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天下无贼

大业十一年十月三日,杨广回到了东都。

一回来,杨广就做了三件事情,一一“兑现”他在雁门所做的承诺。

第一件事,是赏赐将士。

可是,杨广的赏赐不但没有引来将士们的感激和欢呼,反而招致一片怒骂。

因为,天子的出手异常吝啬,完全背弃了当初的诺言。豁出性命守卫雁门的将士有一万七千人,最后获得功勋的只有一千五百人;此外,官阶的封赏也比原来说好的低了很多,物质上的赏赐则连影子都没有。樊子盖极力劝谏,认为天子不能不讲诚信。杨广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你是想收买人心吗?”樊子盖吓得面无人色,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再征高丽的。

杨广同样出尔反尔,公开在朝会上兴致勃勃地提出了四征高丽的计划,令朝野上下瞠目结舌。

第三件事,是秋后算帐。

杨广要跟大臣们算帐——身为大隋臣子,竟敢在危急关头强迫皇帝与他们进行交易,这笔帐岂能不算?!

为了杀一儆百,杨广只单独拎出了一个人:国舅爷萧瑀。

杨广对文武百官说:“突厥狂妄悖逆,能有什么作为?当初突厥围困雁门,只因未能及时解围,萧瑀就吓得不成样子,有失人臣体统,朕绝不宽恕!”当天,萧瑀就被贬为河池(今陕西凤县)太守,逐出了朝廷。

就是这个萧瑀,日后成了大唐开国的民部尚书、高祖李渊的心腹重臣,封宋国公,至太宗时代更是位居宰辅,官任尚书左仆射。李世民给他的评价是:“此人不可以厚利诱之,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臣也!”并曾赐一句古诗给他,称:“疾风知劲草,板**识诚臣!”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萧瑀与长孙无忌等人的画像被并列悬挂在凌烟阁,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正月初一,杨广在东都举行新年朝贺,天下有二十余郡的元旦贺使缺席。

原因无非是两个:要么郡城已落入变民之手,要么是特使在中途被变民所杀。

这是隋王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杨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派遣十二路招讨使分赴各地,负责征调军队镇压叛乱。

到了五月,杨广在朝会上向大臣们询问叛乱的情形。宇文述说:“渐渐少了。”杨广问:“比以前少多少?”宇文述说:“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杨广看了看他,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纳言苏威垂下目光,悄悄把身子挪到了柱后。

杨广瞥了一眼,闷声喊道:“苏威,你来回答。”苏威硬着头皮走了上来,说:“此事非臣主管,臣确实不知,只知道……忧患在逐渐迫近。”杨广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苏威看了一眼宇文述,又看了看皇帝和其他人。他知道,自己再不说实话,就没人跟皇帝说实话了。

但是,说实话需要付出代价,老臣苏威今天就决意承担这个代价。

他说:“从前,叛贼据有长白山(距洛阳570公里),而今却近在汜水(距洛阳65公里),皇上,您觉得这意味着什么?”苏威瞄了一眼皇帝,又说:“况且,往日的租赋丁役,而今都无处征收,这难道不意味着百姓都变成盗匪了吗?据臣所知,最近各地奏报的叛乱情形多不属实,致使朝廷失去正确判断,所以不能及时剪除。再者,皇上当初在雁门曾经许诺不征辽东,而今却再度征发兵粮,如此,叛乱又怎能止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威的最后这句话严重惹恼了杨广,以至于他前面说的那些全部被杨广当成了耳旁风。

进谏是一门精妙的艺术,并不仅仅是“忠心”二字所能概括,可惜老臣苏威不善此道。

杨广一言不发,立刻站起身拂袖而去。

五月初五端阳节,文武百官纷纷送上各种奇珍异宝向皇帝献媚,惟独苏威送了一本《尚书》。他在朝中的政敌立刻抓住把柄向皇帝告状,说:“《尚书》中有‘五子之歌’,说的都是夏朝君主太康如何荒唐暴虐、宴游无度,导致社稷倾圮、家国丧亡之事,苏威这是借此在影射皇上,其意大为不逊啊!”杨广心中的怒火开始沸腾。

既然你苏威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朕就帮你提一提!杨广随即召见苏威,让他就四征高丽一事提出详细的计划。

那天,杨广一直盯着苏威那张忧国忧民的老脸,眼中充满了挑衅和揶揄。

苏威没有躲避,不卑不亢地提出了他的“计划”:“此次东征,臣以为不必调动正规军,只要赦免天下盗匪,一夜之间便可得数十万人。派他们去东征最合适,这些人喜于免罪,必争先立功,高丽自可灭亡!”此言一出,杨广仿佛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一张脸立刻涨得像猪肝。他拿高丽的事情为难苏威,就是想看苏威的笑话,不料反倒被他结结实实嘲弄了一把。

苏威啊苏威,你可真是头老狐狸!前几天问你盗匪的情况,你偏偏拿高丽说事,现在让你提四征高丽的计划,你就拿“数十万”盗匪来抬杠。天下的盗匪有那么多吗?数十万?怎么从来没人跟朕提过?如果天下真有那么多盗匪,朕还能稳稳当当坐在这金銮殿上吗?你苏威分明就是危言耸听、信口雌黄!你是想借盗匪来吓朕,好让朕放弃东征是吧?告诉你,门都没有!

当天的廷对又闹得很不愉快。杨广满脸怒容,一言不发,苏威只好怏怏告退。苏威一走,御史大夫裴蕴马上奏称:“苏威此言大为不逊,天下哪有那么多盗贼!”“这个糟老头,一肚子诡诈!”杨广咬牙切齿,“想拿盗匪来威胁我,我恨不得赏他几个大嘴巴子!念在他是开国老臣,并且……”杨广故意顿了顿,接着说,“并且无甚重大过失,且再忍忍他吧。”裴蕴一听就明白了。天子要苏威的“过失”,那还不是小事一桩?裴蕴随即唆使一个叫张行本的河南平民状告苏威,说:“苏威当初在高阳(今河北定州市)选拔官吏时,曾经滥授职务;还有,苏威怕突厥人怕到了骨子里,雁门围解之后竟然连东都都不敢回,力劝皇上回西京,实在有失大臣风范。”裴蕴设计的此次诬陷其实很不高明,其告状者的身份和告状辞都破绽百出。试想,一个河南的小老百姓,凭什么论断苏威在高阳有过“滥授职务”的行为,他的标准是什么?证据在哪里?再者,雁门围解后苏威劝谏皇帝回西京的事情,他一个布衣张行本凭什么知道?就算知道,一个当朝宰辅向皇帝劝谏也是属于份内之责,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平头百姓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

由此可见,裴蕴陷害同僚的手段实在很低级,很粗糙。

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杨广要的就只是一个拿苏威开刀的借口,管它低不低级、粗不粗糙!

杨广即刻命有关部门对苏威立案审查,结果当然是“有罪”。于是,杨广下诏历数其罪,然后将苏威贬为庶民。一个月后,又有人上疏指控苏威与突厥人暗中勾结,图谋反叛。杨广命裴蕴调查,结果自不待言,苏威谋反罪名成立,被裴蕴宣判死刑。

苏威百口莫辩,只好向杨广磕头谢罪,并且磕得满头是血。

这下,杨广终于满意了,命人将他释放,说:“暂时还不忍心杀他。”随后将苏威及其子孙三代的官爵全部罢黜,废为庶民。

大业十二年,四方叛乱愈演愈烈,帝国的现状令人触目惊心。隋王朝上至宰辅、下至黎庶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是却无人敢言。因为,皇帝杨广宁可相信他的宠臣宇文述说的是实话——天下的盗贼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

换句话说,杨广宁可相信天下无贼。

这年初秋,在隋帝国上空漫天飞舞的坏消息,一条也没有飞进杨广的耳朵。

杨广只听见了一则好消息,一则令他龙颜大悦的好消息:当初杨玄感叛乱时,几千只龙舟全部被焚毁,现在,由宇文述督造的第二代龙舟又全部造好了,而且规模比第一代更大、装饰更为豪华。

杨广很高兴。自从大业八年东征高丽以来,他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善于察言观色的宇文述马上进言,劝他去江南散散心。杨广觉得有道理,当即宣布暂缓东征,择日南巡,三下江都!

一些有良知的官员再也不忍心保持沉默了。右候卫大将军赵才第一个站出来劝谏:“今百姓疲劳,国库空虚,盗贼蜂起,政令不行,愿陛下早回西京,安抚万民!”杨广不由分说地把赵才扔进了监狱。

建节尉任宗第二个站出来劝谏,当天就在朝堂上被乱棍打死。

这一年七月十日,规模庞大、盛况空前的龙舟队第三次从东都洛阳出发了。

龙舟刚刚行至建国门,第三个不怕死的劝谏者又站了出来。他叫崔民象,是一个从九品的奉信郎。崔民象向杨广奉上谏书,开头第一句就是:“今盗贼充斥……”杨广一看到这几个字,马上命人撕裂他的嘴巴,然后一刀砍了。

龙舟行至汜水,又一个九品的奉信郎王爱仁再次劝谏天子停止南巡、西返长安,杨广又砍了他,继续前行。

龙舟行至梁郡(今河南商丘市),当地百姓联名上书,说:“陛下若执意南巡江都,天下将不再为陛下所有!”杨广勃然大怒,命人将他们全部砍杀。

后来就再也没人敢阻拦了,杨广乘坐的龙舟终于一帆风顺地驶向了江都。

离开洛阳时,意兴飞扬的杨广曾作诗向后宫嫔妃告别,其中一句是:“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江都一直是杨广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他灵魂的故乡,所以他希望江都能够消除他的疲惫、抚平他的焦虑、疗治他的创伤,成为他生命中又一个崭新的起点。

可此时的杨广并不知道,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到洛阳。

美丽的江都,并非另一个崭新的起点,而是他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