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聚散夜归人

(一)

凯蒂与凯安长得并不相像,他们继承了各自母亲的外貌特征。凯蒂看起来是个典型的乖女孩,相貌清纯可爱,衣着大方得体,言行规规矩矩。她扎着无刘海马尾辫,素面朝天——校规和母亲都严禁化妆,一双大眼睛闪着晶莹清澈的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雨好一阵子,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小声问道:“姐姐,您真是警察吗?”

“怎么?看我不像吗?”时雨微笑着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看起来很像警察,而且是那种很厉害的警察。我觉得您的眼神特别犀利,特别像我们学校的舍监,大家在背后都叫她……”凯蒂突然停住,显然那位舍监有一个不甚体面的外号,实在不便说出口。她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是没有想到,哥哥竟然会和警察成为朋友。他以前老是说警察坏话。”

“我知道他不喜欢警察。不过,我这个警察与众不同。”

“您和我哥是哪种朋友呢?”凯蒂小声问道,“我哥以前倒是带女孩子回来过,可带回来和家里人一起吃饭的,好像这是头一回。”

“我们是未来有无限种可能的朋友。”时雨眨了眨眼睛。

“无限种可能?”

“包括成为敌人的可能。”

“也包括成为我大嫂的可能吧?”

“你不要多事。”坐在时雨身边的凯安瞪了妹妹一眼,“你最近好像有点话多。”

“凯蒂,你在小声嘀咕什么?”涵雅隔着桌子问道。

“妈妈,没有什么。”凯蒂赶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切开盘子里的牛排。

向日葵山庄南楼二层餐厅非常适合十人左右的家庭聚餐。精心设计的布局、装修、陈设、灯光相互配合,共同营造出宁谧温暖、亲密和谐的氛围。围坐在圆形餐桌前的有普宁一家、洛施、晨月和时雨。普亭原本也答应要来,但这位万事不靠谱的艺术家临时佳人有约,理所当然地放弃家人,开车进城去了。

晚餐餐单自然是由女主人确定的。凯安事先几次叮嘱,千万不能有碎肉或肉馅制品,还特意看了最终的餐单,因为时雨对这类食物异常敏感。涵雅没想到,平素冷淡的凯安会如此留心别人的饮食习惯。她不禁猜测,凯安准备开启一段有可能修成正果的关系。见到时雨之后,她对这个推断又增添了几分自信。与凯安以往带回向日葵山庄的那些女人相比,虽然时雨的颜值几乎垫底,却是气质最接近正常人的一个。而且,她还有一份“正常”的工作。至少这一次,普宁不会斥责儿子**。

作为女主人,涵雅承担的另一份职责是,确保晚餐氛围既井然有序又不至于冷场,要有夹杂会心笑声的得体交谈,又绝不能叽叽喳喳、嘈杂失控,必须收放有度。普宁并不健谈,大部分时间在小口啜饮白兰地,只偶尔和洛施交谈几句,内容都是关于迷失者乐园的近况和未来发展构想。涵雅觉得,精神病院不应该是今晚的谈话主题。她以感谢晨月近一年来对暮肃将军的悉心照料为切口,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晨月身上。她知道,这位年轻的女医生是聪颖且健谈的。

晨月语调轻松地谈起曾经迷恋重金属和哈雷的年少时光,但略去了和凯安在米国西海岸初次相逢的情节。她半开玩笑地说,之所以一度刻意扮酷,源于小学一年级时的一次遭遇,一个无比犀利的短发假小子用一根球棍解救了惨遭欺凌的自己,那个假小子就是时雨。

“我在潜意识中希望成为时雨那么酷的女孩,所以从小到大一直留短发。可没想到,她本人现在倒是长发飘飘。我们初次在山庄相遇时,我根本没认出她,她却一眼就认出了我。”晨月感叹道。

“您是怎么认出晨月医生的?”凯蒂忍不住问时雨。

“我对人脸比较敏感,不论什么人,只要见过一次,就能记住长相。”时雨答道。

“真神奇!可是,晨月医生从小学生变成大人,长相应该变化很大,您竟然还能认出来?”

“一个人从儿童到成人,随着面部骨骼肌肉发育成长,容貌会发生巨大变化,有时甚至是脱胎换骨式的变化,但某些继承自基因的特征是固定不变的,而我对这些特征十分敏感。因此,虽然过了二十年,我照样能认出她。”

“时雨对人类面孔的识别能力有时比电脑还强。”凯安补充了一句。

“这就是传说中的特异功能吧?”凯蒂一脸崇拜地问道。

“我的大脑梭状回面孔区结构出了点问题,脑科医生有一堆专业术语,我也不大明白。”时雨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能因为我小时候各种人脸的照片看得太多了,对脑部发育产生了某种不良影响。我的父亲是个专办失踪案的警察,以前家里的墙上总是贴满各种失踪者的照片。”

“原来你的父亲也是警察,他在哪个部门任职?”普宁忽然开口问道,此前他还未主动和时雨说过话。

“他早就不当警察了。因为有人举报他行为不端、非法调查……据说还涉及未成年少女,警队就将他除名了。”

时雨的语气云淡风轻,一阵尴尬的沉默瞬间笼罩全场。

(二)

幸好,沉默只持续不到半分钟。主菜“奶酪北极虾”及时上桌,这是向日葵山庄前任主厨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二十五年前得到两国元首的高度评价,今晚又成功救场。涵雅立即开始向洛施介绍这道菜的光辉历史,洛施极为配合,她专注地倾听,郑重地品尝,发自肺腑地赞不绝口。

餐桌上的气氛逐渐回归正常。洛施向凯安询问《等待》何时上映。凯安略感惊讶,说那部新片估计不会公映。洛施又提及凯安指导的其他影片,这让他更感惊讶。

“我拍的片子没有一部公映过,可以说都湮灭得悄无声息。您是怎么知道的?”凯安问道。

“晨月是你的‘粉丝’,在她的影响下,我也成了你的忠实观众。你的每部作品,我们都看过。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富有才华的导演。”洛施看了一眼晨月。晨月接口说道:“这位大导演今晚要给大家放映《等待》,如果有兴趣,您也可以留下来一起看。”

“真的?”洛施颇有兴趣地看向凯安,“只是不知道导演是否允许?”

“当然可以。感谢您的支持。”

“哥哥,我也支持你。可惜,今晚我必须赶回学校,明天一早学校合唱队要训练,不能和大家一起欣赏你的作品。”凯蒂一脸遗憾,怯生生地看向母亲,“其实,明天请假也是可以的吧?”

“定好的事情,还是不变的好。”涵雅柔声说道。

“明白。”凯蒂再次低下头,默默地将盘子里的虾肉切成许多小块。

七点不到,晚餐结束。涵雅让司机阿扎送凯蒂回学校,然后引领大家来到一层。南楼一层有一个能够容纳三十人、安装了全套电影播放设备的放映厅。暮肃将军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之前,经常在此观看电影。今晚将在这里放映《等待》,观众除了涵雅、洛施、晨月、时雨,还有向日葵山庄的工作人员。普宁径直回了东楼,他从不在任何艺术作品上虚耗时间。

放映时间定在七点半,涵雅请洛施到放映厅旁的休息室稍事休息,顺便享用一杯香浓可口的咖啡。晨月告诉洛施,她需要先回一趟北楼,待照料暮肃将军服完药后再回来。

“我可能赶不到看电影开头,只好等二刷的时候再补课了。”晨月对凯安说。

“今晚既是首映式,也是最后一场。不过没关系,我会送你一张光碟,你想刷多少遍都没问题。”凯安自嘲地一笑。晨月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临走时还拜托时雨帮她留个座位。这其实没有必要,放映厅里观影效果最好的一排已全部空出,专供他们五人使用。

七点三十分,电影准时开映。第一个镜头是一只褐色的蝾螈在布满苔藓的岩石上爬行,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长镜头,整整持续了三分四十二秒。那只蝾螈从一块岩石爬上另一块岩石,有时摆动尾巴加快行走速度,有时停下来警惕地东张西望,直到一条乌梢蛇悄然袭来,将它一口吞下。在这个长镜头结束前,影片始终处于静默状态,以至于大多数观众误认为自己的听觉器官出了问题。时雨差点以为放映员拿错了拷贝,这明明是《动物世界》。

银幕转黑,接着蹦出血书一般的手写体片名——等待。然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男人,他在一条脏兮兮的胡同里踯躅而行,有时疾走几部,有时驻足四顾,仿佛是先前那只被蛇吞食的蝾螈。他一边走一边艰难地喘着粗气,像是个哮喘病患者。

在一段冗长晦涩的独白之后,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几乎占据了整片银幕,女主角终于登场。时雨感觉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看了一眼手机,原来才七点五十分,故事刚刚拉开帷幕。

黑暗中,有人从时雨面前经过,向放映厅外走去,是洛施。她手里似乎拿着手机,可能是出去打电话。

时雨听说,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具有独特的大脑回路,他们的思维和审美必须与芸芸众生保持距离,他们创造作品,只是为了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认知、感受、追求,而永远不会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爱憎好恶。龙吟凤舞,龙和凤不会考虑蛇虫鼠蚁听不听得明白、看不看得懂。艺术家要的是五彩斑斓的黑、无限广大的小、喧嚣的寂静、悦耳的噪音、灿烂的灰暗、沸腾的坚冰……以及用一个三分多钟的长镜头拍摄一只两栖动物被一只爬行动物吃掉。故事逐渐展开,女主角等待蝾螈一般的男主角,对白越来越高深莫测,情节越来越支离破碎,手持拍摄、摇动镜头越来越多,时雨越来越困。她最近睡眠不足,晚餐时多喝了几杯白兰地,放映厅的座椅非常舒适,电影又极具催眠功效。她在不知不觉中合上双眼,渐渐堕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时雨被人轻轻摇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晨月。

“你是不是太累了?”晨月轻声问道。

“确实有点累。”时雨揉了揉眼睛。她发现,洛施已经坐在原位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电影仍在继续,银幕上满是闪烁的灯光和摇曳的人影。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时雨问晨月。

“我刚进来不到一分钟。”

“电影快演完了?”

“怎么可能?《等待》全片时长一百九十五分钟,现在是八点三十五分,刚好放完三分之一。”

时雨又同睡魔顽强拼斗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清醒状态下看到了故事结局。女主角独自走在一条脏兮兮的胡同里(那个蝾螈般的男主角在影片开端便不知去向),一边走一边脱去衣服,大衣、外套、鞋子、裙子……前排几个苦撑至此时的男观众不约而同地直起了身子。然而,在女主角脱掉内衣之前,银幕再度转黑,一行又一行字幕无情地升了上来,全片结束。

放映厅内灯光大亮。凯安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他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那里),双颊泛红,眼中饱含泪水,下唇微微颤动。凯安感觉四肢无力,一时竟站不起来,他仍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光影幻象中无法自拔。时雨也觉得有气无力,坐着不想起身,她太困了。

洛施伸手擦拭一下眼角,起身鼓掌。涵雅也鼓起掌来,放映厅里的其他观众紧随其后,掌声此起彼伏,居然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借着掌声掩护,时雨痛快地打了个哈欠。

“这是一部有内涵、有想法、有情怀、有温度的电影。”洛施由衷赞叹道。她望着角落中的凯安,眼中闪着泪光。凯安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仍旧陷在座位里一动不动。无论是真诚的赞许,还是虚伪的溢美之词,好像都与他无关。

“没有尽头的等待。”晨月轻声吐出几个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时雨发现,晨月的眼神显得有些空洞。

由于时间已晚,涵雅又一再挽留,洛施最后留宿在向日葵山庄。客房非常舒适,但如潮的思绪让她难以入眠。深夜十二时左右,盛景山里开始下雨。洛施打开房间内的所有窗户,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一会,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渐渐入睡。

(三)

阿扎是在下雨之前回到向日葵山庄的。这一路上,阿扎心情无比舒畅,每次接送凯蒂都是如此。

从向日葵山庄到凯蒂就读的学校,车程大约一个半小时,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关上车门之后,平时安静的凯蒂立刻变得活泼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凯蒂喜欢和阿扎谈天说地,绝大部分时间是她在滔滔不绝,仿佛肚子里憋了太多话,若不尽快清空就有死机之虞。阿扎最初接送凯蒂时,她坐在后座,没过多久,她就改坐副驾,如此聊天似乎更为顺当。

他们日渐熟络。凯蒂开始向阿扎吐露越来越多的心事。她不止一次向他倾诉对母亲的不满,涵雅对她管束过于严格,总把她当成无知的孩子,对哥哥却一味宽纵。她对“修女高中”刻板教条的生活感到深恶痛疾,尤其讨厌那些莫名其妙的禁令,她想把头发染成金色,想在手臂上纹枪管玫瑰,甚至想在嘴唇和舌头上穿环缀钉。她并不喜欢哥哥的电影,认为凯安的作品如同迷失者乐园里病人们的梦呓,混乱、病态、无趣,没有任何价值,连可以循环利用的垃圾都不如。她一直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投资拍摄那些明显不正常的玩意?

今晚,凯蒂一上车就如蒙大赦般地感叹:“真是躲过一劫,那个超级烂片居然有三个多小时。”

“你已经看过那个片子了?”阿扎问道。

“没有,那种片子又不可能公映,我到哪里去看?”

“既然没看过,为什么要说是超级烂片?”

“我哥拍的片子百分之百是烂片,而且长江后浪推前浪、一部更比一部烂,每部都会烂出新高度。”

“原来如此。”阿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垂虹今天通知大家都要去放映厅看电影。多亏要送你回学校,我也躲过一劫。”

“那你可要好好谢我。”凯蒂拍了拍阿扎的肩膀。一阵异样的兴奋霎时袭上阿扎心头。不知从何时开始,凯蒂会有意无意地靠近他,触碰他的肩膀、手臂——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每一次若有若无的接触都让阿扎心神激**。

凯蒂曾经直白地告诉阿扎,她讨厌那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男人,认为他们不是虚伪造作就是死气沉沉——阿扎觉得她暗指自己的父亲。她自称喜欢的人必须内心简单纯粹、肉体充满活力。

阿扎自以为是凯蒂喜欢的类型。首先,他的内心足够简单。他从军队退役后便受聘警队,后来成为普宁的司机。他读书不多,无法通过考试成为正式警察,但工作认真敬业,为人诚实可靠,普宁对他信任有加。其次,他的肉体确实充满活力。他和杜宾年龄相仿,身高相貌也有几分相似,但阿扎的身材更加健壮。向日葵山庄有员工健身房,那是他工作之余最爱去的地方。

“小姐只向我一个人敞开心扉。”阿扎开心地想,“只有我才能看到她真实的一面。”

返回途中,阿扎照例路过山脚下那座模样古怪的佛塔。云层尚未遮蔽月光,周边景物依稀可见。他脑子里正在回放《唐顿庄园》中爱尔兰司机与庄园三小姐的爱情戏,没有注意到佛塔旁停着一辆车。

大约一小时之后,老艺术家普亭也开着车经过佛塔。他的身体十分疲惫,心情却颇为愉悦。他在回味几小时前的那场鏖战。他给自己的表现打满分,给对方的演技打六十分。

普亭忍不住在心里夸奖自己:“你是一杆久经沙场的老枪,今晚这场仗打得非常漂亮。打了一场持久战并最终取得完胜。你所拥有的经验、掌握的技巧,你的坚韧不拔,是那些只知横冲直撞的毛头小子无法想象的。而且,新药的药效不错,比伟哥维持的时间更长。”

“那个女人的演技实在很烂。我过于宽容,不忍心给她打不及格。她退出演艺界,实在是个明智的选择。”普亭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必须用胡思乱想抵挡不断袭来的困意,“完事之后,她非要让我离开,说是为了和我长相厮守,正在准备离婚,不能留我过夜,以防节外生枝。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还要约我?就不怕被丈夫捉奸在床?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以为我能成为她的永久提款机?男人在**的话也能信?我是一支外表光鲜的垃圾股。以为我能分到一半的家产?我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老爷子糊涂之前一定已经写好了遗嘱,向日葵山庄一定是老大的,遗产也一定全部留给他。毫无疑问,老爷子喜欢的是老大,而我是该死的废物加败家子。不把我扫地出门,让我留在山庄白吃白住,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还敢惦记家产?父子之情,老爷子从来不是一个讲感情的人。好在大哥不会不管我,他是个好人,无用的好人……”

普亭也没有注意到,佛塔旁停着一辆车。

(四)

星期六清晨六点半,简小姐准时起床,在她的字典里,没有“节假日”这个词。尽管她在市区有一套装修简朴、经济适用的两居室,但大部分时间,她都住在迷失者乐园的员工宿舍。在她的字典里,也没有“家”这个字眼。

吃完简单的早餐后,简小姐进行了每日例行的巡视。她巡视各个病区,重点了解几名重症患者的情况,严格检查值班医护人员的尽职状况。经过一夜降雨,中庭花园地面湿滑,她特意叮嘱值守人员多加小心,以防病人散步、活动时滑倒受伤。看到“老师”捧着棋盘颤颤巍巍地走向凉亭时,简小姐立即让一名护士前去搀扶。“警官”仍旧昂首挺胸地从中庭另一端走来,步伐沉稳有力。“喊冤”风波过后的第二天,“警官”就恢复了常态。简小姐听说,米伦曾单独找“警官”谈过话。简小姐忧心忡忡地想,他肯定是想问出所谓“冤枉”的内情,以图抓住洛施的把柄,一旦他成功了,对迷失者乐园绝非好事。

洛施从米国赶来之后,简小姐立即当面向她递交了对米伦的检举材料。简小姐确信,在过去几年中,米伦多次挪用公款谋取私利,涉及金额巨大,给迷失者乐园造成极大的资金损失和无法估量的财务风险。洛施当场答应她,将认真调查此事。在这个当口,如果米伦真能刨出什么陈年旧事,逼迫洛施就范,不但简小姐的检举将不了了之,她还极有可能丢掉这份干了将近十年的工作。

简小姐热爱迷失者乐园。毫不夸张地说,乐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倾注着她的心血,她熟悉每一位医护人员,几乎能背出每一位病人的病情概述,这里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只有我才有资格作这里的主人。无论洛施夫人是否支持,不管采用什么方式,我一定会阻止米伦继续祸害这座乐园。”在她的字典里,也没有“退缩”二字。

上午九点,简小姐接到了洛施的电话。

“你今天有没有见到米伦?”洛施问道,语气略显焦虑。

“没有。他周末一般不会来乐园。”

“你昨天有没有见过他?”

“他昨天上午来过乐园,直到下午都还在办公室。至于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就不清楚了。”

“也就是说,你没见到他离开乐园?”

“可以这么说。”

洛施沉默片刻,又问:“你现在就在乐园吧?”

“是的。”

“我正在来乐园的路上,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在办公室等您。”

大约一小时后,洛施来到简小姐的办公室。她昨晚住在向日葵山庄,睡眠质量并不好,加上在泥泞的山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显得十分疲惫。简小姐为她泡了一壶浓郁美味的红茶。

“你此前给我的那份材料,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如果你写的情况属实,米伦的麻烦就大了。”洛施抿了一口热茶,字斟句酌地说道,“说实话,我不愿怀疑米伦。他是先生的养子,追随先生这么多年,乐园的事业做到今天的规模,他是有不少功劳的。乐园近几年的财务报告,我都仔细看过,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我承认,他对乐园确实有一些贡献。”简小姐对洛施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他为人精明,做事有条有理。要把账面做得光鲜漂亮,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

“所以,我又慎重地作了些调查。结果表明,我应该相信你。”

简小姐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表明平静地说:“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责任。”

“我打算和米伦谈一次。虽然他的行为已经足以让我选择报警,但我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我给丝诺打了电话,她说米伦昨晚没有回家。她帮我联系了米伦的几个朋友,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关于他的行踪,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对他的私生活从不关心。他会去哪里,我无从知晓。”

“他会不会知道你在检举他?”

“有可能。”

“那他会不会担心东窗事发,选择一走了之?”

“这……”简小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米伦的确可能潜逃,但现在就跑,是不是太早了?简小姐自知并未掌握过硬的证据,米伦绝非敌人未到就望风而逃的胆小鬼。

“你能打开米伦的办公室吗?”洛施问道。

“保安部有通用门径卡,可以打开乐园的所有房间。”

“我想到他的办公室看一看,或许能有什么线索。”洛施眉头微蹙,“请你和我一起去。”

米伦的办公室是个宽敞整洁的套间,外间摆着宽大的办公桌、书柜、茶几和皮沙发,里间布置成卧室,还有一个小盥洗室。从表面上看,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没有半点仓皇出逃的样子。

洛施请简小姐帮忙查看里间,她走向米伦的办公桌。桌上的办公用品摆放得井然有序,处理完和未处理的文件分门别类摞得整整齐齐。洛施打开桌上的电脑,米伦居然没设密码,电脑里也没有存着需要设置密码的东西。电脑旁边支着一块白色的记事板,板上整齐得贴着十几张黄色便笺。米伦有用便笺记事的习惯,每张便笺上的字都写得很工整,大多记着工作日程,比如“6日上午10时,××医院,见××院长”、“9日晚7时,××饭店××厅,赴××董事长晚宴”,另有一张写着“名侦探事务所”和一串电话号码。

“看起来,他昨晚没在这里过夜。床铺很整齐,盥洗室里的洗漱用品也没有动过的迹象。”简小姐从里间出来,走到洛施身边。

“他不像是逃走了。”洛施摇了摇头,“你看这些便笺,还写着今后几天的安排。”

简小姐无意中发现,洛施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张黄色便笺。她以为是洛施碰掉的,便弯腰捡起来重新贴在记事板上。这张便笺上写着“9点,塔”。

洛施盯住便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塔……佛塔……会不会就是那座佛塔?”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问道:“米伦平时开的是什么车?”

“我记得是一辆黑色的SUV。”简小姐答道。

“我从向日葵山庄回迷失者乐园途中,看见路边有一座荒废的佛塔。佛塔旁停着一辆车,好像就是黑色的SUV。他会不会……”

简小姐心里骤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半小时后,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佛塔旁的车确实是米伦的,车主衣衫不整地瘫在后座上,早已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