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阶段 逝去的江湖

公元二千零五年,张三大学毕业分配回青州参加工作。

有些发福的柳七摆酒为他接风。

张柳二人,在柳七的书斋——粗看堂里席地对坐,煮酒聊天,墙上挂着柳七的得意之作七字斗方:“粗看菩提细看花”。这几年柳七在文化界的名气如日中天,一字难求,坊间传言柳七的字禅意浓厚,房中挂有一幅他的书作,不仅提升品味,还镇宅,更有传的神的说柳七的字可夜止儿啼。

“小子,出息了,今天叫你来是有些江湖旧事七哥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

“七哥,你说!”

“你师父收你那年和马五约了一场板桥沟决斗还有印象吗?”

“听说最后改成了闭门切磋,我师父赢了!”

“是,当时你在医院,这事是我三哥调解的,公证人也是我三哥,知道你师父怎么赢的?”

张三两眼大瞪,这事还是第一次有人提起。

“我也是最近才听我三哥酒醉提了一句,可其实当年我就猜到了。”

当年。

半城球室的门“咣”地一声由里边锁死,将王二麻子和马五的小弟隔在了外面。厚厚的平绒窗帘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里面昏黄的灯光也隔开了。

“我只当公证人,不插手任何一方。”文质彬彬的柳三拉了张椅子双手抱胸坐在一旁。

“武斗?文斗?”王二麻子问。

“怎么说?”

“武斗,不动铁器,打怂一个为止;文斗,做件对方不敢的事便赢!”

“三哥在这呢,别太粗野,来文的,输了怎么说?”

“我输了,退出江湖,以后你出现的地方不会有我的影子;你输了,给我徒弟登门道歉,赔偿二千块医药费,公平吗?”

马五点头。

“我是东道主,我先来。”

王二麻子由一张台球案下抽出那把曾名扬青州的斧头:“三哥,劳驾搭把手帮我压一下右手,我怕自己本能反应会躲,丢了人!”

柳三忍了一下没说话,走过来双手压住了王二麻子的右手腕与手背。

王二麻子手起斧落,半截右手食指在桌案上跳了一跳,马五吓的一声惨叫。

“马五,要三哥帮你压手吗?”柳三拿过斧头递给马五。

马五将斧头提了半天,一把拍在台球案上:“半城哥威武,马五认怂!”

“马五,闭门切磋的规矩懂吗?”

“懂,比斗过程就烂我心里了!”

张三沉默了半天,默默自饮了一杯酒。

十多年了,师父当年说那半截手指是修车时轧断的,柳七若不说,至死也不会知道师父当年的恩情如此之深。

“你上大学的时候,李十三已经入狱了,我那三哥的想法难捉摸,当年抓他是以斗欧至人伤残的名义,竟然没有说他贩毒的事,当然,也许是因为证据不足没法一网打尽,放的长线吧,谁知道呢!”

当年。

小白拄着拐站在阳光明媚的三月青州城,不知何去何从。

李十三入狱,苦等几年的马五悄然将他的生意全面接盘,吴九等李十三的死党被迫夹着尾巴进入地下蜇伏期。

小白伤好出院时,青州已经是马五的天下。

柳七与小白在街头偶遇,亲切地打招呼:“出院了小白,走,七哥请你喝茶?”

柳七出现在这个时候,小白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在柳三手中了。

“那天要是没有三哥解救,小白早被打死了,替我谢谢三哥的救命之恩,茶就不喝了!”

“要是没我三哥,你也没那一劫,还记恨呢?”

“没有、没有,住院这俩月,我细想了好多,我觉的这世上的事没有冒的,我要没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也招不来三哥,我活该,能留住命其实是三哥手下留情了!”

柳七目光变得飘乎,说了句小白没听懂的文词:“各有前因莫羡人呐 !”

“七哥说正事吧,我这孙猴子反正是逃不出三哥的五指山了!”

“哦”,柳七收回他的文人思绪,“我三哥托我问你一件事,他说你本质不坏,还能挽救,叫我问你有没有听过‘卧底’这个词?”

马五的势力迅猛发展,比起当年的李十三有过之无不及,李十三当年还讲江湖规矩,多少算条汉子。马五却唯利是图,两三年的时间,青州江湖已是一个没任何道义可讲的江湖。

柳三在监狱里探视李十三时给他带了一条烟,这叫李十三受宠若惊。

“十三,在里面快三年了,没打架闹事,表现良好,不给政府添麻烦也是仗义的一种,三哥给你申请的减刑,大头儿批了,三天后你就自由了,和里面的弟兄好好道个别,告诉他们表现好的都有机会!”

“三哥……”

“别说了,还有件对不起你的事今天跟你一说,小白当年并没有出卖你,是我做的局。”

李十三愣在当地,三年来困扰自己的疑问终于清楚了,为什么小白出卖了自己,判刑时却没有贩毒的罪加在身上算是明白了。可柳三为什么要告诉自已呢?李十三想不明白,柳三在他心中如今就是关二爷和诸葛军师的合体,让他充满敬畏。

吴九招集齐了李十三的死忠旧部,在给老大洗尘的宴席上历数马五的罪恶和这些死忠弟兄这三年受的打压,大骂那些忘恩负义的狗叛徒,并展望了东山再起的辉煌……

“老九,明天包了青州酒楼叫马五来谈判!”

李马双方各两三人进入青州酒楼,请了王半城做见证人,其他各方江湖人物将青州酒楼围的水泄不通,都想第一时间知道这次谈判后江湖势力如何划分。

柳三躺在隔了一条街的青州茶社里的摇椅上闭目养神,柳七在屋里焦燥不安地转圈,想出去却不敢。

“消停点儿,转的我眼晕!”

柳三欠身坐起,目光如炬:“古人说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亏你一个青州书法名家,一丝静气没有!”

柳七不敢转圈了。

“江湖上说今天是青州城风云际会、龙争虎斗的盛会。屁!我给今天的谈判取名‘风消云散’,明天起,王二麻子画的那条线我就把它擦掉了!”

“三哥,这次又是你做的局?”

“这次是他们自己做的局,我只是在关键的地方轻轻推了一把!”

“三哥你是人民警察!你……”

“是啊,你当人民警察是幼儿园阿姨吗?菩萨还有霹雳手段呢!你是要教我怎么当警察吗?”

柳三躺回摇椅又闭上了眼睛。

青州酒楼谈判现场。

王二麻子以主事人身份坐在主位上,赵周二侠分左右站在他身后,马五与李十三一东一西隔着直径四米的大圆桌遥遥相对,马五身后站着小白与青州江湖上新一代的单挑王井二五,李十三背后是吴九、赵四。

王二麻子双手一摊:“人就算齐了,二位有什么过节、误会的都摆桌面上来,能谈拢最好,说不清楚的划个道大家按江湖规矩来办!”

马五翘着二郎腿,拿一把小挫刀挫着指甲,眼皮也不抬:“谈呗,十三爷说怎么谈吧?”

李十三望着马五背后拄着拐的小白:“谈判前,我先了件旧事。小白,十三哥当年冤枉你了,今天向你道歉!”

李十三说完由后腰猛地抽出一把战术短刀,一刀贯穿了自己大腿,剧痛下无力再拔出刀来,脸色苍白地望向小白,忍痛由牙缝嘣出几个字:“两清了,兄弟!”

马五拍案而起:“十三,你的时代过去,现在还他妈玩你那套耍仗义的把戏唬弄人,不灵了,土鳖!”

“马五,过份了,今天是来谈判的,好好说事!”王二麻子开口打劝。

“住嘴,你王二麻子也是个土鳖,还他妈是个穷土鳖,跟我谈判,拿什么谈?拿你的破钢管?还是拿他的瘸腿?”马五猛然由桌子下面摸出一把锯短了双管的猎枪,指向王二麻子。场面被震住了,谁都没想到马五嚣张膨胀到了这个地步。

李十三想强压这一口恶气,却没能压住,鸡血上头,一把抽出旁边吴九腰上别着的菜刀冲马五甩了过去,马五偏头但没有能完全躲过,小李飞菜刀拉掉他半只耳朵,并未减速飞出三米钉在窗棂上。

王二麻子见势不对,趁马五分神之际左手举起钢管右手擎起斧头要对其下手,但疼痛的刺激下马五手一抖,猎枪走火,双管齐发,乌黑的钢砂喷射而出,将刚跳在半空中左干右戚八面威风的王二麻子一枪轰的血肉模糊撞上墙壁,顺墙滑落不知死活。

马五这一下红了眼,土猎枪要填装弹药才是枪,否则只能当短根使,马五扔了猎枪,几步冲过去,一把揪起已经丧失战斗力的李十三,吴九去抓马五的胳膊被马五一拳正中太阳穴直接打昏,马五拔出李十三大腿上的战术短刀,一刀捅进了李十三的肚子,顺着刀刃的方向猛然发力拉出二十公分长的一道口子,李十三的肠子哗啦一声倒了一地……

小白的手指在手机发射键上悬停了一秒,最后看了眼屏幕上联系人的备注名“柳神”两个字一眼,扔开拐杖飞身跳起用使板砖的手法将砖头一样的飞利浦100砸在荷尔蒙已经爆棚的马五头上,马五已经顾不上疼了,一个摆拳打飞了白瘸子,俯身抓起一把地上的肠子,一刀离断,再俯身……

醒来的吴九从窗棂上拨出自已的菜刀红着眼与拖着拐的小白一起冲向疯狂了的马五。

赵老六与周八看了眼死的不能再死的李十三,二人对视了一眼默默从不知死活的老大手里抽出了名震青州的斧头和钢管大吼一声冲了上去加入了战团……

柳三听到了青州酒楼方向传来一声枪响,起身掏出他心爱的诺基亚1100拨了一串号码,接通后只说了两个字——擦线。

张三一脸失落,柳七也一脸失落,二人举杯干了酒。

“知道你师父的新外号吗?”柳七觉得气氛有些沉闷。

“什么?”

“王二麻子,但没人敢叫出口。那天由青州酒楼的谈判现场活着出来的只有三个人,新一代的单挑王井二五全身而退,是那天唯一毫发无损的人,但不是因为身手好,是因为马五捅死李十三时他被吓的拉了一裤裆,瘫倒在地。还有赵老六,你知道的这家伙义气当头,本事却差的远,能活下来是赵四为他挡了马五七刀。第三个就是你命大的师父了,法医鉴定死亡时间的时候,他猛然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把法医吓了半死……现在的你师父才是名副其实的‘麻子’,马五那一枪给你师父右半张脸、脖子、右胸上总共留了七十二粒钢砂,正合地煞之数!”

柳七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探出落在张三身后装着花梨木框的一幅写了“且放白鹿青崖间”七字的四尺横屏上,书作下,贡案上,青釉梅瓶里抽出一根遒劲梨枝,几片孤瓣衬着白墙如浅墨勾勒,若有若无。

二零一六年三月初七晚上十点钟。

四十多岁的高大壮提着一根玩出了包浆的老钢管,身后跟着七八个吹染烫风格的小青年,在大个儿的带领下找到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张三。

高大壮用钢管捅了捅张三的后腰:“嗨,小子,哪个道上的,敢在我东关十三英的地盘上生事,胆够肥呀?”

张三没理他,望着湍流的车水马龙,想着那年柳七在书斋给自己说江湖旧事时脸上的失落。

“别他妈装怂,起来说话!”高大壮有些恼火。

“怂?”张三站了起来盯着高大壮:“我的师父是青州王半城,师父没教过‘怂’字怎么写!”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天雷地火交击,高大壮握着钢管的手没出息地颤抖,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当年那个浴血战神般的王半城!

丙申仲春·长安

丙申谷雨·一改于青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