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冥府迷梦
冥府是黑暗的。
缓缓流动的冥河中有着数不清的孤魂,他们干枯的手好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要抓住冥河中央那叶扁舟,但都被掌舵者毫不留情地举桨砍去,引发阵阵哀号。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掌舵者把船靠岸,接了“新鲜出炉”的孤魂上船,忍不住骂骂咧咧:“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老子一天到晚掌舵都要烦死了!该死的冥王,到底什么时候才让老子自由啊!一天到晚只和这些没有五感的魂魄在一起,再这样下去老子真的要疯了!”
掌舵者说着,把斗篷一掀,露出了一头白得耀眼的银发,却是一个容貌娇艳的少年。他的举动让船上的一个老者吓得都要跌下船去,他急忙把斗篷往少年身上披去,口中说:“幽冥,你做什么呢!掌舵者是不能露出真容的,你,你这样!”
“死桂隆,老子就不喜欢穿斗篷关你屁事!快滚开,老子要去讨要买路钱了。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快给老子钱,不然可要被老子推到河里去啊!老子数一、二、三,不给钱的都给老子滚下去!”
“唉……”
桂隆看着一手叉腰,一脚踩在船边上,一脸得色的幽冥,只觉得头痛至极。
这幽冥是冥王的独子,也是最有天赋的继任者,可他头脑简单、个性暴虐,经常闯祸,让冥王头痛不已。前段时间,他又因为与人斗殴而险些把冥府都烧了,无数孤魂趁机闯入人间,要不是冥王发现的早,可是会酿了大祸。这件事让冥王愤怒不已,下令让幽冥做冥府最为劳累的掌舵者,不渡十万孤魂不许离开。
新死的魂魄大都是魂魄不全的。他们无情无感,宛如行尸走肉,连句话都不会说,让爱热闹的幽冥觉得痛苦不已。所以,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讨要买路钱,然后把他们踢到河里,这样的恶趣味让桂隆胆战心惊不已。眼下,幽冥又前去讨要买路钱,兴高采烈地把他们踢到河中。他踢得兴起,走到一个低垂着头的魂魄面前,朝她伸出手:“喂,给老子钱,不然老子把你踢下去!”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与木然不知所措的魂魄不同,那幽魂居然抬起头来。她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她的表情淡淡的,呆呆看着幽冥,让幽冥的眼前也是一亮。他嘟囔着说:“最近见到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魂魄,倒是很少见到长得还不错的女鬼了。喂,你有没有钱啊,没钱的话可不能坐船啊!”
女子没有说话。
她的表情非常木然,一直看着远方,神色与一般的魂魄没什么两样,但幽冥偏偏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那个魂魄面前晃动,魂魄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打落:“干嘛!”
“你……你还有意识?”幽冥忍不住问。
偶尔有那种意志强烈,还存有意识的魂魄,但他们都不肯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个个都反应强烈,寻死觅活的,幽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意识,却对于自己身在地府一事平淡如水的幽灵。他对魂魄多了些兴趣,问:“你叫什么?”
魂魄不说话。
“喂,老子和你说话呢!不回答老子的话把你踢到水里去哦!”
“我叫九漓。”魂魄轻声说。
直到到了地府,满目都是最浓重的黑,感受不到阳光、微风和任何生气,才发觉自己真的死去了。九漓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衣,唯一的念头居然是特别后悔死的时候穿的是白衣。魂魄状态的她是不能脱去这件衣服的,她呆呆看着衣袖,直到哀号声越来越响。她看着河中极力想爬到船上的幽魂,下意识看了幽冥一眼,而幽冥朝她伸手:“拿钱出来。”
“什么钱?”她下意识问。
“买路钱啊。没钱的话我可不渡你,你下河去和那些魂魄作伴,可是永世不得超生。”
“哦。”
九漓缓缓点头,还是一脸木然,而幽冥发了脾气。他把桨重重一摔,说:“靠,老子和你好好说话你敢不听?你觉得老子是骗你的吗?告诉你,老子说到做到!没有买路钱的话你就给老子滚下去!”
幽冥说着,对着九漓重重一掌,九漓不闪不避,就这样被打入了河中,河水也一下子进入口鼻。
好难受……九漓无力地想。
这河水极冰,刺骨地寒,九漓的四肢好像灌了铅一般,直直朝着河底坠去。河里有着数不清的幽魂,他们见到新鲜的九漓极为亢奋,无数只手朝着九漓拽去,扯坏了她的衣服,也要把她的身体都撕裂。九漓木然地随便他们动弹,觉得长眠在这里也不错,却没想到会在河底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与她有着一样容貌的女子沉睡在河底。
清澈的河水中游**着无数冤魂,但她的四周有着美丽的紫色光晕环绕,幽魂丝毫不能接近。
她是河底最纯洁的所在。
她的发丝在水中飘扬,整个人就好像睡着了一般,是那样的美丽而安宁。九漓呆呆看着她,不知道不觉见被水鬼们压到了水底。他们拼命撕扯着九漓,九漓痛得说不出话来,而他们的手伸向她手腕上的手环……
“铃……”
手环上的金铃在河中发出清脆的声响。金铃的声音不大,但是随着铃声的响起,那些水鬼好像见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物一般极快地离开九漓,也给了九漓一块清净之所。在铃声中,碧落睁开眼睛,紫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九漓。九漓只觉得心中一颤,下意识地游到她的身边,轻轻抱起了她,然后和她一起往水上游去。
不能留在这儿……
不能让碧落留在这样肮脏的地方。
即使她的存在会要了她的命。
九漓鼓足劲,召唤寻月前来,水中金光大盛。九漓一边驱赶幽魂一边竭尽全力把碧落带上了船,湿漉漉出现在幽冥面前,把他吓了一跳。幽冥眯起眼睛看着这两个容貌如此相似的女子,脱口而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能从冥河脱身……你们是姐妹?”
“什么姐妹啊!搞什么啊!”
幽冥的话让九漓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木然神色。她狠狠瞪了修罗一眼,又小心翼翼看着碧落,脸不知道为什么涨得通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把自己与碧落上神相提并论都是对上神的一种侮辱。碧落低垂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神色淡淡的,九漓只好和幽冥说:“快靠岸!”
“你命令我?”幽冥眯起了眼睛。
“不,是我求你。这位白毛哥哥,快点靠岸,好吗?”
“你才是白毛你家都是白毛!老子这是银发!银发!”
幽冥没想到自己最引以为豪的银色头发在九漓口中居然是“白毛”,气得他朝九漓扑了过去,就要和她厮打起来。碧落淡淡瞥了幽冥一眼,幽冥只觉得自己的行动突然不受控制了,生生把拳头收了回去,感觉好像赤身**地站在雪地中一般,浑身没有丝毫暖意。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忍不住多看了碧落几眼,然后决定听这个女人的话——不得不说,有时候头脑简单的野生动物的直觉是非常灵敏的。
“到了,你们快……快走!”
幽冥生生把“滚”字咽下去,调转船头就走,而九漓与碧落站在一起,只觉得尴尬万分。要是不知道碧落的身份也就罢了,可她明明是……她怎么会到冥府中来?难道她也死了?
呸呸,神灵是不会死的,也不会入轮回。他们有着与天同齐的寿命,若非自身精力耗尽不会涅盘,不死不灭。可是,与之对应的是神灵涅盘后会消失于人世间,没有魂魄能流入轮回,连个碎片都留不下,彻底消失于人间。这也是与神灵高贵血统随之对应的无奈吧。
而她却复活了……她是怎么做到的?是谁帮了她?
九漓想着,出神地看着碧落,与碧落的眼神正好对上。她慌忙扭过头去,而碧落却开口了。有别于九漓声音的清脆娇媚,她的声音是淡然而清冷的。她说:“多谢你救了我。”
“不、不客气。”九漓干巴巴地说:“上神殿下,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来寻一个人,不知不觉睡着了。”碧落淡淡笑着。
……
“上神殿下定能得偿所愿。”九漓尴尬地说。
“唤我的名字碧落就好。”
“啊?这样……”
“我们……无须那么生分,九漓。”
“你知道我的名字?”九漓大惊。
“你别忘了,我可在你的体内呆了那么多年……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九漓,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存活的机会,也谢谢你方才救了我。”
碧落对九漓温和笑着,九漓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被熨过一般,暖洋洋的,舒服至极。对碧落的畏惧与那么一点点怨恨在瞬间消失无踪,她忙说:“不,不谢……我也要谢你救了我——都是你呼唤出寻月救我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碧落出神地看着她。
“听七夜说,那天我变成了你的模样……是你保护了我,对吗?”
望着九漓清澈的眼眸,碧落笑了。她轻声说:“当你的魂魄受到重创,我的魂魄就会暂时占据你的身体,但当时的我也是处于无意识状态,只是凭借本能要护住你的身体罢了。那寻月并不是我召唤出的。若你相信我,能否把它给我一观?”
“当然可以。”
九漓说着,忙把寻月放在手心给碧落看。碧落凝神看去,一挥手,九漓在寻月上看到了一条碧色的丝带一般轻盈的东西。那东西好像会流动一样,却让人感觉到说不出的温暖。九漓疑惑地看着碧落,碧落说:“寻月是神器,一向很有灵性,只服从驯服它的主人,但要是主人想要保护谁的意志非常强烈的话它也会记住这个愿望,从而现身。这缕碧色便是执念。执念能强大如此,也是罕见。”
“寻月原来的主人是师父。师父很想保护我……师父……”
九漓轻轻说着,缓缓抚摸着寻月冰冷的身体,心猛地一疼,紧紧咬住了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在抚摸寻月的时候,她好像感受到了师父手心的温度一样。她察觉到碧落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手上的镯子看,露出了近乎悲伤的神色,以为这镯子有什么玄机,忙问:“这个镯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只是觉得比较眼熟罢了……九漓,你的师父是何人?”
“他叫流光。碧落上神,你有没有见过师父,你能不能找到他在哪里?”
“抱歉,我从未听说此人。”
虽然早就料想到了碧落的答案,但是听到碧落的回答,九漓心还是沉了几分。她强笑着说:“嗯,虽然师父在仙人中得年岁算是大的,但和碧落上神无法比……啊,我不是说你年纪大,对不起对不起。”
九漓失言,一下子就涨红了脸,而碧落笑了。她说:“我本来就是与天地同岁,你说我年纪大也是实话,无妨。按照情理,你的身体早就随着我的复苏而烟消云散了,可我见你虽然虚弱些却并无大碍,这世间唯有莫麟花才有这功效。可是,我醒来后听说麒麟一族已经覆灭,难道这世间还有残存的麒麟不成?”
“是。”
看着碧落的双眼,九漓不想撒谎,慢慢点头。碧落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点头说:“真是太好了,上古神兽总算还有后裔。”
“龙族、凤凰不是神族后裔吗?”
“虽然同为‘四灵’,但他们比九尾狐一族、麒麟一族要晚上数万年,灵力也大大不如,哪里及得上?只是,现在狐族只有你这只小八尾,麒麟也只有一只了……世间变换,到底是沧海苍天了。”
碧落喃喃地说,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展现在面前。
那时候,狐族的连城在灼灼其华的桃树下弹琴,麒麟一族的莫言在轻声歌唱,而她与墨轩就睡在桃树下,闻着最芬芳的气味。桃花落在了她的额头,墨轩帮她轻柔拂去。他指尖的温度好像还停留在额头,而他却再见看不到了……
墨轩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与沉睡的她不同,墨轩的身体化为万物,血液化为河流,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用神力维系着三界,却再也不能复生。她多么想随他而去,但是连城居然……
呵,有什么好怪连城的?毕竟他也是为了她好。只是他怎么能想到她醒来后只见物是人非的悲伤?而她明知道地府没有他的踪迹还信了那个人,中了他的计,到这里来寻找那不可能存在的身影……
呵,真是傻啊。
碧落自嘲一笑,看着九漓:“你来地府做什么?只要你的身体保存得宜,我能送你回去。”
“不,我不想回去。”
“哦?”
“总觉得活着很累。一直以来,我发现我相信的东西其实都是谎言,而被我厌恶的其实是……呵呵,总之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我不想再回去面对那一张张居心叵测的面容了。碧落上神,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是不是魂飞魄散的仙人就再也见不到了?能不能像你当初一样……”
九漓说着,紧咬嘴唇,等待着碧落的回答。碧落是极为聪慧灵秀之人,近来也听说了一些九漓的事情,当然知道九漓这样问用意何在。她沉吟了一会,然后抱歉地说:“魂魄是任何生物都最为重要之物。我是神格,当初是连城费尽心思收了我的魂魄至于天地间最有灵气的狐族体内,又有玄冰护住身体方能复活,至于仙人……却是不如神灵了。况且,灰飞烟灭的话就是没有躯体,就算是还有残留的魂魄保存至今,不能制作出合适的躯体也没有复活的可能。”
“更何况师父连一丝魂魄都消失不见。”九漓浅笑:“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寻,可是我什么都找不到……但我不会死心的。师父答应我绝对不会弃我而去,虽然他脾气坏又爱欺负人,但我总觉得还能见到他……能在地府里见到他。碧落上神也是来找人,你是要找谁吗?也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嗯,很重要。比这天地,比我的生命还重要。”碧落说。
“这样啊……”九漓点头。
相似的容貌她们都并不在意,但是相似的心情使她们瞬间能理解对方。碧落说:“九漓,现在的天界已经不是从前,将来也会有大变动。不想沾染这些的话,找个地方呆一阵子。”
“碧落上神想动手清理天界吗?”九漓只觉得浑身一颤。
“呵,若是稍微有些离谱的话我也懒得理会,但被魔占据了身心,他们还真是有出息。九漓,如果……如果哪一天你遇到一个叫临渊的银发男子,记得不要恋战,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很强吗?”
“不,但是他能看穿你的所有弱点。”
“啊?”
“我要走了,你保重。你想找人的话,往西方就即可。”
“你要走?”九漓大吃一惊。
“嗯。这里,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很高兴认识你,九漓。”
碧落说着,身形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九漓的视野。九漓曾听说地府有一道“三生门”是连接地府与人间、天界的唯一通道,要想来往于地府必须从此门经过,可碧落居然能够在地府中来去自如,还真是强大到无法想象,不愧是神灵。
可是,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要是没理解错的话,她是指天庭有人为魔吗?倒是和曜华所说的一样呢。这样圣洁的地方……
不过,真的“圣洁”吗?我倒是觉得比任何地府都要蛮不讲理,欺软怕硬呢。刚才真是险些再死一次,要不是有这个镯子的话……’
九漓看着手腕上金色的手环,轻轻摇晃,听着它清脆的声响,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厌烦。她不会忘记,在冰冷的河水里,她只能任人宰割,而它就好像黑暗中的阳光一样给她力量。
“七夜……”她下意识地呼唤着七夜的名字。
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吧。
可是,为什么就算死去也摘不下这个镯子?
九漓想着,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然后深吸一口气往西方走去。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唯有这镯子发出金色的光芒,照亮她前进的道路。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可是这路上居然一个幽魂都没见到。她走得几近虚脱时,终于见到一个女子背对着她站着,顿时大喜。她走上去几步,问:“这位仙子,能否问个路?”
“你向我问路?”女子缓缓回过头去。
她五官清秀,并不是多么绝色,但眉眼间那股淡淡的哀愁让人忍不住怜惜,也为她平添了几分如同空谷幽兰般遗世而独立的美丽。她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红色朱砂痣,非常漂亮,九漓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也许是九漓的目光让她感觉到不舒服,她的语气沉了几分:“你的身上还有生气在,你并不是死魂。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冥府?”
“我确实是死了,你怎么会这样说?难道我没事装死人来骗你不成?”九漓火了。
“你没有经过冥君的审判如何能走到这里?是谁帮了你?”
“你这人好怪,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我说了我是自己走过来的,你怎么就是不信?算了,不找你问路了!”
“把手给我。”
女子突然一把抓住了九漓的手,动作之快让九漓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块寒冰。她急忙把手一缩,而就是那样短暂的时间,女子已经看透了她的前世今生。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你的身上有神的血液,怪不得你能走过这任何魂魄都会魂飞魄散的瘴气。你说你要问路,你想去哪里?”
“找地府中人。”
“这样啊……我送你一程。”
女子轻轻说着,突然对九漓微微一笑。九漓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然后失重的感觉袭来,竟是直直地从地上的一条裂缝中往里掉。女子看着消失无踪的九漓,轻声说:“魂灵都在地府中,我送你去十八层地狱也是帮你的忙。只是,进去的话就没那么好出来了呢……”
下坠。
黑暗。
九漓的身体一直往下坠。她想腾云而上,但是底下黑洞洞的未知好像有某种力量,让她丝毫法术都施展不出。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重重摔到地上,龇牙咧嘴地摸着头,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她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地狱……
原来这就是地狱啊。
她看着面前那座布满了刀刃的山,看着浑身鲜血,却不得不痛苦爬上山的鬼魂;看着被刀生生劈成两段然后恢复如初,接着再次被劈开的鬼魂;看着被倒吊在冰水里,脚部被烈焰烧的鬼魂……哀号声不绝于耳,她轻轻皱了皱眉,觉得眼前的场景真是恶心至极。
这就是地狱……师父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绝不可能。
九漓正定定出神,那些鬼魂发现了她的存在。那些满脸是鲜血的魂魄是那么妒忌完好无损的九漓,许多人都朝她伸出手来,虽然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但他们的眼神让九漓胆战心惊。
“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就在她出神看着面前场景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她也吓了一大跳。她看到幽冥那标志性的银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松了一口气,然后疑惑地问:“船夫?你不撑船为什么到这里来?”
“老子才不是什么船夫,老子叫幽冥!”
“好好,幽冥。那请问你为什么不撑船了?”
“累了呗,老子也要休息。”
“哦。”
九漓想起幽冥身边确实还有一个老者,为魂魄们松了一口气——那个老者撑船可比幽冥靠谱多了,新死的人还真是运气好。幽冥歪着脑袋看着她,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是哪?”
“第一层地狱啊,难道你不知道?不对,你没被审判,你怎么就来了这里?”
“有人把我打下来的。”
“什么人?”
“一个穿着白衣的丑八怪。”九漓恨恨地说。
“啊?”
“好吧,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她这里有一颗红痣。”
九漓说着,指指自己的眼角,而幽冥了然。他不屑地说:“哦,你说的是孟婆啊。”
“她就是孟婆?孟婆不该是老妇人吗?”
“切,她的年纪比忘川水还要老,地府就数她年纪大,你别被骗了。”
“比冥王的年纪还大吗?”
“靠,你这叫什么问题啊!”
“是不是嘛。”
九漓十分紧张,直勾勾地盯着幽冥。她的眼神让幽冥莫名其妙有点脸红:“是啦,反正资历最老的就是她了。她说在等什么人,一直赖在冥府不走,谁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是不是每一个幽魂都是喝了她的茶水才投胎转世?”
“是啊。据说她以前还是撑船人,负责接待往来的魂灵。怎么了?”
“那她一定知道师父的下落了。”
九漓喃喃地说,心中突然涌起了希望。她问幽冥:“你是地府中人,你可知道来地府的魂灵会如何?是不是投胎转世,或者就终身留在地府中了?”
“嗯。”幽冥不耐烦地点头。
“那我要找人的话你能帮我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对我又没好处。”
“我……我能……”
九漓突然醒悟到自己确实没什么能为幽冥做的,顿时心灰意冷起来。她看看手腕上的镯子,咬咬嘴唇,说:“这镯子可以给你。我虽然也不知道这镯子有什么用,但刚才在冥河的时候你也见到的,多亏了它才能让我离开那些冤魂——它好歹总是个宝物。”
“宝物?胡说,这只是一个‘同心镯’罢了。虽然这镯子也挺稀罕的,但哪有那么厉害的法力。”
“什么镯?”
“同心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传说这以前可是碧落上神的东西。”
“什么?”
九漓大吃一惊。她终于懂了碧落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的手腕。
“传闻这个同心镯是墨轩上神亲自打造送给碧落的,镯子能记录戴着镯子那个人的心情与行踪,在她危险的时候示警——当然他们也遇不到什么危险,只是觉得好玩罢了。”幽冥不耐烦地说,鄙夷地看着她。
“原来,原来如此……”
九漓定定看着手中的镯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有危险的时候,七夜就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也许,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的吧……
可是,铃声再响起,却是再也看不到那个黑发的男子了。
九漓想着,出神地晃动着手环。金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但这次没有人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带她离开凄苦。她毫不怀疑七夜绝对尚在人世——他这样的恶魔没那么容易死。只是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麒麟。
原来皆是那么高贵强大的族群,但如今九尾狐一族只有一只法力低微的小八尾,麒麟一族只有一只黑色的不怕血的强盗麒麟,他们的身上绝对没有祖上的丝毫荣耀。天界的仙人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后必定会长吁短叹说上古神兽就此凋落,但他们灭族之时有谁施予过援手?都是站着好说话不腰疼罢了。她还好,从小有族长宠着护着,可七夜却始终一个人。
他,一定很孤单吧……
灭族之事他虽然只是奉命而行,但他毕竟亲手杀了长老……罢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死都死了,早该远离这些恩恩怨怨了。
九漓想着,轻轻一叹,转身就走。幽冥一愣,急忙站到她面前:“你走什么啊?”
“你不愿意帮我,我自己找人就是。”
“靠,你知不知道这些冤魂可都是穷凶极恶的,地府里陷阱也多,你一不留神就入了十八层地狱再也出不来了?”
“你又不肯帮我,我有什么办法。”九漓赌气说。
“要我帮你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九漓忙问。
“我要你帮我撑万年的船。”幽冥邪恶一笑。
“好。”
出乎幽冥意料的是,九漓非常轻易就答应了幽冥他看来比死还痛苦万倍的事情。他呆呆看着九漓,九漓已经不耐烦地说:“快走吧。”
……
虽然幽冥说他并未见过九漓所形容的那样的男子,但是他还是陪她把地府寻找个遍。九漓和他一起一层层地狱往下逛,见到的场景一次比一次血腥恐怖,越到后来越心惊胆战。虽然她还是装出一副恬静的样子来,但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小手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眼见九漓终于有了“应该”有的样子,幽冥终于得意了。他绘声绘色和她讲着地狱的各种刑法,最后笑嘻嘻地说:“话多的女人要下拔舌地狱,不听话的要下刀锋地狱,爱说谎的要被五马分尸,像你这样的就是拔了舌头五马分尸后然后切成一段段的炸了吃!你细皮嫩肉的一定很好吃!”
“幽冥,你老吓唬我幼稚不幼稚啊!”九漓心中发颤,白了他一眼。
“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
在幽冥绘声绘色的鬼故事中,九漓已经入了第十七层地狱。也许是撑船的时候太过寂寞的关系,一路上幽冥的嘴就没停过,真是个实实在在的“话痨”。他不是吓唬九漓就是说一些鬼故事,洋洋得意地欣赏着九漓害怕的样子,害得有求于他的九漓就算不怕,也非得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好让幽冥满意,一路上甚是辛苦。她看了那么多的幽魂,但不管在哪里都没见到师父,庆幸之余又很是失望。眼见十八层地狱就快到了,她拽拽幽冥的袖子,问:“剩下的魂魄是不是都在下一层地狱了?”
“嗯。不过你还是不要去了,你师父不会在那里。”
“为什么这样说?生死薄上没有师父的名字,轮回的名单里也没有,师父总不会平白无故消失掉!他一定就在下面。”
“你这丫头怎么就是不听劝?我说你师父不在地府,你非要找,找不到你又不愿意相信!走了,撑船去了。”
幽冥说着就要拉九漓的衣袖,但九漓飞速闪开。幽冥脸上顿现恼怒的神色,九漓唤出寻月护着她四周,轻声说:“幽冥,多谢你陪我找人,但不亲眼看到我怎么会甘心,怎么会相信?虽说师父对世间有没有多功劳,绝对不会在地狱,但他明明没有转世……不亲眼看我是不会甘心的。”
“除了冥王与那孟婆,这十八层地狱有去无回,你确定要去?”
“是。”
“随便你!”幽冥恼怒地说:“老子就是无聊了才会陪你找人,你魂飞魄散关老子什么事!你去,你快去!”
“幽冥,谢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
“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
九漓对幽冥轻轻笑着,突然纵然一跃,跌入黑暗中去,而幽冥呆呆看着她白色的裙角逐渐消失,心里突然觉得空空的。他呆站了一会,突然觉得背后有人,敏锐地飞速回头,然后眯起了眼睛:“是你啊。”
“幽冥殿下,好久不见。”孟婆微笑着。
“老子倒是希望永远见不到你——老子也不会忘记是谁害得老子撑船的!”
“呵呵,看来幽冥殿下的性子还是和以前那样火爆。可是,殿下忘记您打碎我夜明珠的事情了吗?”
“只是个破珠子罢了,女人家就是小气!”
幽冥当然也知道自己打碎孟婆夜明珠的事情是不对,但还是嘴硬,脸蛋鼓鼓的,让一贯清冷的孟婆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她的微笑转瞬即逝,语气平静地说:“这只小狐狸不听你的劝阻进了忘川,怕是再也出不来了。倒是一个漂亮的丫头,真是可惜了。”
“哼,她自己不听话活该如此。”
话虽是那么说,但幽冥的脸上到底呈现出担忧之色。孟婆也不戳穿这个小朋友的自尊,轻声说:“我倒是很希望她能出来……真的很希望。”
“好累……”
九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她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浑身酸痛,脑袋也晕晕沉沉的。她爬起来,站在绽放着鲜花的草地上,闻着空气中的花香,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一样。可是,太阳晒在身上那么舒服,为什么要去想到底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呢?忘记就忘记了吧……
九漓想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忍不住俯下身,摘了一朵白色小花,放在手心,然后看着面前姹紫嫣红的田野。她慢慢往前走着,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急忙回过头去,怒目而视,拍她肩膀的那个人见九漓反应那么强烈愣住了。他委屈地说:“九漓姐姐你干嘛瞪我?吓死人了!”
“你是……你是小松?”
“是啊,九漓姐姐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吗?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那个脸蛋圆圆的少年笑嘻嘻地说,而九漓突然冲上前,用力抱住了他——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心中酸楚,想念地厉害。小松的体温那样清晰地印入她的身体,把小松都勒疼了。小松用力把九漓往外推,但九漓一直抱着他,死都不松手。后来,小松只好任由她抱着,口中说:“又发神经病了……九漓你一定是睡傻了!你欺负我,我要和流光上仙告状!”
“你说……师父?”九漓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一颤。
“是啊,怕了吧怕了吧!流光上仙一定会罚你不许吃晚饭!”
小松得意洋洋地说,而九漓放开他,下意识地朝着山顶看去。几乎是本能,又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她朝着山顶狂奔,身后小松在喊什么都没听到。这一路上都是熟悉到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色,她跑到山顶,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处房子,突然不敢上前。山贵大叔正在晒太阳,见九漓呆站着不动慢吞吞到了她身边,问:“小九漓在这里发什么呆?是不是又犯错了怕你师父责罚?要不要大叔陪你进去?”
“大叔,我师父真的在里面?”
“是啊,他今天没出门。”
“他……真的在?”
“是啊——小九漓你今天怎么了?被太阳晒晕头了?”
九漓非常喜欢睡觉,也很喜欢晒太阳,所以她迷糊的时候大家都会用这句话来打趣她。以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九漓只会跳脚,但如今她感受到的只有温暖。她木然看着面前的房子,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喜悦还是恐惧抑制不住地颤抖。山贵终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小九漓你到底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没事。”
九漓呆呆地说,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小木门。
“吱呀……”
小木门发出熟悉的声响,九漓的心狂跳不止,涌现出莫名的,浓重的悲哀。她朝着院子走去,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只知道呆呆站着,如痴如醉地看着正在悠然品茶的师父。身穿薄如蝉翼的红衣,胸前露出大片春光的男子漂亮的凤眸从九漓身上扫过,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为师的心肝宝贝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呆站着不动?说吧,又闯了什么祸?”
“师、师父……”
“怎么了?”
流光说着,一瞬间已经站到了九漓的身边,熟悉的香味袭来,温暖到让九漓想落泪。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着流光的衣袍,然后紧紧抱住了流光。流光很愕然九漓居然会这样“热情”,好笑地摸摸她的头:“怎么了?是不是对为师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为师知道自己魅力大叫人不舍,但你都快哭鼻子了?”
“师父又欺负我……可能真的是被太阳晒晕了吧。明明只是做了一场记不清楚的梦,却觉得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师父了。”
“以后少睡点,省得越来越笨。快去做饭去吧,为师的肚子好饿。”
流光说着,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九漓,让她哭笑不得。明明都是最熟悉的对话,最熟悉的场景,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满是悲伤。她急忙去厨房,风风火火烧了好几道菜,还拿出了珍藏的桃花酒给师父喝。流光小口喝着酒,脸上薄薄的红晕让他看起来更加艳若桃李。他的舌尖轻轻舔着嘴唇,向九漓招手:“阿九,过来。”
流光把她搂在怀里,笑眯眯地:“阿九,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快说出来,为师好奇地很。”
“师父,我哪有闯祸!”九漓嘟囔,贪恋师父的怀抱不肯离开。
“哦?那你偷藏了一百零五年的桃花酒你怎么舍得给我喝?”
“你、你怎么知道这桃花酒有一百零五年?”九漓瞪大眼睛。
“一百零五年前子时,你偷偷到了后院把一个罐子埋到桃树下。我好奇地很,以为你藏了私房,却没想到是美酒。过了百年我打开一尝,这酒的滋味确实还算不错。”
流光说着,又喝了一口,而九漓只觉得气涌心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把揪住了师父的衣服,桃红色的**一下子溅了出来,湿了流光的红衣。九漓咬牙切齿:“师父早就知道我把酒藏在了桃树下?”
“是。还知道你耐不住,每过几年便挖出来看一眼,生怕这酒坏了。”
“啊啊!”
九漓想到自己做贼一般去看心爱的桃花酒的时候,身后却有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丢人极了。流光揶揄:“我以为这酒你是打算自己偷偷喝了,却没想到你舍得给为师……阿九果然长大了,为师很欣慰。”
“师父,你欺负我!”
九漓气急败坏地就去抢流光的酒杯,而流光把酒杯高高举着,她怎么都够不到。后来,九漓闹累了,在流光怀中闭上了眼睛。流光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困的话回房睡觉去。”
“不要。我想和师父多待一会儿。”
总觉得,好像会离开师父一样……
算了,不想!
好困啊……
后来,流光还是把九漓送回了房。九漓这一觉睡到下午才起来,打着哈欠去给师父做饭,把饭菜端到餐桌的时候才发现师父又不见了踪影。她心中暗骂师父又不知道和哪家仙子幽会去了,赌气去山上衔着草玩耍,把小松他们痛揍一顿才舒心。山间的居民又给他们送来新鲜食物,九漓微笑道谢,他们说:“流光上仙保佑我们多年,这点吃食算什么?我们乐意得很。”
九漓和伙伴们玩闹到下午才回去。夕阳西下,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手上的铃铛轻轻作响。她看着这个金色的镯子,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把它戴上的,但是它怪好看的,她也不想把它摘下。她回家的时候师父还不在家,气得她饭也不做了,直到流光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生闷气。她闻到流光身上的酒味心中不悦,故意别过脸去,流光笑嘻嘻把她的小脸摆正:“阿九这是怎么了?脸蛋鼓鼓的,好像包子,真可爱。”
“师父你别捏我的脸,很痛啊!说,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可是又去鬼混了?”九漓叉着腰质问流光。
“什么鬼混,说得真难听。”流光轻轻摇头:“那碧波仙子说要弹琴给为师听,为师不忍伤她的心只好去了。谁知道她弹起来就是没完,若是男子我真恨不得把他一掌劈了干净。”
“阿九……”
流光看着九漓,突然把脸凑了过来,眼睛流光溢彩,真是暗合了他的名字。九漓看着师父骤然放大的英俊容颜,脸一下子就红了,期期艾艾:“师父你干嘛?为什么突然凑过来?”
“阿九……那么多年了,你终于意识到为师的好了?”
“啊?哪有!”
“你以前可是从未夸赞我琴艺好。来来,为师给你演奏一段,要听什么?”
“师父……”
后来,九漓到底被流光拽到了后山上。蔷薇园中,更衣焚香完毕的流光穿着玫瑰红色的衣衫,在朵朵蔷薇中弹奏着一曲悠扬的“山之高”,而九漓托着下巴看着他,看入了神。一曲结束后,流光笑嘻嘻地拍拍九漓的头:“怎么,可以倾倒在为师的绝代风华之下?”
“师父你还真是不要脸。”九漓无语。
“阿九,莫要口不应心。”
“师父你就是祸水。”
“哦?”
“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是祸水,要远离,这可是你教导我的。”
“你……”
一向伶牙俐齿的流光上仙终于说不出话来,而九漓外表严肃,心里已经笑得就快打滚了。一阵风拂过,流光伸出手,摘下了九漓发丝中的蔷薇花瓣。他的手就好像玉石一样干净而温润。九漓知道自己的头上有蔷薇花瓣,急忙抖抖头发,金铃也一阵作响。流光笑着说:“这镯子哪里来的,倒也别致。”
“我……记不清了。”
九漓定定看着手环许久,脸色一白,喃喃地说。她的目光是那样迷茫,又是那样痛楚,而流光没有再追问下去。流光抱着琴正要走,九漓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月光下,她的脸有几分朦胧。她摇摇流光的手臂,轻声说:“师父,你答应带我去人间看烟花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这个简单,现在就带你去。”
“什么?”
九漓还没反应过来,而流光已经腾云,带着她前往人间。流光一向是骄傲不逊的性子,这云飞得极快又不稳,吓得九漓急忙抓住了流光的衣服。天上很冷,她整个人都躲在流光身后,流光好笑地说:“有那么冷?”
“有。”
“那师父的外衣给你。”
流光说着,很高兴地开始脱衣服,露出耀眼的春色来——他里面可是什么都没穿。九漓的眼珠子就要瞪出来了,急忙按住师父的手:“不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冷。”
“这样啊。”流光看起来很是失望。
“呵呵。”九漓干笑。
他们的运气很好,人间此时正值中秋,正是热闹至极的时候。九漓与流光容貌非凡,在人群中引起阵阵哗然,不少女子都偷偷瞄流光,更有胆大的借故把帕子丢在地上等待流光捡起,所以地上突然多了很多条帕子。九漓看着流光单薄的、几乎遮不住雪白肌肤的衣衫,干巴巴地说:“师父,要不我们换一下衣服?”
“你穿的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暴露。”
“阿九可是怕为师吃亏?放心,他们想看就看好了,反正看得见摸不着。”
……
九漓对师父的豪迈作风、招蜂引蝶的能力再一次无语。她见地摊上有面具卖,眼巴巴地看着流光,流光笑着买了两个。九漓踮起脚尖,把面具给师父戴上,然后自己也戴上,微笑着说:“这下可以好好逛逛了。”
“唉,可惜了这些女子,不能一睹天颜,抱憾终身。”
“师父你就自恋吧……”九漓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比琳琅山的自然、清幽,人间极其热闹,满满的花灯让九漓看花了眼。流光兴致很高,拉着她猜灯谜、吃馄饨,她觉得从没这样快乐过。九漓望着天空得那轮明月,说:“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看到人间的烟花。听说这烟花绚丽非常,好看地很。”
“阿九想看的当然能看到。”
流光这话没说错,没过多久,人间果然放起烟花来。九漓在人群中抬头抬得脖子都酸了。流光就抱着她到了屋顶,和她一起坐在整座城市的最高处。九漓伸出手,觉得月亮触手可及,那烟花也在指缝中绽放,确实好看地很。人群中的喧嚣好像离她很远,她依偎在流光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她觉得时间就在此刻停留,就此睡过去也是一种幸福。
“九漓。”
耳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手腕上的铃铛也开始响了起来。九漓困倦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面前有一个面容不清的黑衣男子,声音好像就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就算再累,但她还是忍不住看着他,而他的身影也一点点变清晰。
“我找到你了。”
男子冰冷的手抓住了九漓的手腕。虽然他的手力气很大,抓得她很痛,但不知为什么九漓一点愤怒都没有,只是眼睛酸楚,突然很想哭。她想挣脱开,但是怎么也甩不掉,只好求助看着师父。流光对她微笑:“九漓,你不会离开师父的是吗?”
“我当然……”
“她当然会离开。因为她是我的。”
七夜的眼睛眯起,九漓知道他是动了杀机。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挡在了流光面前:“七夜,我不许你动我师父!”
“原来你还记得我。”七夜淡淡一笑。
“什么?”
“呵,居然能制造出那样逼真的幻境,看来你是真的很思念你师父。但是,我不允许你留在这里。”
“七夜!”
“自我欺骗是弱者的行径。九漓,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
“你不是。”
“阿九,和他去吧。”
九漓没想到流光开口,惊讶地看着师父。月光下,流光的面容是那样柔美。天空中绽放着烟花,映红了流光的脸,而他笑着说:“阿九,如今你的心愿都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只是幻境罢了,为什么就是不肯离开?”
九漓说不下去了。七夜拉着她的手不肯松,而流光还在微笑着。他伸手摸摸九漓的头:“阿九,你并不是会沉溺于过去的女子,你已经做了很多。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做事顺心即可。阿九……为师对你也想念地很。”
“师父,不要走,师父!”
四周的景色越来越淡,师父的身影逐渐消失,九漓大惊,伸手去抓流光的衣袖,但最终抓到的只是薄薄的雾气罢了。她茫然看着自己的手心,此时才看清自己居然在河水之中,那河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口鼻。七夜也在水中,他紧紧拉着九漓的手,九漓气得对他就是一掌。七夜抓住她的手,抱住她,九漓拼命挣扎,在七夜怀里哽咽地骂道:“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让这一切都消失?我恨你,我恨你!”
“嗯。”
“什么叫‘嗯’?这就是你对我的回答?”
“嗯。”
“七夜!”
九漓恨得踢了七夜一脚,而七夜已经抱着她到了河岸上。因为浸泡在河水中许久的关系,九漓的身体苍白得可怕,身体也不住颤抖。七夜脱了外衣披在九漓的身上,对九漓的白眼视而不见。过了很久,九漓才适应了这温暖,可以完整说出话来。她看着河边绽放的漫山遍野,红得诡异的花,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也死了?”
“没有。”
“那你怎么进的地府?”
“因为我想进。”
“好吧……真是七夜式的回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因为这镯子?”
“你知道了?”七夜笑了。
“不许笑!你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啊,你的脸皮有多厚啊!我是你的小狗吗,你要这样看着我?”
“你不是小狗,是小狐狸。”
“你!”
九漓被七夜气得无语,一口咬在七夜的手臂上。她咬得极重,口中满是血腥。七夜沉默地任由她发泄着脾气,后来九漓终于无力。她看着七夜,踮起脚掀开他的衣服,果然在他的锁骨处看到了长长的伤疤。她的手不自觉轻轻抚摸着这狰狞的伤疤,而七夜俯身摘了一朵花放在手心,淡淡地说:“这花就是曼珠沙华。”
“传说中的黄泉之花,彼岸花?”
“是。此花有致幻的作用,能让人做最美的梦,从而沉睡不醒。明明是最脆弱的小花,却能让到此的人有去无回。”
“呵,想不到这样娇艳的花居然有着如此作用。”九漓轻笑。
“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你也见了你师父,该知足了。”
“我不知足。只要不见到他,我就不知足。”
“你已经见到他了。”
“可你清楚知道是幻影却依然不舍离开。你很清楚地知道,流光早就魂飞魄散,再也不见踪影,但你必须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胡说。”
“呵,难道不是吗?你怕寂寞,把这个作为你生存的向往——九漓,流光已经死了,你也见到了他最后一面,没什么遗憾了。”
“你胡说什么!”
九漓脸一板,背过身去,但心到底因为七夜的话而冰冷了起来——这个男人居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以来都不说罢了。七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一个人活着确实有些无趣,但我们可以一起。我是最自私不过的,不会和你师父一样为了三界安危牺牲。”
“呸,美得你。我才不跟着你。”九漓的心猛地一跳。
“可是你看见我了。”
“你来了我当然能看见你啊。”
“若我没有和流光同样重要,你绝对不会在幻境中看到我。”七夜微微一笑。
“切,你就自恋吧。”
九漓嘟囔着嘴,但脸已经红得就快烧起来了。她不是傻瓜,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七夜,但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会喜欢强盗头子这件事。
他那么坏,那么暴力,还爱杀人……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啊!
“九漓,你的‘遗体’被保存得很好,如今回去正能复活。”
“我为什么要复活?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呵,可是冥府是没有食物的。栖梧可是为你准备了各色美味,有热气腾腾的白糖糕、金黄诱人的梨子好郎君、酸甜可口的山楂球、清甜细滑的芒果塔……除了甜点之外,还有各地的名品,你确定不吃?”
……
打蛇打七寸,要抓住吃货的弱点只要抓住她的胃就好了。九漓无语,但是面前还是浮现出七夜所说的白糖糕、梨子好郎君、山楂球、芒果塔来,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她看着七夜:“我的族人不是你杀的,对吗?”
“嗯。”
“那你为什么会到青丘?”
“为了抢火焰石。只是没想到我们到的时候你们已经被灭族了。”
“天兵做的?”
“嗯。”
“七夜,你们和天庭到底是什么关系?”九漓终于问出了想问已久的问题。
“以前,有些事他们不便做,我们来做,与之对应换来的是一些支持与生存空间。”
“你们会需要生存空间?我不信。”
“我们也不是生来便强大的。要活下去,必须学会妥协,即使面对的是仇敌。九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七夜的声音很平静,但九漓能想象出他都经历过什么。年幼弱小的神兽,身上隐藏强大力量,众人觊觎的上好的仙药……他们,真的是同类。只是,他隐忍到强大,强大到掌控自己的命运。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足够强大,自然不会听从他们的。”七夜轻笑。
九漓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们先到,那你们也会屠杀青丘的,是吗?”
“是。”
“切,你还真是从不说谎……”九漓摇头:“我很好奇,不是你做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认?”
“以前想着身上血债够多,不差这一桩。”
“以前?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我知道真相?”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七夜不是屠杀她族人的罪魁祸首后她突然感觉轻快了起来。她等着七夜的答案,但七夜并未回答,只是大笑。他抓住她的手然后往上飞去。耳边回响的是风声,九漓忍不住往下看去,只见幻境中美丽的琳琅山其实是灰暗冰冷的河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十八层地狱原来是这样。
没有血腥,没有那么危险,只有甜若蜜糖的幻境。在幻境里,可以看到最想看到的东西,完成最想完成的心愿,只要不魂飞魄散,这美梦就能一直做下去。
有能力到十八层地狱的都不是简单的人,各自有着各自的故事,各自有着各自的与悲哀。就算法术再过强大的人心里总是有缺口,而这个幻境就给人最甜蜜的梦境,让人忘记自己是谁,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心甘情愿沉迷其中。要不是这铃声响起,她也不会想起七夜,想起师父死后发生的事情,但饶是如此,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这幻境。
不过,七夜为什么不受幻境的影响?
“七夜,你为什么能进入我的梦境?难道你自己没有梦境吗?”
“这曼珠沙华能让人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最想见的场景。”
“你没有想见的人?”
七夜看着她,缓缓地说:“九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实情,因为我在乎你的想法与感受。还有,我有想见的人,那就是你。”
七夜轻声说,声音消散在风中,而九漓的脸红了。七夜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七夜的胸前,眼前回放着和七夜在一起的场景,心中满是绝望的喜悦。
七夜……
他就好像是盛开在黑暗之中的曼珠沙华,看起来温良无害,其实心里满是毒汁。可是,就算是知道他的本质,但还是忍不住去靠近,忍不住去接近,也忍不住信任。她不会怀疑七夜的话,因为七夜从不说谎。
他,是真的喜欢她吧。被这样的强盗头子爱上,他们以后的宿命只能是一起下地狱吧。不过,这也无妨。不管身处何方,他定会保护她的。
九漓依偎在七夜胸前,觉得自己那么多年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她在心里轻轻说:师父,阿九还是找不到你,但能在地府再见你一面也算是了却心愿了。就算你不在人世,不在天庭,不在地府,但你一定会在阿九的心里。
九漓想着,心中酸楚,而七夜的速度极快,他们一直到了三生门前。正要进门重返人间的时候,突然背后一阵疾风袭来。七夜灵敏一闪,九漓摔倒在地,而孟婆举着剑冷冷地说:“七夜,你以为冥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上次让你逃脱了这次我绝不会让你逃走,快快随我去地府听候审判!”
“孟婆……”
九漓吃过孟婆的亏,下意识地浑身一颤,而七夜已经与她交起手来。九漓看得心惊,不住提醒七夜要小心,都没留心自己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幽冥的刀架在了九漓脖子上,他笑嘻嘻的:“这是你的情郎?”
“胡说!”
“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人没?”
“没有。”九漓一愣,然后说。
“不管如何,你都要遵守约定去撑船。”
“我……”
九漓刚到地府的时候是心如死灰的。她无所谓是死死活,更加不介意是不是要去枯燥无味的“撑船运动”,但随着七夜的到来,她的心思不在地府上了。她是那么思念那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即使,那个世界会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笑话。只要她不认为自己是笑话就好。
“幽冥,我愿意完成约定,但不是现在。你能让我们走吗?”
“呵,我记得当初你可是很爽快就答应了。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以前我觉得我是死是活都没人介意,可我后来才知道还是有人等着我的。”
九漓说着,用一种她自己都没发觉到的温柔眼神看着七夜,而幽冥笑了。他把刀从九漓脖子上拿了下来,说:“好,等你哪天再死了可是就要来撑船,你要小心点别死了。”
“谢谢你,幽冥。”九漓感激地说。
“别谢我,我也只是听我家老头子的命令罢了。”
“你家老头子?”
九漓疑惑地问,而七夜那里已经分出了胜负。七夜的身上沾着孟婆的血,孟婆踉跄着跪倒在地,满脸愤怒。她的目光朝九漓扫来,幽冥心知不妙忙把九漓拉到一边,而方才他们所在之地多了一个大坑。九漓心有余悸,而幽冥对着孟婆吼道:“孟婆你发什么疯啊!你忘记老头子说的话了吗!他让我们稍微阻止下就让他们走人,你不听老头子的话?”
“我为什么要听那个昏庸无能的冥王的话?七夜两次来犯,我不能忍!”
孟婆说着,眼睛露出了红色光芒,九漓心中一颤,而七夜已经眼明手快地把孟婆击倒在地。孟婆的胳膊都被扭断了,但她还挣扎着爬起,看得幽冥心中不忍。他忍不住怒吼七夜:“你做什么!至于下此毒手吗?”
其实,七夜已经是留了情面的……
“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前来寻找你族人魂魄的小麒麟。”孟婆微笑了起来。
“很多年没见了。”
“是啊,很久没见了……我的手是你掰断的?”
“嗯。”
出乎人意料的是,孟婆并没有暴怒。她仔细回想,然后对七夜说了两个字:“天庭。”
“何人?”
“只是一个小仙子罢了。我一时不查,着了道。对了,我依稀记得我去了什么地方见到了一个银发的男子。他对我说一定要杀了你和九漓。”
“银发男子?”九漓下意识地重复。
所有的人指认的都是一个银发男子,难道是临渊?碧落也让她小心此人。
那个临渊到底是何方神圣?
“怎么?”
孟婆神色一凛,而七夜缓缓笑了。他说:“九漓,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走吧。”
七夜说着,对幽冥和孟婆轻轻点头,然后拉着九漓的手就往三生门走去。九漓只觉得一阵眩晕,然后是撕心裂肺地疼,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七夜明亮的眼睛。他朝她伸出手:“欢迎回来。”
“吃的在哪里?”九漓问。
……
“真是吃货。”千色不屑地说。
“来这儿,都给你留着呢。”栖梧说。
“九漓,那地府可是有趣?”
大家都凑了上来,九漓看着他们,觉得心里满满的。
虽然他们是强盗,虽然他们性子暴虐无常,可他们保护了她和七夜的身体,他们给她准备好吃的……
也许,他们是她某种意义上的“家人”吧。
她早就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