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雾都

一 祸起萧墙

这是一座雾都。

清晨一起来就能看到县城的尽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像雾一样,自然是雾都之城了。生活在此地的人们,不论老少,也俱以为自己终日是生活在梦幻一般的仙境中。平凡的老百姓忙忙碌碌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逢大清早,只要看看这天,生活的重负就都暂时卸下了,通体舒畅。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他们不知道,现代的人已管它叫霾,那仙山缭绕的景象里,都漂浮着混浊得能让人窒息的空气。日渐腐朽的城,却还洋溢着繁荣的气息,譬如死水微澜,回光返照。

这儿有山有水。

小小的城,名字叫蒲县。蒲县有着好几个宗族,最大的一家姓蒲,其余的有姓薛的,姓江的,姓梁的等等,都有各自的家世渊源。要真说起来,得是很长的故事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一家一户都有以自家为中心向周边拓开来的圈子,简单而直接,但范围涵盖得小,约略也就那么几个同姓人家。虽说如此,但几大家族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间或也有大家族之间的联系,在面临大事决裁的时候。那时,几个大家族会召集彼此共同商议事情。

县里的人大多是白丁,大字儿不识几个,不过也不乏知识青年,会吟两首诗,做几个对子的。有趣的是,不识字的都是这县里头最有钱的财主,满腹文章的人里头不知有多少食不果腹的。

蒲县土地并不称得上异常富足,人口还过得去,过年过节也有个像样的热闹气象,比之邻县萧杀冷清的局面算十分好了。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是蒲县的情况。

这天,街道上锣鼓喧天,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开了,已是黄昏时分。天欲沉未沉,映衬灯火红烛,给蒲县增添了诗意几分。春节的余温还未散去,家家户户在热热闹闹地庆贺十五元宵。

古人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良辰,此番美景哪里少得了文人。街头的青年里有几个会文章的悄然聚集到一旁作诗词歌赋去了,簇拥着彼此到街边的茶馆酒楼,还有些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更有些生怕赶不及花前月下的双双对对早已出来凑热闹,也有些携家带口的出来感受节日的气氛。

正当此时,蒲家的一位少年在街上闲逛,四处走走看看。话说他个子矮小,在县里头是出了名的。当然,这鹊起的名声更多要跟他的家世扯上关系。野鸡再美终是野鸡,没人会带着艳羡的眼光看它,丑了吧唧的凤凰不是凤凰堆里的,也不会生来身上就沾着光。他要是生长在普通人家,就是长得再奇诡,也不会有什么人要去注意他的。因为他的父亲是蒲秋生。光是父亲的这个名字已能让他出名得很。

蒲家有两位少爷,在街上的是大少爷。还有位二少爷,先他大哥一步,早年就娶了亲。

说来奇怪,这对方也同大少爷一样其貌不扬,是位丑上天的女子,嵌着一副大龅牙,浑圆似的脸庞像一块烙熟了的武大郎烧饼,双颊衬着星星点点的大麻子。任他父亲给她找了县上多少人家,都没有愿意与她过生活的,就连傻子王六都识别得出她丑而不肯要她。

却奇迹似的得到了蒲二少爷的垂青。

尽管他们的结合是如此令人大跌眼镜,但终归他们是两情相悦的,相看两不厌,不似这世上好些眷侣,看似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惹艳羡许多,却不过貌合神离罢了。

二少爷生的还算威武俊俏,只一点,也是致命的缺失,乃是他终日不学无术,好赌**。刚娶亲时曾收敛了些,过了几年就又**了起来。

再说她妻子许氏。当初进门的时候,二位高堂是千般不愿,万般无奈,在儿子的反复恳求下才答应的。

蒲家是县上的名门望族,自家生个模样一般的儿子可以,再不济,再丑,那也是蒲家的贵胄,但进门来的怎能是个丑媳妇?更何况还出身贫穷之家?

如今日子不好不坏地将就下去,公公婆婆原想这媳妇淑德贤良,也就宽了心了。素日里,许氏对蒲家的事情倒的确上心,人也勤快,有诸多事情原本该下人来做的,她也亲自来做,事必躬亲。公公婆婆倒还满意,很快将一些日常处理的事务交与她来办,她也做得条条是道。

但未曾想过的是,她竟会手脚不干净!平日里趁着工人换班,混乱之际,在账房里偷偷摸摸,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次两次可能看不仔细,做不得真,但蒲家的老账房已在门外暗自撞见几回。他说与蒲家老夫人听,老夫人回想这媳妇昔日种种的好,万分惊讶而不肯相信。直至一日,老夫人亲眼所见了,当即怒从中来。

她大声呵斥住许氏,“恬不知耻!我蒲家何曾亏待过你!”

许氏手中的银钞刹然抖落一地。这番罪状,已是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穷苦人家的孩子,有幸一朝飞上枝头,却不知珍惜,竟靠这种手段来敛财。一时之间,这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许氏也招致流言一身。古语众口铄金,正当风头上,她所经受的压力不言而喻。

从那以后,府里折腾一番风雨,变了个天。

二少爷蒲少伟那天从外头回来以后,听说这个情况,感到一注晴天霹雳似的,怒不可遏。虽说自个儿也是烂包一个,可是好是歹别人管不着。自己的妻子若是个窃贼,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可叫他如何抬得起头来。

妻子使他蒙羞,丢尽了颜面!

回到房中后,关起门来,他就冲上前朝妻子脸上扇了个大巴掌,许氏猝不及防,瘫倒在地。成亲几年来,蒲少伟还从没对妻子动过粗,更别说下这么重的狠手。

“许平芸,你他妈也不想想我平日是怎么对你的!你有脸做出这种事给我蒲少伟脸上添光呵!”

“蒲少伟,你够了!不要以为你对我多少好,成亲前的种种誓言也原来都是假的!我不过是拿了账房的几个钱,你这样对我!你不想想你自己赌债一身,拿了蒲家多少钱!”

“我是蒲家少爷,拿几个钱都是蒲家自个儿的小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到底还是姓许的,仰仗着的是我蒲少伟!蒲二少爷!不老老实实照看好蒲家,还敢给我惹出这些事!”

一番厮骂扭打在所难免。成亲之前的种种恩爱一点点地浓烈,积累到如今,又旦夕至烟消云散。

犹记得,蒲少伟追求许平芸的时候,对她百般迁就,带她山水游玩,盟誓依依。许氏也是温柔可人,尽管模样不佳,性格却十分讨喜,正中蒲少伟的心。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可惜时过境迁,他们二人已育有一女,但丈夫却终日不着家,对妻子的爱也越来越淡,只知在外花天酒地,滥赌鬼混。

情爱过了那段保鲜期,终是一去不回头了。

许氏被逮个正着以后,也再不是从前那番贤惠模样,大凡下人来伺候吃穿用住,非打即骂。像是要泄一通怒火,却无处可发,便将其倾注在下人身上。

老夫人坚决不能容忍这等不耻之事,执意要儿子少伟休了许平芸,将她赶出蒲家。蒲少伟一听,那过去眷恋又再浮上心头。无论如何不堪,她毕竟还是自己的妻子,哪里肯舍得。

迫于母亲的压力,他一时无从抉择。

这时,蒲家辈分最长的一家之主大老爷发话了。不许休!

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惊住了。

所有人都以为蒲家老爷是因为心疼儿子,所以不忍将儿媳逐出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打的算盘是怎样的。家丑不可外扬,蒲家在县上是一个多么有名望的家族,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若是流传出去则更是不得了,只会被人诟病,说蒲家人没长眼,竟自己主动请进门来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儿媳。

就是许平芸自己想走,他蒲秋生也决不容许!

二 富贵荣华

且说今日热闹,大少爷蒲一航赏玩风月,舒心得很。无意间,从人群里瞥见一位少女,怔怔地,出了神。就仿佛那贾宝玉初见林妹妹一般,不能自已地停住了。

未几,待回过神来,他疾速穿行在街道上,拨开一层层人群,向那少女的背影追去,登时那少女却不见了人影。

“少爷,你莫不是喜欢上了年糕摊子的林家姑娘?”

“那姑娘的父母是卖年糕的么?”

“可不是么,他爹一脸穷酸样,还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若是少爷喜欢,赶明儿个就可吩咐小的将礼金带去,保管那林姑娘的爹欢欢喜喜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少爷您是什么人呐,能看上那么个身份低贱的姑娘,不知道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难道还能有不应允的么!”

“好好好。”蒲一航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路高歌,高高兴兴地返回家中与父亲提这件事。

“什么!蒲一航,你弟弟已经给我惹出这样的事情来,你还要再步他的后尘,一个个是全都不将我放在眼里,要反了吗!”蒲秋生激动地挥起他的手臂,险些摔在大少爷的脸上。

“爹,我要娶那个女子,不管怎样,我就是要娶那个女子。”蒲一航的愣劲起来了。

“这个蒲家,我是一家之主,还由不得你放肆!”

“我不管,我一定要娶。那个姑娘是我一眼就相中的,这辈子娶定了!”蒲一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直地立在他爹面前,“如果您执意要以这个家的身份地位来威胁我,我除了收拾行囊,褪去这个身份,别无选择。那么从此我和蒲家就再无瓜葛。”

平日里看起来懦弱不堪,遇事只知道逃避,不如二弟弟来得果敢的大少爷,这个时候显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

他兀自想,从洋人那里探听来的,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果然不错。

蒲秋生不禁悔恨:在外闯**商海生涯多年,是拼出了一个天下,到头来却没有机会去好好管束这两个儿子。

事到如今,竟一个个地起来反抗自己。

他无力地坐了下来,“罢了,都随你们去吧。”他不知不觉就说出了‘你们’两个字,也许是对这些孩子已经失望透了。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年糕林的耳朵里。

蒲家的家仆上门提了亲,年糕林自然满心欢喜地接纳了。只是在闺房里的林玉兰已经泣不成声,对着她母亲抱头痛哭。

这是她不爱的人啊,她怎么能轻易就嫁?而她的父亲又怎么能够连问都没有问过她的想法,一口应允!

母亲这么多年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丈夫,也受够了窝囊气,却没有办法与他抗衡。丈夫酗酒回来,对她拳脚相加,赌钱赌输了,回来也是一顿暴打。后来摆了一个年糕铺子,以为他要靠着这点手艺定下心来了,却原来只是把摊子交给母亲,自己转身去快活了。底层人民悲惨的命运呵!该向谁去讨问这无情的罪过!

这命运接下去就要延续到自己身上了么?

林玉兰的母亲哭着央求道,“林振雄,你就放过你的女儿吧……像我们这样穷苦的人家嫁到那种有钱有势的里头,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生活,哪里有想得那么容易……孩子平平安安一生,寻个欢喜的人家就……”

她想说‘就好了’,谁知男人一巴掌劈头就盖过来,力道有劲,她退了几步,险些被掀翻在地,双腿已站不稳,唇角带着点血。

“去你娘的,蒲家要什么有什么,兰儿嫁过去还怕不享福?你这个当娘的怎么想的,是不是卖年糕卖傻了?”林振雄狰狞的面目,这么多年来她已然习惯了。

林玉兰的母亲无法再出声,她知道,这一次的抗争又会是以她的失败告终。

上花轿的那一天,林玉兰是被强抱着上去的。唇角的胭脂,耳边的腮红,看起来都鲜艳如血。

她还在以一个少女的声音嘶吼着,“我不嫁,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我怎么可以嫁!”

“由不得你不嫁。”受了两千大洋礼金的年糕林,冷冷地目送了女儿上了花轿,嘴边还带着稀疏笑意。

一路风风火火,唢呐声响遍了全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蒲家大少爷娶亲了,娶的是年糕林家的女儿,以后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真是享福啊。

蒲家的高堂之上,千百宾客。

亲朋好友、蒲家之主、蒲家夫人、所有人里,除了蒲一航自己,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难以言明的神情。

送入洞房的那四个字响起,林玉兰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瞬间被投入了地狱,她将要面对的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蒲一航粗暴地挑开了林玉兰的红盖头,一股征服欲涌上心头,不由分说地就亲了上去,“我喜欢你,一眼就看对了你。给我生儿子!”他意图强力地剥开她的衣服,她拼命挣扎。滚烫的热泪在她脸上滑落,带着无尽的苦楚。

她十七岁的身躯就被眼前这个身材矮小,长相丑陋的男人给糟蹋了!

而她,却是一个正当花季,如花似玉的少女……

“不要……”她绝望的一点声音回旋在屋梁上,徘徊久久而不肯离去。

她拼了命地捶打这个男人,连眼睛都恐惧得不敢睁开。她害怕看到眼前不堪的这一幕,她是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噩梦。哪怕是噩梦也好。

云雨过后,他怀着满足的心情坐起身来,“不要再挣扎了,除非你能把两千大洋的礼金交还出来,那我就放你走。否则,你这辈子都不要痴心妄想,妄想离开蒲家。”

她愠怒而又无力的声音,“我上哪里拿出这么多钱来,钱早就都被我爹拿走了,你这个混蛋……”

伸出的小手,被蒲一航无情地抓住,“那就乖乖地给我留在蒲家,做我蒲一航的大夫人。”

林玉兰的心头百般滋味。复杂的情感浇筑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正月十五的热闹气氛,却在她心中生出悲凉的花来。

三 迷雾未来

很快,年岁悄然过去。

她发觉自己怀了孕,怀了这个男人的种。

起初,她是有恨的,可是没过多久,一个身为母亲的责任和勇气就占据了她的身心,压过了恨意。

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那时候,她想过死。就在洞房后的第二天,她拿过剪刀往手腕上划去,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眷恋。一滴一滴的血流淌,就像嫁进门时那鲜红的嫁衣,那浓烈的胭脂,那冶艳的腮红一样。

可是蒲家是怎样一个家庭啊,在她的血还未流干之前,还未死成的时候,她就被人发现,救了下来。

在**休养的日子里,有一天大夫来了,一如往常为她诊脉,突然告诉了她这个令她又惊又喜又惧的消息。

未来就像是层层迷雾,笼罩在她生活的上空,她该作何选择?这段日子,让她想清了很多事。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更让她看淡了生命中的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如今,选择接受,选择好好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这以后,慢慢她又发现了另一件好事,那就是身边这个男人其实还是有一丝丝好的,至少对她好。平日里要她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吃饭的时候特别注意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还常牵着手陪她在庭前缓缓散步。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是宠溺。

有一段日子,他经常跑出去,去搜寻孩子出生以后要用的那些生活小物件,譬如摇篮,小棉袄,孩子的小毡帽,那些他平日里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又过了一段日子,他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天留在家里陪着林玉兰,性格也和缓了许多。也许是一个父亲的光荣感使得他做出了这番改变吧。

林玉兰不敢去深究,是不是只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他才这样的。想这些又能有什么用呢,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又是长子的长子,便是蒲家的嫡长孙。即便隔了一个时代,蒲秋生看着这个孩子,依然觉得眉眼像极了当年的自己,连夫人江宛如都这么认为。

孩子出生的消息,使全府上下都乐开了花。

偏居西阁的蒲少伟和许平芸心中却大为不快,将来的家产还不知道有没有他们的份呢。这么多年来,蒲秋生看他这个哥哥好像永远都比自己来得出息。他的心中藏了多年来积压的郁气,却始终没有当面提起过。每当这时候,她和妻子就开始同仇敌忾起来,谋划将来的打算。

而当时的那一件丑事,也早已被蒲少伟淡忘,成了过眼云烟,不再耿耿于怀了。

但是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名门里闹得如此大的一件事,他们二人纵使能忘,整个蒲家也是无法轻易忘却的。

如今自己的女儿都已三岁有余,却从未见过父亲蒲秋生对这个孩子露出不一样的笑容。大概是因为孩子她母亲的缘故,又因为和母亲长得像,所以整个府内大人都不待见这个孩子,就好像她的脸上已经被写定了窃贼两个字。

其他孩子们却是不大清楚的,都还会来和这孩子玩,只是每当被他们的爹娘发现的时候,都会被急急地劝开。许平芸的女儿蒲清荷幼小的心灵,从这时候就开始蒙上了阴影。渐渐地,她无法再相信家中的每一个人,养成了乖僻的性格。

“这个老不死的,就是看你哥哥看得比较重,明明一样是孩子,那蒲一航的孩子就惹得全府上下喜欢,我们的孩子就没人疼没人爱了?还招人敌视了么!”

他近来才想起过去的那件事:“真是晦气,还不是因为孩子长得七分像你。”

而这些都被在一旁的蒲清荷听到,她开始明白自己生来就是为这个家族所不容的。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乖巧。

四 待时而动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

已经二十岁了,林玉兰开始觉得自己并不是两年前刚嫁进蒲家的年少小姑娘了。自从十八岁生下蒲承峰的时候,她就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了大少奶奶的身份,算是半个家的女主人了。一方面,她已经不再用当初进门时那样卑微的身份来看待自己;另一方面,因为她的和善和担当,府中上下的丫鬟家丁也对林玉兰越来越敬重,打从心底里尊她为大少奶奶。

如今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眉目出落得越来越清秀,比他父亲的样貌要好看得多,她就欢喜得很,不再为孩子的将来而担心。其实,说不出过去这是一份怎样的担心。生长在这样的大户人家,一生衣食无忧,又何来的担心呢。

日子久了,她发现蒲一航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而且对她的孩子也很好。她对蒲一航的感情渐渐地建立了起来。他们那个时代,林玉兰也听说过人家都是先恋爱后结的婚,可他们算是先结的婚后成的感情了。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他的强硬,也许是出于一种爱吧。

和风细雨般的生活愈来愈好,又过了一两度春秋。林玉兰为蒲一航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儿。

“看,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的。”这一天,老夫人江宛如带着林玉兰在佛堂前跪下,握着她的手道。

林玉兰对着婆婆笑了一笑,感受到了一种和自己生身母亲对待自己一样的关怀。

第二个孩子降临,林玉兰比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更加开心,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两个孩子彼此有伴了,哥哥妹妹可以携手互帮互助度过一辈子,健康快乐地成长。自己从前在破碎的家庭里所得不到的疼爱,她的孩子可以毫无保留地得到。

自己的青春已经远去,她恨不得寄所有的希望和爱于自己的孩子身上。当然,她也这么去做了,倾尽所有。

两个孩子慢慢在她和丈夫的爱护下长大,十年多一眨眼,也如白驹过隙。孩子长大了,蒲家的两位老人也相继去世了。

然而当初在蒲秋生仙逝的时候,立下了遗嘱:将蒲家的所有财产继承权留给蒲一航,蒲少伟只享有在这个家生活的权利,关乎蒲家的一切大小事务他都必须向长兄过问。

蒲秋生明白好赌成性的蒲少伟若是分有了财产,无论多少,都一定会被他败光,所以做出了这个选择。为了维护他苦心经营下的现有的蒲氏产业和延续这整个家族未来的生计。

他不能够让自己家的一切白白地付诸东流。

重担从蒲秋生的身上落到了第二代蒲一航身上。实际上,在外人看来,兄长蒲一航一味地妥协并不是他实际的性格。懦弱,愚笨,其实不是他真实的面目。始终为了维护弟弟的尊严罢了。

他自己的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

当初蒲秋生死后,江宛如也因为悲恸过度,很快随之而去,家中上一辈尽数不在,蒲一航业已察觉蒲少伟背后的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这个弟弟一心想要陷害自己,从而吞并蒲氏企业,取而代之他的位置。只是,他一再视而不见,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收手。可惜,一味的退让并没有让蒲少伟有所收敛,反而使他变本加厉了。他越来越不把蒲一航放在眼里,把自己看成了家中的老大,甚至开始打着蒲家的旗号去和蒲家的各个合作伙伴商谈生意上的事情。

平素里蒲一航和薛记布坊进行生意往来的时候,蒲少伟就悄悄地盯着生意进度,准备适时地介入这件事情。薛记布坊的老板薛雪龙是一个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狠角色,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自己本身也圆滑世故,因此他看得出来蒲少伟的哥哥蒲一航是个生意上的老实人。他也很看重这点。

有一天,蒲少伟假借蒲一航的名号去跟薛雪龙谈生意,一眼就被眼尖的薛老板看穿,并一口回绝,“除非蒲大少爷亲自来跟我谈这件事,否则免谈。”

蒲少伟吃了个闭门羹。

但他并没有放弃,他自信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可以成功地破坏蒲家和部分合作伙伴的关系。

时机终于到来了。

五 鹿死谁手

西方的思潮渐近中国,蒲一航也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意欲把蒲氏企业推向世界。在中国合作伙伴稳定下来以后,他便开始积极地和外商拓展生意上的往来。

而当下他所涉谈的企业,其国家的文化一直是崇尚那种言谈流畅、口若悬河的人,因此蒲一航的老实巴交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外商看来,蒲氏只是一个没有潜力的企业。

一次一次和对方协商,蒲一航都在碰壁。这使得蒲少伟终于逮到了机会,钻了蒲一航的空子,秘密地和外商谈了起来。蒲少伟的圆滑迅速起了效果,立刻改变了这位外商对蒲氏的看法。

对方的印象大大改观,十分乐意与蒲氏企业合作。蒲少伟因此和外商签下了一份合同,合同中有明确规定:没有按时交货或者货物的质量有问题,蒲氏企业都必须承担起巨额的赔偿费用。

回到家,蒲少伟将这件事告诉了妻子,被妻子大骂了一通。两人火速地杠了起来,争执不休。蒲少伟的妻子许平芸当然不知道蒲少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当他吃错药了,居然帮着蒲一航跟外商签合同。

弟弟蒲少伟经过布坊一役后很久都没有动静,蒲一航以为他早已经打消了那些坏念头。这次的事情蒲一航知道了以后,满心欢喜,私下以为这个弟弟终于懂事了,愿意为蒲家分担一些了。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蒲家的工人不紧不慢地赶制着所需的货品,日子也平稳地来到了交货的那天,外商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批货物。看到成品如此鲜艳的成色,十分满意,甚至愿意再继续与蒲家合作下去,开出了一张更大的订单。

蒲一航宽慰极了,他想,自己总算对得起父亲蒲秋生在天之灵,没有把蒲家的事业白白葬送,反而使它源远流长下去,可以远销海外。

然而好景不长,外商急匆匆地派人来到府上,拿出之前的一部分布料,宣称里面使用了有毒的染剂,制作出来的衣服穿在人们身上会患上皮肤病,要求蒲氏企业给出相应的答复以及做出合理的赔偿。否则,只好以官司手段来解决了。

这个噩耗使得全府上下的精神意志溃然坍塌,因为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高额的赔偿费用,更是整个蒲家信誉的丧失!蒲家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信誉危机,数十年基业将会毁于一旦!

蒲少伟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拿出了一批早已准备好的质量上乘的布料交给外商,并且积极与外商斡旋。经过那一段时间的磨合,他凭借着自己过人的口才,使得外商要求的赔偿金额降低为了原来的十分之一。这一举动一时间在蒲家上下引起了不小的热议,他为自己填补了一块事业上的空白,赢得了空前的威望。人们心里念他拯救了整个家族。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是他自己先在背后搞的鬼,事前就连他的妻子都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妻子许平芸被他热切的模样给欺骗住了,还以为他真要帮着蒲家踏上什么如日中天的新里程。原来,他一直在阴谋着,一步一步为自己将来坐上这个蒲家主人公的位置做铺垫。

这种勇于担当的负责任的行为最终使得结果没有给蒲家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也就算过去了。

全府上下在这次负面事件发生的过程里慌张不迭,以为要从此失业,但蒲少伟却表现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样子,再到后来做出的沉稳举动,所有人对此大为惊叹赞赏。也正是那以后,无论他做什么事情,府里都不再有那么多反对的声音了。

这个大胆的念头终于萌生了出来,他琢磨着时候到了,可以将自己的哥哥蒲一航铲除了!

他派人去药铺里买下慢性毒药,命人将它投在蒲一航每天必吃的饭菜里,力求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他发现蒲一航还是什么异样都没有,这让他有些胆战了,一股害怕油然而生。

难道,那些药都没有进入蒲一航吃的饭菜里吗?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一股更可怕的欲望的力量在怂恿着他。

他派人买了大包的砒霜,准备直接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下到蒲一航和林玉兰的饭菜里,而他自己则避开有毒的饭菜,等待最后的结果。

一分一秒过去了。

他派人动好了手,中午吃饭的时间已到,就等着二人毒发身亡。

兄弟情义算得上什么?早在蒲秋生这么多年来对哥哥的无尽疼爱里消逝了。他心有不甘啊,爹就连临死的时候都什么也不留给我!为什么?!我要靠我自己的双手夺回来这一切!

蒲一航,你很快,很快就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了,我不信我赢不了你!

六 煮豆燃萁

时间焦灼着。

一个下人忽然咚咚咚地敲开了还在暗自窃喜的蒲少伟和许平芸的房门,“二少爷,二少夫人,大少爷请你们到大厅里去一趟。”

什么?这时候传来的不是他和林玉兰已经毒发身亡的消息,那是……

蒲少伟心中咯噔了一下!糟了!

待下人走后,许平芸心急如焚,“这下怎么办!要遭殃了!”

“还能怎么办?!这个主意你也有份,逃不了干系,要死大不了一起死,跟了我这么多年,总恨生不能一起,也好歹算死同穴了,不枉半生。”

蒲少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身子里忽然感到轻了许多。

只是脚步沉重。

踏入大厅门槛的路如此艰难,他们两个人已经做好了蒲一航会用最残酷的方法来对付他们的准备。

这不是一种妥协,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成全。

威坐在大堂之上的蒲一航此时此刻显得肃穆威严,如一尊石像,身旁的林玉兰一脸的坚毅,也如一尊石像,两人的紧绷神态预示着一场风雨的到来。

蒲家,一向是县上的大族,也是整个蒲县之长啊,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但凡在蒲家发生,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了。

蒲一航率先开口了,“少伟,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么?”这一次,无论如何,蒲一航都显得极其的冷淡了。

那份兄弟情谊,长兄对弟弟的疼爱,还在吗?恐怕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得清了。

“找我来做什么。”蒲少伟也许还残存着一丝希望、有转机的念头,希望他的下一句话要说明的不是毒害他的那件事。

这么多年的精心策划,一瞬间就要没个干干净净了。如果真的事发,他蒲少伟也认了,但,但凡他还有活着的机会,有生之年他都不会放弃在蒲家继续争夺这个位子。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蒲一航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提高了音量,“还是要我来告诉你?!”他的愤怒,累积到了一定的点,就差没有将桌子上的茶杯掀翻。他克制住了。一如这些年来他的克制。

蒲一航没有再等弟弟说话,不由分说地接了下去,“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打算放一些东西在我的饭菜里?而就在今天,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直接要了我的命!”

蒲少伟半晌都没有言语。只是沉默着。

听他的哥哥没再说话,他开口了,“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蒲少伟这似乎不是质问,是对自己的一种无力。只是时运不济,没让我害成你,如果还有机会,你会死的!我不信我蒲少伟没有出头天!

好赌成性、花花公子做派下的蒲少伟是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的,他嫉妒哥哥,对自己感到自卑,可是另一方面,他却又是这样好强,无限的自尊,以行事的浮夸来掩饰内心的落寞。

他其实也有他的优点的,只是他自己把自己给看扁了,如果早一些年他能改一改这样的坏习性,或许他父亲蒲秋生真的能对他刮目相看也不一定,也就不会酿成今天的苦果。但事到如今,能说谁对谁错呢?他的父亲蒲秋生,已经永远地埋在了地底下!

一直默默站在蒲少伟身边的许平芸,不知道横亘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自己能说什么,那五大三粗大无畏的勇气,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她自顾自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注视着这一切,默默无言。

“我念在你我的兄弟情义,一再地放过你,容忍你,可是你却不知收敛,反过来一再地挑战我蒲一航的底线,整个蒲氏家族的底线。你还要我怎么办?怎么护你?”他是愤懑的,也是痛心的。

他无力地坐回椅子上,“记不记得七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山,我快要跌死在山崖的时候,是你不顾一切救了我的命,你猛力地喊着,‘哥哥,别放手。’你记得吗?就算你不记得,可是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记得这个恩义,我的弟弟蒲少伟救了我蒲一航的命。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一步步地后退,“为什么当时我们是那么要好的兄弟,后来却一点一点地变味了呢……”蒲一航的眼眶红了。还没到四十岁的脸上,已经显出一份沧桑。

“和外商合作那件事过后,我就希望你能够尽早收手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懂啊,不懂哥哥的这份心,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今天如果不是玉兰发现下人鬼鬼祟祟,质问出来你下毒的这件事,我可能已经命丧黄泉了。”

“原来和外商合作的事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何必再留着我。”

“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回头。”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情绪涌动在喉咙之间。

蒲少伟至始至终低着头,没有看蒲一航一眼,而蒲一航却从头到尾对着这个弟弟的脸。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们俩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蒲一航希望蒲少伟永远也别回来,他不想见蒲少伟的面,并不因为他真的恨这个弟弟,只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

被深爱的人欺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蒲一航派人拿了一些盘缠给他们俩,希望从此以后他们也能靠着这些本钱过活,自力更生。

他并没有断了他们两人的退路。即使到最后,他还愿意带着这份仁义对待他们。

这件事情,在县上传开了,蒲一航赢得了无数人的尊敬,大家齐口称赞这位新任蒲家之主的有情有义。

只是,有情有义真的能换来好结果吗?

七 殊途同归

那以后,蒲少伟他们夫妻两人很久地断了消息。

当初,就在他们想要带自己十六岁的女儿蒲清荷走的时候,这个出落得与她母亲相似但胜五分的姑娘却极其地不愿意了。在蒲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将要比跟着蒲少伟和许平芸在外颠沛流离要好上多少啊。

但毕竟她是蒲少伟和许平芸的女儿,蒲家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呢?

她不情愿,也只能够跟着他们离开了。

这时候的蒲清荷,已经完全在父亲和母亲的浸染下,失去了少女的天真,过分地成熟了。

这十多年过去,蒲家的三个孩子已经各有各的生活轨迹。将来能否有好的归宿却是未知,人生的重重迷雾笼罩着纠缠在上一代恩怨情仇的下一代。

现在蒲家的长子蒲承峰已经踏上了去美国留学的路。一开始,父亲蒲一航是极力反对的,只是这孩子却跟当年的他一样,以蒲家少爷的身份威胁他。那一幕发生时,他也终于想通,该学会放手,让自己的儿子去广阔的天地里闯一闯。

蒲家的二小姐蒲如烟仍在上中学,学习成绩颇为优异,平日里也乖巧非常,十分听话。唯一一点受人诟病的是,她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为此遭了无数人的白眼。但这实质上不过是出于一种变相的嫉妒罢了。

生活无忧在其次,重要的是她有着疼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因此,无论何种情况下,对自己的亲缘关系她都十分地自信,决不听信别人的流言蜚语。

这一年,蒲如烟即将踏入高一,一年一度的体检就到来了。学校查得十分仔细,要对学生体质进行监测,其中也有抽取血样的血型调查。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蒲如烟也跟着抽取了血样,进行血型检测,静静等待结果出来。

就在结果出来,大家都热烈地讨论着自己是什么血型的时候,蒲如烟却一言不发,暗自躲在了校园的角落里,一个人埋头低泣。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我检测出来是A型血,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父亲是B型血,我的母亲是O型血。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十六岁,在蒲家以二小姐的身份生活了这么久,蒲家上下将会怎么看待她。她一想到自己和蒲家半点关系都没有,就觉得自己更没有任何颜面继续留在蒲家!

原来同学们说的都是真的,她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一点都不像,真的一点都不像。

那千百般的苦楚,只有她自己一人明白,能向谁去诉说?

她想,那就走吧。走了好啊,逃离这个伤心之地。她已经十六岁了,是个高中生了,有自己的思想了。

今天上午体检结果才出来的,现在正是中午放学的时间,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一个人去向未知的远方,连学校的课都顾不得去上了。没有什么比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更大了。

而这时候,大家都在一旁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他们的事情,没有一个人顾及到躲在角落里的她。

蒲如烟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出城的路很远,很远,仿佛看不到尽头。寂寞而孤独的梧桐树生长在道路的两旁,嗤笑着荒谬的生活。

此时此刻,还有一位名义上的蒲家小姐,也就是蒲少伟的女儿蒲清荷,流浪在路上。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没有了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尽管那只是曾经。

如今,俨然是完全丧失了一个少女的模样。

就在几个月以前,她的爹娘,活生生被人逼死在赌坊门口。

她不能怪命运,不能怪这世界的无情,她甚至不知道该去怪谁。

是她的父亲烂赌成性,造成了这一切——

在被蒲家赶出来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原本希冀着拿这一点本钱去做些小生意,从此开始平凡的生活。不求生意多么红火,能挣来多少钱,只要可以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像个普通人家一样过活,他们夫妻二人也心满意足了。

在失去所有之后,一个人还能计较多少呢。

可是偏偏,偏偏就是赌瘾上来了……他走上了不归路,也害了他的妻子白白赔上性命,更害得蒲清荷从此成了一个孤儿。可悲的不仅是她无法再继续上学,还有她失去了双亲,永远地失去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像是排好的一出戏剧。悲惨的情节轮番上演。

这时候的蒲清荷,紧接着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抛弃了。

一颗破碎的心再也无法拼凑完全了。

那时,痛失双亲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经济能力上学,连日常的三餐她都要自己想办法。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没有手艺,没有技能,没有任何可以赖以为生的谋生手段,连吃穿用度都是一个问题。

第一天,她就得开始在街上寻找生活的新方向,这时候她遇见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江裕民。

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天空亮了起来,她仿佛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一抹光。

生活在蒲家的十多年,她感受不到一个少女应有的被捧在手心的疼爱,蒲家上下的人似乎都因为她的娘亲而对她嗤之以鼻,她受惯了冷嘲热讽。如今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百般关爱,她怎么能不怦然心动?这弥补了她多年来的感情空缺啊。

他带她到他家去过了夜,过了一个多月的她所以为的幸福安稳的生活。

她幻想着,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会结束这种没有人疼没有人爱的生活,她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了。这该是多么好啊。

可是幸福的憧憬,很快就破灭了。

一夜又一夜的梦魇向她袭来。

一个多月以后,江裕民就厌倦了她,暴露了他狰狞的本性,像是一个魔鬼疯狂地**她的身体。这时候她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地痞无赖而已,从前的种种蜜语甜言只是一个为了得到她的幌子,呵,多么可笑。

可是,她依然渴望爱。

越是得不到爱,就越是想要爱。

她毅然地选择离开了,逃离江裕民的魔掌,去寻找生命中的下一个站点。

她给人家做临时工,维持日常用度,过着不平不淡的生活。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连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贞洁都没有了,真正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于是晚上她就连睡在街道旁,也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失去什么,剩下的不过是仅有的一条命。

是个偶然。

就在做工的时候,她遇见了廖思远,一个和她一起做工的男人。一样对她百般体贴,呵护疼爱。她那失去了少女颜色的脸,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和神采,重新燃起了光亮。

她觉得命运终于眷顾到了角落里的她。

这一次,这个男人对她一定是真心付出的。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一起。蒲清荷,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家的温暖。

她想到了很多,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廖思远是一个如此传统的男人,传统到能够再次摧毁她那颗深沉却脆弱的心。

那是一个夹杂着雨声和咆哮声的夜。在她即将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的时候,他暴怒了。

这唯一的原因是,蒲清荷已非处子之身。

“我原以为,你是个干净的女人!结果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干不净!呸!”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比她潜意识中预想的还要早,因为她没有想过这个男人会有这样的一面。

哪怕是厌倦,也请给我一刻欢愉的时光吧,不要这么快就离去。

“你滚!我不要再看到你!”

谁能说得清,这究竟是源于爱,还是源于恨。

这近半年的时间里,她交往过两个男人,确切地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的人生轨迹再一次地被改变了。

现在的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枯槁憔悴,面无血色,眼睛里满是悲哀和凄凉,衣衫破旧,显然很久都没有换过了。

假如不是刚刚得知自己的肚子里有了新的生命,她一定会扛不住的,扛不住连日来情感上的折磨,而走向死亡。

八 工业时代的末日

连日来,城里陷入一种极端恐慌。

县里突然发了大水,淹没了很多村庄,波及到了很多个县,数以万计的生命在这场事故里丧生。蒲县也没有幸免,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气,变得死气沉沉。唯一一点热闹,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哀嚎。漫山遍野。

蒲县的人口一下子剧减了大半,很多没有了生的寄托的人选择迁往他方,不愿在这个伤心地停留。但更多的,是留在这个地方的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整饬,在县领导的大力关怀与解决下,一切慢慢地开始回到正轨上来。蒲县仿佛又焕发了往日的生机,一片热闹景象,各项事业良好地发展着。家家户户无论大小,经营的生意也都风风火火。

但这已然是一年多后了。

自从一年多前的那场大水发生,蒲家的事业就全面崩溃了。

要知道,经营一个庞大的企业,必须能够承担巨额的资金运转以及数千名员工的生计。然而,伴随着那场大水而来的灾难,不知毁坏了他们多少的产业,导致蒲家的资金断链,生意断层,与很多生意伙伴的订单都无法如期完成,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去。

蒲家真正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进退维谷,面临两难。最终,他们不得不选择变卖一切以应付这场困局。

可到底还是熬不过去,蒲家上下走入柴米油盐耗竭的境地。

在整个县城的哗然下,蒲氏宣告了破产。

生活的打击一个个接踵而来,拖垮了他们夫妻各自的半条命。蒲一航和林玉兰两人虽说还未到四十,身心却都仿佛老了十余岁。尤其是蒲一航,他深深地感到自责,先是兄弟蒲少伟的死,紧接着是女儿蒲如烟的死,最后就连蒲家的百年基业也在他手下毁于一旦。

就在这短短的一两年间,什么都没了。

“如果不是我,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蒲一航躲在林玉兰的怀里抱头痛哭,捶打自己。

她也经历过绝望。

直到一年多前,她才明白蒲一航整整瞒了她十多年的一件事:蒲如烟并非她亲生的。

十七年前的夜,风雨交加,她小产,在房里痛得死去活来,昏迷过去。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接生婆抱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小女孩来到她面前。

当时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热切的生命降临到这个世上来了。以后的生活里,儿女绕膝,她会有多么幸福。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孩子,其实在当晚就夭折了,一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呼吸。丈夫蒲一航尽管心痛到无法形容,可还是强忍着心中的苦楚,派人连夜接来一个新生儿,代替死去的小孩。他害怕醒来后知道真相的林玉兰会干出傻事来。

后来的十多年,也从没有向她提起过。

但真相终有一天是会浮出水面的。

得知血型的那一天,蒲如烟一个人愤然而绝望地离开了。出城的那条小路上,下着雨,泥土湿滑,她一个不慎,跌落,倒在那湍急的河流里。加之不懂水性,她根本无法逃脱。

她拼命地挣扎,却只能随着水流越漂越远。

没有一个人听到她的哭喊声,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离去,直到若干天后她的尸体被人发现,这惊人的消息才传来了蒲家。

十六岁的蒲如烟,如一颗流星陨落,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一年多后,她活着的姊妹蒲清荷又是什么模样呢?

得知腹中有了孩子以后,她如同当年的林玉兰一样选择了为孩子好好活下去。尽管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是江裕民还是廖思远的,她都希望能将他抚养成人,成为替代廖思远的生命的延续。

在她心里,廖思远还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她必须趁着孩子还未到快出生的时候努力地挣钱,为孩子的降临做好准备。现在,孩子在肚子里健康地成长着,如今的蒲清荷也已经完完全全成长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伟大的母亲。

她不再把安全感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而是坚定地相信,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可以创造美好的未来。未来路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其他人给不了的。

除此之外,这一代,还有一位男孩,也就是死去的蒲如烟的哥哥,身在异国的蒲承峰。

他已经失去消息很多年了。

与家里断了联系。说起来,倒也不完全是。蒲承峰每隔几个月就会从美国寄来一封信,大都是一些望父母安康的话。只是当这头的蒲家寄信过去的时候,却总是很少收到回信。蒲一航和林玉兰只当这孩子在外国努力地打拼,学业负担重,也不敢过多地打扰,就只在心里存个念想。

其实,蒲少伟下的慢性剧毒当初确实渗入了蒲一航的身体里,一直没有发作的原因是蒲家找来了最好的医生压住了这个毒性。没有意外,是可以活上十多年的。可生活的重重打击,使得这死亡,过早地发生了。

只是恐怕蒲承峰还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来是他身居异国,消息不便。二来则是他的母亲林玉兰也没有打算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自己的儿子。

蒲一航死的那一夜,林玉兰的头发一夜之间便全白了,没有了往日鲜艳的墨色。三千烦恼丝,消失得干干净净,化为了飞灰。

有时候她回想过去,是蒲一航总在责怪自己。可也许,也许该说她嫁入这个家的开始,就是个错误,注定了要面对这一场场生死离分。

整座蒲县,都环绕在死亡的阴影里。

过去蒲县发大水的时候,上头十分重视这件事情,严厉地彻查事故的源头,才发现是因为旧的县长在工程上偷工减料,使得暴雨冲垮了河堤,淹没了村庄,漫到了县上,从而造成这场人为的天灾。

事情的调查结果出来以后,上头立刻撤换了县长,代之以新任县长薛凯文。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来就提出了很多措施。

他首先指出,蒲县的经济因为这一次事故大受损失,人口剧减,必须要重新带动起蒲县的经济。于是,他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大力发展蒲县的主导产业──钢铁冶金等重要工业。

一座座工厂林立了起来,街道又换了一番风貌。传统的柴米油盐、布坊玉器等产业都收归到了一起,进行大规模的统一销售。

一天又一天,工厂排出的气体就像是黑色的乌云,堆积在天空,有时一阵风,就弥散开来。

几年以后,年老了的林玉兰、体质虚弱的蒲清荷的孩子都死在了污浊的空气导致的疾病里。

蒲家里,只剩下蒲清荷一个人望着那座山头,不知道在望些什么。

二十年前那个人们畅想的仙境,似乎越来越现实。雾越来越多了。天空中笼罩的层层迷雾越来越浓,斗转星移,又是一个二十年。

这里的人们已经看不到太阳是什么样子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天空的颜色。可是他们又无法离开这个生存已久的栖居地。

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啊。

再到很多年后,这里成为了一座空城,没有人迹,没有人声,甚至没有人知道,这座城曾经存在过。

因为所有的文明古迹,全都葬送在了烟气缭绕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