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翻澜神曳烟

“阿灵……救救阿灵……”杜宇从梦魇中醒过来,死死抓住了身边杜芸的手掌,“姐姐,阿灵他……还好吗?”

“还好,你放心。”杜芸依旧温和地笑着,给他正了正歪斜的八宝琉璃枕,“多睡一会吧。”

“他心里……一定在怪我吧。”杜宇不安地追问着。

“不会的。”杜芸轻轻拍着他的手,“阿灵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呢。”她的语气中似乎含着某种魔力,春风一般让杜宇焦灼的内心慢慢舒缓了开来。

“真奇怪,我为什么感觉自己还在那贯星槎上呢?”静卧了一会,杜宇惊奇地转头向四周望去,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可明明地那屋顶正在轻微地晃动。“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杜宇猛地坐了起来——不错,不是他的幻觉,整个屋宇、甚至整个岱舆山都如同渺小的贯星槎,正在归墟无边无际的海水中**漾。

“还是要让你知道的。”杜芸坐得离他近了些,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驮住岱舆山的三头巨鳌,都被龙伯国的巨人钓走了。”

“啊!”杜宇猛地想起来什么,一股冷气直窜上脑门,“我……我忘了给它们喂食,它们才会去吃龙伯国的诱饵……”

“也不全怪你,员峤山的巨鳌也同样被钓走了。”杜芸握了握他瞬间冰冷的手,安慰着,“龙伯国的巨人早就看上了咱们这些巨鳌,此番也是有备而来。听说他们杀了这六头巨鳌,用它们的甲来祭祀占卜……就是天帝,也只能对这帮蛮人怀柔安抚……”

“怪我,全都怪我……”杜宇模糊地听着杜芸破碎的字句,根本无法将其连缀成完整的意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摇晃的窗棂,恍惚地站起来,“我犯了大错,我这就去请求天帝的惩罚……”

“不用去了。”杜芸阻住了他的脚步,微笑道,“神界明晰缘由,并不责罚你。天帝已经做了决定,既然西海此时无法再献出六头巨鳌,只好趁这两座神山还没有沉没到北极的海沟中,把山上的神人都安置到八荒九州的下界去。你快到承光殿去吧,看看他们把你封在了什么地方。”

“哪里都可以,只要再也不用留在岱舆山。”杜宇定了定神,勉强站稳了身子,声音却似乎不是自己的,“姐姐,神界可以不怪我,可阿灵呢?我害死了……”

“我明白……”杜芸轻轻打断了杜宇的自责,手掌搭在弟弟的肩头,力图把那颤抖抚平,“不用逃避,总有一天,你会获得阿灵的原谅。”

鼓起勇气出了房门,杜宇立时感觉到一种大异平常的气氛,仿佛一层透明的雾气笼罩了整个岱舆山。虽然并没有人显出撤离的忙碌,但让这些爱洁成癖的神人搬迁到他们眼中肮脏污秽的下界,对于大多数人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从神人和仆役的脸上,杜宇都看到了一种对未来的茫然,然而他自己的那一份茫然,却在难以释怀的负罪感中被掩埋了。

径直到了承光殿中,杜宇取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符印。

“杜宇,你封在什么地方?”正走在僻静的山道上,忽然一个纯净的声音飘了过来。

杜宇回头,发现又是蕙离。“你问这个做什么?”

蕙离突然有些窘迫地低下眼去,轻声道:“听说我们两个的封地离得比较近。”

“我在郫邑。”杜宇回答,却没有心思打听蕙离的封地,见她不出声,便淡淡道,“没事了?没事我走了。”

蕙离看着他的背影,极轻却又极长地叹了一口气,展开手心半圆形的符印,上面镌刻了两个清晰的字迹——“江源”。

“好在我们都有永恒的生命。”蕙离喃喃地说。她的白袍在山风中飘**着,隐约露出绣在裙角的一尾金红的飞鱼。

岱舆山阴僻的山谷中有一排矮小的石屋,那便是西海仆役住的地方。此刻杜宇站在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石屋前,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阿灵住在哪里。

闭门思过了三个月,直到今日杜宇才得以从那让人厌倦到疯狂的屋子中出来,心中只盼还能见到阿灵一面,向他说出这三个月来沉积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歉疚。

由于陆陆续续迁移了不少神人,西海仆役也被打发走了许多。此刻杜宇站在这难得见到阳光和人影的山谷中,更加体会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

“请问,阿灵是住在哪里?”正一间一间屋子地查看,杜宇猛地看见一个黑衣的西海仆役走过,连忙拦住他问道。

那个西海仆役似乎认出了杜宇,眼中的神情不断变幻,终于叹了口气,给杜宇指点了方向。

杜宇道了谢,心里如同硌了石子一般难受,偏偏又无法出口。他按照指点来到一座石屋前,果然看见半掩的门中,阿灵孤零零地躺在**,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

默默地在门外站了一会,杜宇忽然发现阿灵并没有睡着,因为一滴泪水正极慢极慢地从他眼角滑落到鬓发中。

“对不起……”杜宇低低地哽咽着说。

阿灵紧闭的双眼颤动了几下,终于睁了开来。他一眼看见杜宇,飞快地爬起身想要行礼。

“阿灵……”杜宇赶紧阻住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碍事了。”阿灵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杜芸仙长每天都来给我送药,现在已基本痊愈了。”

“哦。”杜宇应了一声,看着阿灵静默的姿态,生怕冷了场面,赶紧道,“那天的事,是我对不起……”

“没什么的。”阿灵笑了笑,将杜宇的话轻描淡写地阻断了。

这几个字将杜宇满腹的话都哽在了喉中,却已经再没有勇气说出来。尴尬地站了一会,杜宇终于道:“我要迁去郫邑做蜀王,你是去哪里?”

“他们分了我去楚地,做巫祝。”阿灵回答。

“做巫祝应该比在这里好。”杜宇拼命想找话语填补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是的。”阿灵答了,见杜宇不再有什么话,便道,“我马上就要走了……不知杜芸仙长是去哪里?”

“不知道,姐姐还不肯对我说。”回答了阿灵的问题,杜宇赶紧道,“你真的马上就要走吗?……我送你吧。”

“好。”阿灵点了点头,也不带什么行李,当先走出了石屋。

两个人朝翔风台畔的沙滩走去,一路都没有什么话,不过杜宇觉察到路过翔风台时阿灵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沙滩上堆了一堆小舢舨,阿灵取了一套放入水中,便踩了上去。似乎感觉到海风的凛冽,阿灵低下头,将飘扬的衣袖和襟摆都分别系好,一切动作自然冷淡得仿佛周围并没有人在观望。

杜宇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只觉揪得发疼,终于盼得阿灵临走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蜀国和楚国不远,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杜宇结结巴巴地道。

阿灵点了点头,回过头去又紧了紧头上的发带,驾着舢舨去远了。

“阿灵,我会补偿你的……”眼看着那细瘦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归墟的茫茫水色中,杜宇低声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姐姐,你果然在这里。”一把扔掉手中的夜明珠,任那晶莹的光辉骨碌碌滚到角落里去,杜宇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挽住了白发女子的手臂。

“山上已经越来越冷了。”杜芸低着头,透过透明的地面观察着脚下汹涌的暗黑水流,“我们距离北极的海沟也越来越近,那里是归墟的边缘啊。”

“是啊,这座神山终于要沉没了。”杜宇随手拍着四周潮湿冰冷的石壁,“山上的神人几乎全都搬走了……刚才我才去送走了阿灵,他可以不再做仆役了……我想,岱舆山沉没了也许倒是好事呢。”

杜芸抬头看了看他眉目间的郁色,幽闭了三月之后,那个飞扬的跳脱的少年似乎已经远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的负疚。她轻叹着问道:“阿灵还是不说话吗?”

“说的。他临走的时候,还问了姐姐的去处。”杜宇吁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随即笑着向杜芸道:“姐姐,现在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你的封地在哪里了吧?”

白发的女子温和地微笑着,抬手捋了捋杜宇散落的黑发,牵着他的手沿着石阶向山顶走去。“你再好好看一看岱舆山吧——我是要留在这里的。”

“什么?”极度的震惊中,杜宇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姐姐……”

“倾覆神山的大事,总要给大家一个交待。”杜芸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杜宇向上走着,黑暗中她的身影缥缈得几乎随时都会飘散,“所以我必须在这里以死谢罪,平息众神的愤怒。”

“不!”杜宇忽然明白了,他猛地攥住杜芸的衣袖,大声道,“是我忘了给巨鳌喂食,是我懈怠了职守!要降罪,也应该是罚我沉到海底去!——他们、他们不敢去找龙伯国巨人的麻烦,就把怨气出在姐姐身上吗?”

“是我自愿的。”杜芸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站立在岱舆山顶,极目望向前方茫茫无际的冰海。“别忘了,神人拥有永生的灵魂。”

“姐姐!”杜宇望着杜芸被风拂乱的银白头发,那是一瞬之间就老去的芳华。他只觉得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抱住了姐姐的双腿。在凛冽的北极海风中,这是他唯一能够找到的一点温暖。

“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冥府。”杜芸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眼神却望向了灰白黯淡的天空,露出了灿烂的笑意,“天帝终于答应了,我死后灵魂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一起在冥府受苦么?”杜宇身子一抖,吃惊地抬头看着神情坚毅决绝的白发女子。

“那真是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啊,那样寂静那样空洞,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最初一定会绝望得疯掉!”杜芸的目光黯淡了一下,露出隐藏的苦痛的一角,又立刻被某种希望点亮:“可是,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以承担。”

“可是我呢,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人世吗?”杜宇大声抗议着,此刻空****的岱舆山已经被巨浪颠簸得如同树叶,他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得七零八落。

杜芸愣了一下,忽然也跪倒在地,把杜宇的头揽到自己怀中:“原谅我——可他在冥府的黑暗中,是连希望都没有的啊。”摊开右手,杜芸握住了一把断下的银丝般的长发:“把这个交给天帝,这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了。”

“姐姐……”杜宇想说什么,却无法再问下去,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把他们身边的玉树琼枝、亭台楼阁一点一点地摧折碾碎,也让他们之间的对话越发地艰难。死死地在风浪中拽住杜芸轻薄的身体,不让她就此被浪头卷入海底,杜宇终于接过了那束长发:“其实,天帝一直很喜欢姐姐的吧……”

杜芸笑了笑,无言地站起来,纤细的身体正像暴风雨中御风而行的精卫。她看看已然漫到脚边的海水,最后一次对杜宇微笑:“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然后她的身体,慢慢地没入了漆黑冰冷的海水中。杜宇视线里剩下的,只有一根依旧青翠的碧轩树的枝条,在漩涡中孤零零地旋转。然而她的歌声,却冲破那漆黑的海水,盘旋在整个归墟上空:

扬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杜宇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浅浅一笑,“姐姐,原来你最终还是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