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玉面

如果深爱的人变了模样,变了身份,不再用曾经深情款款的那张脸对你微笑,你还能认出来吗?沧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过外面的皮囊,触摸到里面的灵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颗心?

(一)天大地大,除了跟着他,她还能去哪里

晨风徐来,柳枝拂动,一夜的春雨柔柔地润了大地,远处山峦翠峰,裹上一层清新的湿意,白云高卧,鸟儿掠过长空,留下声声清啸。

山谷间,荀连裹着一袭黑斗篷,疾走几步后,终是忍不住回过身:“你还要这般跟我到几时?”

他身后还穿着脏兮兮的红嫁衣的锦烟,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不自觉地就低了头,嗫嚅道:“可……可我没地方去了……”

荀连的脸遮在面罩里,看不出是何神态,只露出一双不耐烦的眼睛:“你不是琅山蝶族吗?回你的琅山去,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云岭,那儿终年积雪,万丈寒冰,跟着我保不齐活活冻死你!”

风声飒飒,吹得嫁衣飘扬,锦烟被喝得后退一步,抬头间红了眼圈:“不,我不能回去,我已经回不去了,从替小姐出嫁的那天起,他们就不想让我活着回琅山了……”

发颤的泣声中,荀连一怔,眸光变得复杂起来,周遭寂寂,山谷风吹,半晌,他一声叹息,转过了黑斗篷。

锦烟是被荀连从大火里救下的,彼时她正要被活活烧了来为她的“夫君”殉葬。

她的“夫君”是狼族少主,身份尊贵,可惜生来却是个病秧子,都没撑到婚礼举行的一天就去了,那原本和他订下婚约的二小姐怎肯嫁过去殉葬,于是哭哭闹闹中,便有了“替嫁”一说。

一场纷扰里,锦烟成了最无辜的牺牲品。

她以蝶王“干女儿”的名义,被套上嫁衣,堵住嘴,捆绑着,连同几大箱价值不菲的嫁妆,被一起抬到狼族,命如草芥地替二小姐“消难”。

架起的火堆上,烈焰熊熊燃起,锦烟惊恐地瞪大了眼,手脚却被死死捆住挣脱不得,她大声呼喊着求救,眼泪绝望地溢出。

火舌吞噬中,她身上的红嫁衣鲜艳如血,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活活烧死,做个可怜的殉葬“新娘”—

却是在最危难的关头,裹着黑斗篷的荀连从天而降,如神祇降临,从大火中救出了她!

那一定是锦烟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经历,她被黑斗篷一卷,贴在那个温暖的怀里,一片混乱中,荀连带着她飞上了天,大风掠过她的耳畔,她浑身颤抖着,劫后余生地泪流不止。

可以说,是荀连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天大地大,除了跟着他,她还能去哪里?

(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锦烟居然也跟了下来,没喊过一句累。

荀连停下,她就停下,在他不远处歇息;荀连走她就走,默默地跟着,怯生生的模样倒让人生了怜意。

久而久之,荀连冰山般的态度也像稍有融化,仿佛默认了她的跟随,偶尔还会跟她说上几句话。

锦烟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有一次问荀连要去那云岭做什么,荀连说在找一样东西,她心生好奇,不由得问是什么东西,荀连却沉默了。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微涟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荀连才低低一叹,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那语气含着太多的寂寥,听得锦烟心头莫名一颤,但荀连却不再开口,只裹紧黑斗篷,起身上路。

那一路格外寂静,锦烟跟在后面也不敢说话,她只是忽然觉得,原来一个人的背影,也能够那样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孑然一身,随时随处消失了都没人知道。

那一瞬,锦烟心头忽然弥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月光之下,她凝视着荀连的影子,有些念头就那般暗暗生出,如初春抽芽的枝丫。

她想陪着他,想让他不再一个人,不管他去哪里,她都愿意追随,哪怕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跟在身后。

做了决定后,锦烟再看向荀连的目光便不再躲闪,而是充满温柔的笑意,常常都看得荀连一愣。

原本一切都相安无事,却在即将抵达云岭前,荀连冲锦烟发了火。

荀连性子的确有些怪,不好亲近,但那样大发雷霆,还是第一次。

因为在山洞歇息时,锦烟趁他睡着,竟然揭开他的面罩,想要看看他的脸!

荀连梦中陡然惊醒,一把抓住锦烟的手,目光凌厉。

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神啊,锦烟吓得瑟瑟发抖,从没见过荀连身上散发出那样可怕的气息,她哆嗦着嘴皮:“我……我只是……”

只是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蠢蠢欲动,想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样,想离你更近一些……

仿佛看穿锦烟的想法,荀连手一紧,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严厉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

“我与你非亲非故,不过是随手搭救,你用不着感恩戴德,更别企图窥伺我的内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锦烟颤抖着身子,眼中已有泪光涌起,她苍白着脸摇头:“不……不是的……”

“不是什么?”荀连厉声打断,猛地站起,一步步逼近地上的锦烟,眸中染了凄色,“世上哪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最好的朋友都会背叛你,至亲爱人也会转眼就翻脸。人生遍布荆棘,稍不留神就会血肉模糊,我流浪了太多年,什么都看透了,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夜风呼啸,拍打着山洞四壁,凛冽得叫人避无可避。

“滚,别再跟着我,我独生独死,独行天地间,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斗篷一扬,荀连扔下这句近乎无情的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锦烟煞白了脸:“不,别扔下我……”

夜风拂过荀连的发梢,他不理身后的凄唤,只是脚步决绝,孤独赶赴自己的归宿。前头就是云岭雪山,皑皑白雪,这场不在计划之中的相伴相随,也是到了该说分别的时候……

(三)他再不信人,因为不信,则不伤

“出来,别再跟了!”

白茫茫的雪地里,大风呼啸,裹着黑斗篷的荀连蓦然转过身,冲着树后一道躲闪的身影一声低吼。

枝头微颤,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不多会儿,锦烟怯生生地露出身子,嘴唇已被冻得苍白,长睫上还凝着未化的霜,红衣白雪,倒别有一番动人的美。

他们遥遥对望了许久,到底是荀连先开了口,他深吸口气,仿佛做了某个决定,语气中都带了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好,你不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我便让你瞧瞧……”

宽大的黑斗篷猛地一扯开,“啪”地扔在了雪地里,俊挺精壮的身躯蓦然露在了外面,锦烟抬头间猝不及防,一下绯红了脸,却是眼尖地瞥见荀连手臂上,布着一片银光闪闪的鳞甲,她张张嘴,有些吃惊道:“你……你是龙族的?”

荀连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冷笑,他并不接话,只是站在雪地里,仍旧一件件脱着,直到白色的单衣贴身,他才伸手,缓缓揭开了面罩—

只听到一声抑制不住的尖叫,风雪四飘!

锦烟捂住嘴,浑身颤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吓得惨白了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坑坑洼洼,皮皱眼歪,翻唇龅牙,世间一切形容丑的词语用在那张脸上都不为过,简直……简直活像只癞蛤蟆!

果不其然,荀连愈加冷笑,笑里却带了莫大的悲凉,他嘲讽地直视着锦烟,一字一句,近乎残忍:

“龙子身,蛤蟆脸,见过了这样的我,你还想要继续跟随吗?”

声音在雪地上空久久回旋着,如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在锦烟的心上。

荀连再次转身离去,这一回,锦烟没有跟上。

风雪中,荀连嘴角明明漾着笑,却有什么扎在他眼里,酸涩得想要落泪。

多少年了,即使孤独一个人,也比听到那样惊恐的尖叫好。

他再不信人,因为不信,则不伤。

风愈大,雪愈深,荀连深一脚浅一脚,裹着黑斗篷,向云岭深处前行。

他要找到隐居在苍穹之顶的神巫千姬,借助她的浮石镜找一个人,那个人,他已经找了很多很多年。

叫荀连没有想到的是,在几天后的行路中,他不小心踩到一处深埋雪地的阵法,被震伤鲜血直流时,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蓦然出现,如霞的红嫁衣奔到他眼前。

荀连捂住受伤的胳膊,抬头愕然:“你……你没有走?”

是的,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荀连以为早就被吓跑的锦烟。

风雪中,她手忙脚乱地扯下衣角,替他包扎着伤口,眉眼间满是担心与关切,倒叫荀连愣住了。

锦烟来自琅山蝶族,法力虽然低微,却沿袭了蝶族的医术,阵阵荧光中,那伤口果然一点点愈合,锦烟却满头冷汗,力竭地倒在了荀连怀里。

“我只怕你不自在,怕你再赶我,所以,所以离得更远,不敢叫你发现……”

她脸色苍白,望着难以置信的荀连,声音虚弱地解释着。

直到锦烟彻底昏过去,抱着她的荀连依旧没有回过神来,风雪中,那道孤绝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仿佛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四)荀连,寻脸,敖玉用这个化名已经找了很多年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山洞里摇曳的火光中,荀连对锦烟道,锦烟揪紧双手,心跳如雷地点了点头。

那个低哑的声音依旧那样好听,却带着无以言说的哀伤,在山洞里缓缓响起—

“我其实不叫荀连,我是西海龙王敖闰的三太子,敖玉,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我在找一张脸……”

荀连,寻脸,敖玉用这个化名已经找了很多年。

他跋山涉水,不辞辛劳,辗转一处又一处地方,不过是在找一张脸,一张他自己的脸。

事情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的他还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相貌俊美、文韬武略、地位崇高……几乎可以说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

他还有个未婚妻,乃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之女,万圣公主,也是生得花容月貌,才情家世都与他无比匹配。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但在大婚前不久,发生了一件意外。

有个人找到了敖玉,要他帮一个忙,那个人叫九渊,真身是只癞蛤蟆,与敖玉结识多年,以兄弟相称,私交甚好。

说起九渊,模样当真是丑到惊天动地,敖玉第一次见到时也吓了一跳。

那时敖玉在西海上吹笛,夜风拂面,远处有歌声相和,缈缈传来,醉人不已,宛如天籁之音。

接连几夜敖玉都在原处吹笛,那歌声也飘了几夜,两个人一奏一唱,相互和应间,隐隐生出知己之感,终于,在第七夜,敖玉带上美酒,一曲完毕后,以千里密音,对着歌声传来的方向高喊道:

“伯牙子期,莫过如此,远处的朋友请现身,与吾相见,把酒同欢,月下畅聊。”

海浪拍打着礁石,风声呼啸,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绿影才从水面上升起,徐徐向敖玉靠近。

当月光下那张脸完全现出时,敖玉差点儿惊呼出口,那样美妙的歌声竟然是出自那样一张脸,可以说天底下从未见过那般丑陋之颜,连向来不以貌取人的敖玉都被吓到了。

事后回想起来,九渊仍旧摇头笑得苦涩:“不怪兄弟,这也正是我一直离群索居、避不见人的原因。”

癞蛤蟆九渊,生得奇丑无比,却是胸有沟壑,才识过人,更别提他的歌喉了,他拥有着世间最美妙的歌声,任是谁听到都会深深着迷,醉在其中。

但一切都毁在那张脸上,他没什么朋友,直到遇上敖玉。

敖玉并不嫌弃九渊的模样,时间久了看着也习惯了,反而被他的才识与品性打动,与他称兄道弟,引为知己。

九渊很是感动,也将敖玉当作真心朋友,两个人时常月下对饮,谈古论今,交情日笃。但这份情谊却鲜有人知,因为九渊怕自己的模样引来非议,一直独自隐居,不曾见过生人,与敖玉的结识纯属偶然,所以西海见过他模样的人也就只有敖玉。

日子一直这样风平浪静地过着,直到敖玉大婚前不久,九渊找到了他,头一回露出了难以启齿的模样,他想让敖玉帮他一个忙,敖玉欣然答允,却万万没有想到,九渊提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太子,能借你的脸用一天吗?”

敖玉当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倒是九渊慌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借一天,一天就好。”

(五)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定是个万分哀伤的故事。

九渊爱上了一位姑娘,一位多年听他唱歌,与他用海螺传信的姑娘。

那是天上的一位仙子,每年春分时节会路过西海,提着花篮,来到人间布春,洒满春光。

她在一次无意中听到海面上传来九渊的歌声,惊为天籁,提着花篮驻足听了许久,可怎么也找不到唱歌的人,布春时间刻不容缓,她跺跺脚,捡起海边的一个海螺,留下了自己的心意。

当仙子离去后,躲在暗处的九渊才缓缓现身,他捡起海螺,将它贴在耳边,在徐徐的海风中,听到了里面温柔如水的声音。

“你唱的歌真好听,希望来年布春,我还能在这里听到你的歌声。”

那大概是九渊第一次落泪,他在海风中站了许久,听着耳边海螺里一遍遍传出的声音,感觉心口某处都融化了,留下一片氤氲的暖意。

此后一年九渊都怀揣着那个海螺,时不时就拿出来听一听,说不清都听了多少次,迎面拂来的海风中,他心中也开始有了一种隐隐的期盼。

第二年春分时,仙子如约而至,果然又听到了海面上传来的歌声,她还见到了留在海边的那个海螺。

“我叫九渊,如果你愿意,每年春分我都会在这里为你唱歌。”

声音低低柔柔,一字一句仿佛风铃摇曳,仙子捧着海螺,几乎要醉倒在其中,有什么伴随着那个约定,一并萦绕在心头,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美丽秘密。

“我叫辛妍,认识你真好,明年我还会来,来这里听你唱歌。”

海螺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传递着,九渊和辛妍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以海螺为信,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浪漫交流。

“九渊,我也爱读《诗经》,最喜‘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一句,你能将它编成一首歌吗?”

“辛妍,谢谢你带来的花,它和你的笑容一样美。”

“九渊,我在天上的日日夜夜,都盼着布春这一天,因为等到这一天,我就能听到你的歌声了。”

……

九渊其实一直以来以四海为家,因为相貌的缘故,他从不在一个地方过多逗留,但自从认识了辛妍后,他便留在了西海,避开人烟,躲在海底,等待着一年一次的相会。

直到有一年,海螺里开始传出辛妍羞涩而灼热的情意—

“九渊,我喜欢你,让我见见你好吗?”

起初九渊愣住了,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愫,因为他也在年复一年中深深爱上了辛妍,爱上了那个美丽善良的仙子,但随着海螺里一遍遍传出的声音:“让我见见你好吗?让我见见你好吗?让我见见你好吗?”

九渊颤抖着,却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恐慌当中,他抚上自己丑陋的脸颊,一颗心如坠海水,浮浮沉沉,压迫得他呼吸不过来。

他爱辛妍,他当然也想堂堂正正地走出来,不再躲在暗处,而是与她面对面,在温柔的海风当中,牵着她的手,亲自唱歌给她听。

可是,可是……他不能,他这副模样怎么见辛妍?

他怕吓到她,怕她嫌恶他,怕她逃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出现,再也不用海螺与他通信,用柔柔的声音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很喜欢他的歌。

九渊抱住头,蜷缩着身子,失声恸哭。

他太害怕,害怕失去她,苦涩的眼泪也无法改变他是只癞蛤蟆,是只丑陋的癞蛤蟆的事实。

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如果再来一次,九渊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找到敖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无助可怜地对他提出:“三太子,能借你的脸用一天吗?”

用一天,就用一天,在春分时节,辛妍提着花篮来到西海的那一天,用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在海风中对着她唱歌,对着她吟出“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不让她所有的期盼破灭,让她一直在心底保有那份美好的幻想。

他将在那天牵着她的手,告诉她,他也很喜欢她。

这是种欺骗,是种彻头彻尾的欺骗,九渊比谁都清楚,可他做不到以真正的面容去见辛妍,更不忍心打破辛妍的所有幻想。他宁愿保全这一天,然后远远躲起来,永远不见辛妍,抱着这美好的回忆了却残生。

他多么明白,他这丑陋的癞蛤蟆和辛妍那美丽的瑶池天仙,有着云泥之别,是永远不可能的,能有一天的美好回忆,他已经该心满意足,没有资格再奢求更多。

用漫漫余生的痛苦追忆,换取相见的一天,夜深人静时,陪伴身旁的只有摩挲过无数遍的海螺,与穿过袖间凄寒的风。

这的确是个饱含欺骗的行径,却更是个满载哀伤的故事。

敖玉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复杂心情,那是种说不上来的又叹又怜,胸腔里有什么堵得难受不已,他颤声问九渊:“值得吗?”

九渊捂住脸,许久,泪珠从指缝间淌出,他喉头滚动,嘶哑着声音:“值得不值得,谁又说得清呢?”

敖玉与九渊相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他那种绝望的神情,那是种连最冷漠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的悲怆,悲怆里却又含着小小而又卑微的希望,叫敖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头哽咽,只想成全眼前这个可怜人抛却所有尊严的祈求。

敖玉答应了九渊,在婚礼前不久,他和九渊换了脸。

换脸后,敖玉在龙宫里闭门不出,佯称身体不适,掩人耳目,只等着九渊和辛妍相会一天后,偷偷回来将脸换回给他。

但九渊再也没有回来。

敖玉闭门好几天,谁都不见,挨到大婚前夕,宫人要给他试喜服了也不出来,一切的一切终于兜不住了。

最后是龙王强硬地一脚踹开门,万圣公主也闻风赶来,一群人围在床前,敖玉避无可避,裹住全身的被子就那样被猛地掀开—

尖叫四起!

那当真是敖玉此生最不愿记起的一幕,他就像个怪物般,颤抖着跌下床,被众人团团围住,蓬头散发,狼狈不堪。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说自己就是敖玉,他只是和别人换了张脸,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龙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一派胡言,毒物,快交出我儿!”

他口吐鲜血地爬起,挣扎到万圣公主腿边,万圣公主却尖叫着向后闪躲,眼神里满是嫌恶:

“不,不,你这恶心的丑八怪绝不是三太子,快说,你把三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至亲的父王、昔日的恋人、从前的属下,整个龙宫上下都没有一个人相信敖玉,他百口莫辩,直接被当作谋害三太子的人关进了水牢,择日问斩。

那大概是敖玉一生之中最漆黑而绝望的时刻,他几乎要疯了,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只因为他那张陌生而丑陋的面孔。

多讽刺,躯壳里面的依旧是他,他只是换了张脸,便彻底丢失了身份,丢失了至亲,丢失了爱人,丢失了一切的一切。

龙宫甚至传出是他这个妖物吃了三太子,与他合为一体,才会长出龙鳞,变成龙身。但他那张蛤蟆脸是骗不了人的,他根本不是三太子,他是个恶心的怪物,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敖玉身心俱疲,恍惚间也不认识自己了,甚至有一种自己究竟是谁的错觉。

他逃了,在行刑那日突破重围,身负重伤地逃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便是从那天起,敖玉离开了生活数百年的西海,踏上了艰苦的“寻脸”之路,执拗地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他将全身裹在黑斗篷里,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寻九渊,只知道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每到一处就停留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将那里的“脸”都看遍,几十年来,他不知踏过多少块土地,看了多少张脸,可没有一张是他自己的。

终于,他绝望之中打听到北有云岭,岭中有神巫千姬,她有一面浮石镜,或许能帮助他找到想找的人。

这便是他不辞辛劳赶赴雪山的原因,这一回,他孤注一掷,只盼能不再失望。

(六)只要你还是你,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这些年我无亲无友、无儿无家,孑然一身,多少次走不下去,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走在苍穹之顶的路上,不再掩饰真名的敖玉叹道,他身旁的锦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眸中泪光泛起,语气却坚定不已:

“敖大哥,不管这一回成不成功,我都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敖玉似受到了触动,被握住的手有些发颤:“你,你当真不介意我的脸?”

锦烟摇头,笑得温柔,却又含了抹动人的羞涩,她长睫微颤:“外头的不过是个壳子,我更在乎的……是壳子里面的你。”

风掠长空,雪落肩上也白头,这一定是敖玉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皑皑白雪中,两道身影久久相拥,落入了神巫千姬的浮石镜中,她修长的手指抚过镜面,笑得眸光深深。

“傻姑娘,你在乎壳子里的他,却不知人家也会这样在乎你吗?”

像睡了好长一觉,敖玉如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伴随着小声的啜泣。

他陡然惊醒,猛地坐起时,只对上锦烟满布泪痕的一张脸:“敖……敖大哥……”

她有些慌张地别过头,胡乱一抹,再转身时,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神巫千姬已经答应为你寻找九渊的下落了,她会将他带到你面前,你很快就能恢复原貌了。”

几天前,敖玉与锦烟不辞辛劳,终是登顶见到了神巫千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和请求,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印象了,他像睡了好长一觉,醒来时便已听到神巫千姬答应他的好消息。

奇怪的是,面对满脸含笑的锦烟,敖玉却高兴不起来,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半月后,神巫千姬终于回来了—带着九渊与辛妍一同回来了。

九渊曾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敖玉,见不到他本来的那张脸了。

前尘往事,真如梦一般。

“三太子,一别经年……”

泪水夺眶而出,九渊一步步走近敖玉,激动得双手发颤。

有生之年还能与故人重逢,他日日夜夜盘桓在心头的那个结终于可以解开了,不用待到黄泉路上还不得解脱。

神巫千姬按照浮石镜的指示,在一座孤岛上找到了九渊与辛妍,不,确切地说,是救出了他们。

对于当年之事,敖玉想过千万种可能,但绝不会想到现实是那样匪夷所思—

不是故意,不是欺骗,当年没能及时赶回去换脸的九渊,其实是中途发生了意外,与仙子辛妍一同流落在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一困就是几十年,沦为岛上最下等的奴隶,始终不得脱身。

那一年的那一日,将脸换给九渊的敖玉,为掩人耳目,在龙宫闭门不出,压根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九渊正和辛妍在西海边上相会,以海螺传信多年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一个面如冠玉,嘴角噙笑;一个提着花篮,长发飞扬。一切都美好得像个梦,他们终于真真正正地触碰到了彼此,四目相对,在温柔的海风中动情相拥,互诉心意。

该唱给对方听的歌,该说给对方听的话,一曲一阕,一字一句,十指紧扣,深情依偎,蓝天白云下,时光停在这时刚刚好。

但不幸的是,九渊与辛妍情意正浓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了。

风声飒飒中,西海边上忽然来了一群妖魔鬼怪,竟是魔族浮屠塔里的群妖们叛逃,在魔兵的追赶下逃到了西海,两帮人兵戎相见,剑拔弩张,随着一道血光溅起,一场恶斗一触即发,海浪呼啸,风云变色。

那时的场面当真混乱,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天,九渊与辛妍也被波及,无辜地遭受误伤,更是在最后被卷进了魔族少主发启的阵法中,滔天的光芒里,那些叛逃的妖精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只只魂飞魄散,九渊死死护住辛妍,口吐鲜血,被强大的冲击震飞出去。

醒来时,他们已经被海浪冲到了一座陌生的岛上,身负重伤,法力全无,几乎只剩半条命下来。

那座岛,就是浮石镜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夜罗岛。

夜罗岛,与世隔绝,不通外界,岛上自有一套特殊法度,这法度便是将九渊与辛妍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祸源,四个字:

以貌定级。

没错,夜罗岛上等级分明,而唯一的划分标准便是相貌,简单来说,就是—

越丑的人地位越高,越漂亮的人地位越低,全国最丑的人才能当上国王与王后,朝臣也是一个赛一个地丑,而漂亮的岛民则通通被打为最下等的奴隶,一生做着各种苦力活,直到死去。

这的确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其实,以夜罗岛上之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是觉得选了最“美”的人做国王王后、朝臣与贵族……整个岛的美丑评判和外界都是完全颠倒的,因为早在千百年前,他们的审美观就已被深深地扭曲了。

夜罗岛水土很好,俊男美女其实极多,占了国家的大多数,少数才是非常丑陋的,早在千百年前,岛民的审美还是正常的,推崇着最美丽的人成为国王王后,而那些貌丑之人则备受压迫,一世为奴。

渐渐地,那些丑陋的奴隶忍受不住了,在一位智勇双全的首领带领下,揭竿起义,推翻了旧的政权,建立了新的法度,摇身一变,成为夜罗岛的主人,开始了漫长而强硬的统治。

他们选拔各种丑陋的人为官,将美丽的人打为奴隶,重新划分等级,灌输新的美丑观,一代又一代,斗转星移,潜移默化,最后终于达到彻底“洗脑”的结果,生生将整个夜罗岛的审美观完全扭曲,从此岛上以丑为美,以美为丑,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就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审美观与法度,害惨了流落夜罗岛的九渊与辛妍,他们因为“丑陋”的面容被打为奴隶,戴上脚镣,日复一日地干着苦力,千方百计也无法逃出生天。

说来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如果以九渊原本的面目出现,那他在夜罗岛至少能当上二品官员,荣升贵族,殊荣不尽,享尽荣华富贵,但命运恰恰喜欢捉弄人,九渊顶着敖玉的那张脸,一做就是几十年的奴隶。

其间他无数次想到过敖玉,他多么想将脸换回给他,他知道敖玉一定也很痛苦,说不定一直在心中痛斥他是不讲信用的小人,可他也没有办法,他根本逃不出夜罗岛,只能日日夜夜被心结反复折磨,不得解脱。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辛妍说出真相,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们在岛上相依为命,甚至都拜过天地成为夫妻,但一切始终太荒唐,荒唐得他无从讲起,也害怕讲起。

如果不是这次浮石镜搜寻到夜罗岛,神巫千姬赶去救出他们,恐怕这个秘密将长眠于世,与他日后一并入土。

但所幸,一切的一切在今天终于了结,两张错位的脸各自回归,回到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身上。

抚摸着手下阔别几十年的面孔,九渊一时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却颤抖着低下头,不敢面对辛妍。

所有人的注视中,那个昔日布春的仙子依旧美丽如初,眼含泪光,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爱人,伸出手,温柔地捧起九渊的脸。

“你以为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了这么多年后,我还会在乎你长什么模样吗?外头的不过是个壳子,里面的你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还是你,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回**着,九渊不敢相信地抬头,眼眶却也微微泛了红,敖玉的心弦亦是一动,扭头望向锦烟,眸光动情,这番话她也曾对他说过。

他和九渊都何其有幸,能遇上她和辛妍这样的女子。

只见辛妍捧着九渊的脸,含泪一笑,竟然踮起脚,轻轻吻上了他的唇,泪水伴随着深情的呢喃:

“因为,对我唱歌,为我写诗,陪伴我多年,打动我一颗心,让我真真切切爱上的你,不就站在我眼前吗?”

那也一定是九渊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情话,美得像他曾经为辛妍唱过的《诗经》里的句子。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如果深爱的人变了模样,变了身份,不再用曾经深情款款的那张脸对你微笑,你还能认出来吗?沧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过外面的皮囊,触摸到里面的灵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颗心?

(七)那么,谁……又会之于她呢

浮生一场大梦,人世几番秋凉,这场多年的寻觅时至今日终是完满。

送走九渊辛妍后,敖玉也休养得差不多了,他想带着锦烟向神巫千姬告别。

他想带锦烟回西海,想给她一场最美的婚礼,他要执她之手,与她偕老。

神巫千姬直到这时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太子能走,锦烟却不能走。”

敖玉大惊,失声出口:“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神巫千姬望了眼脸色煞白的锦烟,“她将以彩蝶原形,替我看守苍穹之顶的花圃三百年,这是我们达成的交易。”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帮你找九渊?”

一番话将敖玉逼得连退几步,难以置信,他蓦地想起自己昏睡的那几天,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啜泣,现在模糊忆起,那说的分明是:“敖大哥,对不起,原谅锦烟不能陪着你了……”

难怪他醒来时她满脸泪痕,难怪她望向他的目光隐含深意,原来她竟是为了他交易了自己的三百年!

“你当真愿意留下来,同她一起看守花圃三百年?”

这一回,意外的倒是神巫千姬,她摩挲着怀中的浮石镜,微眯了双眼,望着眼前信誓旦旦的敖玉。

“是的,我愿意,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敖玉神情坚定,义无反顾,不顾锦烟的劝阻,锦烟已听得泪流满面:“敖大哥,你真傻!”

神巫千姬却笑了,目视着敖玉:“你得想好了,锦烟三百年都是彩蝶原形,不能说话,不能变身,你忍得了寂寞?还会不离不弃吗?”

敖玉也跟着笑,却并不回答神巫千姬,只是扭过头,温柔地拂去了锦烟的泪水,他长睫微颤,俊美无双的面孔透着深深的情意。

“傻姑娘,当初我那样一张脸你都不离不弃,世上还会有人比你更傻吗?”

风掠长空,白雪纷飞,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久久未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

神巫千姬忽然放声大笑,拊掌长叹:“好好好,小彩蝶,你没看错人,也不枉我平白设这场局……”

她摸索着浮石镜,在风雪中真心实意地笑道:“恭喜你们,这便下山吧!”

原来这一切竟是神巫千姬的一场考验!

锦烟没有嫌弃敖玉的蛤蟆脸,敖玉也没有在乎锦烟三百年的彩蝶原形,说到底,真正爱一个人,壳子里面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比他在、她在,皑皑白雪,漫漫经年,他们陪伴着彼此更幸福的?

目送着敖玉与锦烟下山时,神巫千姬站在苍穹之顶,头一回感觉到了孑然一身的寂寞。

“小彩蝶,不经一番考验,又哪得满花圃的芬芳,有朝一日,你会感谢我的……”

她笑着,拂去了肩头的雪花,望向天边,久久未动。

世间是有那么一种感情,就像敖玉之于锦烟,九渊之于辛妍,能超越一切,温柔得无坚不摧。

那么,谁……又会之于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