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追梦的小男孩

太阳升起,雾气散尽。我在风雨台睡得如此之沉,睡尽了这千年的寂静。缓缓的千年,不知何时溜走了。我被那澎湃的浪声,还有那凄惨的铜铃声给吵醒了。这里变得躁动起来了。我睁开眼,看见头顶上那急促摆动的铜铃,已经倾斜的撞击着身边的木柱了。我吃惊地看着,不知为何变得如此凶猛。哦,起风了,起大风了。于是,我站了起来,眼前的场景惊吓到我了。

月牙湾没了,元肚子不见了,月牙湖不再平静了,浮牛也浮不起来了。没有元肚子的守护,月牙湾外那凶猛的洪水,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拍打进月牙湖,搅乱了月牙湖原有的平静。月牙湖不再纯洁了,浮牛也掉了下来,掉进了尘世间。漂浮在月牙湖的浮牛,已经失去原有的灵性了,变成普普通通的凡牛了。更让我吃惊地是,月牙湖边挤满了劳作的村民。此刻,称呼他们为村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堆积在月牙湖畔。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还有躺着的,姿势千奇百怪,但他们目的都是唯一的,那就是喝干浮牛的血、吃尽浮牛的肉。我吃惊地看着他们,这不是他们千年来,一直信仰的神灵吗?他们怎么在残食着自己的信仰。这个场景似乎是,一个种群在虐杀另一个种群。整个月牙湖的水都变得肮脏、变得血腥了。看着他们撕扯着、大口大口地咀嚼的样子,我知道一切都变了,浮牛消失了、神奇也消失了、千年的安稳也消失了。

风暴来了,风暴降临了这个山谷。那些弱小的铜铃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大的考验。它们摇摇欲坠,已经无法给这片土地任何有价值的预警了。一个时代已经活到了尽头,慢慢地被时间所吞噬。可喜的是,一个新的、更健康、更受人民爱戴的时代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更迭。但这里的村民们却并未察觉,他们抬头仰望着那守护千年的铜铃,此刻已经失去神圣的光环。他们觉得应该有一个更大的铜铃才能应对这巨大的风暴。但他们却没有预感到这个风暴是他们毁灭的开端。

我流泪了,我举起手把那个让我心烦,发了疯似的铜铃给扯了下来。我只想让自己的身边安静一会儿。然而,这并不管用。村里面,那些挂在翘角上的铜铃。依然发出凄惨的叫喊,一阵一阵地传了过来。我望着不远处,那些疯狂摇摆的铜铃,我笑了。突然,我的眼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立刻严肃了起来,那是月纳多吉。他依然背着工具向着山中走去。他没有变,他依然坚守着祖辈留下来的信念。

“造孽啊、造孽啊……”

突然间,听到风雨台下面的声音。我探着身子低下头,看见了族长。族长站在那里,悲悯地看着他的族民们。

我大声地问道:“族长,浮牛不是你们供奉的神灵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族长看着月牙湖,绝望地说:“现在不是了,变了!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快。”

是马福贵改变了这里的一切?诚然不是,他没有这个本事。充其量是一个导火索,点爆了这里的懦弱。毁灭他们关键是他们自己。安逸让他们变得胆小、变得脆弱,让他们失去了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那份狼性。月杰噶瓦察觉到了,他想要去改变,想要去带领着族人找回自己。但是,他失败了。他一个人太渺小了。要想改变这一切,必须要有一只共同思想统一,共同想改变的群体。月杰噶瓦明白了,他也找到了。但是,浮牛村没有等到。

于是,我看着手中那预测吉凶的铜铃。它已经没有用了。我挥动手臂,使劲地将铜铃扔进了月牙湖。我转身下了风雨台,我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在屋里整理着,突然身后传来了耳熟的声音,“长官,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我猛地一回头,原来是月八思巴。月八思巴提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我放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身子走向他,“怎么了,思巴小兄弟?”

“我想离开这里。这里的人都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月八思巴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望着窗外那一群撕咬中的村民,“安逸的生活,让他们丢失了自己的信仰。”

我看着月八思巴那绝望的样子,还有外面那群丢失信仰的人们。一个丢失信仰的群体是多么的可怕。何况是那个没有信仰的国家呢。所有人的信仰都是值得尊敬的,无论你身处于逆境还是顺境,那绝不是一个笑话,那是真实的自己。你丢失了,你就是只剩下这身皮囊了,丢失了灵魂。幸运的是,月八思巴没有丢失。我也在这里找回了,原本属于我的灵魂。

“那你想要我带你去哪里?”我问。

“您能带我去凉州吗?”

“凉州?”我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凉州的?”

“我是听月杰噶瓦说的。月杰噶瓦说,凉州是个学经的圣地。”月八思巴很虔诚地回道。

原来是那个逃了几次,最终又回来的月杰噶瓦。其实,当时的我跟月八思巴是一个念头,就是赶快逃离这里。所以,我违背了刘营长的命令。我答应了月八思巴。

我整理好一切,带着月八思巴走出了浮牛村。其实,是我拖着月八思巴离开浮牛村的。对于我而言,虽然曾经向往过在这里生活。但还未等我适应过来,我就看清楚了这里。就好像我刚刚进入营地,以为那里就是我追求的理想地方。但是一切快速的变化,让我知道社会的肮脏和黑暗。当再次,经受现实的打击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选择了逃离。逃离这个被腐朽的地方。而对于月八思巴而言,他的祖辈们世代都在这里,这里已经变成他们的根了。虽然,现在他们内在的血性已经被生活给磨灭了。月八思巴对这里失望了,但他的根依然牵连着。所以,我一直拖着他,跟他说:“往前走,不要停下来,不要回头。回了头,你就走不掉了。你既然下定决心去寻找,你心中的道。你就要大胆地向前迈进,不要有所顾虑。”

送我回营地的车子已经在路上等待多时了,我领着月八思巴上了车子。我告诉士兵说:“送我们去凉州。”

“去凉州?”士兵疑惑地说。

“对!先去凉州,再回营地。”我干脆地回道。

“长官,去了凉州,今天估计就赶不回来了。”士兵扭着头说,“马团长,还在营地里等着你呢?”

凉州,我经常从老周那里听说。那里是老周帮我打听消息的地方。但我没有想到凉州是那的遥远。那到距凉州几倍远的地方,那要多久啊!

我看着月八思巴,想了想说:“先送我去凉州。”

“去凉州?”士兵吃惊地说。

“对!去凉州。”我坚定地说。

“那马团长那边呢?”士兵有些胆怯地说,“今天,我一定要把你送到马团长跟前。不然的话,刘营长不会放过我的。”

月八思巴想要插话,被我伸出的手挡住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我已经答应他了。我不能毁掉一个孩子的追求和梦想。即使是牺牲我自己。于是,我狠狠地回道:“听我的,去凉州。马团长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士兵很是无奈,只好开着车子向凉州驶过去。

“长官,您不会有事吧?”月八思巴说。

“没事!我回去跟我们团长解释一下,就没事了。”我微笑地回道。

月八思巴点了点头。

一路上,月八思巴将那个箱子仅仅地抱在怀里。于是,我问:“思巴小兄弟,你的箱子里面装了什么宝贝?”

月八思巴用手抚摸着箱子,抱得更紧,“这里,都是我读的书。”

“书?”我疑惑地问,“什么书?”

“是鸠摩罗什、真谛、玄奘、义净、不空,五位大师的著作。”

我看着月八思巴说的这五个名字的时候,是那么的虔诚和仰慕。虽然,我只知道“玄奘”。但是我能够了解这些著作中所要讲述的内容。

“你是怎么得到这些书的?”浮牛村是一个与外面隔绝的部落,月八思巴又是怎么拥有了这些伟大的著作。

“是,月杰噶瓦从外面世界带进浮牛村,带给我的。”月八思巴的回答,让我想起第一次见月杰噶瓦的时候,在他的箱子里面看到的那经书。原来他的妥协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于是,我向月八思巴请教了书本里面的高深知识。月八思巴很投入给我讲:烦恼、苦海、未来、心田、爱河;给我讲《心经》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给我讲……

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停了下来,我吃惊地喊道:“怎么停下来了?”

“长官,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士兵无奈地说,“再往前走,我们真的,赶不回去了。”

我将头伸了出去,看着天空,太阳已经开始下沉了。

“这里是个交叉路口。”士兵伸出头,指着前方的一条道路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到凉州了。”

我下了车,看着远方凉州的道路。我很向往着那里,向往着去那里去打听那只农民战斗的队伍。但看着那无际的荒野,那望不到边的凉州,我又胆怯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走下去了。我要掉头了,我要回营地向马福贵复命了。我折磨了自己这么久,不能在这里倒下。我不能死,我怕了!

月八思巴拿着行李,下了车说:“长官,您赶紧回去吧!接下来的路,还是让我自己走吧!求道的路本来就是艰辛的,我要脚踏实地走完这段路,才能得到圣人的认可,才有资格跨进学经的圣地。”

我看着月八思巴那虔诚的样子,我知道他真正地找到了追求的目标。无论前方有多困难,他都会勇往直前。我笑着祝福了他,祝福他早日学道有成,早日传教授业。他向我深深鞠躬,转身就朝着向往的凉州进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似乎感受到了自己。感受到自己有一天和他一样,走在梦想的道路上。为了梦想,奋勇地向前迈进。突然,我感觉耳边空气突然膨胀,“砰”的一声。远处的月八思巴从我的眼前倒下了。倒下的不仅仅是个人,也是我和他的梦想。我转头看着身边的士兵,正在给三八式步枪装发子弹,准备再次射击。我一把将他手中的步枪打落,掉在了地上。我气愤地喊道:“你在干什么?”

士兵没有理我,弯下身子去捡枪。我向士兵扑了过去,我俩在地上扭打了起来。他是个兽类,身体比我强壮,身手也比我利落。几个回合下来,我就被他压住了。幸好,在关键的时候,我的手摸到了我腰间的“善良”之枪。我迅速从腰间掏出手枪怼着他的腰椎。士兵像触了电一样,身体一颤,立马变得僵硬了。他丧失了战斗力。我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他的身体摊倒在地上,我岔开双腿,坐在他的腰上。我弓着身子,手里的枪使劲地怼着他的额头。

我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要杀他?”

我非常地气愤,我失去了理智。士兵的那一枪,扼杀的不仅仅是一名小男孩,而且是扼杀了小男孩的梦想,还有我一直以来向往的追求。小男孩的倒下,我似乎感受到自己的命运。所以,我失去了以往的冷静。我用枪口怼在他的额头上,使劲地旋转着。他的额头上流出了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没有叫喊着让我求饶。他还笑着跟我说:“因为我要杀他。刘营长说,不能放走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呀!”我咬牙切齿地说。

“在我眼里,没有孩子的概念。只要跟我们不一样的,都该杀。”他脸上的笑,是那么的恐惧。

“那你现在,是不是想要杀我?”我盯着他说。

士兵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以前,我们都以为你跟我们是一样的。现在发现,你跟我们不是同类。”

“那你打算杀我了?”

“暂时不会。我要先带你回去,向马团长复命。”他是一头受人摆布的冷血杀手。

听到这句话,我的弦松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士兵抓住了机会,夺走我手中的枪。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起身将我按在了地上。

“你杀了我吧!赶紧把我杀掉吧!”我绝望地说。士兵没有理会我。他拿着我的手枪,转身望着凉州。

突然,士兵站了起来说:“起来吧!小男孩不见了。”

“什么?小男孩不见了?”我兴奋地站了起来。我看着远方,月八思巴倒下的地方。那里确实没有人了。我知道,那一枪没有打中他。他没有死,他走了,他去追求梦想了。我也重新看到了希望。

士兵很是生气,嘴里说着脏话。举起我的手枪对着凉州的方向扣动了扳机,“呲”地一声。他把手枪拿到眼前,又“呲”了一声,“我竟然被这把破枪,给打败了。”

士兵转过头,将枪扔给我说:“这把破枪还给你,跟我回营地吧?”

我接过手枪,熟练地插到皮套中。然后说:“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放走了一个小男孩。”

现在轮到我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知道士兵害怕刘营长的处罚,他要完成任务。所以,为了让月八思巴顺利走到凉州,不能让士兵去告密。凉州也是马家军的势力范围。为了让月八思巴在凉州生活的安稳,我用生命要挟了士兵。

“可以。”士兵很爽快就答应了,“只要你放的不是女性。什么都无所谓。”

我盯着士兵看,我笑了。他那副罪恶的嘴脸让我觉得可怕,但又觉得可悲。他完全将他的内心,通过外在,表现在我面前。不像那些被厚厚的胭脂水粉包裹之下的千篇一律的脸庞。你永远不知道,那厚厚的水粉之下,那真实的肤色。你唯一能识别的就是,他的脸是长方形,还是椭圆形。

我站在车上,了望着远方。那片荒野之中,没有月八思巴的身影。我知道他是一个纯洁的个体。他单纯地生活在愿望里,完整地生活在自己的本性之中。我希望,在他所追求的地方,他无需妥协,依然纯洁地捍卫着自己的精神。他放弃了一切,不想过着内心空洞的生活,他奔赴着命运:他仰望苍天,他的身体虽然瘦弱,但他有一颗不屈的心灵。他衣衫褴褛,走向了那个看不见的地方。不!只是眼看不见而已,他的心已经到达了。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凉州,即将带给月八思巴的是什么。但我却跟他背道而驰了,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俩逆着向,回归各自的归所。

行驶的车子,扬起了尘沙。而我却一直站在车上,了望着那不可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