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理寺博
沈知意正在焦急地赶往位于义宁坊的大理寺,大理寺离开远门很近,在长安城的西北隅,紧挨着喧闹的西市。长安城纵横三十八条大街,沿着朱雀大街东西各三坊地,便是东市和西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此时西市的小巷里已经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沸腾,蒸饼摊上冒着呲脸的热气儿,摞成小山的蒸饼盖住了胡商的络腮脸。铁匠铺前挂满泛着银光的双刃匕首,远远望去,好像是渔妇在秋日里晾晒的干鱼。连小小的糕团铺前也挤满了人,戴帷帽的女子正笨拙地用油纸包裹着各式花样的糕点。这里就是神奇的长安城!每个胡商都能喊出最地道的长安吆喝调,每个百姓都会几句还价的胡音儿。
(线索)沈知意低着头折返回来,她也挤到糕团铺的门口,从戴帷帽女子的手里接过一包香糯的糕点,她细心地看到女子的手腕上刺着半张蝴蝶的翅膀,或许对应的半张刺在另外的手腕上,她匆匆地走出拥挤的人群。
一路西行,直到大理寺的门口,沈知意默默注视着冷清威严的牌匾。她在后宫多年,或多或少知道些官场背地里的规矩——县官不如现管!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一品大员督办的政事,大多有始无终,无功而返,帝王也不例外。惠娘曾经告诉她,官吏两个字要拆开来看,官是官,吏是吏,官在上,吏在下,宁得罪官,不要得罪吏,就像她目前尴尬的身份。她在长安城,放眼朝堂,没有任何倚仗的背景,只是一名秉承口谕的小宫女,在外人眼里或许还会被套上自以为是的恶名。她每走一步都要谨小慎微,容不得她犯错。因为大理寺的官吏不会将她放在眼里,陛下也不会给她撑场面,她依靠的只有自己!她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没有自讨没趣地找大理寺少卿炫耀圣威,而是悄无声息地绕到东侧的牢房,她要去见宁婉。
牢房的灰墙足有一丈高,生生将明亮的光拦腰砍断,墙角下昏暗无光,只有一团团元宵节夜里吹碎的彩绢纸,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正月里的气息。沈知意明明看到路还在脚下,却无法向前走下去。高高的灰墙阻断的不仅仅是每个人最在意又不在意的自由,还有宝贵的性命和比性命重要的名声。
此时,站在牢门前的卫兵在驱赶一名驼背老头,老头穿着胡人的长袍,长袍的下摆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的腰间挂着一个陈旧的羊皮水囊,羊皮上的花图已经斑驳褪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不过,从精美的三叶花塞子上看,羊皮水囊也曾光鲜过,它跟随着主人一路东行,越过沙漠,来到好客的长安城,它的主人老了,它也老了。驼背老头弓着单薄的背,花白的头藏在佝偻弯曲的怀里,变成了无头人,那鼓鼓的羊皮水囊似乎成了别在裤腰带上的脑袋,成了他的第二颗头。他用生硬的长安调子哀求卫兵,调子里不由自主地掺杂着熟练的胡音儿。卫兵依然驱赶他,更是不客气地将他推搡在地。
“咳咳——咳咳——”他笨拙从地上爬起来,不停地咳嗽。
“老人家!”沈知意急忙走了过去,小心地扶起他。他的额头有伤,深深的伤口堆积在粗糙的皱纹里,掩盖在暗处。他的掌心有厚厚的茧子,腰上绑着一条艳红的绸带。沈知意惊讶,“你是红手门的人?”
“谢谢!”驼背老头扬起红绸带,心疼地扫过羊皮水囊上的灰土,点点头,“是红手娘让我来的,你是?”
“我是宁婉的友人。”沈知意耐心地说出自己的身份。绑红绸带是红手门的习惯,红手娘是红手门的门主,也是宁婉的师父。红手门虽然在长安城坊人尽皆知,但他们出身卑微,再加上宁婉涉及到凶杀案,想来那些平日里与红手门交心的人都退避三舍,红手娘没有办法,才让他一个人来大理寺打听消息,她的心头一暖,“老人家,您先回去告诉红手娘,让她放心,我会照顾宁婉。”
“你是——”驼背老头迟疑地问。
“我叫沈知意!”沈知意淡定地回道,“陛下口谕,让我彻查此案。”
“你就是凌烟阁——”驼背老头吃惊地抬起头。沈知意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有劳沈姑娘!”驼背老头恭敬地叉起双手,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羊皮水囊,茂密的眉宇间舒展出一指空隙,“佛主保佑,宁婉有救了,宁婉有救了!”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远处熙攘的闹市。
守牢门的卫兵一字不落地听到两人的谈话,他偷偷瞄着沈知意。半个时辰前,大理寺少卿亲自交代过陛下的口谕,就是她?他侧目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质疑。连落在牢墙上的山雀都知道大理寺的秘密。大理寺卿告病在家,大理寺暂由大理寺少卿主事,大理寺少卿急于政绩,推背血案涉及到谢家和温家,这两家都是望族,正是大理寺少卿施展拳脚的大好机会,刑部都知趣地避开此案,她为何要来趟这般浑水?她查明此案,便抢了大理寺少卿的风头;她查不出此案,对陛下便无法交差,还会得罪谢家和温家。她即使侥幸逃过陛下的责罚,谢家和温家也不会放过她,这两家都是惹不得的硬茬,长安城坊间谁不知道谢温两家逼死赶考举子的旧事?她是无亲无靠的弱女子,今后如何在长安城立足?她到底图什么?莫非她只是天上的纸鸢,背后另有其人?一向善于投机赌博的卫兵推开了牢门,满脸堆笑道:“我已经等候多时,沈姑娘请——”沈知意读懂了他脸上的人情世故,她沉默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入阴森狭窄的牢房。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牢房,还是大理寺的死牢,这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不乏有朝堂亲贵,曾经的重臣,每个牢房各有千秋。牢房外,有人以白玉为床,有人食不果腹;牢房内也是如此,有人依然是锦衣玉食,有人却命如草芥。宁婉被关押在挂着贰字木牌的死牢,她蜷缩在幽暗的角落,盯着爬满蟑螂的干草堆,瑟瑟发抖。
“宁婉——”沈知意低声轻唤。宁婉看到她,空洞的双眼发出耀眼的光,她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住凝固着血迹的铁栏杆,委屈地哭泣,“知意,大理寺少卿说你会来,你终于来了。”
沈知意掏出帕子,温柔地擦拭她的小脸,宁婉顾不得妆容,失声痛哭。沈知意拿出从糕团铺买来的糕点,低沉地安慰道:“别哭,当初,我们互相许过承诺,谁落了难,要全力救助。你饿了吧,来——”她打开油纸,取出一块印有双环图案的糕点递了过去。宁婉急躁接了过去,咬了一大口,双环图案变成弯弯的红拱桥。
“慢些吃。”沈知意心疼地拂过她鬓上的干草,宁婉心气儿高,最注重容貌,喜欢穿鲜艳的颜色。近半年来,她尤其喜欢穿朱红色的石榴裙,还喜欢涂抹粉红的胭脂。她长得本就娇艳,艳丽的色彩更是将她衬托得光彩夺目。每次她在台上表演戏法儿,台下都是满堂喝彩!只是世事无常,天降横祸,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会这般狼狈,她递给她最后一块糕点。
宁婉迫不及待地将糕点塞进嘴里,硬撑着咽下去,她大声地咳嗽,也没有喝牢房里那碗泡过死蟑螂的水。她拍了拍胸口,拂过手腕上的绸带:“这下好了,我不是饿死鬼了。”
沈知意见她伤感,故意摇头道:“阴间的小鬼不喜欢看戏法儿,你讨不到饭吃。”
宁婉伤心地流下两行热泪:“知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取笑我。进了大理寺的死牢,我才明白什么是人情冷暖。那些平日里的生死交情,和我变的戏法儿一样,都是糊弄人的,都是假的。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她用双手捧着脸颊,白皙的指缝间渗出一串串晶莹的泪。昔日,那个眼里充满爱的少女被残酷的现实抽打得体无完肤,她感受到深深的不公和无助。
“我相信你!”沈知意真挚地重复,“我相信你!”
“知意!”隔着铁栏杆,宁婉感动地拉住沈知意的手,“知意,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她的指尖飞快地划过她的手背。沈知意清楚地读出长安神探四个字,她让她去找晏长倾?她迟疑地看着她。宁婉忐忑地瞄向隔壁的牢房,嘴里蠕动“救我!”的唇语。
沈知意心中明了,朝堂上的风果然厉害,大理寺的消息比风还快。有人算定她不会去正堂,便在这里摆下龙门阵,等着她来闯关,她岂能让有心人失望?她舒展着柳眉,握紧宁婉的手:“别怕,我奉陛下旨意,彻查此案。只要你是无辜的,我定会还你清白。”
“我真的没有杀人。”宁婉兴奋地反握她的手,一语双关地说道,“快救我出去吧,我从小到大最怕黑,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别怕,世上有黑,也有白,天总会亮的。你将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一切都说出来。”沈知意柔声地看向隔壁的牢房,“我会找出真正的凶手。”
“嗯。”宁婉抹着眼泪,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回忆……
两天前,宁婉和师父红手娘应邀,在温府表演戏法儿,这是她和师父第一次来温府。温府的主人——温员外是位读书人,在宪宗还是太子时,做过宪宗的幕僚,他瞧不上红手门的小把戏,请她们来,无非是为酒宴找乐子。红手娘本不愿意去,宁婉劝她,她才勉强同意到温府串场。当晚,温府宴请了很多人,都是长安城的世家公子和读书人。温员外沽名钓誉、自诩清高,他以无礼数为名,借着醉意羞辱戏法儿。戏法儿是红手门人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哪能蒙此大辱?宁婉和红手娘气愤不已,宁婉更是气不公,她要找温员外讨要说法,谁知这一去便惹出滔天骇浪般的祸端。
“你去找温员外的时候,他还活着?”沈知意打断她的话。
宁婉抿着发白的唇:“是的,他还活着,我隔着窗纸模模糊糊地看见他,我还听到屋内有声音……”
“什么声音?”沈知意追问。
“好像,好像是哭声。对,就是哭声!”宁婉不停地点头,“当时,我没有看到屋里有女子,却听到了女子的哭声,对,我真的听到了女子的哭声,哭声凄惨,似乎和我一样不公。”
“哦?”沈知意低声,她在来大理寺的路上仔细想过营救宁婉的法子,不过,她并不十分清楚案情的来龙去脉。她对案情的了解仅限于丹凤门前,钟离辞对她的讲述。据说,近来,长安城发生数起命案,死者都是两个人以推背的姿势死去,被称为推背血案。两天前发生的命案,死者是一男一女。女死者的女儿和男死者的婢女都亲眼看到案发前宁婉来过发生凶案的书房,还指认她当时的神态鬼鬼祟祟,所以,她才被抓进大理寺的死牢,背上杀人凶手的名号。不过,以宁婉的身份,她应该不在大理寺的管辖范围,此案归为长安县衙,隶属刑部。大理寺为何要插手此事?死者的身份特殊?
宁婉继续说道:“温员外仗着陈太傅的声势,狐假虎威,出言羞辱我和师父,还打了袁叔,要不是他请了……”她停顿了一会儿。沈知意正在想营救她的法子,没有发现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问道:“他请了谁?”
宁婉微微低下头:“他请了长安城所有知名的世家公子,还请了平康坊的席纠都知——妙娘。”
“妙娘?”沈知意久居皇宫,对朝堂的政事略有耳闻,长安城坊间的事大多是听宁婉说的,妙娘是谁?世间的事总是这般奇妙,上次听宁婉讲述长安城坊间的趣闻还是元旦节,两人挤在凌烟阁的偏殿里偷吃寒具(后世称为馓子),正是那日,两人互相许下承诺,谁若是落了难,要倾力相救,没想到一时的玩语成了真。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凌烟阁的同伴,一夜之间,宁婉看透了人间冷暖。
宁婉也同样感同身受,她抹着眼泪,硬挤出一丝笑容:“你真是皇宫里的田舍儿,连妙娘是谁都不知道。长安城坊谁不认识妙娘?妙娘是平康坊最厉害的酒纠都知,关于她的故事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她是胡女,年过三旬依然行一手的好酒令。像温员外这般年纪的人,都喜欢找她。谁家的酒宴能请到她来行酒令,是主人的荣光呢。唉!”她叹了口气,“温员外的酒宴很热闹,酒好,人好,令也好,尤其是桃林,真美。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温员外偏偏羞辱了我和师父,说我们表演的戏法儿下作,上不了台面,还打了袁叔,袁叔的额头流了好多血。”
额头?沈知意想起在牢门前见到的驼背老头,问:“他的腰上是不是挂着一个羊皮水囊?”
“嗯,他在长安城无亲无故,师父瞧他可怜,让他做些打杂的零活。”宁婉想到了什么,焦急地问道,“你见过他?”沈知意点头。
宁婉哭泣:“是师父让他来的,师父一定病倒了,都怪我!”
“我会救你出去。”沈知意又一次许下承诺,“温员外羞辱了你们,你去找温员外讨说法?”
“一是讨说法,二是讨赏钱,不,是工钱。”宁婉竖起丹凤眼,“我们红手门在长安城坊立足,靠真本事吃饭,哪里受过这等嫌弃?师父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东家既然不喜欢戏法,就当练功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我们红手门的本事,哪里不好?我便背着师父偷偷去找温员外讨说法。当时酒宴已经散了,温员外回了书房。我跟着送醒酒汤的婢女来到书房,躲在外面。”
“你没有进去?”沈知意凝神。
“没有。”宁婉摇头,“婢女走后,我想冲进去。但是我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哭声,那天很黑,又很静,我听到哭声有些害怕,就,就离开了。”
“你没有看到书房里的女子?”沈知意推断着当晚的情景。
“没有。”宁婉咬着唇,“我担心被师父发现,一心想快点与师父会合,师父在花园的后门等我。”
“那你和师父会合之后,就离开了温府?”沈知意再问。
“没有。师父担心我出事,在我去找温员外时,她让袁叔去找我。我回去时,袁叔还没回来,等了好一会儿,袁叔才回来,袁叔腿脚慢,迷了路,是被温府的小厮领出来的,小厮一边走,还一边数落袁叔,真是欺人太甚。”宁婉气愤地拍下栏杆,“我们从温府出来时,赶上了宵禁,为了避开武侯,师父带我们绕过主街,走了好远的路,才回到落脚的客舍。劳累了一整天,客舍的灯还没吹灭,武侯领着大理寺的衙役就到了,任凭我如何解释,他们也不听,直接将我关进了死牢。我在牢里呆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为何抓我。直到昨夜,我才知道,温员外和一个叫三娘的女人死在书房,我真的没有杀他们啊。”她握紧沈知意冰冷的手。
沈知意按照一贯的习惯,反复思考、推敲着每一个细节。她没有看到此案的卷宗,只能根据宁婉的描述了解当晚发生的祸事。宁婉在书房外听到了哭声,证明当时温员外和三娘还活着,两人是在宁婉离去的时候遇害身亡。凶手连杀两人,温员外和三娘没有呼救吗?三娘是谁?温员外和三娘又是什么关系?三娘为何哭泣?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两名死者临死时的姿势为何是推背,如何推背?谁在前,谁在后?无数的疑问在她的心里纠缠,沈知意不得不承认,查案不仅需要心思如发,才识敏捷,更需要强大的联想力。要像晏长倾那样,将一个个看似普通的碎片揉在一起,用心去找出藏在碎片背后的秘密,或许她和他之间还差着长安神探的距离。
“知意,知意!”宁婉在她的眼前挥动手臂,“你想到救我的法子吗?”
沈知意歉意地看着她,蹙眉:“他们抓你,就是因为婢女在书房外看到了你?”
“对啊。”宁婉委屈地点头,“但是我真的没有走进书房,更没有杀人。”
“他们就凭婢女的话抓了你?那名叫三娘的死者,她的女儿也见到了你?”沈知意想到钟离辞的话。
“三娘的女儿我没见过,对了,我在找师父的路上撞见了一名胡女。她们诬陷我和温员外起过争执,我有杀死他的理由!”宁婉气愤地看向隔壁,“还问我,在哪里表演过戏法儿。哼,皇宫我都去过,兴化坊算什么?”
“也就是说,他们抓你来,只有婢女和三娘女儿的证词,而且她们也只是看到你在书房外面,没有看到你走进书房,更没有亲眼看到你杀人?”沈知意的语气变得硬气。
“是的,他们还抢走了我的百宝囊,拿走了我的匕首。”宁婉不服气地喊道。
“匕首?”沈知意眯着双眸,眸心闪过明亮的光,宁婉的匕首是在胡人的铁匠铺订做的,能够伸缩自如。表演戏法儿时,训练有素的猴子拿着匕首,四处追着人跑,惹得哄堂大笑。那支匕首怎么能杀人呢?她抬起头,又多了几分底气。
宁婉懊恼地坐在干草上叹气:“唉!都怪我。师父总是告诉我,我们就是跑江湖的,靠的就是和气生财,我总是不信命。我还天真地以为台下的看客是真心喜欢戏法儿,真心喜欢我和师父。出了事我才知道,我们在他们眼里和小雀没什么区别,都是我异想天开罢了。”她顺手捡起一节干草,掐在手心,反复地揉折。干草柔软坚韧,她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干草折断,“知意,我就是跑江湖的,只有你不嫌弃我。只是,我——”她不甘心地握紧手心的干草,抖落干草上的曲折不挠的蟑螂,迷茫的眼底充满了迷雾般的困惑。
“宁婉,我马上带你出去。”沈知意心疼地说道。
“嗯?”宁婉迟疑地看着她,手中的干草滑落在地。
沈知意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小狱卒,义正言辞地说道:“打开牢门,放她出去,她不是凶手。”小狱卒一直在偷听两人谈话,他丝毫没有听出能够证明宁婉不是凶手的证据,他偷瞄向隔壁的牢房,大理寺少卿正在里面悠闲地喝茶。
沈知意见他未动,语调高了些许:“我奉陛下之命,彻查推背血案,经过我的调查,宁婉不是凶手,凶手另有他人。你想违抗圣命吗?”小狱卒神色慌乱地看向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放下泛着胡椒辛辣味道的茶杯,整理过宽大的衣袖,从隔壁牢房走了出来。他本名卢萧,他的身世让承天门上的野草都羡慕得红了眼睛。“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古之大儒皆出自范阳卢氏,更有“望出范阳,北州冠族”的美称。兰陵萧家也是世家大姓,祖上出过“两朝天子,九萧宰相”。卢氏和萧氏满门朱紫,结为姻亲,更是显赫。他是卢家长房的长子嫡孙,身份自是不同。
他端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官威:“沈姑娘真是有勇有谋,口气也大。违抗圣命是死罪,这里是死牢,谁敢违抗圣命?”小狱卒急忙跑了过来,腰间的铜钥铮铮作响,像是老鼠磨牙的声音,他弯着腰,恭敬地禀告:“少卿,沈姑娘要小的放走嫌犯,这——”他故意留了半句。
卢萧傲慢地站在沈知意面前,腰间的银鱼袋格外的显眼:“沈姑娘何出此言啊?”他出身世家望族,受家族的荫庇,仕途畅通,他是本朝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他还要做本朝最年轻的大理寺卿。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大理寺卿年迈多病,常年告假,只要他查清此案,必定得到陛下赏识,而且,父亲大人正在促成他和太傅府的婚约,于公于私,他都占得先机,偏偏跳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沈知意!
沈知意递给宁婉安慰的眼神,转向卢萧。钟离辞告知了关于卢萧的家世和性情,他生来孤傲,不愿做皇家的驸马,是长安城出仕最早的公子。她认真地看着他,他没有晏长倾的锐气,少了钟离辞的飘逸,浑身散发着骄傲和傲慢。与这样的人博弈,就是要瓦解他的自信,让他倒在最擅长的手段上。卢氏是大儒之家,更是精通律法。沈知意不动声色地说道:“少卿为朝堂之肱骨,大理寺之主事,自然熟读《疏议》。”
“那是自然,本官学的第一本典籍就是《疏议》,本官的祖父还奉命修缮过此典。”卢萧高傲地抬起世家公子的头。
沈知意不卑不亢:“那就对了,《疏议》是大唐最完整的律法,共计三十卷,疏在律后,律以疏存。自古,所有的律法都是疑罪从有。《疏议》里却提到了疑罪从无。也就是说,在证据不充分,不确定时,宁愿放纵疑犯,也不能出现冤假错案。宁可错放,不能错判!”她指向沉默的宁婉,“推背血案疑点众多,单凭温府的婢女一言,就抓了宁婉,那宁婉是不是可以反过来告诉少卿,婢女也进过书房?人证这条太过牵强。而物证?宁婉的那把匕首能杀人吗?”小狱卒颤抖地滑落放在腰间的手,长串的铜钥发出铮铮的响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沈知意搬出了律法典籍,天底下,谁不知道大理寺少卿在年幼时便对传世的律法典籍倒背如流,谁敢在大理寺少卿面前班门弄斧?他轻蔑地看了一眼不知好歹的沈知意,又奉承地看向卢萧。
卢萧的脸色微微泛红,他何尝不懂沈知意的心思,可是他实在太需要一个搅动长安城的案子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了,他还要打败不知天高地厚的晏长倾。他不得不剑走偏锋,抓了宁婉,他想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卿。她说的没错,疑罪从无的确是《疏议》之本。这句话没有写在《疏议》里,只是透在字里行间。只有真正读懂《疏议》的人,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不得不重新打量她,他调查过她,她的父亲是官职卑微的不良人,被山贼杀害。以她的出身,没有资格入宫为婢。那年陛下过寿,陛下为激励官吏,施舍了皇恩,她才破例入宫。秋贵妃、谢昭仪、永嘉公主身边的婢女都和她有相同的经历,不同的是那三人死去的父亲都给了哀荣,唯独她!她只是凌烟阁的小女官,无依无靠!如果,昨夜凌烟阁不出祸事,她或许还能熬到平安出宫;如今凌烟阁出了祸事,她的命握在陛下手里,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轻松,她主动请缨来彻查此案是为了自保?
卢萧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讥诮,她和长安神探晏长倾是一类人,他们自以为是,又自命不凡,总是用聪慧的心智摆脱困境,然后又陷入更困难的困境。他们再用同样的方法保命,用困境摆脱困境,周而复始,直到遁入深渊,被粘稠的沼泽淹没。他们不懂世上最浅的道理,看不清自己的命运。在这繁华三千的世上,没有世家的地位,没有手中的权利,无论他们如何选择,走哪条路,都是错的。他们用无畏和勇敢来掩盖自以为是,不敢承认与生俱来的自卑、失落。其实,他们是最愚笨、最可怜的人!
“你是意思是,我抓错了人?”卢萧抖动着傲慢的话音。
沈知意抿着唇,迎来宁婉投来的一记不要的眼神。她扬起唇角,想起了钟离辞的话:“少卿没有抓错人,也不会抓错人,错在以讹传讹的人,错在一心邀功、在陛下面前讨赏的人。”
“哦?”卢萧微微颤抖,深奥的眸心闪过惊讶的涟漪,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用不露痕迹地几句话敲打他,放眼整个大理寺,谁敢?他缓缓收敛眸心的涟漪,眸心凝固成一面光滑的铜镜,铜镜里映着倔强执着的倩影。
沈知意继续说道:“宁婉出现在温府,与死者温员外有过争执,她的确有杀人的嫌疑,将她传唤到大理寺问话也无可厚非。但是,查明人证、物证之后,还将她关在死牢,又说此案已破——”她看向卢萧,平淡的语调里藏着锋芒,“少卿出身世家,祖上皆在大理寺、刑部供职,案破意味着什么?少卿自然清楚。城中若再次出现推背血案,少卿如何对陛下交代?大理寺如何对长安城的百姓交代?”
“放肆!”被戳中心事的卢萧恼羞成怒,养尊处优的他虽然端着世家公子的威风,衣袖下却紧紧握住了拳。连陛下都赏识他,她竟然敢对他无礼?
沈知意没有惧怕,硬气的话语中透着坚定:“请少卿放人!”
卢萧咬着牙关,紧握的拳慢慢松开,他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面前,忽隐忽现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一步前,他是貌似潘安的公子,一步后,他是冷血无情的官吏。他盯着她的双眸,问:“如若,我不放人呢?”他高大的身躯终于遮挡了那束弥足可贵的光,在监牢的角落,两人淹没在黑暗里,默默对视对方的眼睛。
卢萧的气场很足,生来的权势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在长安神探——晏长倾没有出现之前,他是长安城最聪明的人,他同样擅长射覆,十猜九中。晏长倾的出现让他失去了人前的荣光。他不服,世家公子怎能被寒门庶族打败?可是,他真的败了。一年前,棘手的疑案多日不破,他没有听父亲大人的劝慰尽早了结此案。晏长倾却用了一个时辰,便捉住凶手,博得长安神探的名号,成了太傅府的幕僚,成了陛下的宾客。他败了,败在晏长倾手里。这一次,他绝不能败在一个女子的手里。他盯着沈知意,昏暗的光线看不清她的脸,却感受到她微弱的气息,那股气息很暖,冲淡了他的戾气。他很想将那股暖意握在掌心,仔细看清楚她的心,读出藏在她的心底的秘密,他又上前迈了一步。
“少卿不会不放人。”沈知意有些慌乱,她不敢乱动。除了晏长倾,她还没有和男子如此接近,钟离辞对她礼让有加,从未有过分的举动。她刻意地向后倾斜,压制内心的慌乱。在宫中时,惠娘曾经教导她,不要得罪任何人,尤其是心胸狭窄的人。卢萧是难得的英才,只可惜英才的心胸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子!她必须要救出宁婉,她不忍心宁婉再在死牢里多呆一天,“少卿比谁都清楚,或许在长安城坊的某处,真正的凶手正在杀人行凶。”她又一次下了赌注。
这是卢萧的死穴,也是他的赌注,赌赢了便会心想事成,赌输了,有父亲大人为他善后,他是卢家的长子嫡孙,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即使他做错了。这就是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知意,他自幼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旁人的奉承,更习惯了女子的顺从。连那些世家小姐对他都毕恭毕敬,含笑传情,唯独她,她敢质疑他,甚至威逼他?
“自不量力!”他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我没有!”话音刚落,沈知意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仰去。卢萧纹丝未动。为了自救,沈知意挥舞双手,不小心抓住他的银鱼袋。银鱼袋的锦缎光滑轻薄,她用力过猛将银鱼袋撕破,从袋子里落出的代表官吏身份的鱼符,被她抓在掌心。
卢萧顿时脸色大变,他紧张地用大手握住了沈知意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