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来世不生帝王家
四月初的一个早晨,薄雾刚刚散尽,坐在乾阳殿上的小皇帝杨侗就看见段达与十几个朝臣一起匆匆上殿,带着一种眉飞色舞的表情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带来了王世充的最后通牒。
几天前王世充就已下令,让他的心腹韦节、杨续、以及太常博士孔颖达等人着手筹备禅让仪式。
现在,仪式八成是已经准备就绪了。杨侗听见段达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天命不常,郑王功德兼隆,愿陛下遵循唐尧、虞舜之迹,即日举行禅让大典,顺应天意人心!”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乍一听见“禅让”这两个字,御榻上的杨侗还是如遭电击。他猛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死死按在身前的几案上,似乎要用力抓牢什么。段达看见小皇帝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忽然间涨得通红,然后冲着他声色俱厉地说:“天下,是高祖之天下!若隋祚未亡,此言不应出口;若天命已改,何必再言‘禅让’?公等皆为先帝旧臣,官尊爵显,既有斯言,朕复何望!”那一瞬间,段达和身后的一帮大臣顿时汗流浃背、张口结舌。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发现杨侗用这样的表情和声音跟他们说话。
当天的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下殿后,小皇帝神色恍惚地来到后宫,面见自己的母后。那一刻,杨侗止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即将来临的灾难,这对孤儿寡母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泪洗面。
说到底,杨侗其实还是个孩子。
这一年他刚满十六岁。
第二天,王世充最后一次派人入宫对小皇帝说:“今海内未宁,须立长君,等到天下太平,我会把政权归还给您,绝不背弃当初的誓言。”四月初五,王世充以杨侗的名义宣布——将皇位禅让给郑王。
在整个禅让仪式举行的过程中,按照事先的安排,王世充三次上疏辞让,而杨侗则三次下诏敦劝。可事实上,杨侗对此一无所知。当王世充和一帮党羽在乾阳殿自导自演地玩“禅让”游戏的时候,杨侗正被囚禁在皇宫角落的含凉殿里。
四月初七,王世充乘坐天子法驾、陈列天子仪仗,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宫,正式登基称帝,次日改元开明。
至此,在隋炀帝杨广被弑之后又苟延残喘了一年多的这个影子朝廷终于宣告覆亡。
随着东都朝廷的覆灭,仍然忠于隋朝的最后一批将帅和残余郡县纷纷向李渊投降,其中就包括那个收葬杨广的江都通守陈稜;李渊随即将江都郡改为扬州,任命陈稜为扬州总管。与此同时,最先燃起反隋烽火的变民首领王薄等人也在此刻归降了唐朝,随后被任命为齐州(今山东济南市)总管。
王世充虽然如愿以偿地成了皇帝,一夜之间登上万众之巅,但他的执政能力却没有随着他的地位而急剧提升。尽管他也表现出一副励精图治的模样,一心想要当一个澄清宇内的新朝天子,可他的所作所为最终只能成为人们的笑柄。
为了表现自己的勤政爱民,王世充特意命人在宫城的各个城楼和玄武门等处设置了很多御座,随时进行现场办公,亲自接受各类上表和奏章。此外他还时常轻装简从,在街市上按辔徐行,既不戒严、也不清道,而且笑容可掬地对两侧的百姓说:“过去的天子都是居于九重深宫之中,民间的情况一无所闻,而今世充并非贪图天位,只是为了拯救时局艰危,就好像一州的刺史那样,亲揽庶务,与士庶共议朝政。并且我担心诸位受门禁阻拦,所以特意在各个门楼现场办公,希望能够尽量听取群众的声音。”随后王世充又下令,在西朝堂接受冤案诉状,在东朝堂接受朝政谏言。
王世充的“勤政爱民”措施很快产生了令他意想不到的结果。因为每天都有数百个群众响应他的号召,拥挤在宫门前上疏献策。王世充刚开始还硬着头皮勉强应付,可短短几天后,一摞摞的卷宗和文书就堆成了一座小山。王世充傻眼了,连忙一头躲进“九重深宫之中”,再也不敢“亲揽庶务,与士庶共议朝政”了。
别出心裁的“现场办公”成了一场有始无终的笑话,那么例行的“朝会办公”又如何呢?
很遗憾,王世充同样遭遇了尴尬。
每天主持朝会的时候,王世充都会以一副英明领袖的姿态发表长篇累牍的讲话,但是却一再重复,毫无重点,罗罗嗦嗦,千头万绪,把奏事的有关官员搞得一头雾水,让满朝的文武百官听得两眼发直,连侍卫人员也受不了他的疲劳轰炸,个个痛苦不堪。只有王世充一个人浑然不觉,乐此不疲。最后,御史大夫苏良实在忍不住,只好直言不讳地说:“陛下说话太多,却不得要领,其实只要作出结论就可以了,何必说那么多不相干的话!”王世充默然良久。他没想到,自己那些语重心长的讲话和高瞻远瞩的指示,在百官心目中居然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对许多朝臣来说,王世充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倒还不是废话连篇和辞不达意,而是他的心胸狭隘和刻薄猜忌。
称帝不久,王世充就开始猜忌一个颇有威望的前朝老臣了。
他就是时任礼部尚书的裴仁基。
王世充时常在想:此人既是隋朝旧臣,又是李密旧部,是在战败的情况下迫不得已投降的,他会老老实实地当自己的臣子吗?况且他儿子裴行俨此刻又在朝中担任左辅大将军,手中握有重兵。这样一对身经百战、历事多主的父子,能死心塌地帮我王世充打江山吗?
王世充对此感到强烈的怀疑。
与此同时,裴仁基父子也强烈地感受到了王世充的怀疑。
都说王世充为人刻薄猜忌,此言果然不虚啊!
裴仁基父子不想坐以待毙,于是秘密联络了尚书左丞宇文儒童和散骑常侍崔德本等人,准备发动政变,诛杀王世充,拥立杨侗复位。
但是王世充早已在裴仁基父子身边安插了耳目,所以他们的政变计划刚刚开始酝酿,王世充就获知了消息,立即将裴仁基父子和参与密谋的朝臣全部捕杀,同时屠灭了他们的三族。随后,王世充的兄长、时封齐王的王世恽对他说:“裴仁基这帮人之所以谋反,是因为杨侗还在人世,不如趁早把他除掉。”王世充深以为然,随即命他的侄子王仁则和家奴梁百年去毒杀杨侗。
这是唐武德二年、也是郑开明元年的五月末,洛阳皇宫的含凉殿里,隋朝的最后一任废帝杨侗看见一杯鸩酒赫然摆在他的眼前。
盛夏的阳光下,杨侗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请再向太尉请示,依他当初的誓言,当不至于如此。”杨侗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他仍然称王世充为“太尉”,而不是称他“陛下”。
此时此刻,就连王世充的家奴梁百年都不得不感到诧异和敬佩。因为这个看上去年轻而孱弱的废帝身上似乎具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凛然气节。梁百年的心中泛起一丝恻隐,于是向王世恽和王仁则建议再请示一下王世充。
可他的提议马上被王世恽否决了。
绝望的杨侗请求去和自己的母后辞别,却还是遭到了王世恽的拒绝。
杨侗沉默了。他转身走进佛堂,最后一次在佛前焚香跪拜。
刺目的午后阳光从雕花的紫檀木窗射了进来。杨侗在一起一伏的叩拜中,看见一些簌簌颤抖的灰尘在阳光下惊惶不安地飞舞和奔走,有一些沾在佛前的鲜花上,有一些则落在自己的脚边。
这就是命运吗?
杨侗想,这就是命运。
可是,谁又能说,落在鲜花上的尘埃就一定比别的尘埃更为尊贵,落在地上的尘埃就一定比别的尘埃更为卑贱呢?杨侗想,自己何尝不是一颗落在帝王家的尘埃,可自己又何尝比落在百姓家的尘埃更幸运呢?
外厢已经传来了王世恽急不可耐的催促声。杨侗知道自己该上路了。他最后在佛前一拜,说:“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资治通鉴》卷一八七)杨侗随后平静地喝下了鸩酒,可他却没有顺利地上路。
不知道是鸩酒的毒性不够,还是杨侗的体质太好,总之,喝完毒酒的杨侗尽管七窍流血、痛苦难当,却始终没有咽气。
最后,王世恽命人用绢巾勒住了杨侗的脖子,才帮他踏上了黄泉路。
对废帝杨侗而言,不管有没有来生,死亡都绝对是一种解脱。
随着隋朝最后一个影子朝廷的覆灭和废帝杨侗的被杀,杨坚当年缔造的那个繁荣富庶、统一强大的帝国,就此灰飞烟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如果说,杨广之死算是正式敲响了隋帝国的丧钟,那么杨侗之死则是这记钟声中既无奈又悲怆的最后一个余音。如今,余音已绝。天地之间唯一响彻的,只有群雄相互攻伐的鼓角之声与无处不在的死亡哀鸣。
然而,这样的乱世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唐朝那个天纵英才的二皇子、骁勇无敌的秦王李世民,已经踏上了扫灭群雄、统一海内的征程:早在武德元年(公元618年),李世民便已消灭薛仁果(薛举之子),占据陇右;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他又大破刘武周,克复并州;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李世民在虎牢一战击溃夏朝大军,生擒窦建德,逼降王世充,一举平定了中原与河北。
而在这几年间,塞北的郭子和,河西的李轨,江南的萧铣、杜伏威、辅公祏、林士弘等割据群雄,也已或降或死,被唐朝一一平定。
短短十几年后,唐太宗李世民便在隋帝国轰然倒塌的废墟上,缔造了一个亘古未有、空前强大的帝国,开创了一个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的盛世,并与贞观群臣一起,为后世树立了一个王道仁政的制度典范。
可是,当后世的人们不断回望唐朝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时,却不应该忘记在它之前,那个只存在了短短三十七年的隋朝。
因为,如果给中国历史的走势画一个朝代K线图的话,不难看出,隋朝是在数百年的下降通道底部突然拉出的一根大阳线——有隋一朝,不仅终结了南北朝对峙分裂的纷乱局面,而且以一个恢弘的姿态拉开了中国历史触底反弹的序幕。可以说,没有隋朝奠定的组织框架和国家规模,就没有后来这个拉动大盘创出新高的盛世唐朝。
所以,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尽管隋朝短暂如流星一闪,刹那如昙花绽放,但它的身影,却不该被光芒万丈的唐朝彻底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