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

钢制的防护密闭门缓慢地打开,发出刺耳的扎扎声,各种指示灯依次闪动,货车司机许东霖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将一辆小型冷藏车倒入库房,准确地停在工作位上,分毫不差。他松了一口气,熄了火,车窗玻璃外的灯光直刺进来,睁不开眼睛,他歪了头,去看倒车镜里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那人正紧张地注视着装上车的物品,一动不动,时间在流过他身边时仿佛停了一刻,但偶尔会向驾驶室的方向投来一瞥。

许东霖在倒车镜里与他对视,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笑了一笑,又去看另一侧的镜子,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三年了,没有人告诉他,车上装的都是什么,他心安理得地拿着工资,每过一年,他就可以再多拿百分之十五,为了这百分之十五,他已经变得循规蹈矩,有时候像是在愚弄自己,但这样做确实管用。

穿白色衣服的人走过来敲打车窗玻璃,递给他几张查验核准登记表要他签字,他比别人矮,因此要把手抬高才能递得进来。

“还有多久可以发车?”许东霖低着头,尽量快地浏览,一边找出话来对他说,穿白色衣服的人眼神是冰冷的,用手指头戳单子上的一个地方,示意他签在这里,东霖飞快地签下最后几个名字,把单子交给他,笑着问:“我能不能打个电话?”

穿白色衣服的人只顾把登记表翻得哗啦啦地响,头也不抬地问了句:“在这里打电话?你说呢?”

许东霖继续保持笑容,看上去很真诚:“我女朋友在外地,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只要五分钟,她……在等我的电话。”

那人把登记表翻到了最后,许东霖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这时他却用手指了指库房门口,说:“离这里远一点,不要超过五分钟。”

许东霖在门口窄窄的地方转了几个圈子,像是下了决心,拿出手机查看通话记录,翻到两天前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屏幕的光照上来,映着他的脸也在放着光。他想起上一次给她打电话,问她吃过了没,还有晚上睡得好不好,她回了几个“嗯”,许东霖找不到别的话说,就挂了电话。

“可能是我给她的关心太少了吧!”这两天他有时会在自责,将想说的话打了一遍腹稿,手指头在屏幕上悬着,但没有马上摁下去,有人跑出来喊他,许东霖叹了一口气,按下一个键,手机复又变得漆黑一片。

许东霖坐回驾驶室,扣上安全带,随口对着穿白色衣服的人说:“公司最近在做什么?今天是不是要送细胞样品?”

穿白色衣服的人手中的笔停下了,抬起头看他,问:“你说什么?”

许东霖笑了一笑,点着自己的鼻子说:“我闻出了干冰和液态氮的味道。”

穿白色衣服的人又开始写字,那枝笔飞快地移动着,说:“东西都编了号,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种药剂原料,好了,可以走了,行车小心。”

许东霖的小型冷藏车顺利开出了库房,穿白色衣服的人目送它离开,等到发动机的声音在耳边消失,他对旁边的人说:“给我接通总部的电话,我有事要立刻跟董事长谈!”

许东霖将车开在了大马路上,天气不太热,他把车窗放下一半,马路宽阔而且笔直,漂亮的黑色路面,在光线的照射下,较远的地方呈现出水纹的形状,车子很顺畅,像是在滑行,车厢两侧都喷涂了非常醒目的大字——“利奥未来生物制药”,这几个字是本市的标志,也是通行证,不管出现在城市的哪个地方,都能立刻引起人们的关注。

开过大半路程的时候,车辆和行人都渐渐变少,路的两侧开始出现一些绿色,空山寂寂,在车窗外不停地闪过,都是一样的景致,许东霖拧开车载收音机,传出来女播音员的声音,爽脆清亮,是他最喜欢的节目:“……一场名为‘自然的箫音’的大型国际研讨会日前在本市圆满落幕,与会专家对本地的生态环境表示出了极大的关注,据观测显示,本地鸟类和昆虫的数量近年来急剧下降,而蛙类预测将在数周内完全消失。科学家们对水源和土壤进行了检测,尚未发现确凿的污染,这种原因已被排除,市教育局已建议全市中小学生物课以视频和播放录音的方式代替野外观察,在这里,我要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本市市民很可能会迎来一个非常安静的夏天……”

许东霖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疏林村景、山花野草,女播音员的话还在继续,而且说得更动听了,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据悉,本次大会是由利奥未来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倡导并赞助召开的,本台有幸采访了公司董事长郑大为先生,他表示……”

嘎——

许东霖的眼前突然窜出一辆两座微型的“精灵”轿车,红色的车身很明亮,在冷藏车前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爬行的甲虫。许东霖猛踩刹车,橡胶轮胎与柏油路面剧烈地摩擦,留下一长条黑色的印迹,冷藏车紧贴着“精灵”稳稳地停下了。

许东霖被安全带勒得眼前发黑,胸口像被人刺了一刀,他缓了一缓,跳下车,扑到车后,车厢锁得好好的,如果没有密码,谁都打不开,许东霖贴住车厢仔细聆听。一个留着长卷发的年轻女子跑到他身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许东霖打着手势叫她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头离开车厢,对她说:“应该没事,你呢,要是没事,就赶快离开吧。”

她的脸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两只眼睛像一泓清水那样清澈,许东霖不由在心中想:“她和她的车很像……”她问道:“你怎么不打开来看看?”

许东霖摇头道:“不,我打不开。”

那女子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许东霖再一次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女子听了他的话,斜了嘴巴发笑,嘴巴虽然歪着,但看上去也并不让人反感,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这辆车是你才偷来的吗?”

许东霖没有理她,又检查了一次车子的状况,直起腰,拍了拍手,对她说:“是的,是偷来的,而且我这人很坏,所以你要是不想今后有麻烦,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那女子刚说了一个“我”,许东霖已经撇下她,拉开驾驶室的门,又回头说了一句:“市里有公交车通到这里,像你这样的,下次别开车来了。”

冷藏车再次发动,轻盈地绕开“精灵”,开始加速,留下一地尘埃,那女子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快步回到车上,拿出小本子,将许东霖的车牌和工服上的工号认真地记下来,回想了一下,自信并没有记错,这才发动车辆,打方向盘掉头往市内开。“精灵”车非常小巧,但她打了几把,还是犯了难,无力地靠在座位上,捏起拳头去捶方向盘,自语道:“下次还是坐公交车来好了。”

许东霖赶在规定的时间之前交接了货物,这时已经是天阴日暮,气温降了一些,他刚把车停回车库,同队的工友朱国伟就来找他,不由分说,把他拉到车库一个隐蔽的走道,掏出一包烟晃了晃,说:“来一根吧!”

许东霖没有伸手去接,瞪了瞪眼睛说:“你疯啦!公司不能抽烟!”

朱国伟笑着摇头,自己抽出一根点上,惬意地吐着烟雾,说:“董事长自己不抽烟、不喝酒,难道全公司几千人都要学他做苦行僧?放心吧,我们经常在这里抽烟,队长睁一眼闭一眼,从来不管的!”

许东霖只是不肯,催问他究竟有什么事,朱国伟脸上现出难色,狠狠地抽了几大口,把烟掐得凹下去一块,顶上的灯忽闪忽闪的,兹兹地响,他看了一眼,骂道:“妈的早晚把它给砸了!东霖,你把车上的阻火器再借我用下,晚上我加个班,明天一早,我就给你装回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许东霖皱着眉说:“你怎么还没去修阻火器?这回可不行!”

朱国伟急道:“东霖,你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跟你说实话吧,我答应了孩子,要给他买一个玩具,答应很久了,现在我都不敢给他打电话……”

许东霖犹豫了,伸手向他要了一枝烟,默默地抽了半根,扔在地上用脚捻了捻,说:“好,但明天,你一定要把阻火器拿去修,不能再耽搁了!”

朱国伟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中似乎有些泪光莹然,许东霖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早上刚过八点,许东霖在车库里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路过的人与他打招呼,他谈谈地回应,连笑容都是生硬的,他已经给朱国伟连打了几通电话,都没回应,仿佛通讯录上的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到了八点半,再拖不下去了,许东霖咬咬牙,将车开出了车库。

越接近门禁,许东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轮到他时,许东霖放下车窗,靠在门上,笑着说:“喂,我赶时间,对方催了好几次了,今天还是算了吧。”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要小,好似从别处传来的。

要是在以往,挥挥手就让过了,也许今天是觉出了异样,横木并没有升高,检查人员转了一圈,敲着驾驶室的门,说:“你,下来!”许东霖再笑不出来了,他往座椅上一靠,面目木然,闭上眼睛自语:“这下完了!”

朱国伟还没回公司,就已经听说了许东霖被开除的消息,虽然他知道会是这样,但当消息传来的时候,还是比预料中难过。他停好车,看到四下无人,才关灯、熄火,沿着阴影的边缘,躲躲闪闪的,来到那个隐蔽的走道,掏了几下才把烟掏出来,刚把烟含着没点上,旁边悄然闪出一人,他一看,吐出嘴里的烟就跑。那人腿快,紧跑几步,一把抓起他的衣服前襟,呯的一下按在墙上,气道:“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吗?”

朱国伟像是在他手掌间无力反抗的麻雀,禁不住身子簌簌抖动,勉强开口说:“东霖,是我对不起你,你、你先放开我。”

许东霖放开手,让他顺着墙壁滑落,自己也蹲了下来,从他身上摸出烟来点上,抽了一口递给朱国伟,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相对无言,公司里刚喷洒过杀虫剂,到处都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朱国伟抽完最后一口,烟头亮了一下黯淡下去,他说:“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可是,东霖,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

许东霖茫然道:“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蹲得脚有点麻,身子一歪顺势坐下,说:“算了,你还有老婆孩子,我不怪你,阻火器归你了,可你得借我一样东西,我用完之后,今晚就走!”

朱国伟问他要借什么东西,许东霖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门禁卡!”

许东霖终究没有告诉他借门禁卡做什么,朱国伟不安地回到家,陪着孩子玩了一会儿,等到四周重又安静下来,他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声音,那是离开公司前别人对他说的——“你知道吗,东霖拿走了公司的一个什么东西,现在全公司的人都在找他。而且有人说他以前在国家重点的科技大学学过五年的细胞生物学,不过没拿到学位就被开除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又被公司开除,人哪,就是这样……”

朱国伟想着这些话,越发地难过起来,因为他知道许东霖为什么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感觉到沉甸甸的,走到阳台上,夜空黑漆漆的,而他就在下面的某一个角落里。

市区的夜晚灯火璀璨,和大多数大城市一样,由于有了一个“利奥未来”,近几年经济飞速发展,城市也明显地亮了起来,可总有一些人,并不活在别人的热闹里,就算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是孤独的。

许东霖一个人站在过街天桥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罐装的啤酒,脚边已经丢了不少烟蒂,路的一侧的路灯坏了几盏,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身影。这里并不接近市中心,因此从脚底下呼啸而过的车辆并不算多,偶尔有人穿过天桥,过到街对面,但只有当年轻的情侣搂着肩,头挨在一起,从他身后一边呢喃一边匆匆走过时,许东霖才会向他们投去一瞥。

快到中夜的时候,有一个人,提着帆布袋子,急匆匆地跳上天桥,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左顾右盼,灯光很暗,他一下子没有看到许东霖,还是东霖先看到了他,扬起手招呼道:“蒋慈,我在这里!”

那个叫蒋慈的脸上露出笑容,几步跑过来,拍了一下东霖的肩膀,说:“嗨,你怎么躲在了这里,真是叫我好找!”

许东霖看到他的笑容,感到了一种踏实,这是一种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人才有的踏实,其实蒋慈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在这种时候,许东霖已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他把头低下去,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出来的。”

蒋慈说:“那还用说吗老同学!”他打开带来的帆布袋子,拿出一罐啤酒递过去,对东霖说:“我想你现在更需要这个。”

许东霖把手里剩下的一点酒喝光,说:“好,我们一起喝!”

两人都咕嘟咕嘟大口地喝,很快酒少了一半,蒋慈脸上微微地发红,对他说:“东霖,你别瞒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东霖扫了一眼自己左边裤子的口袋,很快抬起头来,说:“能有什么事,来!”说着用易拉罐碰了一下蒋慈的,力气用得有些大,洒了一些酒在手背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手去抹,但这样把另一只手也弄脏了。

蒋慈没有喝,认真地对东霖说:“是不是手头有点紧,你不是一直想买房子把佩玲接过来住吗?我倒是可以帮你凑一点儿,不过可能……不多,嗨,说了不怕你笑话,你不知道现在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

许东霖摇头说:“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如果不是这件事,再过两年差不多就够了。”他有些激动,猛地喝了一大口,一不小心呛到了,趴在桥栏杆上猛烈地咳,点点滴滴,洒到桥下,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再过两年,房子有了,可那时佩玲还会要我吗?”他突然间感到一阵心酸,说不清这些年是为了房子还是别的什么在拼命工作,好像自己所做的都毫无意义,还没咳完,又仰头去喝,酒入愁肠,不是想去品它的滋味,只是把这些想法压到下面,只要沉到底,就不会再去想了。

蒋慈轻拍他的背,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样做东霖会好受些,但除了这样,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许东霖喝完了酒,用力地把空易拉罐捏扁,丢在蒋慈带来的那个帆布袋子中,手上有些酒渍,他左右看了看,干脆擦在身上。蒋慈看了看四周,好在这时没有人经过,他有些不愉快,觉得东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工人了。

许东霖擦干了手,伸进左边裤子的口袋,等到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锥形离心管,盖子密密地封着,举在蒋慈面前,对他说:“这个叫ITS6—1,是我走之前从公司的实验室拿来的,你手头有设备,帮我检测一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蒋慈接过来,笑着说:“如果我知道现在还是要每天做实验,当初一定不会选细胞生物学专业,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看到这样的管子、杯子,就很想把胃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

许东霖说:“我知道,我也是,可现在我只有靠你了。”

蒋慈不笑了,郑重地说:“好,你放心吧。”他把离心管放进上衣口袋,对他说:“你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还记得以前吗,老师一骂我们,你和我就合起伙来捉弄他的事?”

许东霖看着远处的夜色莽苍,城市的灯光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蒋慈醒悟过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你和老师……其实你没必要介意那件事,而且,它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真的,东霖,你听我说……”

“蒋慈,”许东霖打断他说,“我没介意,谢谢你,我都已经忘了,检测结果出来后,记得一定要先告诉我!”

许东霖的脚踩在青石板的街面上,悄无声息,小巷逼仄、人家均闭,头顶上不时有水珠滴下,相比于外面的灯红酒绿,这里隐藏的是城市的另一面。

走近租住的地方,许东霖看见路上停了两辆黑色的大轿车,漂亮的金属漆闪着光,车头上的车标只要对汽车稍微了解的人都能一下子叫出它的名字,东霖打量了几眼,他很少在这里见到这种车,尤其是夜已经如此深的时候。

他正要上楼,从旁边窜出一个人,去拉他的胳膊,拉了一下没拉动,反而被东霖攥住手腕,质问道:“你是谁?想要干嘛?”

那人用力甩了两下没甩开,又用另一只手去掰,也掰不开,气得在地上跳,说:“我是来救你的,快点放开我!”听声音是个女子。

许东霖松开了手,问她:“什么救我?”

那女子握住被他攥疼的地方抖了几下,说:“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现在来不及说了,你看看你家!”

许东霖抬头去找自己住的地方,五楼的窗户被打开了,透出亮光来,他有些惊讶地说:“咦,是我出门忘了关灯吗?”

那名女子说:“笨蛋,是有人进去你房间了,快跟我来!”

两人刚在街角的阴影里藏好,五楼的灯光就熄了,下来几个穿黑衣服的人,许东霖露出一只眼睛去看,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钻进黑色轿车,尾灯亮起,渐渐远去。许东霖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站在小街中央,身影被拉得很长,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也不相信刚才有那样几个人,就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出现了又消失。

那名女子站到他身后,说:“现在你看到了吧!”

许东霖苦笑了一下,说:“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小偷,你说我该不该打电话报警?”

那女子看着他,嘴角有一丝笑意,说道:“别再装蒜了,你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利奥未来’的人,专程来找你麻烦的,不过,也许是你给他们找了麻烦呢,说吧,他们为什么要紧盯着你不放?”

许东霖打手势叫她小声点,那女子说:“我说的都是正经话,有什么不能听的?”

许东霖说:“不是不能听,你应该没在这种地方住过,这里讲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邻居听得一清二楚。”

那女子果然把声音放低了说:“那好吧,他们找的不是你这个人,那么,他们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许东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依稀看清了她的样貌,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那个……开‘精灵’车的人!”

那女子沉下脸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说了,我就告诉你。”

许东霖想了一想,说:“真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女子见他想走,伸手拦了一拦,说:“别走,你先看看这个。”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证件交给许东霖。

东霖接过来,就着昏黄的灯光打开来看,一边把上面的字念出来:“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监管二科科长……卢韵婷,你姓卢?”

那个叫卢韵婷的女子问:“怎么,我不应该姓卢吗?”趁着东霖发呆,一把将证件抽回来,说:“现在你知道了吧,那这样,你可以现在就把实话告诉我,或者我们回局子里去说。不过我们目前还没有掌握‘利奥未来’违规生产的充分证据,为了避免引起公众的恐慌,只能在一定限度内先秘密调查取证,你也是本市的市民,因此有义务配合我们的调查……喂,你有在听吗?”

许东霖把目光从她肩膀后收回来,说:“你叫卢韵婷,那你跑步快不快?”

卢韵婷轻蔑地哼哼,两只手臂交抱在胸前,说:“我大学的时候百米跑了13秒54,打破全校纪录,你说快不快?喂,我跑得快不快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东霖说:“13秒54吗,还可以,等一会儿你尽量往前跑,不要管我。”

卢韵婷歪了头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嘭!几束远光灯穿透黑暗,打在两个人的身上,卢韵婷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影,那两辆黑色的大轿车又回来了,车门开开关关,砰砰地响,从车上下来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人。

“快跑!”许东霖一拉卢韵婷,两人沿着小街狂奔,后面那些人复又上了车,车灯把凹凸不平的路面照得雪白,迅速向他们逼近。卢韵婷的鞋跟太高,一路趄趔,许东霖着了急,也不管她,抱起她的脚去脱高跟鞋,卢韵婷紧张得尖叫,不知道该抬左脚还是右脚,手忙脚乱的,膝盖把东霖的脸都撞肿了。

许东霖忍住痛,在心里说:“这是什么安监局?”拎着她的鞋,拉了她又要跑,卢韵婷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等等,我也有车!”

许东霖急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卢韵婷说:“我才想起来!”

黑色轿车已经开到了他们身后,并没有减速的意思,许东霖把路边的纸箱、晒衣服的竹竿胡乱地往路上丢,阻了一阻,推着卢韵婷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小路。

轿车上有人从天窗探出半个身子,说:“下两个人追!其他人绕到大路上堵住他们!”

轿车一下子窜出去,那人从天窗滑落到座位上,对开车的人说:“诶,刚才你看清了吗?”

开车的按下一个键,切换到运动模式,轿车轰鸣着像是要腾空而起,问:“看清什么?”

那人啧啧了几声,一边回味一边说:“那小妞的腿,真他妈白!”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停靠在大路上,熄了灯等待,不一会儿,一辆红色的“精灵”车呼地从小路上跳出来,拐了个急弯,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驾驶座上的许东霖急打方向盘,“精灵”漂亮地转向,划出一个弧线,在路面上轻快地滑过。

许东霖观察着后面跟上来的车,开始加速,他问卢韵婷:“这辆车最快能开多少?”

卢韵婷紧张地拉着车内拉手,手心已经出了汗,东霖问了几遍她才听到,说:“能开多少?我、我不知道啊,有一次好像开过60千米每小时,怎样?”

“才60?”许东霖大叫,去找仪表盘,用手指敲打着一个数字说:“它最快能开到145。”

卢韵婷转头问他:“那你打算开多少?”

许东霖摸了摸安全带,说:“把安全带系好,闭上眼睛,它有多快我就能开多快。”话音刚落,车窗外的景物开始像飞一样向后倒去,星星点点的灯光几乎要连成发亮的线,卢韵婷捂住眼睛,开始尖声大叫。

市区的一栋高层公寓内,电梯里的数字每隔一秒就变动一下,当显示“25”时,轿厢门缓缓打开,许东霖一手扒着门,将卢韵婷吃力地背出来,找到“2501”室,抖一抖肩膀,问她:“安监局的,醒一醒,看看是不是这一间?”

进门后,卢韵婷就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哇哇地吐,随后传来水流从淋蓬头洒落的声音,许东霖背对着洗手间门,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有些心猿意马,于是打开了电视看,里面正在播报新闻,一个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梳着整齐的头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政府将依法保障公民享有知情权,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将围绕……”

他的话声从电视机里传出,规距得无可挑剔,但引起了许东霖的注意,他离开沙发,蹲在电视机前,认真地听完了他说的每一句话。

洗手间的门打开,卢韵婷在一股热气中走出来,她新换上了一身家居服,漂亮的长发淋了水,随意地披散下来,有的发梢还在滴着水。

许东霖只回头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一抬手关上电视机,屏幕闪了一闪,重又变成漆黑一片。他的身上还是那件“利奥未来”公司的工服,平时累了就和衣往驾驶室里一躺,因此有些皱巴巴的,像地形图上山峦的褶皱,他揪起衣服的下摆往下拉了拉,放下袖子,把纽扣也扣上了。

卢韵婷在他侧面坐下,用一块干毛巾擦头发上的水,不过好像总也擦不干,一边歪了头问东霖:“为什么要关电视,我也想看。”

许东霖说:“没什么好看……嗯,一个女司机,把油门当刹车了。”

卢韵婷停下擦头发,拿起遥控器按下开关,电视里出现一个女子坐在地上哭,她的新车撞上了护栏,保险杠和碎片洒了一地,卢韵婷说了一句:“你真是无聊。”啪的一声关上了电视。

许东霖摸了摸头,说:“你的家里没有家人的照片。”

卢韵婷说:“我一个人生活,没有家人,而且,我也不需要,别再说这些了,他们干嘛要追你?”

许东霖低头想了一想,说:“卢科长,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一定去安监局亲口告诉你,你也别再问我了。明天,我想去找一个同学,然后就离开这个城市。”

卢韵婷把湿毛巾扔在沙发上,盯着他看,许东霖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干脆大着胆子与她对视,但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就又把头低下去,过了半晌,卢韵婷说:“好,明天我陪你去。”

许东霖摇头说:“你不用上班吗,而且我认得路。”

卢韵婷站起来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必须陪你去。”

许东霖说:“那随便你好了,对了,我晚上睡哪里,总不能就是这里吧。”可是卢韵婷已经走进了她的房间,把门关上,还加了反锁。许东霖只好苦笑,把沙发稍微收拾了一下,看到她丢在上面的湿毛巾,就用两根手指拈起来,推开窗子挂在上面晾干。

晚风吹拂过脸庞,许东霖脸上有点发烫,他回头看了一眼,取下湿毛巾,小心地、偷偷地,一点一点靠近鼻子。

身后传来开锁的声音,许东霖手一抖,把毛巾扔到窗子上,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卢韵婷推开门出来,抱着一床毯子,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把毯子在沙发上铺好了,说:“那你还想睡在哪里,当然你要是不满意,随时可以离开,不过我们安监局不能保证你在本市的人身安全。”说完在沙发上翻来翻去地找什么东西,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回了房。

许东霖吐出一口长气,手还在抖得厉害,有一种做贼得手的感觉,他把毛巾拉好展开,躺倒在沙发上,盖上毯子,正前方正好是那块湿毛巾,他看着被风吹起一角,又落下去,看得久了,眼睛也变得蒙胧了。

差不多就在许东霖走进小街的那时候,一辆三排座的高档小轿车也开进了距离市区二十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子,在一栋五层高新盖好的华丽小楼前停了下来。楼宇小巧别致,两侧金漆柱,里面院落、池沼、喷泉一应俱全,黑色的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车刚停好,前排秘书座上跳下一人,快步走到后排,隔着车门说:“董事长,已经到了。”

车内有声音传出来:“他在里面吗?”

“董事长,我们已经尽力了,可是老人家的脾气……大得很。”

“你们做的是什么事!算了,把车开过去吧。”

“报告董事长,车子太大,开不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车里的人敲了敲玻璃,笃笃地响,姓罗的秘书随即拉开车门,走下来一人,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和漂亮的丝质领带,在袖子上掸了掸灰,他就是本地著名的利奥未来有限公司董事长郑大为。

罗秘书打着手电在前面引路,郑大为在中间,后面簇拥着数人,走了一里多地,才站在了一间低矮的瓦房前,房子后面是牛棚,卧着两头牛,一边咀嚼干草,一边盯着来人看。

郑大为上下打量了房子几眼,问秘书:“他还是不肯搬?”

罗秘书低下头说:“是的,董事长。”

郑大为哼了一声,说:“真是没用,什么都得我亲自处理!”

罗秘书惶恐地说:“对不起,董事长。”

郑大为发过脾气,抬了抬下巴,罗秘书立刻走到门前敲了几下,说:“郑老太爷,您在吗?郑董事长他亲自来看您了!”

房子里面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我不认识什么郑董事长,寒门小户,接待不起,他是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我不见他!”

郑大为咳了一声,走到门前,罗秘书将身子一侧,让了出来,带了其他人走开,在一旁等候。

郑大为凑近了门说:“爸,是我,大为。”

屋里哼了一下,没有吭声,郑大为沉住气,又说:“爸,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不想读书,你是怎么打我的,村里的人又是怎么看不起我的?现在我有出息了,挣到钱了,也给你买了地、盖了楼,我们家的楼,比其他人家的都大、都漂亮!但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呢,我到底要怎么做,您才会高兴呢?”他说着说着就想起往事,话语间有些哽咽,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

屋里的老人终于开口说话道:“你还有脸跟我提什么楼,我问你,咱们家的楼是怎么盖起来的?我看你是没脸说了,就替你说了吧,是扒了人家的房子盖起来的!你还叫我住,我有什么老脸去住!”

郑大为轻哼一声,说:“爸,你在村里住了快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你不懂,在这个世界上,人家眼睛里看到的,是你站得有多高、开的车好不好,其他的,谁看得到,又有谁在乎呢?只要有钱,他们个个都会像狗一样围着你、奉承你,这就是成功,你知道吗,爸!”

老人哆嗦着说:“大为,你还真是给我争气,要是再说这种混帐话,趁早气死我干净!反正你妈已经被你气死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儿,也被你给气走了,你妈是回不来了,我已经挖好了坟,早晚都要去陪她的,但你要是不把我的儿媳妇找回来,今后也别再叫我爸!”

郑大为挥起拳头想去砸门,忍了一忍又放下了,把罗秘书叫过来,说:“你留下,抬也要把他给我抬过去!”

罗秘书面露难色,刚说了一句:“我……”郑大为斥道:“还不快去做,废物!”带了几个人离开,很快就已经走过了小桥。

罗秘书低着头站在门前好一会儿,夜色快要把他淹没了,小门依呀一声打开,一个瘦小的老人站在他面前,面容黝黑、发须皤白,对他说:“秘书同志,我都听到了,你要是为难的话,我就自己走过去,你放心,别难过,有大爷在呢。”说着把几个鸡蛋往他手里塞,说:“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大爷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你收下吧!”

罗秘书的眼泪滚落下来,一大颗一大颗的,出声地滴在鸡蛋上,哭着说:“大爷……”

郑大为的车子飞快地离开了村子,目的地是市里,车子十分平稳,只有一些轻微的晃动,他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想着与老父亲的对话,想想还是有些生气,前排有人在接听电话,捂住话筒回头对他说:“报告董事长,有您的电话,请问要接吗?”

郑大为并不睁开眼睛,皱眉道:“这个时候,不是市长书记,谁的电话都不接!”

前排的人犹豫地道:“董事长……他手里好像有我们的ITS6—1。”

“哦!”郑大为猛地睁开眼睛,刚要伸手去接电话,想了一想,又停住了,打了个手势,足足等了半分钟,才接过来说:“喂……是我,我是郑总……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好吧,干脆点,你要多少……好,这笔钱我出得起,你等我消息,一言为定……”

挂掉电话后,郑大为一下把手机摔在地上,车内铺着厚厚的地毯,电话弹起来,又落在他脚边,被他踢到座椅下面,他把头重重地往后靠,沉吟半晌,对前排的人说:“打电话给安全部,叫他们三十分钟后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许东霖穿着一件新衬衫,不时用手摸着脖子,感觉领子有点硬,走出研究所的门口,穿过马路,坐上卢韵婷的车,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卢韵婷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的话还真少,就不会自己说说吗?”

许东霖说:“我同学这两天向单位请了假,我打他电话也不回,可是我明明交待过他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茫然看向窗外。

卢韵婷笑着说:“谁叫你遇到的都是怪人。”

卢韵婷说:“你总在说对不起,可你就是说上一千遍,也换不来一个结果,还是少说几句吧。”她发动了汽车,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

高铁站前的广场上,许东霖下了车,想要找出话来说,卢韵婷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把车开走了,很快汇入车流中。东霖站了一会儿,怅然若失,环顾了一眼这座城市,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心事,再没有人会来关心他,或仅仅是多问一句。

许东霖在购票机上试了几次,屏幕上反复跳出“您的账户余额不足”一行字,后面的人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许东霖连声道歉,离开自动购票机,在广场上找了一圈,拔腿向着近处的一家银行跑去,天气还没热,但他的脸上已有了汗珠。

取款机显示他的卡内剩余金额为“0.00”元,许东霖不敢相信,反复核对了几遍,头脑一阵阵地眩晕,突然他用脚使劲去踹机器,发出巨大的声响,把旁边取钱的人给吓跑了,从玻璃门望出去,有人指着他向一名保安说着什么,那名保安穿着黑色的制服,浓眉大眼,很精神的样子,一边走来一边拔出腰间的步话机,腰带的另一侧挂着一根橡胶警棍。

许东霖扑到取款机上连续按了几个键,想要取出银行卡,机器慢吞吞地响着,卡片还没吐出来,那个银行保安已经从走换成了小跑,眼看着到门前了。东霖等不及,回身推开门,往人多的地方挤,那个保安一边喊“站住”,抽出了警棍,紧追不放,人群发现了他们,像潮水一样向两边躲闪,其他安保人员发现有动静,迅速向他们包围。

许东霖看看四面都有人,加快了脚步,想要横穿马路,在翻越护栏时,忽然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害怕得脚都在发抖,险些被一辆车撞倒,他倚在护栏上,快要跌倒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连一步都跑不动了。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红色的“精灵”车,卢韵婷把头从驾驶室里伸出来,对着他喊:“许东霖,快上车!”怕他看不见,一边着急地挥着手,那声音在车流中,变得断断续续的。

许东霖一下子来了精神,跌跌撞撞地躲开几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刚坐上车,那个勇敢的银行保安也赶到了,拉开驾驶室的门,想把卢韵婷拖下车。卢韵婷惊慌得尖叫,闭起眼睛胡乱拍打,他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往哪里下手。许东霖探过身子,甩开他的手,又伸过来一只脚,连油门连带卢韵婷的脚猛往下踩,“精灵”车轰鸣着,跳了起来,直窜出去,那个保安被车带倒在地,一骨碌又爬起来,懊恼地将警棍向前掷出,啪的一下,落在车后。

许东霖往后看,安慰她说:“没事,他站起来了,应该没事。”

卢韵婷轻舒一口气,这一放心,眼泪就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目不转睛,仍是紧盯着前方,许东霖感激地对她说:“这回真的要多谢你了,不过请你相信,他们追我,不是我做了什么坏事。”

卢韵婷定了定神,尽量不让眼泪再流出来,说:“我知道,你没做坏事,现在做坏事的人是我。”

许东霖想要说句“对不起”,可想了一想,还是把嘴巴闭上了,在心中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这样想着,心中愧疚,不敢再去看她,眼望向前路,“精灵”车避开人多的路段,向着一处人少的海滩而去。

有一块红褐色的岩石伸入海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岬角,海浪拍打在上面,飞溅开来,飞花碎玉一般。卢韵婷站在岩石上,海边风大,她想让头发好好地呆在耳朵后面,但发现基本做不到,只好时不时地去撩她的头发,问许东霖:“你是说,‘利奥未来’有可能利用基因技术在搞秘密研究?”

许东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目前还不能确定,可惜蒋慈和ITS6—1都不见了,否则我很快就能知道。”

卢韵婷问:“你有这个能耐,‘利奥未来’为什么不请你做工程师?”

许东霖说:“难道我车开得不好吗?”

卢韵婷笑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要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可不是带你来海边闲谈的。”

她有几个字像是被风吹了去,许东霖没在意,想要拿出烟来抽,点了几下没点着,卢韵婷说:“我来帮你挡住风。”站在背风处,双手拢住烟,她的手指细长,正好可以挡住,许东霖犹豫了一下,卢韵婷催促道:“快点来呀!”他叼着烟,含糊地说了声“谢谢”,两人的头挨在一起,手握在一处,点了几次,总算是把烟给点着了。

许东霖吐出一口烟,说道:“我以前在大学里读的是细胞生物学专业,研究生时的导师是全国知名的专家,我一直十分尊重他,他也把我当作他最得意的弟子。快要毕业的时候,为了赶博士论文,我整天都呆在实验室里,说真的,那段时间几乎没见过太阳月亮,就这样过了半年,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基因重组模型,非常兴奋,不是因为可以毕业,而是总算没有辜负老师……你有在听吗?”

卢韵婷把头抬起来,说:“有啊,说下去,后来怎样了?”

许东霖想了想,说:“有一天,老师来到我的实验室,我就把实验结果一五一十地都跟他说了,当时我非常激动,说个不停,还以为他会和我一样高兴。但是没想到……他否定了我所有的成果,要求我重新建立新的模型,我当然不服气,不停地和他争辩,还摔门而出。回到宿舍后,我从头到尾想了一个晚上,打算老老实实按照老师说的重新做。可当第二天,我回到实验室时,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一辆救护车,老师就躺在车上,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校工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是我害了他,我本不该对他说那些话的!”许东霖蹲下来,痛苦得身子缩成一团,好似一只漂浮在污染物中的海鸟。

许东霖说:“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呢?老师说得没错,我……”他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卢韵婷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他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呢?”

许东霖摇了摇头,他想起老师当时说的一句话——“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一个研究人员!”不过他还是感谢了卢韵婷的安慰,虽然这明显没起到什么作用。

两人默默走回车旁,许东霖依旧坚持要离开,他向卢韵婷借了一些钱,说银行里的存款不见了,而这本来是要用来付购房的首期款的,卢韵婷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说:“其实你并不是没有选择,你还可以留下来。”

许东霖把钱放进口袋,说:“我现在只想去有她的地方,我可以给女朋友打个电话吗,就一会儿……她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卢韵婷点点头,背转过身去,许东霖拨通了号码,响了几声之后,有一个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喂!”

许东霖一下子愣住了,在那一瞬间他好像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直到电话那头又“喂”了几声,他才想起来说:“我……我找方佩玲。”

“佩玲她在洗澡,你过一会儿再打来吧。”

东霖果然听到了淋浴的声音,还听见电话那头佩玲在问:“你干嘛一个人讲话?”接电话的男人说:“有人打你的电话。”淋浴的声音不见了,佩玲在责问他:“你怎么可以接我的电话?”

许东霖像是触电一样,迅速挂断了,他开始恨电话,想把它狠狠地砸在地上,看着它变成粉身碎骨,但最后还是放回口袋里,向前走了十几步,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是脚这么做的,不远处就是静谧如镜的海面,他看着发呆,一动也不动。

口袋里的电话开始响起来,他把手伸进去抚摸光滑的外壳,不知道该不该接,卢韵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对他说:“你要是想让她难堪的话,我可以帮你接这个电话。”

许东霖摇了摇头,他既不想接电话,又有点希望它能够一直响下去,可惜它只响了一遍,他又等了一会儿,电话并没有再响起,卢韵婷问他:“难受吗?”

许东霖点了点头,卢韵婷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有办法,跟我来!”

离海边不远有一个小酒馆,虽然不大,但是很精致,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灯光也很好,卢韵婷帮许东霖点了一杯咖啡,自己则要了果汁,慢慢地喝着。

许东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说:“这咖啡真苦!”

卢韵婷说:“有的咖啡就是苦的,但你是忘了放糖。”她说着,要帮忙放糖,许东霖抢先把糖包拿在手里,闷着头一连放了四包,卢韵婷提醒他,他才想起来不放了,问她:“这就是你的办法?”

许东霖摇头表示不明白,卢韵婷有点着急,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就是……比如说……嗯,你多和其他人在一起,就像我吧,然后就可以慢慢地忘了她,现在明白了吗?”

许东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灯光映在里面,显得特别亮,看了一会儿,他问:“是从现在开始吗?”

卢韵婷说是,两人开始喝面前的饮料,一口接着一口,许东霖喝掉一半咖啡的时候,抬起头说:“你……”

卢韵婷问:“怎么?”

许东霖停了一停,说:“没什么。”

卢韵婷哦了一下,两人慢慢地把饮料喝完了,谁都没有再把头抬起来,旁边的客人偶尔会看他们一眼,许东霖觉得手机会响,期间偷偷看了几次,等到再坐不住了,就说:“要不我们先走吧,这顿我来请……用的是你的钱。”

卢韵婷摇头说:“没关系。”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两人正要起身,门口叮咚一声,又进来两个人,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肩上佩戴肩章,走到吧台出示了证件,说:“你好,我们是本市安监局监管二科的,我是二科的科长,我姓范,这位是我的同事,根据本市安全生产条例,要对你们进行监督检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卢韵婷紧抿着嘴,面目木然,转过头去看窗子上的装饰,老板带着监管二科的范科长在店内外走来走去,好一会儿他们才走,卢韵婷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许东霖看,许东霖笑着说:“你干嘛要这样看着我,你再看,付钱的也还是我。”

卢韵婷问:“你是早就知道了吗?”

许东霖不再笑了,说:“是的,那天我在你家,电视新闻里说,公民享有知情权,关系到民生的事,一律都要进行公开调查,并且告知公众,那时我就已经在怀疑了,但一直没有告诉你……”

卢韵婷呼地一下站起来,站得太急,碰到了桌沿,桌上的杯盘晃了几晃,叮当作响,她说:“你早就知道,还卢科长卢科长地叫个不停,这样戏弄我,你是觉得好玩吗?这回要轮到我说对不起了,我今天出了个最蠢的主意,对不起,不过我想今后不会了!”她说完,拿起自己的包,许东霖还来不及拦住,她就已经几步冲出了店外,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许东霖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许东霖观察了很久,确定没有“利奥未来”的人在附近,才静悄悄地上了楼,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租处的门,他以为会看到满屋的杂乱无章,但是却意外地很整洁,还有一个女子正在低头收拾房间,她穿着非常宽松的家居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白皙的肌肤,看到他时怔了一怔,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进我的房间?”

许东霖不明所以,摇摇晃晃地下了楼,经过一个垃圾箱时,他取下租处房间的钥匙,扔了进去,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他也不再刻意躲开利奥公司的人了,在他们的车开过去的时候,还会站在马路边上,微笑着看着他们,甚至还有点希望他们把自己抓回公司,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感觉到无能为力。

但是并没有人来抓他,人们与他擦肩而过,在这个城市里,最不缺的是人,最缺的是机会,没有人愿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半天,天空云净,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上,许东霖突然感觉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半天他并没有喝水进食,但体内的消化分解作用让他的肚腹之间胀得难受。对面有一家市级医院,应该不难解决,他匆匆地过了马路。

有一个女子抱着她七、八岁大的孩子,从他身边飞奔过去,一边大声叫喊:“医生、医生,救救我的孩子!”离急诊大厅还有一段距离,但她明显已经跑不动了,孩子闭着眼睛,含糊地说什么,她把耳朵贴近孩子的嘴巴,蹲在地上,潸然落泪,呜呜呜地掩着嘴小声哭泣。

许东霖跑过去,对她说:“快,把孩子放在我背上!”

那女子还在犹豫,许东霖不断催促,她仿佛又有了信心,让他背上孩子,自己在后面紧紧扶着,一路不停,直接奔进急诊大厅,一个护士推了一台转移床过来,帮忙他们一起把孩子放好,一边往治疗室推一边问:“孩子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说:“他被蚊子叮了。”

“被蚊子叮了?”护士和许东霖一齐叫出来,护士回头看了东霖一眼,又去看那人,她戴着厚厚的医用口罩,两只眼睛很明亮,那女子说:“护士,我没有胡闹,他被蚊子叮了一口,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孩子在发烧吗?”许东霖突然问,那女子说:“有的,刚才烧到40度了!”

许东霖又问:“他呼出的气有什么味道?”那女子想了一想,脱口而出道:“酒,有一点点酒味!”

许东霖说:“立即用3%亚硝酸钠溶液10ml缓慢静脉注射!”他说完对那女子笑了笑,说:“放心吧,还好你送来得及时,应该没事的。”那女子悬着的心放了一些下来,这一放心,眼泪又要滚滚而出,含着泪对东霖道:“谢谢你。”

那护士问许东霖:“你是医生?我怎么没见过你?”

许东霖帮他们把转移床推到治疗室门口,目送着他们进去,挥手道:“记得检查下患者的血钠有没有高于150!”

司机指着前方路口的红灯说:“罚款你替我交吗?”

许东霖无话可说,靠在后座上,窗子外面有几个学生,戴着青蛙的头饰,正在给过路的人发放传单,他们身后的横幅上用大字写着“请把夏天还给我们”。出租车司机在前排轻蔑地笑了笑,大概是觉得他们这样做根本起不了作用,许东霖把脸靠近车窗玻璃,看得很专注,心想:“蚊子,是从利奥公司飞出去的蚊子让青蛙灭绝的!郑大为,这一次,我一定要比你更快一步!”他向路口看了一眼,今天的红灯似乎格外地长。

快到研究所的时候,司机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变了个道,让后面的救护车先通过,闪烁的车灯在许东霖脸上一扫而过,他想起了几年前实验楼的那一幕,似曾相识,心底有一点不安的预感。

当他赶到研究所时,蒋慈脸上戴着氧气罩,昏迷不醒,被人簇拥着抬上了救护车,许东霖头脑翁翁地响,好像手脚已经变得僵硬了,他挤进去扒着车门,注视着蒋慈的脸,问:“医生,他这是怎么了?”

医生说:“实验室气体泄露,他现在十分危险,你是病人的家属吗?不是的话快让开,不要耽误我们抢救!”

许东霖木然地松开手,车门砰的一下关上,蒋慈的脸就这样在他面前消失,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过。当救护车开走时,他感到心脏就这样坠了下去,难过得不能自已,突然仰面向天,大喊道:“郑大为,你这个王八蛋!”路上的人纷纷侧目,有一辆车停在他身边,司机摇下车窗,冲他竖了竖大拇指,说:“兄弟,好样的,我早就看不惯这小子了,妈的太嚣张!”

许东霖不去看他,走回路边,现在的他只想做一件事,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卢韵婷的电话,通话音响了两声,有一个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您的电话因为欠费,已经被停机,请尽快充值……”

“靠!”许东霖忍不住骂了一句,差点把手机甩了出去,他开始沿路找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地方,等到终于找到一个电话亭,已经走过了两个街区。

“喂、喂,韵婷,是我,许东霖,我已经决定了,我要……”

“等一等!你的决定,关我什么事,你干嘛还要打电话来?”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过没关系,你听我说,我找到原因了,是因为……”

“许东霖!老实告诉你吧,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其实你的事,我一点都没有兴趣,请你以后不要再告诉我你的任何事情,去找你女朋友吧,你还有机会,请不要再打给我,你明白了吗,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让别人觉得你是个废物,不要再来找我了。”

“喂、喂,许东霖,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你身边,是不是有利奥公司的人?”

“东霖……”

许东霖用手捂住话筒,平复了一下心情,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再次把听筒放在了耳边。

“我要和郑大为董事长通话。”

“……我是郑总,许东霖,你根本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不过现在,我要拿出一些精力来对付你了。”

“就像你对付蒋慈那样?”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请不要给我讨厌你的理由。我们还是来说点正事好了,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明天晚上十点之前,我希望看到你,还有ITS6—1,出现在利奥未来大厦28层董事长办公室里,你记着,只要有一个没到,我可以保证,今天的事,我会让你再看一次。但在这之前,我会保证卢韵婷的人身安全,而且我还想跟她好好地谈一谈。”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给我手机充一百块钱话费,你也知道,我需要联络。”

“……哼,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已经过了四分二十八秒,我要挂电话了,不然你就会知道我在哪里,郑董事长,明天晚上见。”他挂掉了电话。

许东霖抱着膝盖蜷缩在电话亭里,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压根儿不知道应该想什么,郑大为说的是对的——“你根本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时间在电话亭外流逝,一步也没有停留,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时间又仿佛是静止的。

五分钟后,他的手机收到信息,表明已经充值成功,这微不足道的胜利甚至让许东霖感到了一丝得意,屏幕上一个图标亮起,显示有新的讯息,他漫不经心地点开,赫然发现蒋慈给他留下了一条语音信息。

许东霖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又把电话亭的门关紧,将手机贴近耳朵,仔细地聆听他留下的每一个字——“东霖,我知道你找过我,很抱歉我现在不能见你,因为我把ITS6—1卖给了利奥未来,郑大为答应给我一千万。是的,我是个没用的人,我曾经为自己能够在最好的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感到骄傲,我也曾经以为未来是光明的,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连给孩子上一所好一点幼儿园的能力都没有。东霖,这两天我老是在想从前,想起那时候我们的理想是多么远大,再苦再累,我们也会互相勉励,但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请原谅。如果可以,我真想再回到从前,回到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向前冲的年纪,再一起捉弄一回老师,你还记得以前我们捉弄老师的地方吗?”

他把蒋慈的留言反复听了几遍,直到快要能把它背下来了,他只觉得惋惜,而没有生气,蒋慈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被抬上救护车时的情景依然能浮现在眼前,很明显这是他在气体中毒之前留下的语音,那时的他可能还觉得自己已经将“未来”握在了手中。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感到一阵眩晕,等好一些了,就打开电话亭的门,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科技大学实验楼的灯光一盏盏地熄灭,连最勤奋的学生也都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过分的安静让守在门口的安保人员感到疲倦,其中一个连着打了几个呵欠,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在桌上翻了一翻,问他的同事:“你看到我的门卡了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嘀!”

许东霖拿出一张门卡,打开了实验室的门,一侧身闪了进来,将门掩好,他不敢开灯,好在这里变化不大,他在这间实验室整整工作了五年,就算睡着了,也能自如地走动,于是搬来两把椅子,凭着记忆掀开一块天花板,将手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铁盒。

当手指接触到铁制的外壳时,许东霖激动得有点想要流泪,他小心地把铁盒打开,从冰袋里取出装有ITS6—1样品的锥形离心管,禁不住轻声说:“蒋慈,谢谢你!”

盒子里还有一个金属的小东西,窗帘没有拉上,在月色昊光中,依稀像是一把钥匙,许东霖把它转来转去地看,上面贴着一小块胶布,写着“B12”字样。

“B12?”他想了想,沿着靠墙的柜子一个个地找过去,在右边角落的最下一排柜子上,果然写着“B12”。

许东霖用钥匙打开柜子,里面整齐地直立着一个个塑料盒子,像一本本厚厚的书,书脊上写着专业、年级和学生的姓名。

“是毕业论文!”许东霖忘了自己是偷溜进来的,打开电话上的手电,用手指头轻抚那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像是在和他们亲切地交谈。

最后的一个盒子上写着“细胞生物学、许东霖”,他眼睛亮了一下,屏住呼吸,轻轻地抽出来,拂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尘,先将盒子里装有自己实验数据的U盘和离心管放进上衣口袋,迫不及待开始翻阅。几万字论文,厚厚的一叠,书页在指尖翻过,发出美妙的声音,书的左边一点点变厚,右边则是一点点变薄,当翻到最后几页时,“导师评价意见”栏上醒目地标了一个大写的“A”,下面写着“同意参加答辩,建议授予学位,卢衷寒”,字迹细长,是惯用的斜体,许东霖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老师!”他轻声叫了出来,将“卢衷寒”这三个字抱在胸前,贴得越来越紧,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利奥未来大厦差不多是本市最高、最豪华的大楼,构筑宏伟,在市内任何一个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它高高的尖顶。入夜,罗秘书来到一楼的大厅,与坐在控制台后面的安保人员闲聊了几句,他说:“今天晚上可要打起点精神,我来看看监控运转的情况怎样。”

就在大厦第28层宽大轩豁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卢韵婷的手脚被绑住,眼睛上还被蒙上了厚厚的布条,当布条被解开时,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缓缓睁开,眼前的人和景物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郑大为站在办公桌前,背对着她,从香烟罐里取了一根烟点上,说道:“韵婷,我们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才见面,就又要你死我活的,你真的非要这样吗?”

卢韵婷扭了扭身子,绳子绑得很紧,她说:“我的背上痒死了,你快点把我解开!”

郑大为把烟掐灭,过来轻抚她的背,说:“是这里吗?”

卢韵婷把脸转到一边,尽量离他远一点,说:“郑董事长,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郑大为放开了手,顺势在她脚边蹲下来,说:“韵婷,从前是我不好,只要你答应回到我身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你的,还有这个,这是我让罗秘书专程从国外带回来的。”

他说着,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来举在卢韵婷眼前,里面装着一颗名贵的钻戒,宝光莹然,盒子一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光在那一刻都变得黯淡了。

卢韵婷斜睨了一眼,并不显得高兴,冷冷地说:“你连这种事都要秘书代劳?”

郑大为呆了一呆,说:“那好,下次我亲自给你挑一个更好的。”

卢韵婷摇头说:“下次?并没有下次,你还是死心吧!”

郑大为脸色发暗,把首饰盒塞进她上衣口袋,动作显得有点生硬,说:“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卢韵婷忽地转过头,看着他,这还是她到这个房间以后第一次正眼看他,说:“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老实说,我父亲,他是怎么死的?”

郑大为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取烟抽,大大地抽了一口,把烟卷拿在手里捻来捻去,说:“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吗,那时候你在国外,我已经把医学报告传真给你看了,怎么你还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卢韵婷说:“他确实是死于心脏病没错,有的人,为了这个,痛苦懊悔,放弃了自己,甘愿做一个平凡的货车司机。可我调看了科技大学的监控录像,那天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人,其实是你!大为,你收手吧,我爸一直反对你的项目,他说的没错,再搞下去,你和我们大家都会完蛋的!”

郑大为狠狠地抽着烟,焦躁地说:“你还是看不起我,你和姓卢的老头子一样,从来都看不起我!以前你怪我不关心你,不能陪你,可我每天都累得要死,那是为了什么!”

卢韵婷盯着他,鼻孔微微张翕不已,说:“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会有报应的!”

郑大为不怒反笑,笑得前仰后合的,说:“你是要告我吗?我什么都没对你爸做过,他是自己气死的,你拿什么告我?报应?不错,很多人都说过,可我还在,而且过得比他们都好,好得多!什么叫报应,它在哪里?”

桌上的通话器突然响起,从里面传出罗秘书的声音:“董事长,人已经来了,是要他现在就进来吗?”

郑大为按住通话器,抬头看了一下钟,指针正好指向十点。

许东霖的旧鞋踩在华丽的地毯上,他一点都不觉得拘谨,看看郑大为,又去看卢韵婷,沉声说:“放了她!”卢韵婷生他的气,不去看他,心想:“又是一个大笨蛋!”

郑大为舒服地坐在大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足尖不住地抖动,问他:“东西带来了吗?”

许东霖仍是那句话:“先放了她!”

郑大为并不回答,看了他嘿嘿直笑,有几个人上来扭住许东霖的胳膊,他用力去挣,抵不过对方人多,没能挣脱,罗秘书在他口袋里找到ITS6—1,连同他的手机和U盘,一同放在郑大为面前。

郑大为先拿起他的手机和U盘摆弄了一番,在这一刻许东霖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随后又举起离心管看,看得够了,挥手示意罗秘书放开许东霖,对他说:“刚才我忘了告诉你,就算你不给我瓶子,我也会放了她,不信你可以问她,许东霖,我原来以为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蒋慈还知道跟我要钱,你连他都不如!”

许东霖捏了捏被他们扭到酸痛的胳膊,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径直上前解开了许韵婷身上的绳子,许韵婷把绳子扔在地上,对他说:“他说得没错,你不应该来的!”

许东霖瞥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手机和U盘,说:“可我没有别的选择。”许韵婷还想再说,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口,只发出一声叹息。

许东霖走到桌前,对郑大为说:“董事长,你钱已经赚够了,名气也有了,你知不知道再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郑大为看着他,嘴角扬起,说:“你别以为读过几年书,就可以来教训我,你学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根本连一个子儿都不值!什么后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因为我即将创造出一个乐土,我要让所有的人都对我顶顶膜拜!”

郑大为诧异地看着他,随即冷静了下来,赞赏地点头,甚至还开始微笑,他站起来拉开身后的窗帘,外面是城市灯光璀璨的夜景,玉宇深沉,既宁静又迷人,他把手按在大玻璃上,看了很久,那只手遮盖住了半个城市的光芒,办公室里没有人开口说话,直到他缓缓地道:“果然被你猜到了,你们看,这个世界多么美丽,但是地球实在是太陈旧了,我们周围的生命形式也太古老,老得已经承载不起人类的文明。而在我的手中,即将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态系统,它们将比旧的类型更适合人类的需要,我们也将拥有对新的生命秩序进行重新设计的权力,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东霖,我很欣赏你,蒋慈是个废物,但是你可以,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得到公司里仅次于我的地位和财富,我们可以一起开创一个全新的自然世界!”他转过身,紧盯着许东霖的眼睛,目光灼灼,满怀希冀。

许东霖摇了摇头,说:“蒋慈他会好起来的,董事长,你正在往赌桌上掷出一颗骰子,而这颗骰子将决定生命的未来。你要知道,重新合成我们所需要的几千种物种——如果加上尚未发现的微生物,可能会达到几百万种——再将它们装配成具有功能的生态系统,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所有科学理论的想象。而且,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不仅古老,还十分复杂,它们每一个都具有巨大的潜力,你如此粗心地忽略它们,不去保护而是幻想改造它们,就是一个错误,我敢说,你的这场赌博,只有输,绝对赢不了!”

郑大为冷笑着说:“哼,这种话我听过太多次了,真是可笑,荒原总是要给文明让路的,这就是进步。什么保护,别再跟我提起,如果在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土地上发现一只红蜘蛛,在你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就有很多人会吵着让你停工,你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够砍掉其中的一小片树林,政府也可能得不到急需的石油和矿产,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环境,真是见鬼了,去他妈的吧!非洲人猎杀犀牛就会被判有罪,而他们不这么做,一家人就要饿死,到底是人的生命重要,还是青蛙和犀牛重要?”

许东霖正色道:“生态圈是一个完整的超有机体,整个系统的平衡对每个物种包括人类都具有正反馈作用,就像一个蚁巢中的蚂蚁,也正如躯体和细胞的关系一样。你可以振振有辞,但你的话不对,因为你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地球承载人类的能力,终究是非常有限的,这就是我这五年学到的东西,也是你最不屑一顾的东西!”

郑大为哈哈笑道:“你们以为说两句话就能吓倒我了吗?我有钱有势,怎么会失败?”

许东霖说:“你太倚重你的权势了,有的时候,只要一只小小的蚊子,就能让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消失!”

“蚊子?”郑大为眼睛发红,布满了血丝,他差不多是叫了出来道:“不可能!我的每间实验室都非常干净,绝对找不到一只蚊子!”

许东霖摇头道:“你太小看它们了,你的杀虫剂,只会让它们一代比一代强,一代比一代数量更多,而且它们还根本不听你的指挥。从你实验室里随风飘扬的药雾、覆盖着药剂的植物、还有被抛掉的容器,在你没有发现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缝隙,即使这些并不是它们的天然食料,也会很奇怪地被吸引,并且乐意让自己暴露在其中,而下一代借助简单的遗传性,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奇怪生物。你首先改变的是蚊子以及一些微生物,继而它们又破坏了其他动物之间的信息交流系统,而青蛙因为表皮敏感,已经首先濒临灭绝了,就算你再召开十次国际研讨会,也是掩饰不了的。”

“胡说!你这是恶意中伤,我对这一切根本毫不知情!”郑大为咆哮了出来,双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拍得太重,办公室的灯闪了两下,突然间全部熄灭,顿时一片黑暗,在办公室里的人变得十分紧张,脚步杂沓,很多人在跑来跑去,相互叫着,谁都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

郑大为徒劳地喊着,但没有一个人在听,这样过了大概一分钟,重又恢复光明,许东霖和卢韵婷却不见了,守在门口的几个穿黑衣服的人面面相觑,露出慌张的神情。郑大为想要镇定下来,但是头痛得厉害,仿佛有人在他脑后一下下地敲,他颤抖着举起装有新基因样本的ITS6—1锥形离心管,借着灯光,又细看了一回,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反而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他逐渐变得惊恐,眼睛快要贴在管壁上,突然间一扬手,把离心管重重地摔在角落里,砰的一声,碎成片片,一股烟雾腾了起来。

掷出离心管后,郑大为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得干了,再站不住,颓然躺倒在大椅子中,椅子猛烈地摇晃,他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旋转,只得有气无力地吩咐道:“你们,快去把他们给抓回来,如果抓不回来,就……干掉他们!”穿黑衣服的人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立即掩着口鼻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没有其他人,郑大为感到越来越难受,想要叫他们回来,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去桌上找药,但眼前的东西没一个是清晰的,没一个不是在动的,他焦躁地把上面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突然间想到一个老人,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这、这不会真的是报应吧!”

穿黑衣服的人站在电梯门前,看着数字一路往下,他们开始给楼下的保安打电话,在等待的时候,有的人开始不安地看来看去,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我们会不会成为下一只蚊子?”

在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楼梯间,悄悄地潜伏着三个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一个紧随一个,往上走了几层,直到确认安全了,许东霖才对身后的一个人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罗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刚才你说得没错,我实在……不想再跟着他干了,还有,我的孩子昨天就被蚊子叮了,你还记得吗,在市医院门口,是你救了他,其实我不算救你,只是不想一直欠你的。”

卢韵婷在旁边说:“他救了你的孩子,你可没有欠我的情,这么说,我才应该好好地感谢你呢。”

罗秘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楼里的监控我做了一点手脚,要修好最少要一个小时,但已经足够你们离开了,我下去尽量拖住他们,很抱歉,我不能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许东霖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过,我还想再请你帮一个忙——实验室的中央控制室在哪里?”

罗秘书惊讶地问:“你是想……”

许东霖点头道:“不错,我不知道郑大为说的‘马上就要成功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阻止他。”

他说着,转头去看卢韵婷,她也正在赞许地着看他,那笑容,美极了。

罗秘书想了想,说道:“控制室在顶楼,不过密闭门上有密码,只能试一次,一次不对就会被彻底锁上,而且会发出警报,除了董事长,谁都打不开。”

许东霖皱了皱眉头,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罗秘书想了一想,咬咬牙说:“跟我来!”

罗秘书怀着忐忑的心情先离开了,许东霖在密闭门前上上下下地摸索,时间越长,他就越是束手无策,眉头挤成一个团,卢韵婷在后面看了半天,突然说道:“要不……你试试这个号码。”随口报了八位数字。

许东霖默念了一遍,问她:“是出生年月?”

卢韵婷点头说:“是我的生日。”

许东霖笑出声来,摊了摊手,说:“你这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要不用我的生日试试?”

卢韵婷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说:“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许东霖不再笑了,问她:“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卢韵婷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他前妻,别废话了,时间不多,快去试吧。”

当许东霖推开门走进控制室的时候,他是真的吃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卢韵婷,卢韵婷昂然走了进来,说:“别这样看我,只是碰巧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U盘——这是灯暗的那一刻,他在郑大为的桌上摸来的,里面装着他在大学时的实验数据和基因模型——插入电脑,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眼神中流露出虔诚的目光。

手机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是方佩玲打来的,许东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尽量不去想它,随着响动的时间增长,铃声似乎变得更加急促了。

“你接一下吧,我可以等你,我们应该还有一点时间。”卢韵婷劝他。

“不。”许东霖摇头,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姓名,猜测她想对自己说的话。

卢韵婷把手机拿起来塞进他手里,说:“你只是需要一个结果,不是吗?不管它是好是坏。”

许东霖叹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佩玲,是我,有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事就不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

“算了,你这人真是没意思,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行了吧,下周我可以请几天假,你有没有空,我回去找你。”

“那个人……他好在哪里?”

“你说什么?许东霖,我都已经道过歉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

“……好吧,他很有趣,就比如,路过快餐厅时,他就会说这是‘国际公厕’,我在单位和人相处得不愉快,他就说要给我好好地补一课,所以,就是这样,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他就这样用我爸爸才说的笑话来逗你开心?”

“那又怎样?起码他肯说,肯对我用心,你呢,你连上次我们什么时候通电话都不记得了吧!”

许东霖正想说“我记得”,但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口,方佩玲在电话那头说:“既然这样,再相处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东霖,谢谢你,我想我们还是算了吧。”

许东霖把电话放回桌子上,心情平静,对卢韵婷说:“我猜她不会再等我的电话了。”

一个小时后,许东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酸胀的肩膀,闭着眼睛说:“好了,郑大为的生命新秩序,现在都已经变成了最好的生态肥料。”他疲倦地睁开眼睛,与卢韵婷对视,两人都笑得很欣慰。

控制室里的警报灯突然急促地亮了起来,还发出刺耳的声音,许东霖说:“糟糕!”拔出U盘,拉上卢韵婷冲出控制室。

楼梯间厥声甚杂,有许多人正往上涌,昏暗的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影绰绰的,有人高喊道:“快点,去把他们干掉!”

卢韵婷摇了摇头,说:“你不要再安慰我了,我可比你了解他。”

许东霖看了看四周,说了声“走”,拉了她径直登上顶楼,将门堵好了,这里十分开阔,矗立着几个水塔,夜风劲急,呼呼地吹,他从一个个水塔边上走过去,并没有停下来,忽然说道:“就是这个了!”打开水塔的盖子,奋力捞出一个长长的圆柱状大薄膜口袋,一端固定好,另一端往楼下抛,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下看,下面黑乎乎的,看得头有些发晕,不知道另一端到了哪里。

卢韵婷见这里再无其他出口,着急问道:“他们就要来了,难道我们还能飞出去吗?”

许东霖下定了决心,伸出手轻轻地揽住卢韵婷的腰,触手之处十分柔软,说:“快抱住我!”

卢韵婷红着脸道:“现在吗?就在这里……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许东霖指着那个长长的口袋说:“这是逃生滑道,我们一起钻进去,说不定真的可以飞出去。”

卢韵婷明白过来,在心里责怪自己:“天哪,我可真蠢!”双手抱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说:“好了,来吧!”

两人纵身从袋口跃入,口袋不宽,从四面八方推挤着他们,许东霖仍然可以用手和脚控制住下滑的速度,因此还不算太快,卢韵婷伏在他胸前,像是睡着了一样,但睫毛的跳动让人忍不住地心动不已。

不一会儿,许东霖把双脚向外撑开,两个人一下子停了下来,悬在滑道中,卢韵婷不敢睁开眼睛,紧张地问:“是到了吗?”

许东霖沉默不语,胸口不住地起伏,卢韵婷又问了一遍,他才说:“还没有,我少算了几十米,滑道已经到头了,可我们离地面还有几层楼高,现在只能割开袋子才能爬出去,你身上有没有锋利的东西,钥匙、发夹什么的都可以。”

卢韵婷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滑道内狭窄,她身上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发梢撩在许东霖的脸上,说:“那么,钻石可以吗?”

许东霖奇道:“钻石?”

许东霖小心地将滑道的内外壁切开一个一人多宽的口子,大厦的玻璃外墙上一扇窗户正好在这个时候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有人说:“东霖,快过来!”

许东霖先将卢韵婷推出去,等到他自己也跳进窗子,回头把袋口紧紧扎牢,防止上面的人紧随在后面追下来,这才对打开窗子的人说:“国伟,这回真的多亏你了,时间刚刚好!”

利奥公司的货车司机朱国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说道:“我跟着你们跑了十几层,总算赶上了,啥也别说了,我还欠你一个阻火器呢!”

许东霖笑笑指着朱国伟说:“要不是他弄坏了大厦的照明系统,我们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逃出来,这可不是一个阻火器能换来的。”

卢韵婷忽然收敛了笑容,叹息道:“现在我们算是活了下来,可你把ITS6—1交给了郑大为,那么他将来还是可以为所欲为。”

许东霖正色道:“对不起,我不该瞒你,其实我给他的那个是假的。”

卢韵婷又惊又喜,问道:“那真的在哪里?”

许东霖还没回答,外面就传来一阵警笛的鸣叫声,两人透过玻璃向外望,几辆安监局的执法车依次开到利奥大厦门前,嘎的一下停住,从车上下来许多人,肩章鲜亮、神情严肃,快步走向大厅,那个姓范的监管二科科长也在其中。

许东霖这时候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想他今后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天将黎明的时候,天边有一缕晨光熹微,微弱却给人以温暖,街上的雾气还没散去,许东霖和卢韵婷并肩走出利奥大厦,清晨的空气凉爽而且带着一点湿润,他们随意地走着,不时絮絮交谈,谁都没问将要往哪里去,只觉得当下就是最好的。许东霖偶尔会想起他刚被赶出公司的那一天,独自在天桥上喝闷酒,与此刻相比,恍如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

似乎两人都在刻意回避开关于郑大为的话题,谁都没有提起,于是就讲到了许东霖当年求学的事情。

“我知道为什么当年老师要那样批评我了,”许东霖感慨道,“因为我们都太专注于技术,忘了他经常对我们说起的……”

卢韵婷插了一句话道:“他说的是不是——假如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是身体的话,人类就是大脑,我们之所以要充分了解这个世界,不是要改变她,而是为了热爱她并愿意为她负责。”

许东霖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卢老师他是……”

卢韵婷对他说:“卢衷寒教授吗,你觉得呢?”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笑中还带着一点点的狡黠。

许东霖应该已经明白了,因此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们站着的地方有一个本地学生制作的横幅,上面写着“请把夏天还给我们”。许东霖看着这几个字出了神,卢韵婷在一旁问:“你说,这个夏天,我们还会听见青蛙的叫声吗?”

许东霖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一时间忘了回答,他想,今后可能再做不成货车司机了,至于他要做的事,也总有人会明白,最起码,还有她懂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