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

掌灯时分,春华书场挂出了本场的头牌,红纸黑字的玻璃镜框内写着三个大字“张金桂”,下面是一堆从电影广告词中抄来的顶时髦的词。

陈华和玉芝早早地来到了书场,走过门口时,陈华尽量地不往牌子上看。又是金桂,她又算得上是什么角儿?嗓子又尖又响,一点也没有低回婉转之处,鼓点敲得荒腔走板,陈华的弦子,每次都要使上全身的劲儿,才能合得上她。哪里像玉芝,不管是说还是唱,都能做得恰到好处。

玉芝是自己的徒弟,可陈华并没有偏袒她。真正的来听书的熟座儿,就能听得出来,玉芝唱得地道、有味,尤其她年纪还小,就更加不容易。为了能把她的名字,鲜鲜亮亮地写在书场门口,陈华和春华的场主白四爷磨了好几次,他和四爷是多年的老交情,每次书场有事,四爷第一个想到的准是他。因此,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开这个口,毕竟,这么多年来,他还没什么事麻烦过四爷。

陈华坐在后台,摆弄着他那把宝贝三弦,他是老艺人,用不着事先排练,可他要看着玉芝。就在刚才,白四爷找着了他,两个打有这个书场开始就在一起的男人相对地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了半天闲话,说着说着,话头就扯到了玉芝身上。

“华,你带了玉芝这么多年,她现在怎样了?”

“嗯,四爷,我也正想跟你说,玉芝她模样儿好,嗓子也干净透亮,熟座儿都听得出味道来,我再给帮衬帮衬,错不了的。金桂她、她像什么样子?”

“玉芝是好样的,条儿顺,活儿也细,光看着就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可有一样,她面生,又不会来事儿。金桂当初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都怪她家里那两个要死不活的老东西,要不好好的,谁愿意当真糟蹋了这门手艺?华,我的意思,要不让玉芝跟着金桂学一点儿?”

“……四爷,你有难处,这我明白,可玉芝是我从小带大的,我看她,就像看自己的闺女是一样的,既传了她手艺,甭管是好是歹,总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再别走上她姚二奶奶当年的老路。”

“闺女?你是当真没看出来?玉芝她可不只当你是她师父!”

“四爷,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四爷笑眯眯的,圆滚滚的脸,光光的脑袋,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对巡警笑,对观众笑,对着来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同行也笑,笑得人没了脾气,悻悻而归。和气才能生财,他从踏入作艺这一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可他没有答应老朋友的请求,他有他的打算,他珍惜与陈华的情谊,这个书场也离不开陈华——起码目前在这个地方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琴师。四爷没有说一句话,他相信陈华能明白他的难处。

是的,陈华明白,维持一个书场不容易。四爷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但他心里比谁都急,生意不好时着急,生意好的时候同行妒忌、流氓敲榨,他也急。日本人的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到城市上空,人们只有在书场、在戏院里才能短暂地找到旧日的美好时光。一毛钱一张票,只有坐满了客,才有赚头,四爷需要金桂,她唱得不好,但她有办法让客人填满整个书场。

金桂的化妆间就在对面,散发着浓浓的脂粉香,她总爱往身上扑太多的粉,把头发卷得高高的,再戴上一堆首饰,当然大多数都是假的,俗不可耐但是闪闪发亮。在舞台上,这些东西用得着,会让人变得漂亮,变得和平时不一样。

姑娘的脂粉香会吸引来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有时连白四爷也拦不住他们进到后台。金桂的化妆间就时常会传出男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狎笑声。金桂倒是笑得很大声,很放肆。她对和男人调笑很有一手,有时候还会在他们身上蹭一下,推一把,这些都让男人觉得很受用,觉得自己是个顶要紧的人物了,幼稚得要命。

玉芝在房间里休息,陈华坐在门口。有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瘦如枯腊,牙齿豁得很开,斜着一双三角眼,径直向着玉芝的房间过来,一掀布帘子就要往里钻,陈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陈华把他拦在了门外,在他把脑袋探进去之前,态度坚决又不失恭敬。王麻子是个混球,这他知道,什么正经本事都没有,给自己提鞋都不配,可偏偏不能得罪他,还得在他面前堆出笑来,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王麻子的舅舅在警察厅当巡警队长,怕得就是他们来闹场,朝灯泡放枪,那场子就完了。陈华需要这份工作,还要考虑到四爷的生意,这个书场是白四爷的**,是他的全部希望。

王麻子窝了一肚子火,他认得这个琴师,门口的牌子上还写着他的名字——特约琴师陈华先生。大小是个先生,因此不好得罪他,只好啐了一口,摆动着两条细长腿溜去找金桂了。

开场了,头几个节目过后,该玉芝出场了,她唱得很卖力,虽然她并不完全明白唱词的全部内容,可依然唱得不慌不忙,字正腔圆,鼓点也敲得很准,都敲在了点子上。台下观众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嘈杂一片。玉芝下台的时候有些沮丧,但看到陈华又高兴起来,她不想让师父看到她不高兴的样子。

金桂上场了,她的身上紧紧箍着一件黑色旗袍,把成熟的身体勾勒得玲珑有致,有些部位几近正圆形了。鼓点敲响时,柔软的腰肢随着节奏扭来扭去,一个接一个地朝台下抛着媚眼。男人们懂得这眼神,接连地喝着彩,他们都只带了眼睛来,压根不管台上究竟唱得怎样。

散场了,已是月近中天的时分,陈华和玉芝出了书场,沿着江边慢慢地走回家去。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天气,陈华宁愿不叫车,他更愿意带着玉芝多走上几步,不是为了省这两个钱,而是享受两个人无拘无束地漫步,再随便谈点什么。

陈华平时沉默寡言,但刚结束了一天的辛劳,月朗风清的,兜里又有了一些钱,他就有了谈兴。他很有些话,藏在肚子里,过去学过的艺,现在艺人的作派,还有他的理想。是的,他有过梦想,盖一个书场,再办个学校,让小孩堂堂正正地学艺,再识点字,不再被人作贱。每次谈起这些,他都激动得浑身发抖。玉芝认真地听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她入了迷。

这些话,陈华和白四爷不说,四爷只和他谈一些生意上的事;和姚二奶奶也不说,二奶奶整天不是躺在**哼哼,就是怂恿着他趁早把玉芝卖个好价钱,他和她谈不来。这些话,倒是很可以和玉芝谈谈,每谈一点,心里面就会轻快一点,一天的劳累,一天的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真奇怪,玉芝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但陈华可以像对一个大人一样的和她说话,姚二奶奶三十多了,反而要哄着她,迁就她,只要她不捣乱就行。

路边蹲着一只小野猫,怔怔地看着他俩,玉芝跑了几步,将它赶了去,格格地笑着,像个孩子似的。

陈华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身上的那件湖水绿绉绸的旗袍,每每听到她的笑声,脸上也会不自禁地挂上一丝轻松,他想起四爷下午时对他说的话,便把玉芝叫了过来说了一遍。

“师父,我听你的,您不是说过吗?作艺先做人,咱们这行,被人作践得够了,自个儿不能再作践自己,就算将来饿死了,也总是清清白白的。”

“玉芝,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师父没白认了你,师父没用,帮不了你,连一次压轴都没让你唱过。”

“不,不是,跟着您学唱鼓书,就是二奶奶她待我再差些,我的心里呀,也实在是……快活的。师父……”

“怎么了?”

“没什么,你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整日师父师父地叫着,怪别扭的。”

“孩子话,我明明就是你师父呀,不叫师父,还能叫个啥?”

“叫个啥……今后没旁人时,我就叫你陈华,行不?再不,四爷怎么叫你,我也怎么叫,那多有趣!你听,陈华、陈华……”

“玉芝,别、别再说了!”

玉芝闭了嘴,只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点都不回避,这倒叫他这个做师父的畏惧了,胸腔间突突突地直跳,猛烈地锤打着他的内心世界,想起四爷的话,一阵阵的心慌意乱。两人站在河边的岸上,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将他们的影子直挺挺地投射在水中,河面静谧如镜,偶尔激起脉脉凝碧,影子便扑簌摇晃,如缨络张舞的,却怎么都接不到一块去。

回到家中,灶台是冷的,陈华的心也是冷的。姚二奶奶斜靠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瓶快要见了底的酒。这两年,她不是躺在**哼哼,就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其实她并没有病,白白胖胖的,但她就是喜欢哼哼,好让别人注意到她。

“师娘……”玉芝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刚到家,她的脸色就暗沉了下来。她顶不喜欢对着姚二奶奶说出“娘”这个字,哪怕只是“师娘”。

“做饭去!小娼妇!”二奶奶抬起一双肿胀的眼睛,玉芝扎在小辫上那两条鲜红的缎带跳跃着,那么刺眼,灼伤了她的双眼,“不要脸,勾引男人!”

“我不是小娼妇,我也没有勾引男人!”玉芝尖声叫道。姚二奶奶瞪圆了眼睛,身上的每一块肥肉都透露着愤怒,站起来就要打。玉芝不等她过来,捂着脸,像逃一样跑回自己的房间,呯地关上门。她原以为,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她就会习惯二奶奶对待自己的方式,或是说,会麻木于这种生活。但每一次的讥讽、侮辱,都和第一次一样的新鲜,刺激着她幼弱的神经,就像是再一次被爹娘遗弃一样。

陈华铁青着脸,身子摇摇欲坠,他巴不得遭罪的是他自己,那样至少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但现在,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沉默,在沉默中等待着二奶奶气消,然后再开始重复同样的一天又一天。他几乎可以猜出二奶奶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越来越离不开玉芝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对她的喜爱似乎已经超出了师父对徒弟的那种喜爱,这让他害怕,让他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他和二奶奶做了十年夫妻,但这不是感情,不过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一男一女而已,在真正的情感面前,他纯洁得像一个十岁的乡下孩子,他变得不知所措了。

他和二奶奶是在书场认识的,那时的二奶奶还没发福,还算漂亮,和金桂一样,是书场的顶梁柱,身边不乏各色各样的男人。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喜欢和他们调情,看着他们为自己神魂颠倒的模样。那时候陈华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琴师,比二奶奶还要小几岁,跟着她的父亲学唱大鼓书。他勤奋、用功、嗓子好,手上的活儿也好,师傅作主,把二奶奶配给了他。

他不想娶一个作艺的女子,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但他不能说不,因为师傅是他的恩人,他要报恩,就要娶他的女儿。二奶奶也没意见,她观察过这个小伙子,五官端整,眉清目秀的,人又很腼腆,看到自己就脸红,让人看了就欢喜,不像其他男人,禽兽一样的,每天想的就是怎样占自己的便宜。

婚后,陈华初次尝到做男人的滋味,着实也兴奋过一阵。但姚二奶奶离不开自己的生活,既和他在一起,也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师父死后,就更加没有人能约束得了她。陈华接受不了,又离不开她,他也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在深夜里慰藉他的人。

用过饭,二奶奶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鲜红的嘴唇轻咬着白瓷杯的边缘,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陈华装作没看到,就在外间简陋的小**和衣而卧。辛苦了一天,他太累了,二奶奶说明天一早白四爷约了他谈事情,他虽然不知道四爷一大早找他有什么事,兴许是改变了心意,又为什么不在下午时一并说了,但这一趟还是要去的。

“哼,一到晚上就跟一条死蛇似的,老娘还不知道你在指望什么?呸!老娘还没死呢,别作梦了!”姚二奶奶悻悻地丢下一句话,扭着大屁股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华没有说话,他才三十来岁,不是什么“死蛇”,因了二奶奶这句话,他还在想些什么,可困倦猛地袭来,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他一下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玉芝的房门虚掩着,晚上唱得迟,她早上总要多睡一会儿。姚二奶奶破天荒地为陈华准备了早点,看着他狐疑的目光,二奶奶也有点唏嘘:“玉芝这孩子,虽说不是咱们亲生的,可毕竟这么些年了,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我平时对她是严厉些,那也是希望她好好作艺,别走上当年我的老路。唉,一辈子作艺,三辈子遭罪,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会舍得让闺女抛头露面,做那些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在去书场的路上,陈华的心情颇不平静,反复地思量着姚二奶奶说的那一番话,今天的她和往常不太一样,陈华也说不上来,似乎是比过去更苍老了些。是啊,这么多年了,哪一个人会不老呢?当年,要不是她赚钱养家,要不是师傅的提携,他陈华会有今天吗?会娶得上媳妇吗?兴许早就饿死街头了也说不定。

陈华心中生出一些愧疚来,他又想到了二奶奶那张已有些松驰的脸。这两年确实冷落了她,陈华想道,也许该要个孩子呢,我们都不老,可以要得上的。我再多挣点钱,好几家书场都等着请我呢,自己若是肯放下弦子,往台前一站,再把从前的绝活拿出来,应该还是能吸引到一些熟座儿的吧。

可玉芝呢,没有了自己拉琴,她唱啥?一想到这里,陈华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嫁人吧,闺女大了总要嫁人的,可是谁会要一个作艺的女子呢?他会对她好吗?陈华把他认识的年轻后生挨个想了一遍,不是赌就是抽,没一个配得上玉芝的。陈华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明白,自己是放不下她了。就这样左思右想的,脚下丝毫不停,不知不觉,春华书场就在眼前了。

书场的清晨很安静,没有了喧嚣的客人,长条桌上零乱地放着二百套崭新的盖碗,这是四爷的宝贝。几个工人正在打扫,看到陈华进来了,与他打着招呼。

“陈先生早啊!”

“早,看到四爷了吗?”

“没,他没来过。”

怎么?没来过?陈华犯了疑,这可不是他的作派啊!他坐了下来,琢磨着这事儿,兴许是家中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等了小半个时辰,抽了两根烟,到门口望了三次,陈华有些坐不住了。工人们收拾完陆续向他告了辞,空****的书场最会引人的遐思,一种预感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了出来,跳跃着,翻滚着,越不去想它越像是变成了真事似的,令他害怕极了。

陈华猛地站了起来,他感觉脚下有些发软,带翻了一张椅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路上看见他的人相信都不会忘记这一幕,陈先生这是怎么了?今儿演的是哪一出呀?脸上一副慌张失智的模样,汗出如濯,踉跄而来,跟他打招呼也恍若不闻,全然不是以往在舞台上神定气闲的样子。

快要到家了,似乎和自己离家前没什么不同,陈华稍稍放下了一点心。但愿是自己想多了,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王麻子踽踽地迎面走了过来,两条腿岔得很开,脸上泛着油光,得意洋洋地用牙签剔着牙,看见陈华,脸上陡然一变,不自然地笑着,那笑是僵硬的,像是刚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说道:“陈……陈老板,您早啊,呃……我舅舅找我有点事,回见回见!”说着,一溜烟钻进人群就不见了。

陈华头皮一麻,快步向家里走去,推开房门的时候,玉芝的房门紧闭,姚二奶奶正慌慌张张地把一叠钞票往身后藏。完了,还是出事了,陈华不敢去想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只要一想到王麻子那一嘴豁得很开的烂牙,还有身上随时散发出的酸臭味,就几乎要昏厥过去。

在玉芝房里,她正用布将自己饱满的胸部缠起来,一层又一层,她使劲地缠着,直到高耸的山峰变成了平坦的小丘。她哭着,不是因为身上的痛,而是因为恨,她恨自己的身体,恨自己的养母,是她将豺狼领进来,玷污了自己。每次想到那个屈辱的时刻,她都会禁不住全身**,抖个不停。那双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身体上抓捏的手,还有撕心裂肺般剧烈的疼痛,都像是附着在身上的脏物,既恶心又怎么都摆脱不掉。

门外传来敲门声,敲几下,停十五秒,再敲几下。玉芝知道是谁在门外,刚才她已经听到了他和养母激烈的争吵声,东西被砸在地上碎裂的咔嚓声,还有养母刺耳的高音,这都让她觉得解气。

“你还真当她是金枝玉叶、是亲闺女呀!呸,不过是几块钱买回来的臭丫头!也就是那里还值点钱,骨子里都是下贱的!我怎么了?干这一行的,有几个干净的?就许你想,还不许别人碰啊!”

玉芝紧咬着嘴唇,她恨极了这个声音,恨极了这个婆娘。在以前,她不是没想过跟她套近乎,不是没有过趴在她的大腿上,让她看看自己的小可怜样,或者用自己累得散了架才赚来的钱给她买酒买肉,供她快活。可无论她怎么做,换来的都是无止息的讥讽和谩骂。而这一次,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憎恨她,因为这一次,她不仅羞辱了她,更加羞辱了他。

敲门声再次响起,敲几声,停十五秒,再敲几声。玉芝紧盯着门口,她虚弱得无法再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进来”这两个字,但她已经准备好了,双手已经伸出,等待着他来安慰,用他敦厚的肩膀,用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用她已经熟悉的一切。但陈华终究没有进来,她听到了他转身离开时的橐橐声,听到了他点燃“双枪牌”香烟时擦亮火柴的声音。她的手仍向前伸着,正对着紧闭的房门,眸子里溢出的两大滴泪,出声地落在膝上。

那天晚上的演出,玉芝演砸了,她的声音喑哑难听,简直不成曲调。一曲《凤还巢》还没唱完,那些背对舞台坐着的熟客就已经摇起了头,台下更是嘘声不断,玉芝是捂着嘴跑回后台的。陈华使出浑身手段,破例唱了一段《长板桥》,金桂也临时加演了两场,观众看在白四爷的面子上,才没有起哄。

散场后,精疲力竭的金桂找到了白四爷,向他预支了三个月的酬劳,一头扎进了玉芝的化妆间,两人在里面谈了好一会儿才眼圈红红地离开,谁都不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什么。玉芝照例和陈华走着回去,不过这一个晚上似乎格外漫长,星光明灭中,两人在江边那一条不长的石子路上走了很久。

同一天晚上,姚二奶奶睡得很踏实。她觉得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可不是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趁着玉芝年轻,就可以踏踏实实地为自己好好地挣上一大笔钱,在书场里赚的那几个钱,还不够自己买酒喝呢!临到末了,卖不动了,往哪个老不死的家里一送,就又是一笔彩礼钱。对她来说,一个几块钱买来的野丫头,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归宿吗?可第二天一起床,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如意算盘算是落了空:陈华和玉芝不见了,屋里什么东西都没少,独独少了这两个人。

姚二奶奶简直发了疯,忘恩负义的臭丫头,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她喝醉的时候骂,清醒的时候骂得更厉害。左邻右舍渐渐地厌倦了她的絮叨,准备把她遗忘。日本人的飞机快要来了,“战争”不再是小报上遥不可及的字眼,而是沉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上。在这种时候,谁还有闲工夫,去理会一个女疯子的疯言疯语!

姚二奶奶的死是白四爷发现的,那是在陈华和玉芝消失后的一个月,日本人的飞机第一次光顾了这座江上的城市。四架连翅的飞机,在城东和城西各投下几枚炸弹后趾高气昂地飞走了。城里有几处地方失了火,那些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根本不经炸,火光把天空映红了一半,消防队员和警察在街上跑来跑去。跟那些廊檐崩折的房子相比,轰炸给人们心里带来的震动还要强烈得多,城里开始出现了逃难的人群。

白四爷也想把书场往内地搬,当头顶上响着“咻咻”的飞弹声时,很难相信还会有人来书场泡杯茶,听上一段《珠帘寨》或是《探母》。搬家是个大工程,因此四爷想在彻底忙开之前来看一眼姚二奶奶,如果她不是太麻烦的话,还可以把她带上,这也是一位老朋友的托付。

好在这一带还没有挨炸,可是也乱得不行,当白四爷推开她家房门时,才发现二奶奶已经死了。她端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瓶未喝完的酒,瞪大了眼睛,衣服上干干净净——她不是死于轰炸,可是也脱不了干系,炸弹凄厉的呼啸声把她给吓死了。

姚二奶奶的手里捏着一张发黄了的照片,四爷抽了两下都没**。照片上,年轻的陈华和二奶奶抱着幼小的玉芝,几大滴新鲜的泪痕留在上面,洗去泛黄,清晰地映出了当时他们脸上纯纯的笑……

十余天后,白四爷终于也启程了,拖家带口的,溯江而上,浆声唉乃,带着他们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那二百套崭新的盖碗一路上破的破、偷的偷,所剩无几。每当不顺心的时候,白四爷就总是想起一位老伙伴来,兵连祸结,到处都是灾民、乱兵,自己尚且如此,他们的日子,应该是更加不好过的吧!

两年后的一天,船停靠在了一个简陋的小小码头,白四爷稍稍安顿了一下,就上岸去找一位同业的老朋友,想摸摸当地的情形再说。

藤杖敲击在青石板街面上得得作响,他小心地走着,猛然间停下了脚步。歧途曲巷间,低低地传来一阵鼓书之音,琴声琮琮,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每一句词都唱在了拍上,虽在鼓噪声中,也听得字字清圆、丝毫不乱。

白四爷的呼吸忽地变得急促起来,呼哧呼哧的,循声走进了一间茶室。台上的果然是玉芝,身上一件紫红色鱼鳞花纹布旗袍,艳得有些刺着四爷的眼,眼角眉梢带着纯熟的笑,不停地飞着媚眼儿,机关枪似的往台子下扫射。听客们被勾去了魂了似的,飘飘****,目光尽是往她因有了身孕而显得格外丰满的胸部上流连。陈华依旧和过去一样,坐在台子的一角,只不过头更低了,木讷地弹着琴。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用手托着下巴,眼睛里放着光,好奇地看着台上,宛如当年那个刚被领养的玉芝。

四爷没有再看下去,退了出来,这个时候,他并不想见陈华,更不想让陈华看见他,向着朋友家踽踽而去,一路上收拾着心情,但时不时的,还是会想起两年前临行时,金桂对玉芝说的一番话,这两年,忙忙碌碌,几乎要忘却了:

“你们走吧,带上这些钱,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和你不一样,玉芝,我不能走,家里那两个老不死的,每天都要抽大烟,一天不抽都不行。他们生了我,又把我逼上这条路,我骂他们、嫌弃他们,可我还是得伺候他们……春天到了,城外的花又要开了,多想再去看一眼啊。你见过吗?一大片连着一大片,雪白雪白的,多么美丽!你就像它们,玉芝,去吧,去做一朵,自己长,努力长,别辜负了自己,也别辜负了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