撞,空中的影子随即卸去力道,落在了地面,保住性命的骑手把短刀收回鞘中,不知是从刚才那一招里看出了来者的身份,所以不必再用兵刃,还是因为力量悬殊,持刀失去了意义。

“都让开,我与他有话要说。”这时,轿子里的人走了出来,那人声音浑厚敦实,同样披着金线黑袍。袭击队伍的影子始终没有把剑收回鞘中,但轿子里的人一发话,即便刚才被打落了武器的冒失骑手,也不做多余动作,自己退到了一边。轿里下来的人径直走到那影子跟前,突然愣了愣,来者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黑袍男人笑了起来,他面貌英武有力,发笑时盛气远在持剑老人之上。

“原来如此,看来你倒比传闻里有义气一些。”

“你追了剑枭一路,如果是为了见我,现在你也见到了,便不要再为难他们父女。”

黑袍的男人止了笑,与白发老人对视了顷刻,自嘲似得叹了口气。

“看来到平乐来终究是白跑一趟。”

“你没有话问我?”

“我要问的,全都已经有了答案。”黑袍男人凝视着老者,但目光已经失去兴趣,老者昂头看着他,忽然把剑收回鞘中。

“若杀了我对你是大功一件,但杀无妨。”

黑袍的男人沉默一阵,最终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低贱了,便把所有人想的如你般低贱,你不成大事,未必旁人不能成。”那黑袍男人转身回到轿子上,两个骑手搀扶他入轿,均是毕恭毕敬。

“走吧,你身在哪里对我已经无异,但总有人心怀叵测,你若是死了,便是把与我们共享的最后一点尊严也丢了去。”黑袍的男人掀开帘布时最后回头说了一句。

黑轿被抬了起来,继续往街拐角去。队伍开过白发老者身旁,没有做任何停顿。

“扬部的弟兄过得怎样?”老者忽然对轿子的方向追问。但轿子径直地走远了,什么回应也没有。老者似乎气结,再次握住了剑柄,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一阵啸叫升上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一团红色的烟火在天上炸开。

“总舵主,是醉生楼的方向。”御使银线的骑手对轿子里的人说。

“还有人在帮剑枭,这可稀奇了,去看看吧。”男人虽然这么说,那声音却透着厌烦。

与此同时,刘晟正舞着枪在醉生楼大厅里闹腾,截江亭的人一开始倒想制服他,发现刘晟完全醉酒,枪枪照着要害去,他们颇有些为难——现在制服刘晟最好的办法就是连手腕一起斩下来,但他是炎华楼刘家的公子,这不是大厅里这几个小喽罗做的了主的。于是亭众们纷纷退避,任凭刘晟乱刺乱砸。刘晟酒醒了一半,正在亢奋的劲头上,看截江亭的人都躲着他,更觉得血气上涌,施展掠云踪四下追打。炎华楼的轻功倒却有高超之处,大厅里的几个喽罗轻功不及他,被追得十分狼狈。

邱处方听着楼下砸东西的声音,只管往楼上跑,身后面几步就是截江亭的追兵。他憋着一口气,刘晟的轻功和枪法非常容易辨认,自己刚才也专门点明了刘晟的身份,炎华楼少公子上门闹市很容易被认为是平乐武坛对截江亭的反扑,这就是邱处方的计划,只要这里闹得足够厉害,截江亭的巡防队要么回防,要么先上门控制炎华楼,那时候就是东方雄带着周游儿逃跑的最佳机会。

只是有一样,邱处方自己得脱身才行。

上到第五层,邱处方觉得肺里面像火烧一样。醉生楼不比普通的塔楼,内部结构繁琐曲折,每上一层楼梯就要把这层的回廊走个遍,但也得益于这曲折的过道,跑了这么久邱处方还没被身后的人追上。

一件暗器嗖地从邱处方耳旁擦过,他没有受惊反而因为这好运更加大胆。这时正有两个小厮端着热汤要往隔间里送,邱处方矮身一滑从小厮身下穿过去,再抬手一扬打翻了汤盆,热油裹着冒烟的汤水向后飞溅,邱处方听得两声惨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登上第六层,没有走回廊,而是马上撞开一旁的隔间冲进去,在屋里人的瞠目结舌下从桌子上跳过去,再撞开另一侧的门钻进另一条走廊,其间碗盘破裂声不绝于耳。这样绕来绕去让他多走一倍以上的路程,但能让追他的人搞不清方向。不知是不是这么跑法奏了效,在看到上第七层的楼梯时,邱处方气喘吁吁,但能听见追兵的闹腾声还在对面回廊的雅间里激**。他推开上下楼的婢女,手把着扶手把自己往楼上拽,在婢女们的惊呼声中上了第七层。

楼下的打砸声停了,不知道是刘晟被制服了,还是醉得太厉害自己撞柱子上晕了。邱处方不屑地一皱眉,四下扫了扫周围的环境。回廊里摆着瓷瓶,插花,各种文玩,但却没有一道房间门了,在回廊的那一端可以望见去往第八层的楼梯。

邱处方这才猛地回过神,他本来计划在三四层就甩开追兵,随便从哪个房间的窗户跳出去,顺着屋檐滚一截再施展轻功逃到街上,没想到甩开追兵就已经上了七层楼。邱处方边想着边靠近窗口望了望,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平乐的街道集市变成了星点般的灯火,与视线齐平的地方则直接连着夜空。以他的轻功从这里跳下去,连生还都很困难,更别说逃脱。

正在邱处方迟疑的时候,楼下传来异动,他不敢停在原地,顺着回廊跑向了第八层的楼梯。

塔楼建筑的空间大都下宽上窄,第一层开阔曲折如同一座庭院,到了第七层里已经只剩下回廊,第八层则只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以往这个房间是醉生楼头牌歌妓的闺房,雅称云间高阁。这建在平乐最高处的闺房为歌妓增添了神秘色彩,本身又是一种美誉,让往来的雅士更加为高阁中若隐若现的女色癫狂。截江亭进驻平乐之后,这间屋子似乎被截江亭的一个大人物占据,邱处方上了楼梯就停了下来,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扇色泽古朴的门,门后面大概就是那位截江亭的大人物。

邱处方走近了些,单看门倒没有什么不同,似乎之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间高阁也只是塔顶的一个厢房而已。但越是走近,一阵馥郁的气旋便越发明显,那香味顺着地面,门框,门缝,勾勒出一个女性走过的影子,邱处方甚至有一点恍惚,这香味让他瞬间就忘掉了背后的追兵和生死未卜的东方雄,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的房间。

传闻中,占据了云间高阁的截江亭高手是个绝色女人,如果传闻属实,那云间高阁的使命倒也没有改变,只是醉生楼的头牌易主而已。

邱处方推开了门,小心地走进去再关上门,这个房间浸泡在温醇的香气里,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关上房门就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摆脱了恼人的追兵。实际上进了这间屋确实能挡住追兵,那是因为贸然闯入会有横死的危险。

邱处方进屋之后走了三步,三步之后他抬头看见了榻上的女人,那瞬间整个世界都为之停顿。

那女人正伏榻休息,那侧影顿时让邱处方想到了天鹅,毫无疑问整个房间的香气都以这女人为中心流转,而她身上的红丝帛,仿佛是束缚天鹅的捆索。这一瞥里邱处方感觉到了极致的柔弱,虽然女人的肌肤有不少**在外,邱处方却一点猥亵的想法也没有,这一个瞬间只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超脱的美。

但这一瞬间过后,邱处方着急地意识到,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所有摆设都小巧精致,唯一的衣柜也只有半个人高,无处可藏意味着无法脱身,邱处方想退出去,但外面一样没有出路。邱处方脸色沉重地再次看向那个女人,也许,也许他可以趁她睡着挟持她逃走?但这样一来自己在平乐便再无立足之地。

似乎邱处方过激的想法搅扰了房间里的香潮,那女人醒了过来,抬头正好与邱处方对视。就在邱处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的时候,那女人笑了。

“小子,到这来做什么?”

“我在找出去的路。”

邱处方边说着不由地后退,但那香气幽幽地往他鼻子里钻,突然让他软了脚,迈不动步。与此同时,绛天骓已经目光扫过他的衣襟、袖口、手腕、足步,心里对邱处方的武功、身家有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解。

“你从哪过来的?”绛天骓微微调整双手的姿态,让垂下的丝帛微微展开。这一部分丝帛浸过曼陀罗油,挥发出的香气麻痹了邱处方的手脚。看出对方已经难以动弹之后,她不急不缓地走上前,想在他作答之前多看出一点线索。

上门闹事?不太可能,难道是受人唆使来打探什么东西?她这么想着,就在绛天骓奇怪的时候,一阵惊雷般的轰响在塔楼外炸开。

这炸雷样的声音还伴随着红烟在天际扩散,绛天骓瞥了一眼窗外,再看向邱处方的时候,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刚才的声音来自于截江亭的传信工具响天雷,在醉生楼里燃放响天雷,意味着事态已经不可控制,需要全城巡防的截江亭亭众悉数回防。邱处方听到这一声响心里窃喜,他还不知道这是醉酒的刘晟又帮了他一个大忙——刘晟终于被制服后,破口大骂截江亭是仗势狗贼,还谎称刘继云已经在赶来路上,要把平乐中的截江亭众一网打尽。此事着实超出在场亭众能应对的范围,才不得以燃放了响天雷。

绛天骓搓了搓手指,她可以用指甲里的天枢草汁给邱处方带来剧烈痛苦,那疼痛即便成人也不能抵御半刻,何况眼前这个面带稚气的少年,用不了一会她就能问出谁指使他闯到这来。早在入主平乐的当夜,总舵就传来口信,为了维持截江亭对平乐的控制,哪怕杀死几个人也无妨,官府那边自会有关系打理。只是绛天骓临到要动手,又心生一股怜惜。

她与邱处方对视,竟惊觉这少年长得还颇有几分英俊,一双眼睛明净透亮,是没被市井污染的眼睛。当真一掌取了他的命也有些可惜。

就在绛天骓迟疑的这一瞬间,邱处方的手脚恢复了直觉。原来刚才响天雷炸开,那强震已经让迷香的效果减退五分,绛天骓走近和他对视,那眼里的杀意一下让邱处方明白了,云间高阁里的截江亭高手就是眼前这个角色女人。危急当中邱处方血气上冲,硬是抵消了曼陀罗油的药力。他猛地一低身从女人臂下钻过,一滚地再起跃到了窗边。

邱处方花了一瞬间去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个女人浑身透着致命的危险,挟持她已无可能,往楼下去的路被追兵堵死,可以姑且一试的只剩下眼前的窗口。

“置之死地而后生。”

邱处方一把推开窗户,用传奇戏里的台词鼓舞自己。他施展星散步,一顿地从八层高塔的窗口飞身而出。星天和背后的云间高阁缓停了一瞬间,接着便飞逝向上乱成了眼前的流影,邱处方感到一口气压迫在胸口,大地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