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僧人

一 僧人

古往今来,现下不知道是什么朝代了。总之,这时代既像是作古的,又如同在很远的后世。人人是衣着如旧时的。

物欲极盛的集市外有座山,山里有座少林寺,少林寺中有这么一位僧人,并不精通什么佛法。

有个例证是,每次佛法课检他总是倒数第一名。入寺十多年来都没什么长进。他不好学佛法,但他是来学佛法的。

寺庙里人来人往。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他叫疏同。

扫地的。

二 扫地

山中倒不与世隔绝,是有日晷记时辰的。所以清晨、晌午、傍晚总分得很开。

疏同呢,却得不分清晨昼夜地扫地。一来,必须扫地,二来,他乐于扫地,三则,不扫地,一天漫漫的光阴他也无法全然打发。

扫啊扫,扫啊扫,一扫就是整十八年。三十四岁入的寺,已年逾五十了。

没有头发的缘故,他没有两鬓斑白这点苍老的痕迹。但,他依然在苍老下去。苍老总也有迹可循。山头的风,寺里的钟,大堂内的木鱼便只眼见着他的脸上的皮肤暗淡下去,凹陷进去,收不回来了。他还在一天一天地度光阴。

或者是残忍的光阴在度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不怎么和人来往,没有承载什么世故,但也经得一点半点的寺故。

扫地的时候,也有遇上人来人往,会听到外头热闹的香火声。他还是扫着自己的地。

那纷繁的热闹里头,夹杂着人们殷切的盼望,他原不想听,也还是会听得到。

“上次我来这庙里,求了个签,回去生了五胞胎呢!”

“真的这么灵啊?!”

“自然是不会骗你的!回去叫我那弟弟等好消息就是了!”

据说这寺庙很灵验,一传十,十传百,香火连年地鼎盛起来,招徕无数的信徒。信徒里自然不分年纪,有些人自小在父母熏染下信起佛,有些人到中年始终坎坷,来此求个命途变格,也有古稀之年一人独行来此,只愿儿孙平安。

年纪不分,可有一点能区分的,是信徒里的孩子最能见得生命无常。他们从人生的伊始就见证起了,可以看到身边的少年、身边的中年、身边的老年、身边的耄耋。而往后那些年纪的人,无论怎么见观人生,都至少是已经在回顾过去的某一段光年了。一旦回顾,他们就成了生命的无常之一。

说到孩子,后来,曾有一黄口小儿随同富贾双亲来求学问仕途,见过扫地的疏同经门庭前。那是疏同入寺第三年。

继而,年岁又长。当然,长的不止是小儿,更是疏同。

小儿渐渐又到了幼学、舞勺之年、志学、舞象之年,都看到他还在。

渐渐弱冠,再过几年,都要而立了。也从儿时到而立,历经了学途受挫,家道中落,亲朋离散。每遇一次人生变故,他都会来庙里。

到了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来过了。

疏同仍在门前扫地。

疏同没有注意到他。他却看到了疏同从来不变的沉静面容。

熙熙攘攘的人群,颠来倒去,在无尽的苍穹漩涡里渺小下去,却在聚到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站成巨大的人形,在进到这寺庙里一刹那又渺小下去。循环往复。

有人来到这里,说的是我要什么,恳求佛祖赐予。

有人来到这里,却对佛祖说我并不知道我要什么,佛祖你能否为我指引迷津?

佛祖自然公允地解决众生苦难。否则,便不是人们心中的佛祖了。

此地佛祖普渡一方,只道人们既然虔诚,自会一心求善,并矢志不渝做出努力,向来只听辨人们的忧苦,却不目视人们的哀愁。寺内的金身石像个中菩萨于自己的地方听了这些,自然也心生打算的,他们又从来是万般一视同仁,看这人要个媳妇,那人要个丈夫,或者干脆就将他们的缘分系在了一起。

然而,一个正值少龄,一个却是到了黄昏夕阳了,更兼新失了伴。这却没有妨害。他们也的确结合到了一块儿。因为有佛祖。

结合后,彼此终日心怀佛祖的恩遇,想着佛祖会为我铺就一切坦途的。否则,我怎么会有姻缘;否则,我怎么会有如此年轻的伴侣?

但,这样的结合也自然便酿出了无数的苦难连环。他们面对着乡里的指责、孩子降生的难、有了孩子后家庭却负不起的重担。每逢一次他们都会一起念叨:“佛祖会为我铺就一切坦途的。”可事情终究没有任何的改变,彼此反倒仇视起来。

最后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但他们不会怨佛祖、更不会怨自己,他们怨的是——对方。

山上的疏同则是在寺内,穿着暗黄的袈裟,踽踽独行,也向来如一。他没什么烦恼,不必计较什么烦恼。因为他是山里的疏同。

可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烦恼的。

他十八年来,也有着不变的一个愿望。因为这个愿望,他在这里,扫他的地。

扫地从一门技术活,到成为一种奇妙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些人虔诚地常来,又热爱议论,到后面声音他都熟识的。有些人虔诚地常来,却总是于心中默念缘来缘去,不发一语,他自然也没能注意得到。也常常会有些求鲜的新人,来个三回五回,所以陌生的声音也总是不乏。

他从刚来时的不爱听,到乐于听。

扫地的时候,也有深夜四下无人,会听到树丛里头的蝉鸣声。他还是扫着自己的地。

冷清里头,夹杂着生命的悸动,他试着去听一听,可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会儿,他倒恨起了与那些生灵的言语不同。

索性不去听了。专心扫他的地。

从热闹里头,他取了静。静下来,倒要使他心闹。

十八年来,在扫地里,他渐渐耳悟了芸芸众生。

但究竟勘破了没有,放下了没有?没人知道。

可在寺里,人人所可以确定的是,疏同他佛法底子那么差,是没指望参佛了。

三 晨钟

清晨有人敲钟了,足足敲了十三下,他又得起来扫地了。扫完地,他跟着去做早课,敲木鱼,然后是中饭。

下午本来各人都有安排,但大家都在偷懒,疏同呢,也偷一会儿懒,不过他偷懒是为了去写书法练墨字。但是一会儿过后,他就会把练好的纸笔搁下,回过头将自己的事情认真做完。

最后,做着做着,竟把别人的活儿也一同完成了。

其他和尚们,看着疏同做了许多事情也不阻止,好像专等他做完似的,再过来道一声:“哎呀,疏同,你又替我们把事情都做好了!”

疏同没说话,只笑了一笑。他们又觉得兴味索然,回**睡大觉去了。

鼾声渐起。

午间,时候还在。疏同没事的时候,偶尔也会下山去,不买什么,不卖什么,单坐在一座叫五零的小酒馆门口,闻闻酒香。

人们也不赶他,他就那么坐一个下午。

看着云一直飘,却不会定下。

看着天渐黄昏,又日落。

四 市集

说起那座物欲极盛的集市。

有卖冰糖咕噜,王八糕子的,有卖武大郎烧饼、潘金莲馍馍的,有卖贾宝玉、林黛玉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柴米油盐。

集市上,虽然有人卖菜贩米,但为柴米生活所困的也恰恰是他们。疏同这样想,疏同也不敢多去想这些。

集市外,山里光头的和尚们不愁这些的。否则,和尚们去掉的头发就不该叫做烦恼丝了。

和尚们有一座庙,庙里有香火钱;和尚们还有一座山,山后有可供耕的地。

但和尚也分两种,一种是和尚们,一种是僧人疏同。

和尚们都在后山种菜,他偏偏要去市集买青菜。

和尚们都去市集买米,他偏偏要自己种起稻谷。

但有一件事和尚们和疏同是一样的。寺里明文规定了要到哪里挑水、只能到哪里劈柴,所以和尚们去哪里挑水劈柴,疏同也得去哪里挑水劈柴。

唯一可以不同的是把时间错开。

可寺里那么多和尚呢,所以疏同总有碰到其他那么一个两个三五成群和尚的时候。不过疏同也不觉得什么,径直走他的路,因他自己惯在这个点来,他有自己的坚持。不知道为何要介怀遇见什么人,遇见什么事。他心里可没这种无谓的掂量。

其他和尚却略有些尴尬了。有些远远就想着该不该和疏同打个招呼,等到近身时却发现疏通的眼神端端地直视前面,这股子直视倒叫人有些惧意。似乎是正气一团,打在自己身上。反让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有些则一直等着,边走,以为疏同是新来的,一定要和自己这个有经验的和尚打招呼的,一路微微一笑,等到近身时却发现疏同恍若没有看见他们似的,最后也不得不悻悻地走开了。

慢慢的,就是各走各的路了。倒也只是在这条所谓的路上,各走各的路。

疏同还是一样,在他们偷懒时候不知不觉把他们的活儿干完了。疏同没有介怀,疏同心里坦**得很。倒是那些和尚左右泛起了内心的嘀咕。

疏同似乎知道,疏同又愿意装作不知道。

所以,他叫疏同。

这最初挑水劈柴的事故,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人们渐渐明白了,疏同不是不肯与人亲近的,疏同只是寡言。

平日里,除了早中晚扫地,课余时间和尚们在一起玩闹,他却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头,写点书法、作点画,以便带去集市。

倒也卖的出去。

人们往往因为他是僧人,都会来买他的物件。价格呢,疏同从来不定,人们愿意给多少是多少。钱多了、钱少了,他都姑且收着。

人们乐意投一定金子,他也不找钱;人们又哪怕只给一两文,他也不会再和人多要。疏同愿意疏,也愿意同。

说起来,疏同除了会写书法和作点画,也什么都会一些,除了佛法。

早年也攻读过《四书》《毛诗》《左传》《文选》等,入寺之前,实在是个通才了,不仅精工诗词,而且也达音律,沾许多富贵人家的习养,有文人的雅致。

可他来到这里,却不愿留心这里附近的山川草木,只爱往闹腾的市集里头跑。

疏同对自己的一身本事不以为然。在寺庙里,这些也本不该以为然。

他要研习佛法,他十八年前入寺,为的就是这个。可他的佛法又向来是最差劲的。他也从来不研读佛经。

疏同只爱去市集。

他去市集,是要去市集上感受烟火气。

但他又是一个扫地僧,落寞的扫地僧。

等着度光阴的扫地僧。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度光阴,残忍的光阴也不知道。他好像就是一直等着,等着,等什么来。十八年了,也没等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五 由人

疏同一贯是不多闻,不多问。沉默而寡言的。寺里的不管是年轻的小沙弥、还是老了的大和尚都知道了。

来来回回,大家议论着疏同的这、疏同的那,疏同这样沉默的人,竟反而成了最出名的那一个。

要说,小沙弥几乎都会跟着大和尚,大和尚又会和另外的大和尚。疏同总是一个人。

疏同也不在意这种形式的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应该是一个人。生命,本该就是一个人进行到底的。生、老、病、死,都是一个人在经历,没人能替代这种和世界沟通的个体体验。扫了十八年的地,也像是行了万里的路。一个人扫地里,他好歹是悟出了一点什么来。没白过十八年。

疏同不多闻、不多问可以体现在香火钱这件事情上。

近年庙里的声名日益鼎盛,结果是不仅祭果祀食多了起来、供奉的香火钱多了起来,最终连寺里的和尚也多了起来。除了购置庙内香烛物什、修缮老旧佛像、下山义务义务做做法事增添又一层的声名外,大家众口一词道:

香火钱还应该再分配一下,给各位辛苦做法事的和尚。

不过论香火钱的分配,入寺不久的小沙弥是不能算在内的。只有有了年头的和尚才能分得一杯羹。

其时,大家都沉闷了很长的时日,或者说是好些年头了,因为这座寺庙太过于冷清。直到寺庙变得热闹起来,一切才有了改变。

现下,要开始分配香火钱了,和尚们的样子说躁动是算不上的,但大家至少是各自都显得畅快起来了,畅快地谈起最近做的法事。

谈着谈着,变得人人都做过法事。真正做过法事的疏同反而没有开口。

不完全因为疏同懒得,也倒像是他有意隐瞒起这件事情。

为什么呢?其实是因为看到香火钱,乃至于看到钱,他都没有一点的触动感,好像以前和钱多么亲昵一样。现在再看,甚至有点嫌恶。

这种香火钱的分配制度,后来又成了一个例行的规矩。

不过疏同从来不掺和,不多问,不多闻。只是扫着自己的地。

笑也由人,骂也由人。谁都叨扰不了他的心。

大家纠在一起热热闹闹说完,他处在坐席列上,只默默听着,其实并没有在听。

完了回到房内,他又对着墙上挂着的“独”字打坐。就是保持自我。保持着这样的一个人。

年深日久,总会彼此理解。就连疏同这样寡言的人,和尚们也慢慢捉摸出了他的秉性。

如今这会儿,就到新的一年了。大约再半个季度的光景。

接近年尾,集市上的热闹最盛。但这种热闹由初到末,是似一个山峰的波浪形流转的,先高到了峰顶,然后愈到年夜那天愈渐渐褪去,年夜过后又重新起来。

人们挣年前的钱,年到了也得各回各家,年过了又展望新的一年。

热闹归于寂静后,再开启新的一轮热闹,也就是这么个样子。

可这山里的习惯不同,他们一众和尚是不过除夕之夜的。要到三十、初几的日子都过去了,十五才过过热闹。算是新的一年。

不知是哪一代寺庙先贤定的规矩。仿佛要把这里围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地方,不愿同人间世界一般。

疏同五十三岁这年的上元节到了。

大家心早有所动,就盼着这天热闹一下。到了这天,各人忙上忙下。有人一会烧水、一会揭锅盖,准备料理,就等着吃一顿好饭。虽然不开荤,但也仍旧可以做些精美的素食,热热闹闹一桌的。有人里里外外贴上几道新符,红字一贴,红红火火,就盼着寺庙香火也能旺起来。这是他们的年味儿。

最重要的还得是煮元宵。一伙人煮起元宵来,真叫大国打架似的,闹哄哄的,不过也很欢乐。

每个人都爱煮。你来我往,各式各样菜馅的元宵,煮了很多。共是十八个锅,最后大家点了一点,发现煮了十锅的元宵,不禁彼此笑了起来。

说起来,这包的蔬菜馅元宵也是他们独特的习惯。韭菜、油麦菜、葫芦、胡萝卜的,几乎样样都有。

一桌元宵,叫个团圆。固然和尚们都不是很爱与疏同交往,但倒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半点情谊在的,每年这时候也会喊他一声,疏同——

有人叫道:“疏同,今天上元节了,来吃元宵。都煮好了。”

他不吃的。他说:“我回堂内喝茶。”

人人都知道,疏同一旦说了什么决定是不会改的,他从不学故作姿态的扭捏。

不要说他是个男人,就算疏同今天变作是个女人,他也绝不沾扭捏的习气。对扭捏,也像是一种很深的抵触。从前经历过什么,然后大彻大悟似的。

所以只一句,他答了否,就没人敢再问了。

且还有个原因,疏同也年老了。既是比之更年老的和尚问他,疏同都不给这个情面,比疏同年轻的一辈更不敢吭声了。

他们都在踟蹰的时候,疏同早已走远,披着他的旧袈裟,踏出了门槛。

六 喝茶

太静,太闹,疏同都难以忍受。有点耐不住的。

生命该是动**和静默的平衡结合,疏同心里只这么一个感觉。

所以他每回偷懒,也只练书法作画一会儿,因为忍不了太久的静,之后也要去干点活,动起来才可以。每回扫地干活到了一定的时间,他还得去找点静得下来的事情干,因为忍不了太久的闹,必须要放下手中的物事。

当然,喝茶对疏同来说,是个既闹,且静的事情。他可以喝很久。

他有自己单独的茶堂,专门申请的。因为寺内只他一个扫地,却扫寺内寺外偌大地方,到了夜里还包揽了山门那段路,却又不领多余的香火钱。全寺上下,就因这一点,很让着他。要忤了他,谁还扫地呢。所以,他就是提了这个破格的请求,也得首肯。

疏同回茶堂去,看了一眼桌上自己的茶具。有一个最大的酒壶,写着“春寒”二字。他到庙里来的时候,身上就背着这一具酒壶。

他想,春寒两个字里一定有佛法的某种奥义。否则,他不会带着它来的。

疏同的茶具就是酒具。

他喝茶喜用大杯。索性将囊中酒具拿来做了茶具。大有大的辽阔,大有大的气魄。

好大,还有一件事情可以为证。人多的时候,疏同就好好地扫地,免得使人对他起一番教诲,来来回回麻烦;没人的时候,疏同就会画太极一样,搞出一个大圆圈来,把扫帚挥舞起来扫地。

他如果坐下喝茶,喝着喝着,便能喝去些许腻味。

先前的席上,看完各人的热闹,感受了一把元宵的气氛,是挺好。可时辰久了,疏同便实在腻得不行。要选择回茶堂来了。

热闹,且让他们热闹去吧。

现在,他抓起一把茶叶,开始挑掉一些糙糙的茶梗,不厌其烦。专为打发刚刚的闹似的。他又听好像外头的钟声敲起了,显然是饭点到了,可他也不出去。

兀自倒茶、品茶。

那样的闹不见了,他捡茶叶捡出了静,静里头,又用了茶叶声响中和。

他感叹:“生命。”

七 佛法

本来疏同就个性孤僻了,加上不甚懂佛法。佛法情况是人们所知道的,他对于法课检验向来交白卷,或是胡乱写几个字。所以众人眼里,他究竟是个佛法上的糊涂蛋。除了平时偶尔有事叫叫他,实在不怎么与他来往。

我们记得,小沙弥就是爱跟着大和尚的。可竟有个小沙弥,很爱围着他。

且总问他佛法之事。

疏同自然没什么佛法可教小沙弥,满口说的都是自己的东西。可能是和真正的佛法有关的,也可能就是他自己的感受而已。

小沙弥偏又什么都好问他,因为小沙弥什么都没经历过。

他不问些孩童该知晓之事,若是问起了,疏同的学养倒还很经得起和小沙弥谈论一番,比如能告诉他“云对月,雨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去对燕,宿鸟对鸣虫”之流。

不过,小沙弥就是没问这些。小沙弥也是要来寺庙里,学和市集上的孩子们不一样的东西的。

小沙弥问的第一件事情是,“大叔,为什么寺里的和尚他们事事都要围坐一团呢?”

疏同反问他说:“你知道井吗?”

“知道呀,我们寺庙后面就有一口。”

“井上有个圈,那个圈就是那些和尚。”

小和尚对于自己的疑惑本来还有点明白的,听了以后,反倒更不知道为什么了。

可疏同又不接下去和他讲了。

有天,小沙弥觉得寺里的人都没有女人作伴,心想这样怎么能参透佛法呢?

明明佛经上训示着一切众生皆有爱,如若没了女人,就没了两性合欢之爱,至亲母子之爱,男女朋友之爱。他们都没经历这些呀,那他们的这些佛法是怎么来的呢?便问疏同:“情爱是什么?”

年深日久,疏同当然也耳濡目染,稍微知道一些佛经中有类似可以答疑解惑的话,而且这些话随意念起都会显得很有道理,可他偏不答什么“色即是空”之类,只说,“情爱就是情爱。你去历情了,经爱了,自然就懂得情爱了。哪里是什么他们整日念的空空空空空。没经历的人,才说空!”

说起这个的时候,疏同有些回避。所有的问题里,只这一件,疏同险些答不上来。最后说得一张老脸憋得红彤彤,小沙弥反而以为这是理直气壮,讲得有底气的表现,更深信不疑了。

但疏同无论如何,总还和小沙弥说了一句话,他说:“佛法是不精深的。你去山下走一遭就知道了。”这是他的体悟。

多年以后,有人在茶楼之间讲起这个故事来:

“人们从前和我说,佛法在寺内。我便从山下来了山上。

但山上的一位老和尚又说,佛法不在寺内。我便从山上又常跑去山下。

我也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才是对。我便摇摆在山上山下之间,也不肯多与人亲近,总要先自己做个判断,终于还是参不透,还了俗,讨生活来了。”

现在,做个说书人,张暖觉得挺好的。

也有点惋惜那个老和尚:

他要自己明佛法,又被囿于佛法里,可也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佛法,还不愿去接近书里的佛法。这就是所谓执着吧。所以到底,是参不破佛法,又不能真正地离开人世。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参透佛法呢?

张暖是不行的。所以张暖宁可还俗来了。放下那种无谓的坚持。

可疏同不一样了,一二十年里,冥冥中,山里的景致他都不爱看,山下的集市又在吸引着他。循环往复,疏同像个游离人。

不过,他的改变自小沙弥开始了。

八 莫徘徊

疏同五十六岁了。

小沙弥也走了七年了。疏同四十九岁那年走的。

是在听疏同讲了很多佛法之后。

觉得此地实在没有真正的佛法。

他便决定要往其它的山头去,找其它的庙。当然,要下山寻找另一处更好的山头,也要先经过集市中的尘世。

或者将来蓦然回首,能发现想要的一直都在却在原来的灯火阑珊处也未可知。

彼时,疏同对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叹,“小沙弥,其实,此地就是佛法。”

又回头扫他的地去了。

嘴里唱着:“莫徘徊,莫徘徊。”

不知道他要的莫徘徊是什么,可能是想“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儿,你莫徘徊”,可能是想“淮水东边旧时的月光,你莫徘徊”,可能是想“空余原上那飘摇的虞姬草,你莫徘徊”。故去的,就不要回来了,不要恋着旧时的一切,那里头旧时的人和事。

有些感伤。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寂寞。

可是他没有挽留小沙弥。

小沙弥是从前的他,他是老了的小沙弥。

没有人能告诉小沙弥佛法在哪里,从前也没有人清楚地告诉过他佛法在哪里。只有等他经历的多了,老了,自己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佛法。

然而疏同,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懂了真正的佛法没有。

于是,又去扫地了。

一切回到了宁静。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九 萧索

近来,疏同感到佛法在向他召唤了。好像愈来愈明白了其中之味。

他自己这样觉得。

也还是很爱下山去。可是连脚步都迟缓很多了。可是,寂寞和萧索也无时无刻不在伴着他了。

当开始懂得佛法,快要接近心中佛法的时候,人生已经过半了。

如《圆觉经》中说,“即已成金,不复为矿。”逝去的,难以回溯。他不禁又唱起往日哼着的莫徘徊。

他所参透的佛法,和佛经语总是不同。

二十多年了,即便疏同知道,人是未来佛,佛是过来人。他在不知不觉中领悟了从未学过的佛经奥义。也仍然不觉得自己和佛经有什么关系。

千万人心中,有千万道佛法之路。

他所觉得自己真正悟到的佛法,就是他来时所懂得的,一生,只能一个人走的。

这是他心中的佛法。这是生命的常态。

他过去以为,这只他一个人这么想。现在小沙弥让他明白,这就是真正一直存在的。

小沙弥走后,疏同觉得寂寞,越来越寂寞。

从前,没人同他讲话的。但小沙弥愿意和他讲话。

慢慢他习惯了。

习惯了以后,小沙弥又离开了。

为了不至于那么寂寞,疏同开始寻找另一种声音。只要是空气里流动的声音,都是他爱去注意的。他听山风吹过的声音、听清晨敲起的钟声、听万物生灵恣意生长,尤其是夜阑人静,独自扫地之时。

就是不爱听热闹的人声了。

停下来,一声一声地听。才能感到不那么寂寞,才能感到惬意。才能得到真正的宁静。

没有那些声音的时候,就顺手拿起一只笛子吹起来,制造些声音。自己也感叹着,虽然这后来年纪渐长,音律总算还没生疏。实在累了,他就开始喝茶,看着茶具上的春寒,想些什么事情。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在想些什么。

日子又变得有点百无聊赖起来。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总不会这样的。

近几年,疏同觉得心境越来越平缓了。也越来越随性,反倒显得漫无目的。

一天里的钟声,如铁钩银画,帮他记录着多少寂寞的时刻。

直到终有一天结束。

那天是什么日子呢?

是他还俗的日子。

十 大隐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还俗了。有一天。

在这样的寺庙生活里,不好不坏,也过了许多年。慢慢也熟悉了一切。本该在这样的生活里终老。

可他却还俗了。也去了另一个集市。但不是小沙弥所在的那座集市。

他走是因为小沙弥,但他并不是为了要去找寻找小沙弥。

还有件事。他离开后,可惜的是,人们再不买他的画了。

因为他不是僧人,他是一个俗人。

疏同远离了那所物欲极盛的集市外的那座山中的少林寺,边走边行,漂泊流浪,反倒活不下去了。其实可能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疏同对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觉得意外。

储蓄的盘缠殆尽,第二年,他就陷入穷困,生活捉襟见肘,食不果腹,越发清瘦,即使还留着发,却也活脱脱像个寺庙里来的人。其实也因为他的习惯,一走一停,都是僧人行迹。

后来,更严酷的是,那已经年迈的身体自从经历了年尾年头一年的风霜雨雪,愈发熬不住,便病了起来。

他再无银两打理自己的病情。

默默地数着清晨,日出。

最后,在病中死去。

然而他没有后悔过还俗。

他一生的宏愿之一,是要隐于这扰扰尘世。他曾想,有天真的能彻悟的时候,他要实现这个愿望。

所以他常常去集市之上。

所以机缘到的时候,他还了俗。

也算做到了。

死的时候,疏同并不在他旧日住的地方那一带。但漫天零落的大雪之中,仍然有后来人发现了他的尸体,认出了他,遂道:“那不是金门巨富张家的少爷吗?”

十一 五零酒馆

一张告示被风雨剥蚀已久。

有人经过,见告示已经糊破得不成样子,碍眼得很,便干脆把它撕下,只见还零星能看得完整的几个字:“五零酒馆。”好像还承载了一段故事。

他想了想,“噢。五零酒馆。好像去年刚刚歇业了吧。没有五零酒馆这个地儿了。”他顺手把残破的那张告示揉成一团,丢弃在街角了。似乎很失望,惋惜了一阵。惋惜没撕下一个有用的告示。浪费了一刻的光阴啊。

三十四岁出家之前,疏同是张家的书同,张书同。

书同在五零酒馆里邂逅过一个女子,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年,书同才来了寺里做了扫地僧,但他的脑海里仍然记得那市集的烟火之气,记得那酒香的醇厚。

只是,被一辆马车撞过之后,他再也记不得在那座酒馆里的那个女子了。

忘了来时的路,也忘了人生的归途。

当他从客栈里醒来时,发现行囊里有一套酒具,酒具上写着春寒。还有一张纸条,上头有八个字:遁入空门,参悟佛法。

他就来了。宁可做个扫地僧。也要入空门。

行囊里的纸条,像是他要去完成的某个使命:遁入空门,参悟佛法。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人生里也就只剩下这件可以去做的事了。遁入空门,参悟佛法。除此之外,他还能去做什么呢?

那么,也就来了。

然而来了,他却一向不肯学半点佛经。他不知道真正的佛法在哪里,对此一无所知,却又固执地认为佛法不在书中的。

直到桃花开了几十载,直到他跑了几十年的市集,直到有天……小沙弥发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他托自己找的春寒那个姑娘,已经死了。落款是张暖。

那一刻,他好像终于觉得扫地不再有什么意义,终于能坦然放下。这寺庙,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因由了。

因为他想起的有个叫春寒的姑娘已经死了。

陪他喝了数载光阴茶水的春寒,不止是茶具上的两个字,更是他的一道执念。

寺里的疏同于那时就还了俗,只是年老了,也没有什么人认得他,他下山一路都没有人认出过他。

待他死的时候,人们才特意看了他一眼,眼尖的后来人发现了他竟然就是张家少爷。那个挥金如土的张家少爷、带着万千家财跑到五零酒馆生活的张家少爷、被逐出了张家的张家少爷。

疏同死的一刻,他固然明白了,隐入扰扰尘世之中,方是大成。

但他究竟还是没有参透佛法。

他以为参透了,还是没有参透。

因为他依然惦记着酒具上的春寒。

可他没有遗憾。

身旁的喧闹声。市集声。带他逃离了那座永恒的虚空。

这是最好的成全——他以为自己明白了。

临死之前,骗过了自己。

自欺欺人地骗过自己,至少是幸福的。

否则,二十余载他都活得太清醒。在扫地僧的生活之中。

十二 春寒和酒

疏同至死,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姑娘。他只记起了那个姑娘叫春寒,是他日日用来喝茶的酒具上的“春寒”二字。小沙弥走的时候,他托他一定要带回春寒的消息。如果有天他真的能够知道的话。

后来小沙弥来信了,说的却是春寒死了。

那时,小沙弥已经落款成了张暖。他出生时、还俗前的名字。

是的,那个姑娘,叫春寒。春寒有酒。春寒是五零酒馆中的女官。也是江湖中的无影刺客。

而年轻时的疏同是张家的书同,是金门富家子弟,坐拥万贯家财。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看到香火钱,他也并不觉得有任何心动。

他爱去冷僻的五零酒馆,当然渐渐地也爱上了五零酒馆中的春寒。

疏同爱上的这个姑娘深谙佛理,最常和疏同讲的就是佛法之事。

因为她夜里杀了太多的人。所以她只能把一身的血腥都融到研读佛经里去忘却。

他爱她,爱屋及乌到自己也遁入佛法之中,可毕竟只是外行,加上并不真正地爱这佛法,所以从来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地装作和她讨论。其实他厌极了佛经。

他们后来有了约定:

要一同遁入空门。

疏同当然不能这么做,更不希望春寒这么做。因为他爱春寒。

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她出家,他也一定会同她一起去。他会在附近的庙宇陪伴她一些时日,他想,待到倦了,春寒自会愿意同他一起还俗。

春寒说,你等我去城外为我亲友做些安顿,再道个别,几日就好。

疏同的眼里清清楚楚地望着春寒真的去了。但她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去更远的地方,做买卖,杀人。

春寒也有自己的打算,她只希望疏同在这个酒馆外,日复一日地等不到她来,寻遍千百度后,能过回他自己的生活。

在那等待的几天里:

疏同常会想起和春寒在一起的时光,想起春寒和他说的话。可她的话总和佛法离不开关系。

春寒说:“

五零酒馆的五零,说的是五蕴皆空。五蕴:即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虽不懂,却深深记得这句话。

当年小沙弥问他的时候,他偏偏就不要说色即是空,情爱一定不是什么空空空。脑海里,依然有着这一段无意识的记忆。

在等待里,他背着一道对她的承诺遁入空门,参悟佛法,荒废了他的一生。

到头来,既没有参透佛法,因为他没有放下过情爱,也没有来得及经历人生种种滋味,只是反倒在来来往往的扫地中看透了一切。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已经经历过一切。

这自以为是的参透了佛法,便是彻底的忘我。

在等待里,他看过人来人往,草木一夕枯荣,听过风声、雨声、心碎声,到最后,迎来了马蹄声,被那马车带着飞了出去,醒来后,便只想着要去参悟佛法了。

他到处询人问道该怎么遁入空门,参悟佛法。

市集里,有许多人都对他说,你要先去寺里验学佛法。

他便寻到这座寺庙,可是他坐不下来学习那种佛经,他只爱画画,作书法,就像去五零酒馆和春寒在一起的时候一样,画画、做书法、看她沽酒。

在寺里唯一一件,喝酒,他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也喝茶。将那一副酒具作茶具,来喝茶。

终日看着春寒二字,渐渐地,他也想起她是个姑娘的名字。

于是,托走了的小沙弥去探听春寒的消息。在知道她死了的那一天,中断了佛门生涯,还俗。

不愿听佛经的他,借着扫地来参验究竟什么是佛法。人来人往里,他从一个内心不定的和尚到内心定下了的僧人疏同;从参不透,以为人生就是一场生老病死,到参透了,终于明白他自己心中的佛法是什么。

人生热闹许多,难得孤寂,他还是想要归隐于这扰扰尘世之中。

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大成之法?

听,张暖又在说书了:

唐三藏西天取经,带着个孙悟空,带着个猪八戒,带着个沙和尚

你们看啊

除了玄奘自己

其他人也都算是出家了吧

只是叫做带发修行

出家人是不是要五蕴皆空?

但你看悟空嫉恶如仇,骨子里还带着对所有妖精的蔑视,因此常常挨批

你看八戒向来好吃,又贪图美色,眷恋着不知道多少凡尘之事

你看和尚好像老老实实,与世无争的,应该五蕴皆空了吧

其实不然!闷声不吭的,这透露着他还想的是讨到师傅及诸位师兄的的认可,也并不是什么杂念都没有的!

说是出家人,这些人按道理是放下了吧?

其实从未放下。

“讲得好,讲得好!”

底下乱哄哄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