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坟

把一只脚从陈朽污秽的枝柯间拔出,再把另一只脚踏入。为了能在三天后赶回学校开学,差不多整整一天了,我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日影西斜,太阳还未落山,可飕飕的凉风已经起来了,一丝丝、一缕缕,尽往我的衣领子、袖管子里钻。大山里的气温降得快,要是在天黑前找不到住处,我身上的这件锦缎面羊皮袍子,恐怕挡不住十月里山间的雾重天寒。四野俱是些黑压压的树木丛杂,万声皆寂,只偶尔传来几声山鸟鸣叫,凄厉如泣,更增悲情。

刚钻出一片阴翳的密林,眼前的山岗上,突现一个身影,一动不动,獃獃地呆望着一个圆形的坟头,映在天边淡青的大幕上,宛如一幅黑白的剪影。

兵灾、荒年,天下并不太平,这种场景,我一路上见得不少,因此并不十分稀奇。只是既然见到人家,对我来说无疑是个不错的消息,这双腿算是保住了。

兴奋之下,我加快了步伐,转过一处山坳,果然看见前方微露着茅屋几椽,孤伶伶的一座,看起来数里之内,再无第二户人家。我想起了刚才所见山岗上的剪影,有些儿犹豫,驻足不前。

“汪汪汪!”一只浑身乌黑的大狗跳了出来,对着我狂吠。我想过转身逃开,但对寒夜的担心让我停住了脚步,不管怎么样,年轻的心打算冒一次险。

“去!山鹰,瞎喊些什么!”一个汉子喝住了它,正是方才看到的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身高膀宽、两颊苍冷,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扫射着我的全身。大概是我身上这件蓝色棉长衫让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坏人,过了好一会儿,眼看着他的面色缓和了下来,像是褪去了阴云的天气,终于开口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我老实交待了去处,并无一句虚假。翻过这座山,就是镇公所,运气好的话,花上几块钱,搭一辆长途汽车,颠簸十来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任教的学校——某县某区公立中学。

他大约是相信了我,面色稍霁,温言道:“原来是位先生,我以前也想去读书的,不过没读成……前面没有人家了,就在这里过一夜吧,天亮后再送你下山。”说完后回转身向小木屋走去,并未征询我的意见,意思似乎是,在这里,除了听他的,我别无选择。那条叫山鹰的黑狗摇着尾巴紧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停下来两三次看着我,就像我是刚被他们生擒的猎物。

屋里十分简陋,中间一个火塘,余烬未灭,余者仅台杌桌凳而已。只墙角斜靠着一杆猎枪,由于被它的主人反复摩挲,磨治光洁,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与其他陈设相比,算得上是很像样的东西了。

主人把我让在火塘边就坐,很熟练地添柴生火,自己却并不坐下,背上那杆枪,招呼山鹰出了门。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余音袅袅,兀自鸣响,惊起一阵鸦飞鹊乱,久久不宁。

咚!主人推门进来,把一只肥大的山鸡扔在地上,它的脖子被枪子准确地穿了一个洞。“山里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今晚就吃它了!”

外面已是沈黑如墨,除了天上的星光和塘里的火苗,没有一点亮光。我接过主人递过来的,热乎乎的山鸡肉,感到既温暖又踏实。我无以为报,取出满满两瓶自家酿的曲酒,就是这东西一路上折磨着我的肩膀,但是现在却让我和这家的男主人,当然还有山鹰,成了名符其实的酒肉朋友。

“老韩,”现在我已知道他叫韩林,“你的枪法是这个!”我竖起了一只大拇指。当然,一枪就能洞穿一只山鸡的脖子,只要这个脖子不是我的,自然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这么说。

韩林已经喝了不少,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咧着嘴说:“枪法好,枪法好有个屁用!”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突然有些激动了,一口气又喝了半碗酒,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潮。

我简直有些惊讶了,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蹲在他脚边的山鹰仰起头,呜呜地叫了几声,这个家伙不会说话,要不应该比我更知道怎样安慰它的主人。

“枪法再好,也只能打打山鸡、獐子,我天天擦枪,可惜再没机会,把枪子儿送进那些龟儿子的脑袋里!”韩林说着,他喝得眼睛通红,眸子里有一丛跳动的火苗,熠熠闪着光。兴许是塘子里的火,映在了他的眼中,兴许压根儿就是他的整颗心在燃烧。

喝了酒,他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渐渐地说到了小黑,一个女孩子,长得黑而结实,整日在太阳底下晒着,山坡上跑着,活泼得像一只小兽。他们打小一起长大,那些年,不管上山还是下河,整天都呆在一起,说闲话,练枪法,不管是灵巧的兔子,还是飞得老高的野鸭,一枪过去,准能撂倒一个。虽然还没成亲,但彼此都知道,自己终将是属于对方的。

“那你们后来怎样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脸上的表情悲凉可掬,还有夕阳中圆圆的坟头,这都让我有了一些不好的感觉,简直不想再往下听了。

“都是我这条腿!”韩林用力地捶着他的右腿,砰砰地响,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道:“那一年,我被野猪咬伤了脚,一回家就迷迷糊糊地发起烧来,一连几天下不了地开不了枪。我病了,可兽皮捐还得交,小黑见我实在起不了身,一咬牙,趁我病着,偷拿了我的枪就上了山,整整三天三夜,打了几只獐子野兔,去交了捐。”他一边说着,卷起裤脚,小腿上果然有一块碗底大的疤,疤痈肿癞,十分吓人,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仍是清晰可见,可见他当年所受的苦楚,确是不轻。

“可就在那一天,她就被镇上收税的给看上了,龟儿子是个色鬼,家里已经有了几房姨太太,外面还有相好的,还要小黑去给他做小的,派了人来说,我简直气炸了,要不是说亲的跑得快,当时就想给他脑袋上来一枪。我想带了小黑远走高飞,只要手里有枪,哪里不能讨生活。可就恨我的这条伤腿,连一步都走不动道。

“第二天一早,一睁开眼睛,我就发现放在床头的短铳枪不见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要糟……小黑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子弹从这边进去,那边出来,把被窝都染红了。又朝自己的心口也开了一枪,她的枪法多好,又那么近,当时就没了气。等我和乡亲们凑钱把她给赎回来,身上都已经发臭了。”

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当时韩林是多么的伤心欲绝,因为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在谈起她时,依旧是凄婉哀绝,让人为之动容。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毫无用处地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比如无常的命运和无奈的人世间之类的,并且陪他慢慢地喝光了两大瓶曲酒。

第二天,山上下起了小雨,雨盛泥污,道路更加难行。老韩执意要送我下山,说道是有一处道路极窄,一个不小心就要滚落到坡下,连人都找不回来。那只叫山鹰的狗吃饱了肚子,精神正旺,蹦蹦跳跳地跟在主人身边,真是一个好伙计!

路上,在我的要求下,老韩带我去看了安葬小黑的地方。那是一处小山包的向阳坡上,花木丛萃,收拾得十分妥贴,每当夕阳在崦,光线透过那萧疏叶影儿,在土包上洒下斑斑的光点,扑簌摇晃的,就仿佛一切都活转了过来似的。

旁边有两个一大一小的土坑,里面已被垫上了细白的石子,石缝间已有些寸许长的青草冒出头来,我用眼睛丈量着土坑的容积,以及老韩和山鹰一人一狗的身形大小,把到嘴边的一句话给咽了回去。

到了镇上的长途汽车站,韩林找了站内他的一个乡亲,叫做“老田“的,帮我买到了回城的车票。不久之后,我就和好几十个乡亲一起,被塞进一辆闷得像个大罐头的车,目光所及,尽是些胖面肥腰,大包袱小挑子,遮天蔽日的,还没来得及向窗外的老韩和山鹰投去最后一瞥,就已经一颠一踬、摇摇晃晃地被带回了县上。回到学校后的一年,忙忙碌碌,似乎已经忘记了山中的那间小木屋。

又是一个秋季,还是暮雨纷纷的时节,算一算已过了整整一年,我的双脚再次带我在这条逼仄的小路上踽踽而行。穿过松林,我依旧抬起头来,搜寻对面那一带的山冈,淡烟薄雾中,已没了当初那个孤独的身影和犬吠之声。那座小木屋还在,可是却变得十分朽败了,门巷倾颓,窗棂朽烂,被风吹得吱吱嘎嘎地响,屋瓦也少了一半。眼前的情景令我简直有些诧异了,甚至开始怀疑它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而一年前的遭遇不过是我在过分疲惫时产生的幻觉罢了。

为了证明这不是假的,我还是敲响了小木屋的门,开门的不是韩林,不过,与我倒也有些熟稔,就是当时凭了关系为我买上车票的老田,他的记性不坏,还记得我的模样,大概是像我这样狼狈的“先生”并不多见的缘故吧。

他的出现,把我拉回到了现实,进屋后,我在早已凉透的火塘边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第一句话就问起了老韩的情况。

老田用他那只大手拂了拂灰,坐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杆尺把长的烟袋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才说道:“老韩死了……这还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喝醉了酒走夜路,从老虎口那个地方掉了下去,又伤又冻,没等到天亮就没了气。多亏了山鹰,它真是个好家伙,连夜跑了二三十里的地,到山下叫来了人家,要不,非得叫野兽给糟蹋了不可!”

“啊,就这样死了……”我猛地想起那天老韩送我下山时,说过的话:“这个地方叫做老虎口,最是难走,我走得惯了,有时候一天要走好几个来回,你可不行,得跟着我的步子慢慢来……”话还在耳边回**,谁料到这个惯走山路的猎人会在“一天要走好几个来回”的地方丧了命。这样想着,我也有些悲伤起来,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老田说道:“好在还有山鹰,老韩哪,一辈子打了那么多猎,可还没让野兽咬过呢!”

我想他可能记错了,说道:“他的腿不是让野猪咬过吗,还差点送了命?”

“让野猪给咬了?”老田看起来有些吃惊,举着烟袋杆忘了往嘴里送,说道:“我怎么不知道?”

我用手比划着,把韩林脚上的伤疤说了一遍。

“他的脚不是野猪咬伤的,”老田重新叼起了烟袋,说道:“那是他小时候掏鸟蛋摔的,不是咬伤的,也没生过病,他结实着呢,能跑着追上野猪!”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如果疤是假的,那么那座坟、那杆枪……

老田喷了一口烟,他的脸在烟气缭乱中变得模糊不清,说道:“头些时候,日子还好过些,这两年,山上的动物越来越少,但衙门的兽皮捐一点都不见少,催得又急,动不动就到家里拿人坐班房。小黑出事前那几天,老韩突然来到我家中,气得脸都发白了,被我问得急了,才说了话。他说,小黑越大越不懂事了,今年捐催得紧,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只母山鹿,她非不让打,说没看见后面跟着小鹿吗?打死了它小鹿怎么办?他俩越吵越大声,惊着了鹿,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再没找着,他一气就下山来了。

“那时候我就劝老韩,说小黑这孩子长大了,我家那位不也是打死不吃家里养的鸡鸭吗?可老韩是个驴脾气,怎么劝也不听,就在我家住了几天。没过两天,官府上门收捐,小黑以为是他回来了,冒冒失失地就跑了出来,也怪她长得好呀,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浑身上下就有一股劲儿,叫人看了都不敢抬头。这样就被收捐的狗官给看上了,两枪,两条人命,可惜了,好端端的一个女子,老韩那叫一个悔呀,要不是我死命拉着,他当时就跟着小黑去了!”

我有些迷茫了,到底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了。老田要下山了,他是来照看山鹰的,那狗死活不肯下山,撵它,拿大骨头棒子给它,都不成,老田只好每隔一段时间上山看它,可它渐渐的也不行了。

临走前,我们又去看了山鹰,它变了,变得无精打采的,身上有些地方毛色完全掉了,露出了下面的皮肤,一只眼睛已经瞎了,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东西。听见脚步声,它的耳朵稍微动弹了一下,表明还是个活物。看到它的时候,它正无声地趴在两座坟头前,好像有一只粗厚的手从里面伸出来,爱抚着它的头。

是年一九四五年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