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侠之大者·前传第20章寄居小庙
冬日里,细雨如针。
书案边上的炉火映红了墙壁上的挂画,裴云汉依旧昏迷不醒,这种反常的状态不仅让裴遗风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也让前来探望的倒霉和尚放心不下。
自那日以来,裴云汉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的时间并不算短,这中间请来看病的大夫,连裴遗风都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却无一例外的束手无策。
难道他真的没有救了吗?
看着昏迷的裴云汉,如果说不担心,那绝对是假的。裴遗风一副出门的打扮,他不仅有忧虑,他还有悔恨与自责,在倒霉和尚面前他强颜欢笑,看似镇定自若,却丝毫没有听得进倒霉和尚的安慰。
所以,那丝温存也就显得微不足道,倒霉和尚自然明白这种心情,也不便再多言。
突然,听得一声吼叫,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裴云汉从**坐了起来……又是一阵挣扎,然后又倒在了**。
两人大惊,审视之下,只见裴云汉满脸的扭曲,苦痛仿佛占据着身体的每个部分。片刻工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口中发出苦痛的呻吟,还有含糊不清的呓语。
倒霉和尚摸了一下裴云汉的额头,就在他触及裴云汉额头的时候,仿佛被针蛰了一下,他的手不知觉地缩了回来。
他的额头实在太烫了,就像书案边上那燃烧着的火炉,裴云汉高烧不退。
裴遗风挂在脸上的忧愁如乌云愁结了一般,他拿出冰块,包裹在毛巾里,然后敷在裴云汉的额头上,也许是冰块起了作用,裴云汉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长此以往,这也不是办法。”
倒霉和尚不无担忧地说道,他也实在难以相信,就淋了一场雨,裴云汉怎么就会落得这般下场,可这世上令他不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想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不错,今天找大师前来,我正要拜托大师一件事情。”
看到他的打扮,倒霉和尚大概也猜到了裴遗风的目的。
果然只见裴遗风说道:“我打算去京城请名医来看望云儿,这期间还望大师能够照料一下小儿。”
尽管此前他飞鸽传书让裴矩山庄的人去邀请那薛抽儿,但薛抽儿是名动京城的名医,前来求治的病人络绎不绝,若非自己前去,恐怕一时难以请到。
倒霉和尚点了点头,说道:“裴兄,尽管放心前去。令郎,我一定会好生照看。”
将裴云汉托付给倒霉和尚后,裴遗风看着昏迷的裴云汉,想到自己有一段时间不能在其身边照料他,也不知道是担心还是什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摸了一下裴云汉那菱角分明的脸庞,那张发烫的脸庞正经历着多少痛苦的煎熬,让他感同身受。
若非路途遥远,一路颠簸,他一定会带着裴云汉一同前往。
但现在他却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那句云儿的小名也没有提起,只是这样轻轻地抚摸着裴云汉的脸。
之后他卷起包袱,手拿起宝剑,正要出门而去。
房间里的火炉忽明忽暗,照耀着门外的弥漫大雾。这个阴郁的早晨,细雨如针。他丝毫未曾想到关河重重的遥远以及一路的泥泞,既然选择了远方,那么就得风雨兼程。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沉睡的裴云汉,然后压了压头上的毡帽,正要迈步向前,却听到裴云汉一声大叫,还没等到裴遗风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
容不得他思虑再三,裴遗风扔掉了手中的包袱,追了出去。与此同时,倒霉和尚也跟着追了过来。
细雨下,一个孤独的身影伫立在大雾之中。
裴云汉两眼通红,浑身笼罩着一股黑色的真气,将他与浓雾融为一体。裴遗风大惊失色,知道裴云汉这是走火入魔之迹,便欲出手制服。
哪知裴云汉疾如闪电,形似鬼魅,竟是一种连裴遗风都从未见过的诡异身法。裴遗风不敢大意,小心地应付着。谁知裴云汉竟然改守为攻,竟然反过来向裴遗风大打出手。
裴遗风连忙见招拆招,对方的招式都是稀疏平常的招式,但力道与速度却不知道提升了多少倍,以至于他一时只能应付,而不能反守为攻。
两人相持不下。这时,只见倒霉和尚凌空而下,对着裴云汉的百会穴下手。裴云汉魔性大增,倒霉和尚竟然无法封住他的穴道。便如游龙盘柱,快速出手点向其他的穴位,他一口气点了裴云汉身上的八个穴位。
就在他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裴云汉突然挣脱掉束缚,一个鹞子翻身便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能够从他们的联手当中逃掉,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但那么轻易逃掉却是他们始料未及,他们不约而同地追了出去,远方浓雾更浓,但哪里还有裴云汉的影子,对方仿佛消散在雾的弥漫之中。
裴遗风大口地喘着气,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浓雾。让他担心的是,要么裴云汉走火入魔而死,要么他魔性大增最终杀人不眨眼,无论哪一条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你快去通知朱老爷,发动大家一起……”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匆匆追了过去,倒霉和尚已然领会裴遗风的意思,他连忙返回朱府。
这个寒冷的早晨,朱家老爷才刚刚起床就被倒霉和尚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他甚至顾不得洗漱,便连忙发动大家一起前往追踪裴云汉。
众人旷日持久地奔走,然而始终无缘得见裴云汉的身影,仿佛这个世上再无这个人。这几天的奔走不仅让众人感到劳累,也让裴遗风变得垂头丧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显得没有精神,却不愿意放弃最后的挣扎。
直到那个下午,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天,裴遗风坐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上若有所思,他想起自己的曾经举动,似乎有所顿悟。
然而,这一切又似乎变得有些太晚了。裴遗风久久未能释怀,看着岁月更迭而山河依旧,他沉默得如山上的顽石一般,没有言语。
也许自己可以不用那么做,裴云汉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七天,裴云汉有时迷糊,有时清醒。他清醒的时候一路奔走,只是负重前行,他并不清楚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冬日里,天色阴沉。是所有游子归途的时候,但他却不再记得自己是谁。
他跌跌撞撞的,问着忙碌的路人,却被当作一个失心疯的病人一样对待,有人冷漠冷眼旁观,有人同情给予一个馒头,施舍给他。
但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他从哪里来。
这个阴郁的冬日,大雪漫天,他只好寄宿于城外的一间破庙里,和一个同样陈旧的老和尚一道瑟瑟发抖。
日短夜长,青灯古佛听着富有节奏的佛经,白日里劈柴挑水,日子竟然也过得平平稳稳。在这样的环境里,裴云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竟也能像一个平常人一样,很少再有魔性发作。
只是那双原本算得上光滑的手掌变得粗粝,厚重地如同整日劳作独自撑起家庭的农夫的双手。
裴云汉沉默如斯且挥汗如雨,他很少甚至不再过问自己是从何而来。就像佛家所说的缘分所致,莫要强求的那样。
有时,他听到诵经,也会听得着迷。
老和尚没有什么好交给他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来他说是一样的。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看破红尘,裴云汉于他的眼里跟这一花一草没什么两样,尤其是这个失忆的男子真的如同花草一样一问三不知。
不过是添了一副碗筷,他还是过着极其严苛与自律的生活。
他每天三更早课,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那么早诵经佛祖才会听到,他总是三更早课,数十年如一日。与其说是虔诚,倒不如说是习惯。每天的三更,佛祖也许不一定能听到他的诵经,但裴云汉却能真真切切地听到。所以,每日的三更,他总会反射性坐了起来,然后跟着打坐。直到那老和尚将《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都统统念了个遍他才又睡了过去。
晨钟暮鼓的,他也越来越像是一个清贫的小沙弥。
有时,他也会望着山外的世界,那时候他的心不再起涟漪。而冬日里,大雪漫漫,不仅封住了去往山外的路,也封住了他那不再波澜的心。
空闲的时候,他也读读经书。对于一些难解的句子他也请教老和尚,老和尚总是不吝赐教,仿佛就如同他的衣钵传人一样细心栽培。
冬日里,可干的活本来也少,年深日久的,裴云汉也读了很多经书。他越是读了更多的经书就越是沉默,不知道是思考,还是他终究放下了。
虽然未能悟道,能却满腹禅机。
那日早晨,他像往日一样诵读经书,大殿上的老和尚在点着大红的蜡烛。眼看就要开春了,他打算为新一年做祈福。因此,早早做完早课,便开始打理寺庙的里里外外,尽管这个庙很小也很旧,但每年的开春前后山村都有一干虔诚的信众前来祈福。
他从不敢懈怠,每到这个时候,总会穿起那件唯一拿得出手的袈裟,然后毕恭毕敬地迎接着前来的男男女女。这个时候,这间毫不起眼的小庙也有了烟火气,一茬接着一茬的信众,都在佛前默默地许着近乎相同的愿望。
能够发财,身体健康,家人团聚。看着一波接着一波的人,裴云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孤单,似乎又想起之前的问题,我究竟从何而来。
老和尚看着他游离于人群之旁,格外落寞,终于明白他终究还是尘世中的人。裴云汉对庙中烟雾缭绕感到一丝烦闷,便悄悄地离开了小庙。
庙外一片苍白,但雪开始融化。其时万物在地底下已经悄悄地萌发着,就如同他的心事一样都在不停地被唤醒。
裴云汉抓起一个雪球,远远扔了过去,看见雪球被摔得四分五裂。他正要再次抓起雪球,突然远处像是雪崩了一样,一个很大的雪球从山坡上滑下,裴云汉很是吃惊,等到他仔细辨认,哪里是雪崩,是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山坡很长,他被裹得像极了一个雪球。
他走近一看,一个很英俊的男子,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他已经丧失记忆,丝毫想不起半点头绪来。
也许对方会知道我是谁吧。
裴云汉没有想着其他的事情,连忙抱起这个昏迷的男子,将他带回寺庙。
男子高烧不退且又是呓语不断,仿佛受了某种伤害,不时还恶叫连连。折腾了好久之后,终于在灌下一碗米汤之后沉沉入睡。
裴云汉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发现他身上还有几处明显的伤痕,像是被皮鞭打击之后留下的印迹。那些伤痕清晰,显然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他从老和尚那里要了一些敷外伤的草药。将它捣碎,敷在了那个受伤之人的伤口上,那人浑然不知,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吐出几个莫名的词汇,对于这些词汇裴云汉似乎觉得特别的熟悉,它像极了一个人名。
“筱筱……筱筱……”
尤其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裴云汉的心总是被莫名地牵扯着,让原本平和的心一再剧烈地跳跃着。筱筱,何许人也?为何自己也会心慌了起来。裴云汉想不明白,他突然觉得这个早晨不是一个吉利的早晨,便反复诵读着《心经》,直到读到忘我的时候,他才虔诚地合上经文。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屋外依旧白茫茫一片,天空低矮而阴沉,但他的心态却好了不少。既然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么就把眼前的小事做好。看着受伤的男子有了一丝起色,裴云汉的内心多多少少有了一丝欣慰。
不过对方需要时时换药,而老和尚那里本没有那么多的草药。裴云汉打算趁着天未黑去外面山上采摘一些草药回来。珍贵的药材本就稀少,现在雪未化,也就更加地难找。
他将竹篓与小锄找出来之后,带了几个干粮便向大山深处走去。
尽管还是严寒的气候,夹枪带棒的寒风凛冽着,但行至半山腰的裴云汉感到大汗淋漓,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脚,已经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却连半颗草药的影子都没见着。他掂了掂肩膀上的竹篓,打算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山上的羊肠小道被裹上厚厚的白雪,一眼望去仿佛没入天际。这些道路对来他说本也算不上什么,只是他觉得有一双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随着自己移动,那双目光也跟着移动了起来。
裴云汉停了下来,看到远处站着一个女的。尽管是大冷天,对方裹着厚厚的衣服,却依旧不能阻挡她曼妙的身材,她还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在皑皑白雪中显得十分的惊艳。
这样的女人乍一看不免让人心生好感,裴云汉瞧着这个女人却不自觉地一阵发呆,他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但不自觉就对她起了一种轻微的防备。
那女人看见裴云汉,也是吃了一惊。继而又笑嘻嘻走了过来,围着裴云汉里三层外三层看了个遍,才说道:“果真是你啊,云汉哥。”
“你认得我?”
裴云汉正为自己的失忆感到苦恼,现在无疑是雪中送炭。那女人却觉得裴云汉奚落她,但她却丝毫不在意,还在裴云汉的手臂上轻轻地捶了一下。
“云汉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裴云汉都不知道她说什么,只见那女人又继续说道:“那时候,人家不懂事。冒犯了你,你可千万别见怪呀!”
尽管她嘴上那么说,但对于过往所犯下的事情,显然她没有丝毫的自责与反省,裴云汉皱了皱眉头,对于这样任性的女子内心有一种排斥。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想既然都已经过去,想必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听到裴云汉失忆,那女子瞪大了眼睛,却又觉得难以置信,便试探着说道:“你叫裴云汉,裴矩山庄的少庄主……”她正要将裴云汉的身世如数家珍地说了出来,突然又停顿了下来,看着裴云汉肩膀上的竹篓与小锄头,便问道:“云汉哥,你这是采药治疗你的失忆吗?”
裴云汉摇摇头,道:“有些病无药可治。”
这句在那女子听来似乎若有所指,便背身过去双手放在背后,忍不住哼了一声。“好你个裴云汉,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我骗你?”裴云汉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
那女子说道:“是不是伤害你一次,便永远被踩在脚下,无论曾经是不是无可奈何。”
裴云汉并未直面回答,而是说道:“姑娘,我并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真的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
他指了指肩膀上的竹篓与小锄头,示意自己要上山采药。
那女子突然转了身过来,两只眼睛认认真真上上下下地看着裴云汉,突然闪烁着那狡黠的目光,说道:“你真的失忆了?”
裴云汉点点头。
那女子看着裴云汉涟漪不惊的眼神,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是真的失忆了。”
就在确认裴云汉失忆的同时,她的脑筋飞快地运转,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情,便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裴云汉显然不想跟她有过多的交流,他还着急采药,便打算告辞。
那女子却眨眨眼,抢先说道:“云汉哥,不如我帮你一起去采药吧!”
裴云汉摇摇头。
那女子流落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道:“难道你放心将我一个人放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裴云汉淡淡地说道:“姑娘,你不就是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的么?”
那女子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去,用手托作下巴。
“我是迷路了,才会走到这里,如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你让我一个小女子独自走在荒山野岭之中,我害怕。”
她说到我害怕三个字的时候,用手掩住脸颊,似作抽噎。
“沿着这条山路往南走,再过三十里便有村落,姑娘不妨到那里投宿。”尽管他不记得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实在不愿与这个女子有过多的接触。
“什么,要走上三十里?”
那女子立马跳了起来,伸手拉住裴云汉的衣袖。“那我还能走得到吗?”
她又是求饶,又是撒娇的。对于她的这一套,裴云汉隐约之中,仿佛想起在哪里见过,不禁为之一呆。
那女子突然又撒娇地说道:“不如让我跟着你好了。”
“可我是上山采药……”裴云汉下意识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那女子笑嘻嘻说道:“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银子,继续说道:“不如你护送我走到山下的镇上。这锭银子就算是护送费,你呢到时候就可以用这锭银子在药店里买一些药材,不是更好吗?”
她说话的方式,让裴云汉越来越感到熟悉,裴云汉一阵沉吟。
那女子又撒娇了起来。
“云汉哥,你说好不好吗?这漫山大雪的,你到山上也不一定能采到药材,药店里却一定会有。”
裴云汉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确实也有点想搞清楚过去的自己,便思虑了一会儿。
那女子见裴云汉沉默不语,便大概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便说道:“到时候你需要什么药材,本小姐全都买给你就是了。”
说完,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裴云汉。
果然,裴云汉的答案让她感到了满意,听到裴云汉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那女子高兴地挽起了裴云汉的手臂,轻轻地说道:“云汉哥,我知道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对于她这种过分的热情,裴云汉的内心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尽管,对方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裴云汉意识深处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安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那女子看到他的模样,便取笑道:“云汉哥,瞧你都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