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珍珠的女人

九十年代初,我被公司委派到山下湖镇的枫江村,考察当地的珍珠生产,准备开拓出口业务。那是一个春天,火车穿过花海,观赏不尽,而我独自倚在窗边,面色凝重,显然窗外的美景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前不久,我所在市场部经理调离,空了一个位子出来,正是我这个业务骨干大展拳脚的时候,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却……后来我隐约听说派我去考察是行政部的小何提出来的,他业务能力不如我,就在背地里使绊子,我不甘地发出叹息声,火车越过枫桥江,缓缓停下了。

在枫江村漫步,随处可见勤劳的养珠人,头顶着竹叶帽,面孔黝黑,由于常年与水作伴,双目犹似一泓清泉,耿耿作光,分外明亮。他们和先民一样,仍然坚信珍珠是日月精华,是龙女的眼泪,也只有他们,才明白珠贝是以怎样的执着生命力,才能孕育出珍珠的高贵光华。

我在村里走了几天,从早到晚,尽量和每一个人交谈,像他们一样戴上竹叶帽,挽起裤脚,在清绿如镜的水面上撑船而行,并且努力学习怎样检验珍珠,过去有些多疑的商人会用牙咬来分辨它的真假,幸好,我不会这么做。

大概是村民们逐渐消除了对我的疑虑,见我仍是举棋不定,就告诉我,村子里最好的水、最好的珍珠,都在一个老太太那里,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只知道她男人姓童,大家都叫她“珍珠夫人”,也只有她,曾经见过最大、最稀有的天然珍珠。

我借住在一户姓安的人家家里,回来时,太阳还没下山,日影西斜,一家人就在院子里摆上小桌,安大爷喜欢在饭前喝点小酒,也给我斟了几杯。我陪着他小酌,问他关于童老太太的事情,还问为什么叫她“珍珠夫人”,是不是因为那一颗稀世宝珠?

安大爷啜了一小口酒,嗒嗒有声,沉默地摇头,他告诉我,童老太太是在解放前逃荒到这里的,黑心的亲戚想把她变卖换钱,她在深夜逃了出来,赤脚走了几天,晚上就钻到狗窝里睡,那时候她不怕狗,更怕人。有一天她实在饿得走不动了,晕倒在一个姓童的采珠人家门口,那个采珠人比她大十几岁,把她捡回家,给了她一碗糙米饭,就这样霸占了她,没过几年,生下两个孩子,采珠人就死了,老太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一直到今天。

我听了心下戚然,又问起大珍珠的事,安大爷却不说了,只劝我喝酒,我饮了几杯,薰薰然有了醉意,就想不起来再问了。

第二天一早,朝暾初上,村里面白雾弥漫,已经有人在劳作了,我问清了童老太太的住址,借了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上,穿过拱桥小巷,遇到泥泞难行的小路只好下车牵行。过了两个小时,我站在了几间大瓦房前,白墙青瓦,不远是一个大水塘,湖面宽阔、水汽氤氲,一部分塘面用来养鸭子,其余的都漂浮着绿色的饮料瓶,水瓶下面,穿着网兜,数万个珠贝,正在不断分泌生命的精华包容异物,年复一年的历练,终成其高贵谦和而又兼有五彩魅惑的光芒。

我在水塘边见到了童老太太,虽然上了点年纪,但双颊依旧丰润,发髻高绾,稀稀几根前刘海,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我原先存了个“逃荒的小姑娘”、“抱着狗睡”的形象,到这时差不多要诧异了。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眉粗眼大,露出上半身虬结的肌肉,警惕地打量着我,我尽量不去看他,给老太太打着下手,一边找机会与她攀谈。原以为她不愿意告诉我大珍珠的事,没想到老人很热情,娓娓道来,水面上远影沦涟,映在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平和的力量。

她说就在第二个孩子(她笑着指了指身后的那个男人,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刚降生没多久,枫桥江能采捕到珍珠贝的地方几乎没了,但要交的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她家的男人一咬牙,驾船去了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枫桥江的上游。

她记得那天晚上天格外地黑,倾雨盈阶,木屋咯吱咯吱直响,好像快被风吹了去,她不敢再呆下去,背了两个孩子,三人一路哭着去寻。好在他们出来了,半路上就看见了他们家的男人,右脚被一只巨大的砗磲贝牢牢夹住,路上都是血,洒在地上,又被大雨冲了去。

她硬是将男人拖回了家,等到打开砗磲贝,发现里面有一只从未见过的硕大的珍珠,发出桃色的光芒,就算在夜里,也能将家里照得亮堂堂的,她知道,有这种光泽的都是最好的品种。可她的男人一条腿废了,骨头都露了出来,又发起烧来,几天几夜退不下来,后来开始说胡话,眼看着不行了。

她一着急,脑子犯了迷糊,用布包了大珍珠去找一个姓郑的珍珠商人,可那人只肯出五块现大洋,多一分都不行。她不知道五块大洋是多少,问清楚能救她男人的命,狠狠心卖了,就用这五块钱,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他男人从此瘸了一条腿,而且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了,一喝酒就追着打她,还骂她是灾星,自从她进了门,一年生一个,日子越发地不如从前了,那颗用命换回来的大珍珠,少说值十艘全新的木船和几百亩水田,而她用五块钱就给卖掉了。她知道自己理亏,躲着不敢还手,只等他睡着了之后,搂着孩子偷偷地哭一阵。

可有一次她的男人突然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她听说,他去了姓郑的商人那里,想把珍珠抢回来,珠子没有抢到,自己却被打死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去姓郑的那里哭、去闹,那人自然不认帐,说自己从来没见过会发出桃色光的大珍珠,把她给轰了出来,从那以后,她就没有了男人……

老太太讲到这里,沉默了很久,日头高高地挂在头顶上,我问她:“你丈夫那么坏,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老太太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沉吟半晌,说:“那时候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可怜。”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老太太说今天要去看望一个人,来不及了,如果我想要看珍珠,明天让她的儿子驾船来接我。

第二天,我怕错过了约定的时间,早早地在岸边等候。童老太太的儿子果然来了,一见我,比昨天随和了许多,红着脸,帮我做这做那,我坐在中间的传梁上,他随后上船,拿起竹竿撑船而行。

他的话很少,我与他说不上两句就不说了,在路过昨天一个地方时,我还记得山腰上有一所小屋子,抬头去找,小屋子前多了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木棍,头发乱蓬蓬的,似乎正在盯着小船看。

我看他一动不动的,就问小童他是谁,小童哼了一声,一脸的鄙夷,告诉我他就是当年骗了母亲的那个姓郑的商人。

我吃了一惊,禁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小童打开了话匣子,对我说,当年他把珍珠骗到手之后,没过几年,就被人给知道了,他开始带着珍珠东躲西藏,可每一次都被其他商人和当兵的给抓了回来,老婆、孩子,一个个地死在了逃亡路上,万贯家财也被火烧了个干净。他家的老爷子看不下去,冒险去海上采珠,船翻了,人没回来,他母亲又气又急,一病去了,就算这样,珠子终究还是没能保住,他的一条腿是瘸的,就是当年把珠子藏在肉里而落下的残疾。

小船很快就走远了,山腰上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腿脚不便,走着走着跌了一跤,爬不起来,用手捶着瘸腿喊道:“我全家都是替你们死的啊!”随即呜呜呜地哭起来,盘腿坐在地上抹眼泪,后面的几天,我总是想起他的这句话,那时小童恨恨地骂了一句:“狗杂种!我妈白照顾你这么多年!”

说话间,小船就要接近童家了,童老太太正在家门口等待着我,那时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带有一点桃色的光芒。我看着她,突然间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养珠的人这么多,而只有她叫作“珍珠夫人”。

回到城市后,我提交了一份详细的报告给公司,在我写报告时,行政部的小何顺利提拔为市场部经理,我是第一个向他表示祝贺的,他看起来非常惊讶。当然,更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我就被董事会任命为珍珠出口业务的主管,直接向总经理负责,我记得在向董事会汇报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中国古代有一条著名的‘丝绸之路’,同样,还存在一条‘珍珠之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