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灵魂与皮囊

在我的灵魂被现实深深地打击之后的那几天,我很迷茫,我也很害怕。当我站在游廊上,望着不远处那高高的、冰冷的铁门的时候,我想逃离。但我又不敢,我退缩了。脑海里闪现出,逃跑后被抓回来,我的身体被他们一块一块地撕碎,还有他们残食我的那副嘴脸。所以,我怕了。我接受了老周的建议。我努力地尝试着隐藏自己。我变得安静了许多,我的话都用微笑代替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一边等待着老周的消息,一边用皮囊在折磨着自己的灵魂。我不知道,老周什么时候能够打听到那支队伍的准确位置,什么时候能够带我逃离这里。我只能在这里等待,在这里与一群没有思想的兽类为伍。我发现,我很善于利用这身皮囊。我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其实,我觉得我的演技并不是那么出众。但我还是能够欺骗他们。因为现在的我跟他们一样,就只有这身皮囊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用皮囊来满足肮脏的兽性。而我用皮囊来禁锢自己的灵魂。

我的欲擒故纵,让他们以为大家都是同类。我也时常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头没有思想的禽兽。但幸运的是,每次老周都会及时的出现,将我从兽类的群体里,拉了出来。我不明白,老周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其实,他只是一个厨子而已。为什么总能够在关键的时刻出现,还能将我救了出来?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而在营地里,有一个人对我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马福贵。我不清楚,他的那副皮囊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是灵魂吗?我却感觉不到。我感觉和他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忽近忽远的距离。他曾经是我崇拜的抗战斗士,现在是我厌恶这里一切的源头;他身上看起来一身正气,但他的那些肮脏的行为,让我恶心不已。在他的身边,我似乎感受到飘散的污浊。我想与他保持距离,但是我又逃离不开。因为我是他的文秘,我必须跟他保持着亲密的接触。所以,每次见他,我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自己的皮囊调整到最佳。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那副看我的眼神,始终是那么的无法琢磨。如果我是个女生的话,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爱上了我。他那副对一切冷淡的态度,在我的面前,总是变得那么扑朔迷离。我时常怀疑,他似乎看透了我的把戏,知道我一直在演戏给他看。而他却把我当成一只猴,一直耍着我,看着我的笑话。等到有一天,他耍腻了我,就会将我折磨致死。这样才能满足,他那兽类的本性。然而,我所担心的并没有发生。

马福贵坐在窗前,凝望着对面、不远处的走廊。走廊下面,老周和梅姨正在开心地交流着。他们交流的动作和状态,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一般。我看着马福贵,看着他的侧颜和那放松的样子。我无法想象到这样一位禽兽不如的人,竟然会有这样暖爱的一面。他微笑地看着,这个微笑是极其地罕见,让我看起来非常地舒坦。我不知道他的这种微笑,在他的一生中有过几次。但对于我而言,这是我看见过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种微笑,让他感到自由,让他放下了一切。此刻,从他的身上,我感受不到一丁点的血腥和肮脏。但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告发,让他的这种微笑消失了。我不知道,我的告发是好,还是坏。如果,他一直能够找到这种微笑的感觉,也许他会改变,会变得像一个正常人,一个有良心的粗俗汉子。

马福贵看得非常地投入,我走了过去,他丝毫没有反应。此刻,他已完全丧失了,原有的敏锐和警惕感。甚至,我靠近他的安全区域,他都没有察觉。我从他的身边走过,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气。如果这个时候,我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对着马福贵的头颅,来上一发的话,那他根本就来不及反应,立刻就倒下了,根本不知道是谁杀死自己的。不、不!我的这把是“善良”之枪,枪膛里的子弹是射不进马福贵的脑袋里面的。当我扣动扳机,“咔嚓”一声,子弹没有出来,惊醒了马福贵,唤醒了他的“杀”气,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我不应该这样做。

说到,这把“善良”的左轮手枪,在这里我要特别说明一下。这把左轮手枪是我刚进营地不久马福贵送给我的。

某一天,马福贵从抽屉里面,拿出一把手枪。那手枪被陈旧的棕色皮套包裹着。马福贵打开皮套,拿出一把M1917左轮手枪。这把手枪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是枪身却没有任何的划痕。这把手枪似乎从来没有被使用过,只是静静地躺在皮套之中。马福贵打开转轮,转了几圈,手快速地一抖动,转轮立刻合了起来。马福贵双手抬起,端着手枪,用一个非常标准的射击姿势,对着我。我吓了一跳。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马福贵扣动了扳机,“呲”的一声。我吓得立马蹲了下来,抱着头颅。

“不用怕,小甲!这是一把哑枪,打不响的。”马福贵说。

我立马双手摸着全身,看着身体确实没有异常,我便站了起来,“哑枪?”

“是的,这是一把哑枪,打不出子弹,伤不了人的。这是几年前,我从美国佬那里弄过来的。没想到美国货这样垃圾。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除了金钱,一点信仰都没有。”马福贵将手枪放下,收到皮套里面,递给我说:“小甲,这把手枪送给你了?”

“送给我?”我疑惑,马福贵为什么会送我一把哑枪?但我很兴奋地接过这把枪。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把手枪,虽然它在大家眼中是把打不响的枪。在这之前,我没有玩过枪,但是我对枪却很感兴趣。读书的时候,我看过很多有关枪的知识,一直想着自己能够拥有一把真正的枪。当马福贵从皮套里拿出这把枪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把M1917左轮手枪,美国制造,是一把很不错的手枪。

“过段时间,我打算带你去浮牛村,你得带上一把枪防身。”马福贵严肃地说。

“可是,我不会开枪啊?”我胆怯地看着手中的枪说。其实,我根本不想去浮牛村。因为老周曾经提醒我,要我不要掺和浮牛村的事情。

“没关系,只是防身,吓唬吓唬那些村民而已。”马福贵拍着我的肩膀说,“那些村民看到你身上的枪,就会尊重你。他们根本不知道,你身上的是一把哑枪。”

我很兴奋地把枪拿了出来。我的双手抚摸着这光滑冰冷之物。我打开转轮,看到里面装的六发子弹。那六发子弹是真的,是可以击发的。只是因为装在了这把哑枪之中,子弹才变得安静了。我将转轮合上。我尝试着扣动扳机,始终无法扣动。这真是一把不能击发之枪。

“好了,你把枪收好了,不要轻易把枪从皮套里面拿出来。”马福贵转头嘱咐道,“记住!把枪系好了,不要让人发现这是一把哑枪。”说完,马福贵走开了。

我将左轮手枪收到皮套里,将其系在腰间,我也离开了。

在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研究手枪。虽然,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手枪。但是,我了解了很多手枪的理论知识。M1917左轮手枪是我最喜欢,也是我研究最多的一把。所以,一有空,我就尝试着去修理这把无法射击的手枪。但非常奇怪的是,只要这把手枪的转轮里面没有装上子弹的时候,扳机就可以轻易地扣响;只要装上了子弹,扳机就怎么也扣动不了。这让我不得其解。我用尽了脑子里所有的理论知识,始终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最终,我放弃了研究,放弃了修理。我得出了一个佛性的结论。我给这把左轮手枪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善良”,一把不愿意将子弹击发的“善良”之枪。

回到上面,我对马福贵起了“杀”意。我站在马福贵的身边,在那里犹豫着。我看到身边桌角上的碟子里面,有一把水果刀。虽然,这把水果刀看起来很短小,也不是那么的锋利。但是,拿着它怼着马福贵的脖子,这样快速地一抹过去的话,也是可以割破喉结的。虽然,马福贵不会立刻断气。他可能会用手捂着漏气的脖子,转过头,盯着我残暴的样子。看着他死前,那可怜、迷茫的眼神,足以让我颤抖,让我害怕。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一个没有“杀”气之人。我想:这可能是一个错误。我有罪,我会被送到阿鼻地狱。

马福贵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小甲,你在发什么呆?”

“啊?”我被马福贵给惊醒了,根本不知道他问了我什么,只是吃惊地看着他。

“你是在看对面的老周和梅姨吗?”马福贵问道。

“没有、没有!”我抬起手摸着后脑勺,笑着说。

我一抬手,马福贵就察觉到我手中的文件,“你手里面,拿着的是什么?”

“哦,这是刚刚收到的电报。我就立马送了过来。”我双手拿着电报,递向马福贵。

“把它放在桌上面吧!”马福贵随意地说着,转头看向了窗外。

我把文件放在了桌面,转头看着窗外,此时对面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了。老周和梅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但是,马福贵还是很痴迷地望着。

“团长,没事的话,那我就先离开了?”我说。

马福贵没有反应,我只好悄悄地离开了。

晚上,我躺在**辗转难眠。不是因为错过了杀死马福贵的机会而感到遗憾。而是,我对马福贵的行为迷惑不解。我不知道马福贵为何会有这样善良的一面。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在我的脑海里,马福贵只是一个,只知道祸害别人、侮辱女性,以杀人为乐趣的兽类。根本无法想象到,他竟然会有暖爱的一面。难道,这就是马福贵的弱点吗?每当我疑惑的时候,我都会去找一个人,一个会让我充满希望的人。

于是,我起床,跑到了老周的卧室。我将白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周。听着我的话,一向很平静的老周,变得有些胆怯,“真的吗?马福贵,真的一直盯着我和梅姨?”

“真的,是真的。我当时,就在马福贵的身边。”我肯定地说。

“那我以后,我要注意了,我要跟梅姨保持距离了。”老周焦虑地说。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因为在这个营地里面,在马福贵的眼中,是不应该有这种事情发生的,也是不允许的。”老周很认真地说。

“不会吧!”我吃惊地说,“我看马福贵看你们的眼神,是那么的友善啊?”

“友善?”老周哼道,“你不要被他那虚伪的外表给欺骗了。”

我吃惊地看着老周。我一直都很相信老周,听从老周的吩咐。但是,这一次我有所疑虑。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老周的反应太过于激烈了。这也不能怪老周,因为他没有看到过马福贵的这种眼神,也是值得理解的。毕竟,一向以来,马福贵表现出来的,就是那种十恶不赦的样子。但我始终相信“人性本善”,在马福贵的内心深处肯定隐藏着“友善”的一面。只是,没有轻易表露而已。

“我已经被马福贵给盯上了。”老周忧虑地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梅姨保持好距离,不然我们俩都会有生命危险,我不能害了梅姨。”

看着老周担忧的样子,心里是那么地不自在。老周表现的很真实,他是不会骗我的。难道,白天马福贵的那种温顺的眼神都是假象吗?我搞不懂,我永远琢磨不透。也许,这就是我的年少无知。

从那以后,老周和梅姨就再也没有一起出现在那条走廊了。老周和梅姨之间的交流也变得少了很多。我猜可能是老周和梅姨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共识。当然了,老周所担心的生命危险也没有发生。我始终怀疑,这一切都是老周过于敏感了。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温顺的马福贵,确实是隐藏在他的深处。只是,这里的人包括老周在内,都不肯相信而已。也许,马福贵自己也没有察觉。而对于我,这样一个涉世不深,对马福贵充满好奇心的局外人,我能够看得更加透彻。这也许就是旁观者清吧!其实,对于马福贵的这点好感,绝大部分来自于马福贵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双冷酷、充满杀气的眼神,一看到我就变得那样的温和。他的眼里充满了爱,对着我。如果不是看到他在牢房里的行为,我以为他爱上了我。

对于这件事,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是我做错了。它限制了老周和梅姨之间的交流,约束了他们之间的情感。我看到他们碰面的时候,那种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样子,我知道我多嘴了。更让我坚信我犯的错,是马福贵的态度。我发现马福贵的焦虑,一种温驯的焦虑。我猜测,我也害了马福贵,让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自从老周和梅姨保持距离后,我时常看见马福贵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对面,期盼地等待着老周和梅姨的出现。这种等待是真诚的,是一种爱的泛滥。但是,他总是等不到。自从那次之后,老周和梅姨再也没有在那个走廊下面交流了。有时候,马福贵会站起来,把头伸出窗外,四处张望去寻找着;有时候,马福贵会在窗前,来回地走动着,很是焦虑。我能感受到,那时候的马福贵对这份感情的向往和期盼。我不知道马福贵为什么会有这种表现。也许很久之前,马福贵也曾有过一位心爱的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彼此就分开了。也许是分手、也许是死亡、也许……虽然分别,但这位姑娘一直住在马福贵的心里。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源于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马福贵的那份爱情的猜测。我也尝试地问过老周,还有营地里面的一些人,没有人知道马福贵的经历。除了马福贵是马氏首领的远房亲戚以外,其他的东西好像都是含糊不清。

我没有把我接下来看到情况告诉老周,也没有把我的猜想告诉他。我不想再让老周担心。即使我告诉他了,他也不会相信,不会打破马福贵在他脑海里固有的形象。我也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任何人,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马福贵的弱点。这不是在保护马福贵,而是在保护我自己。因为我永远搞不清楚,营地里的关系,不知道哪个人是人,哪个人是鬼。无论是人还是鬼,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知者不祸嘛!

关于,我对马福贵的疑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看待他的这个举动。

我站在走廊上,时常看见马福贵拿着红色气球。当那红色气球飘起的时候,有那么的一瞬间,他冷峻的外表下面,突然闪现出一个异常的神态。那个神态像极了,马福贵在窗前凝望老周和梅姨在走廊上交谈时,流露出来的样子。我能感受到他在祭奠着什么东西,但是没有人知道罢了。我想他的这个举动,其他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异常。因为没有人看见过,他灵魂深处的样子。

马福贵从囚牢里走了出来。而梅姨像往常一样,站在囚牢的入口处,等待着马福贵。梅姨的手里握着一根细线,线的一头系着一个气球,正在梅姨耳边不停地摆动着。那气球是红色的,红的非常艳丽,艳的有些可怕。它的艳与这个营地整个气氛完全不搭,它就像一个异类,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然而,它确实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梅姨将气球递了过去,马福贵接过梅姨手中的细线,面无表情地走到广场中间。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来到这里,天空总是那么地阴暗,没有看到蓝天的迹象。我猜,也许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蓝天吧!

马福贵将手松开,气球慢慢地升了起来。马福贵的眼睛一直紧盯那艳红的气球。看着冉冉升起的气球,自由自在地漂浮在空中,在这阴暗、束缚的环境中,显得那么的刺眼。突然,一股气流或是一股逆风,气球脱离了轨道,偏离了马福贵视线的控制,马福贵快速、熟练地从腰间,拿出手枪,一声枪响,调皮的气球被打爆了。气球迅速从空中掉落下来,砸在了地上。不知为何,落地之后,气球就失去了艳丽的本色了,变成了灰白,变得与这里的气氛相融洽了。我看着它从空中自由摆动的样子,看着它从艳丽变成灰白,看着它渐渐地变成营地里的一个斑点;我深深地看着它,我知道、我确信,它是永远飞不出去的。

一切都归于平静,马福贵将手枪插到腰间的皮套里面,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正義堂”。我看着红色气球的飞起再到气球的毁灭,逃离是那么的艰难,毁灭是那么的简单。气球就是一个皮囊,当它充满了营地里散发出的污浊之气后,他还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皮囊。一个皮囊是永远逃不出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