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离别,相逢犹恐在梦中人

C H A P T E R

大屿山上一切如旧。石香姑自归来后便掰着手指盼着郑一归来,她生来就是个闲不住的,帮中事务也跟着留在寨子里的当家们一起处理,竟是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红缨送参汤进来,发现石香姑不见了。

“香姑,香姑……”

喊了很久无人应声,只得往旁边的厢房里去找,远远看到一口大木箱子敞着盖,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地躺在外面,活脱脱像刚被抢劫了一样。这是郑一的居所,敢这样乱动的除了石香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等她凑近一看,险些没把手里的参汤扔在地上:“姑奶奶,你钻这里做什么?”

石香姑坐在比她还高的木箱里,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的书,天气本就闷热,一头一脸都是汗却浑然不觉。

“今天我是找到宝贝了!”石香姑喃喃道。

红缨翻了个白眼儿,郑老大这里到处都是宝贝,根本不用找。不过她倒是有些好奇,之前那么多奇珍异宝这位顾奶奶都不屑一顾,今天这两本书倒是个什么鬼?

石香姑之前打开箱子的时候眼睛发亮,除了金银珠宝外,躺在上面的基本上分别写着《崇祯历书》、《几何原本》、《泰西水法》、《天工开物》《博物新编》《火轮船图说》…..一本本都是亚欧合璧的科学巨著,内容丰富生动。越看越是热血沸腾。

不仅火药发明于中国,火枪最早使用于中国,便是望远镜、地球仪、钢琴萨尔斯管在百年前就已经广泛流行,只是后来便都消失匿迹了。

“佛朗机火炮射程500米,45度仰角发射射程可以达到一公里,大型者炮身250厘米,中型者156厘米,小型者93厘米,炮弹从后方装入,发射间隔短,发射散弹时一发炮弹带有500发子弹,可以封锁60米宽的正面,威力惊人。”石香姑一面喃喃地念着一面放声大笑。

红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人是疯了吧?”

石香姑放下书根本没有要从箱子里爬出来的念头,放下手上的书,拿起旁边的一本《火轮船图说》对着红缨说:“这本书里图文并茂的说了蒸汽机的构造和洋人造船的这步骤。我们也可以学洋人在大屿山建一个造船厂,到时候别说是打洋人,我们也可以开着船打到欧洲去。”

红缨抢过石香姑手里的书,把汤碗递过去:“我不管你造不造船厂,先把这碗汤喝进去,回头帮主回来看见你瘦了,非得处置我不可。”

石香姑泡在箱子里一看就是整整一下午。日落西山,石香姑回到卧房,拿着纸笔写写画画,期间只吃了晚饭,就又开始忙活起来。

红缨催促她早点洗澡休息,石香姑却是忙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她忍不住埋怨道:“人家都说男人不在家,女人也无事可做,再看看你帮主巡航,你却忙得连饭也顾不得吃了。”凑过来一瞧,却见宣纸上先是画着几个大船,上面用朱砂标志出重新加载的大炮位置。

石香姑道:“这个船样子得慢慢琢磨,明天拿了去给几个当家瞧瞧,等文显回来就商量开造船厂的事,算算日子保仔也快回来了,若是伍秉鉴和英国人的和谈成功了,便能带回100万两银子,刚好可以用在刀刃上。”

红缨对这些不感兴趣,拿过另外几张纸来问:“这些画的是什么啊?”

红缨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都这个时辰了,谁不想活了赶到这里嚷嚷。

石香姑放下毛笔对红缨道:“出去看看。”

出了院门,指见前方一阵灯影绰绰,众人簇拥着一位白衣男子,那人在灯火中看到了自己,顿时笑容满面,连本来弄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都明媚了起来。

“保仔!”

“拜见夫人!”张保仔穿过人群走到石香姑的面前行礼。一别半月石香姑感觉他又长高了好多,身子也壮实了不少,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日的白衣少年,而是一个风姿卓越的伟岸男子了。

“事情进展得到如何?”

“一切都很顺利,”张保仔道,“伍秉鉴和广利行的老板卢光恒一起见了亨利上校,两个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摆事实讲道理,最终让英国人明白自己正需要广东十三行的资金来打赢拿破仑战争,不能在此时得罪清朝当局。事情谈成后,英国军舰已经撤离澳门。”

石香姑点点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张保仔道:“伍秉鉴给了十万两银子,说是如今怡和行生意艰难,一时筹不到更多的钱,一百万两分五次付清,让带话过来,请夫人见谅。”

石香姑不以为意:“伍秉鉴说的是实话,如今的广东十三行焦头烂额、百废待兴,等假以时日他们恢复了元气,不会失信的。朝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张保仔道:“事情告一段落后立刻有人给圣上上了折子,说是两广总督软弱无能,尽损天朝颜面。圣上震怒,已经下旨将两广总督吴雄光革职。”

石香姑没想到朝廷竟然将两广总督吴雄光给革职了,随即问道,“新任的两广总督是谁?”

“听说是张百龄。”石香姑点点头没有再追问,看着张保仔又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我算着你们五天前就该回来了。”

张保仔道:“归来的路上遇到由章琳、东拢向潮州转运的红头船。今年潮汕大涝,很多庄稼颗粒无收。澄海知县尹佩绅动员当地及福建商、船民,到台湾厦门两地,运载大米,**平粜。载米的闽粤两省的“青头龟”及“红头船”,就在樟林及东陇靠岸,然后由木船沿韩江转运潮州,以解决全潮各县的粮食问题。这些米船关系到当地老百姓的生死存亡,我们不放心就跟着护送了一段。”

石香姑很高兴:“单不说我与伍秉鉴承诺要保护红头船在珠江口、琼州海峡和南海的安全,就像你说的,红头船载的是老百姓的口粮,载的是潮汕百姓的生死,咱们就不能坐视不管。”

石香姑说话的时候,张保仔也在上下打量着她,发现归来之后,她不仅没胖反而清瘦了些许。

“帮主已经到了澳门,蛰伏数日伺机进攻,不用多日便可凯旋归来。”

张保仔说话最是靠谱,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不觉便安心起来石香姑冲他笑了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大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张保仔抬起手,众人立刻闪身,只见一艘还插着英国旗子的船舰歪歪斜斜的被拖上了岸边。

石香姑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除了云海飞渡外,红旗帮如今的很多船只都是被称为猪仔船。仅仅是普通渔船改造而成的,不能装置火炮,一般在海战中往往都是起到炮灰和运输的作用。

面前这艘张保仔俘获的英式船只,是由上好的越南柚木制成,看上去大概有180英尺长, 梁宽也有28英尺宽。用硬木做成的15道全密舱壁是从舱底延伸至主甲板, 而每道舱壁之间的间距很短, 所以船体结构很牢固。

石香姑走过去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的查看,发现这艘船不仅材质坚固,结构精巧,更有37道硬木肋材, 其中一部分用作加固舱壁的扶墙。船身两侧用一条条又长又重的厚木板逐次紧贴着固定在舱壁和肋材上。纵向强度是由三根巨大的硬木腰板紧密地排列在一起, 顺着舭部曲线贯穿前后。同时由于位于船身的位置很低, 除了在船头和船尾的两端, 无论帆船空载还是满载, 都处在水线的上下, 所以还起到舭龙骨的作用。另外三条比较轻薄的腰板或称翼板位于甲板水平线之上,相互的间距不一, 在底部与舭部和缓地横向弯曲, 纵向整个底部也略有弯曲。这种特殊的船有一条轻巧的龙骨, 以适应航行的需要。

足足看了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石香姑才抬起头来对张保仔道:“都说小船不能装重炮,可是如果是这样的帆船,有没有可能加炮在上面?”

张保仔俘获这只船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听石香姑这样一讲,也不禁沉思起来。

二当家常爷说:“这得请岸上船厂的师傅来瞧一瞧。”

石香姑看着常爷:“请的到吗?”

张保仔正色道:“请不到,就抢了来!”

石香姑瞟了一眼张保仔,不得不说不仅自己在变化,如今当日那个云淡风轻的白衣少年,如今也越来越像海盗头子了。

“那就交给你和常爷去办,越快越好,我不仅要结实的运输船,红旗帮现在最缺的是能护航的护卫舰。若是我们自己早出这样结实的帆船来再装上大炮,何愁由朝一日不打服了洋人?”

三人商量完,石香姑命人把英国的帆船安置好。此时夜已经深了,众人散去,唯独张保仔还跟在石香姑的身后没有离开。

“我这会子乏了,你也去歇息吧!”

月光下,张保仔一身华练,俊美得好似九天下凡的谪仙,只见他单手拎着一个大红木箱,把手镶翠,四角鎏金,一看便是洋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

张保仔放下箱子,砰地一声打开箱盖,只见里面五颜六色地对着各色的衣物。石香姑觉得好玩,弯下腰去拎起一件,竟是一件洋人穿的宫廷礼服,裙摆下面是荷叶边,后身拖着长长的着裙裾,若是把一旁放着的隆起的衬裙套在里面,整个人就好像是个圆锥形一样。

石香姑依旧爱不释手,反复的看了又看,“洋人这些裙子倒是挺好看的,不过穿成这样,可怎么出海啊?”

张保仔听着也不自觉地的笑出声来,这些天海上的疲惫不觉一扫而尽,心里不禁暗自幻想想着她穿上这些洋装的样子来。

第二日,石香姑便又唤了常爷和张保仔来。虽然郑氏经营大屿山多年,可整个香港岛仍旧是一片荒芜,人烟稀少。石香姑将一副手绘地地图缓缓推开。

常爷看清后先是惊呼了一声:“这是大屿山和香港岛的地图?”

石香姑点头道,用手在上面指着说:“我想在大屿山南侧这里发展耕地。”

然后她的手又换了一个地方,“这里建造船厂”

“这里建营盘。”

“这里我想建一个大大地水车,这样从上到下灌溉大屿山南坡的农田,即便日后遇到围攻,我们也可以长时间内自给自足。不像之前一旦禁海,我们山上的兄弟便要挨饿,自古以来,挨饿就要任人宰割。”

常爷看着地图,摇头道:“这又谈何容易啊?再说自古以来,海盗自古以来以海为生,自有船只航行以来便有海盗存在。可从来没听说过哪里的海盗自己见硬盘,自己建船厂,还要自己种粮食的。”

“怎么不能?”

“怎么不能?”

一句话同时从石香姑和张保仔两个人的口中说出,他们对视了一下,张保仔对着石香姑微微一笑。

石香姑正色道:“常爷恐怕还没有说完吧?海盗自古都是靠攻击其他的船只和掠夺岸边的财务人畜为生,建船厂,建营盘,种粮食不伦不类而且麻烦。”

常爷轻咳两声:“我不是觉得不好,而是实在没人这么干过,其他的当家也不会同意的,就算是等帮主回来,恐怕也是难以说服大家。”

石香姑心里明白,即便是红旗帮这样训练有序的海盗帮派也都是干一票大家分,只求眼前不管身后的作风。一个个无家无业,自己吃饱享乐赛过活神仙,来日腥风血雨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又是另一回事。

“我觉得可以!”

石香姑和常爷同时把目光看向了说话的张保仔,他说:“这世间万物总得有个第一次。谁生下来也不是就要做海盗的,后来不也是做了,我们华夏早在明成祖的时候,就已经收复安南,派船队下西洋,经营南海。可如今洋人的坚船利炮倒整天在南海上耀武扬威,我们自建船厂,震慑洋人有何不可?”

石香姑只觉得心口一阵舒泰,张保仔的话真真就是她想说的。

“保仔说的极是。建船厂和建营盘都是为了打洋人,种粮食是让众兄弟为难之时免于被动,不过这些事还是等文显回来再说吧,”

这时,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昨日去‘请’的工匠来了。

石香姑没想到竟会这么快,激动得往外走,迎面被带来一老一小两个人走到议事厅的门口,普通就跪了下来,看样子是吓坏了。

那十四五的少年搂着爷爷的腿,浑身瑟瑟发抖,抬起头来以为眼前肯定是跟昨天那帮人一样的海盗头子,没想到却是一位眉清目秀,貌美人甜的姑娘。他看着她的发髻,喊了一声:“夫人!”

石香姑亲自给两个人松绑,一一将他们扶起来道:“二位师傅辛苦了,这次请两位来是我有求于你们,不用害怕。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老者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心想到了海盗窝里,还能活着出去吗?

老者着石香姑的模样,只当是她也是被抢来的如今做了海盗的女人帮着害人,心底是一万个看不起。

“不知道夫人把我祖孙二人连夜掳来是要我们做什么?”

“造船!”

“造船?”

石香姑点头:“正是!”

老者颇有几分傲骨,心道替海盗造船最后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捂着心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道,“老朽年迈体弱多病,如今老眼昏花根本造不得船,还请夫人留我祖孙二人一条残命,放我们回去吧!”

石香姑明白老人此时的所思所想,当年自己看到海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她笑着说,“这样也无妨,但是既然来了就看看我们这的船,再走也不迟。”

一听到船,老头子没刚才那么急了,左右红旗帮在这东南沿海上横行霸道多年,若是亲眼琢磨他们的船,以后到了岸上也好找出破解之法上报朝廷,也是积德行善、造福子孙的一件好事。

那少年却是一脸担心:“爷爷…”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怕爷爷去还是怕他不去,纠结得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像个猫儿。

阳光明媚,海天一色,张保仔从英国人那里掳来的小型帆船就停在那儿。老头子带着小孙子颤巍巍的走过去,上下打量这艘船,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石香姑看这老头子分明就跟昨夜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样,心道这事有门。

张保仔一直跟在石香姑的身后,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站在一边陪着她。

“这是一艘洋人的运输船,类似于咱们的福船,但更适合做战船。

福船全船分四层,下层装土石压舱,二层住兵,三层是主要操作场所,上层是作战场所,居高临下,弓箭火炮向下发,往往能克敌制胜。但是这艘船比福船更大更稳。”

“如果把这艘船改装成战船呢?”

老者想了想道:“要成为战船,得全面改装,加肋骨,加厚船板,改进火炮甲板,还得改帆索。”

石香姑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迫不及待的说:“老人家一定会喽?”

老头子看着石香姑又看看张保仔这两个人跟昨天抓自己的满身煞气的海盗不一样,看着都跟画里的人一样,可偏偏走上了邪路。

“昨天的几个壮士抓错人了,我老头子哪有这个本事,在船厂里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简直是要咳出肺来似的。

“爷爷…”小男孩脸憋的通红,抱着老头子的大腿惊恐地看着石香姑和张保仔。

张保仔上前一步,抽出腰间的弯刀。老头子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光,颇有几分老匠人的孤傲,“老头子说不会就是不会,这些洋人的玩意连朝廷都得派人去西方学习,两位老大就不要为难我们了,说了我们不过是在船厂混扩饭吃罢了。”

张保仔上前一步,把弯刀架在了老人家的脖子上。这回老头子索性闭上眼睛,颇有些引颈待戮的架势。

张保仔笑了一下收回弯刀,可下一秒就把刀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少年吓得闭上了眼睛,呼天喊地地求饶,张保仔冷笑:“不会也无妨,就留你在这里好生待上些日子,或许就会了。”

“保仔,不得无礼!”

石香姑第一次见张保仔这样满身煞气的样子,不觉愣了一下。恍惚间昔日的白衣少年真成了一个海盗的模样,就像是一头被关进笼子的狗仔再放出来的时候成了一头充满攻击性的头狼。

张保仔道:“夫人,看看这小子瘦得跟只猫儿一样,我是好心让他在咱们这历练历练,否则放回去,这样的小身板也是被洋人欺负。”

石香姑皱眉看着少年,再想起一个个膘肥体重的洋人,就好像看到了中国的小渔船和西方滴远航舰。可她想起从郑一卧房里找出来的那些书,明明就在不远的之前我们的航海技术还领先于西方,短短百余年的时间竟然落后到了这种地步,当年老师教她讲不进则退,居安思危果然是人间大道。

“放我们回去,我们不要做海盗!”少年大声的哭泣着。

石香姑看了少年好一会儿,笑盈盈地说,“二位是我从陆上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理当留下来多住些时日。况且,谁说留下来就是当海盗?这海上多的是洋人的船,怕是你们在内陆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你们不是船匠吗?正好饱饱眼福。”

祖孙两人自那日起就被石香姑养在了大屿山,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款待着,没人欺负也没人要求,日子倒是逍遥自在,红旗帮中其他人等也猜不透郑夫人这是要什么,只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石香姑听了一笑了之。

天气越来越热了,石香姑晚上睡得越来越不好,这一天早上的右眼莫名的跳个不停,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

“去问问保仔,可有文显的消息?”

红缨见石香姑几日睡得不好,早上又吃不下什么东西,原本就清瘦的一个人,一张脸变得只有巴掌大。

“昨天不是刚问完吗?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石香姑踌躇着只听外面传来张保仔的声音:“香姑,帮主得胜了!”

“快去,让保仔进来。”

红缨把张保仔从外面迎进来,张保仔看着石香姑只穿了一件家常的红袄,发髻也随便一绾,不觉怔了一下。

“真的胜了?”

张保仔道:“帮主在澳门海域打败葡萄牙舰船,现在已经已经向黄旗帮的寨子方向巡航去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大屿山。”

石香姑登时喜笑颜开,不仅人精神了,胃口也好了起来,招呼张保仔一起吃了饭,又从书桌上拿出好多手绘的小样儿摊在桌子上给红缨和张保仔看。

“你之前画的就是这些?”红缨看着这些被石香姑当宝贝一样的玩意儿,当时还遮着盖着不给她看,故意哼了一声。

石香姑摇摇头:“才不是呢,这些是照着上回保仔带回来的洋裙子改的,怎么样?”

红缨别的不关心对女孩子穿的戴的是很感兴趣的。她拿着这些小样,看了又看说:“好看是好看,可是外面没有人这么穿啊,出门会被笑死的。”

张保仔拿过来看了看说:“我觉得挺好的,无论是咱们这边女子的衣服还是西洋女子的衣服好看的都过于繁琐,行动不便。别说干活练武,就是逃命也都能被自己绊倒了。”

石香姑和红缨想着张保仔说的画面都笑了起来。

“就是这个道理!我这是把咱们的衣裳和西洋人的衣裳结合起来画的,你看看这个,裙子短,裤子长,好看又实用”石香姑美滋滋的拿起一副小样儿说,“看看这个帽子,花边漂亮吧,在船上带着,好看又遮阳。”

张宝仔看着石香姑俏皮生动的笑容,默默低下了头。

红缨没有注意到张保仔此时的表情,只笑着打趣说:“那可得加把劲儿,帮主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你穿上去迎接他才好。”

一连几日外面都是暴雨如注,石香姑靠在雕花花梨木**,强忍着最近以来的不安,信手摆弄着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战利品’,绣着荷花的小红兜肚,洋装改成的中式女装,还有一双底子绣着平安滴男鞋,都是她亲手缝制的。遥想小时候娘亲逼着自己做女红时的样子,自己只后悔没有多学一点,那时只觉得除了跟着师父学本事外,其余的都是无用功,可嫁做人妇之后才觉得,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做东西,实在是一种幸福。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整个大屿山仿佛都随着近来越长越高的海浪一起咆哮起来。

红缨见石香姑脸色苍白瞬间失去了血色,心中甚是担心,一连几日里,夜里雷声大振,石香姑已经多日没有深眠过了,她还怀着身子,再这样下去恐怕孩子也要吃不消了。

“夫人,这是帮主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也该回来了,郑一回来,石香姑的三魂七魄也都完整的归位了。红缨见她不管不顾地下床,光脚踩在了地上,赶紧蹲下给她穿鞋,一边埋怨着:“帮主外出许久,这才回来肯定一大堆事在前面脱不开身,外面这么大雨,还是在房里老实等着吧。”

石香姑哪里还顾得上,撑着伞就往外走。红缨一路喊着总算追上她,扶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议事厅离她和郑一的居所还有一大段距离。刚到了路口,便看到许久未曾露面的郑安也匆匆的赶往了议事厅,他侧身的时候也看到了石香姑,那眼儿颇有些奇怪。顿时积压在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像是被拉开闸的洪水,越发的凶猛了。

紧接着,她看到了跟着郑一的周蒙和雷至凤心才安了下来。

“两位当家辛苦了,这一路上帮主多亏你们的扶持,香姑在这里道谢了。”说着,石香姑冲二人郑重地福了福,能在这个天气里帮自己夫君回家的人都是她的恩人。

二人哪里感受普通一声在大雨里跪了下来:“夫人,我们愧对帮主所托,愧对夫人啊!”

石香姑愕然发现两个人言语间已经泪流满面,放眼望去不仅是他们,恍惚间整个大屿山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意味。

“怎么了?”

石香姑顿时感到了什么,本来看到二人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口气也跟着发虚,强忍着内心一次次涌起地不祥预感。

“这是帮主让我们两个人先送回来的。”周蒙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油布包还有一面铜镜。石香姑在伞下打开布包,里面是郑一的亲手笔记。石香姑粗略的上下看了,瞪着眼睛问道:“你们先回来?他让你们先回来,就是为了送这封信?”

周蒙道:“帮主离开林金彪的寨子本来打算返航的,但是说还是要去梁保那里巡航,既然是七旗联盟那自然要巡便整个七旗海域,帮主那人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让我们二人先送这封信来给二当家常爷。”

“信你们看过吗?”

周蒙点头:“我们看过,当日帮主让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告知我们,即日起七大旗帮要在七旗海域里尊称夫人为龙嫂。”

郑一竟然特意叫人送回这个来?

是为了兑现承诺还是预料到了什么?

石香姑觉得自己不能再深想了,“那现在帮主呢?他人在哪呢?”

雷凤至和周蒙跪在地上谁也不肯再抬头,石香姑忽然发了狠,上去一人踹了一脚,“快说!”

周蒙咬牙抬头,想了又想才道:“帮主在返航的途中遇到了观音暴,云海飞渡沉入大海,帮主如今下落不明,恐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石香姑怔怔地看着周蒙,“什么意思?”

两个人谁也不敢说话。

仓啷一声,石香姑抽出周蒙腰间的弯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问你什么叫做凶多吉少?”

“夫人!”张保仔不知何时走到了石香姑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石香姑也看着张保仔,迫切地想要从他的脸上寻到否定的答案。

“香姑,你要节哀顺变!”

石香姑只觉得双耳一阵轰鸣,好半天都没能明白张保仔这句话字面的意义。

“张保仔,你胡说八道!”石香姑论起胳膊就向张保仔扇了过去,张保仔也不躲,这一巴掌就硬生生的抽在了他的脸上,“不是说文显马上就要回来了吗?这个时候你们咒他?信不信我宰了你们?”

红缨从身后死死的搂住石香姑,不让她再有机会打到张保仔,哭着说:“香姑,你冷静点儿,保仔不会骗你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张保仔不会骗你,你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这个时候雷凤至才敢说:“我们再回来的路上就接到了帮主遇难的消息,我和周蒙立刻返航寻找,只寻得云海飞渡的残骸,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郑磊和一些兄弟的尸首。”周蒙哭着道,“夫人,帮主恐怕,恐怕已经……”

石香姑怔怔的站在雨中,想哭却是哭不出来。哗哗的雨声像是一支支利剑穿在了她的身体里。天地间仿佛都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像是常爷也走过来告诉她什么,整个红旗帮的人都在她面前说着什么。

她听到红缨的尖叫声,看到张保仔脸色苍白的向她跑来,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幻化成另一张朝思暮想的容颜:文显?

这两个字像一把刀在她的心底搅动着,一股热热的**冲破一切阻碍从她的身体里涌了出来,从脚心到四肢到小腹整日的热度被一点点地抽走,在她软软倒下去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脚下已经在雨中盛开出了一朵火红绮丽的花朵来。

狂风掀起数仗高的浪头来,一波一波的砸向云海飞渡。没用多久,这艘大船上的所有人都被压在了甲板上,所有人的衣服全都被淋湿了。整只船已经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先把帆收起来!”

船头的舵手一边喊着一面亲力亲为,可就在这个时候,前方漫天卷地地袭来滔天高的巨浪,一层一层不留缝隙地将这艘船和所有人卷入其中,好像如来佛的手掌心骤然翻涌,可怜云海飞渡这艘驰骋多年的‘神舰’,顿时四分五裂被沉沉地压向了海底。

石香姑觉得自己升在了天际,想过去却根本无法动弹。她看到了郑一,看到了那个在最后时刻依旧指剪江山的男人大喊着:“先把帆收起来。”

船已经开始下沉,郑一一步一步地向船头走去。

“帮主,帮主!”

郑一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若不过去,所有人都得死。

石香姑头疼欲裂,她忽然又看到自己置身于珠江口的花穿上,郑一一身是血的倒在她的面前。

她期期艾艾地说“留这么多血,一定活不了了。”

郑一冷冷地说:“老子这一生都在逆天而行,活不了是屁话,你尽管治吧!”

石香姑开心地说:“文显,我就知道你没事,你说过再也不骗我对吗?”

郑一的面庞在海水中越发的清晰,他这一次什么也不说,只是满含微笑地看着她,眼底满是眷恋和不舍。

夕阳下,他说要和她从今以后寄情于山水之间。

平静滴海面上,他说要带她走遍南海,受人敬仰。

他又一次对她背信弃义了?

“郑一,你混蛋!”

身上的痛远不及身上的痛楚,石香姑猛然惊醒,看到守在自己床前的男人,心中又是一喜,可渐渐地她看清这个满眼关切的男人不是郑一而是张保仔的时候,失望的潮水在一起将她淹没,她的泪水也像泄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

张保仔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守在她的窗前,无论外面是有多大的喧哗声都被他挡在了外面。

门轻轻地响了,红缨端着一碗药进来,服侍石香姑喝下去。

孩子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她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父母双亡的小女孩,苍茫的天海之间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红缨再次看到石香姑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有什么不一样了。

“外面怎么样了?”

红缨听她声音虽然虚弱但是透着一股坚定的意味,悬着的心不由落了下来。从小到大,她了解石香姑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越挫越勇。之前红缨真怕这一回她会撑不住,可现在她知道这个女人又挺过来了。

“常爷和几个当家都在议事厅里,几大旗帮的海霸王也接到了消息,都在赶往大屿山的路上,另外洋人和朝廷也知道了帮主的消息,听保仔说都在蠢蠢欲动。”

石香姑冷笑:“人还生死未卜,消息倒是传的快!”

红缨不忍再继续刺激她,只沉默着不敢反驳。

“他们来做什么,趁火打劫吗?七旗联盟是文显一生的心血,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让人破坏掉。”

红缨扶着石香姑坐起来,服侍她漱了口,洗了面,又拿过在桌上温着的参汤喂她喝了小半碗,才缓缓地说:“保仔说帮里很多人要扶郑安做帮主。毕竟他是郑家的后代,根正苗红。”

“郑安?”

石香姑恍若大悟,怪不得之前郑安看自己的眼神颇有得意之色,原来竟是为的这个。

“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去议事厅!”

“可是你的身体!”

石香姑摇摇头:“没关系,我挺的住。文显没死,我不能让人把红旗帮搅和乱了,等他回来,他要怪我的!”

昏迷多日,再次走出卧房后,石香姑这才看清此时的大屿雨收云散蓝天白云间阳光万丈,刺得眼睛难以睁开。等她完全适应了光线时,她才发现面前一片麻衣素缟,哭声不断。

本来的议事厅前高高挂起的白色灯笼上浓墨重彩地用黑笔写着大大的奠字刺伤了她的眼睛。

郭学显、林金彪、乌石二三人已经连夜赶来。在灵堂里主事的郑安上来给两人磕头行礼。

乌十二面露悲切,赶忙将他扶起,郑安却是悲伤得极近虚脱险,及欲昏厥。

林金彪抹着眼泪道:“你叔叔在天有灵知道你如此孝顺,也会安息的。”

郑安叩地不起,哽咽道:“可怜我叔叔英年早逝,连个血脉也没有留下,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自然和亲儿子一样,有我在自然不会让他身后无人。”

乌十二不住地点头。郑安这时抬起头来,抱着他的双膝道:“我父和您情同手足,如今叔叔一去,您就是我最亲的人了。安儿年轻以后红旗帮的事情,还要多多请教大伯,总不能让我们郑家百年的声名就此衰败了。”

林金彪怔了一下,几乎是立刻接口道:“郑安啊,有你几位伯伯在,你们郑家的红旗帮定不会乱,放心吧!”

此时红旗帮几位当家此时也是身披重孝,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各怀心思,最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看向了门外。

“帮主如今生死未卜,不急着前去救援搜救,却有人抢着在这里置办灵堂,到底是何居心?”

艳阳在灵堂的门口投下一方阴影,只见一个小小的青衣女子站在那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里握着一把弯刀在艳阳下闪闪发光。

郑安听到声音迅速站起来,对着石香姑怒道:“我叔叔归航途中遇到观音暴葬身大海整个东南沿海无人不知,你不许为我叔叔办丧,难道是想让他不得安息?”

石香姑冷笑:“文显是我的丈夫,给他办不办后事自然是我说的算。”

郑安站直了身体,向着石香姑昂首示威:“郑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你个娘们来指手画脚。”

“啪”的一声,石香姑的巴掌闪电般落在了郑安的脸上,“外面乱成一锅粥了,你就只会在这里哭丧,你还知道自己是郑家的男人?”

郑安被打懵了,挑起来半尺高,比划了好几下,就是不敢还手。

乌石二上前一步:“郑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石香姑瞟了一眼乌十二和林金彪:“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还请两位贵客去偏厅稍事休息吧。”

无论别人怎么劝,石香姑就是不相信郑一真的死于风暴了。秉去众人,她一个人望着黑色的灵牌,却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答应过自己要教她接着练枪,学兵法,学驾船,学武功,她还没有穿上改过的洋装站在他的面前,她还没有和他一起把书房里的航海图上的路线全都踏遍。

此时六大旗帮的海霸王再次齐聚大屿山,只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七旗联盟成立后的短短时日内,统领七旗海道联盟的海龙王郑一竟然去世了,连一丝血脉也没有留下。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坐在这里的都是海霸王,各个都是人全都听出了乌十二的弦外之音。

林金彪立刻附和:“如今这个时候七旗不能无首,盟主之位乌老大当之无愧。”

“盟主之位?”梁保大喊了一声,“我就觉得盟这场海难死得蹊跷,郑老大在海上闯了所少年,郑家的云海飞渡也不是纸糊的,若是别人遇到观音暴沉船海底不足为奇,可那是我们七旗帮的盟主龙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就死了,分明就是被人害了!”

这句话宛如惊天骇浪般从灵堂传遍了整个红旗帮。一帘之隔的灵堂内,石香姑听到心底的猜测得到了应和,一颗更像是被放到了油锅里两面煎。怒火吞噬着她的心,而整个红旗帮也因为这个消息彻底动**起来。郑一是在巡视七旗海域时遇难的,各大旗帮都脱不了干系,昔日的联盟不仅会因为盟主遇难而瓦解,更会会面临反目成仇大动干戈。

林金彪越听越觉得这不话不对劲儿,冷笑道:“梁保你什么意思?”

梁宝梗着脖子,满脸的悲愤无处宣泄,他瞪着林金彪大吼道:“谁现在急着当盟主,谁就是杀人凶手!”

“你少放屁!”林金彪站起来走向梁保就要动手,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他巴不得红旗帮变得乌烟瘴气,早看好了郑安那个窝囊废,有他掌管红旗帮,不怕红旗帮不垮不了。

“住手!”乌十二喝住二人,皱眉道,“成何体统?”

梁保冷笑:“体统?如今还能有什么体统?龙哥不在了,之前七旗联盟的章法我看也不算数了,自然是和之前一样,谁船结实谁老大,谁的人多听谁的,都别在这儿给我装孙子,爷爷心里都跟明镜儿一样,想跟梁爷现在就充老大,也不撒泡尿照照!”

林金彪又气又恼,但转念又是一喜,连他都听不得这样的话,想来乌十二那暴脾气定是要把梁保活撕了的。他定定的看着乌十二,哪知却听道对方慢悠悠地说道:“梁保说得也不无道理!”

林金彪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一样。石香姑隔着帘子听得真切,心底你真冷笑,乌十二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甘愿给人当枪使?他这是要开始假撇清了,老狐狸一肚子鬼胎!

梁保得了肯定越说越觉得自己忠肝义胆,天地可鉴,他指着其他人道:“你们怎么说?一个个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哑巴了?龙哥待我情同手足,我定要找出真凶替他报仇!”

乌十二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一直静静坐在一边的郭学显身上,“学显,你是读书人,这件事你怎么说?”

郭学显难掩悲痛,用袖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石香姑心里嗤笑,一个个都是个天生的戏子。

林金彪不干了,他一直想抱乌十二的大腿,不想没得到好处却惹了一身骚。

“郑流唐,你当日在我帮上一直和郑老大形影不离,生怕吃了我的亏一样,后来也是你和郑老大一起离开出海的,若是说最后,从你身上才是最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地方。”

郑流唐脸涨成了紫红色,憋在心里的一口气也终于全面爆发了。

“林金彪,你个卑鄙小人!”

林金彪咬牙切齿地看着郑流唐:“别在这人跟我装大尾巴鹰,我哪点说错你了?自从我坏了你手里的买卖,你就一直怀恨在心。仗着自己是龙哥的族弟,就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不惜把自己老娘搬出来叫嚣。本来还以为能仗着姓郑耀武扬威,可郑老大没理你这茬,你觉得七旗联盟对你没半点好处,所以就干脆害了他。”

短短几句话让屋子里炸开了锅。林金彪说得有模有样,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乱,直到郑流唐仓啷拔出刀来砍向了林金彪的面门,所有人才停止了议论。可为时已晚,林金彪也拿出了家伙跟郑流唐打在了一起。

乌十二声音像雷鸣一般:“郑老大尸骨未寒,你们这是干什么,给我住手!”

郑流唐手里的弯刀颤了颤,可看着众人的表情,咬牙道:“停下来听你们往我身上倒屎盆子吗?我宰了这个王八蛋再说,省得他接着胡澿。”

石香姑望着自己面前的纱帘,看着帘外刀光剑影打成一团,她也跟着心乱如麻。她不愿意去想,她只盼着郑一还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有些事情细思极恐,帘外的这六个海霸王,如果说郑流唐脱不了干系,那么其余几个人也是一样。乌十二德高望重、野心勃勃;林金彪一心破坏七旗联盟,之前就和郭风雷狼狈勾结李天霸几次欲置郑一于死地,而郭学显虽然借助她的计谋登上帮主之位,可她至始至终都明白,这个人和小时一样从来都不是良善之辈,甚至比任何一个海盗头子的心思都深。梁宝表面莽撞,可实则最是左右逢源,任是谁影响了利益也会翻脸无情。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乌石二是郑家的旧交,郭学显是盗帮中最鼎力支持正义的人;梁保自郑七时就追随红旗帮,忠心耿耿;林金彪虽然混蛋,可吴知青受過郑一救命之恩;郑流唐无论如何也是郑一的同族兄弟。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每个人都有可能不是。

灵堂里的打斗还在继续,大屿山的后院又传来了一片哭声。郑老夫人和一众女眷哭死了好几回。如今郑安是郑家唯一的血脉,可郑安自小体弱多病,长大后又被宠得无法无天,平日里走鸡斗狗不说,此人贪婪好色,在红旗帮里作威作福恶贯满盈,否则郑七也不会不把帮主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现如今郑一一死,当夜郑安就来到了郑老夫人的居所,当着所有人把郑老夫人一通羞辱,以泄心头之愤。老夫人越想越难过,丧子之痛本就痛不欲生,没想到后半生无依无靠的苦楚这么快就摆在了面前,竟是直到现在昏迷不醒。

“我对不起文显,若是当初不那样反对你们,说不定……”

“老夫人,您刚刚醒过来,切莫悲伤。”

石香姑上前扶住老夫人,这时才感到自己的手掌一片冰凉,竟是有一脉一脉的温暖从老人家的掌心传递过来,仿佛在一瞬间给了自己力量。

“文显不会死。”石香姑看着老夫人,从对方的眉眼中勾画着郑一的眉眼,“即便是他真有了意外,我会替他给您养老送终!”

郑老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从脖子上摸出一个玉珏,套在了石香姑的脖子上。

“这是我婆婆传给我的,一直以来文显不娶,我给他安排了几个女人,可没一个是他承认的。我还以为家传的东西就断在了我身上。现在我把她传给你,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

“……”

“我嫁与郑家,在这南海上漂泊几十年,如今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并不该像一般老妪那样想不开。自古以来海盗几乎无人可以善终。我只是不忍红旗帮就此败落。若是有一日大限来临,数以万众的男人尚可有逃生的机会,可是这大屿山中的一众老弱病残恐怕想要求生就是比登天还难了。”

老人家再次昏睡过去,石香姑替她盖好了被子守在一旁。红缨站在石香姑的身后悄悄的抹着眼泪。

石香姑道:“赶紧收了!”

红缨满腹委屈却也是渐渐止住了抽泣,“香姑,我好怕。”

“怕什么?”

红缨摇摇头,再说她的眼泪就又要落下来了,好一会儿她才哽咽地说:“我怕又想小时候那样被人再卖一次,我也怕像那年闹饥荒的时候被窜出来洋人和海盗带走。”

石香姑顿时明白了,红缨和自己自幼相识于花船,之前各自受过不少苦。红缨从骨子里怕洋人怕海盗,只因为郑一当了红旗帮的盟主因为石香姑嫁给了郑一她才能安心地待在大屿山上。可如果是郑安或是其他的海盗当了红旗帮的帮主,那么岛上的所有女人势必又会沦为玩物。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红缨轻啜道:“香姑,自小到大都是你保护我,这次你可也要说话算话。”

这时,外面有人来报:“启禀夫人,张保仔回来了,急着见您!”红缨听到张保仔的名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夜深了,石香姑白日里隐藏的哀恸再也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来。一身白衣的张保仔站在她的身后,几次想要把面前这个此刻柔弱无助的小女人搂在怀里,可他终究不能。她的悲伤也变成了他的,在他的五脏六腑内搅动,随着每一次呼吸痛不欲生。

随着张保仔的无功而返,她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继父母去世,师父离去后这个世界上又剩下了她自己。再也不是梦中的不安,当年初入花船时的孤独与迷茫从梦境冲再一次从记忆深处席卷而来。

“郑一你个混蛋,你说回来后要教我练武,教我射击,教我骑马,教我掌舵,教我烧烤做饭,你说要教我好多好多的东西,原来就是为了要离开我?”石香姑的眼泪磅礴而出,身体顺着灵台缓缓下落。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灵牌上冰冷入骨的几个字,无法给他半分的回应。

石香姑的手里拿着周蒙和雷凤至给她捎来的那封信。他要所有人今后喊他龙嫂,兑现当初的承诺。这一切仿佛都是他之前冥冥中的安排,可究竟在那个几个狂风骤雨的日子里,在他生命的前夕,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切到底是上天注定,还是他做好的安排?

石香姑哭得不能自己,偌大的灵堂里她一遍一遍地喊着郑一的名字。泪光中,她与他在花船上第一次相遇,他一身是血扑进了她的怀里。她想着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情形,那种悸动仿佛还近在眼前……

“香姑,我知道你难过,可若是他在天有灵,他一定最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好好滴完成他的志向。”

石香姑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他是自己的弟弟,也是她的亲人,他的话像一阵惊雷劈得她的脑海中又重现了一丝清明。

她毕竟不再是当年被卖进花船的小女孩,此时石香姑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血海中活下来的没有弱者。

她要面对的是生存,不仅是自己的生存,也是她身后这一拨原来红旗帮叫她“嫂子”的所有兄弟们的生存,更要面对着整个联盟的生存。耳边有老夫人和红缨的哭泣声,还有白日里灵堂前的刀剑声,最后她的脑海传来郑一继任帮主那天,响彻在大屿山天际的那首帮歌。

“海王庇护,盗亦有道,

神龙临世,侠义为先。

妈祖显灵,母亲康健。

财物为轻,兄弟为重

四海为船,巨浪为帆。

任我遨游,杀伐敬天。

朗朗乾坤,涛涛水面。

血染长空,佑我旗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