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陈达

清晨七点,北京望京某小区。

“酒精依赖喝死需要几年?”电脑屏幕刚亮起,陈达就看到了网页停留在这一页。

他手颤了颤,把刚放到嘴边的花生米放回盘子里,缓慢地咽了一口唾沫,手摸到了冰凉的啤酒罐儿。

女儿陈佳上高中,住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这两天电脑都是女儿用的。陈达本想趁女儿早上睡醒前打一盘斗地主,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现。

“喝死需要几年?”“死”这个字在陈达眼睛里打旋儿,凉意从脚直接蹿到嗓子眼儿,他捂着胸口连着咳嗽了三声,随后一罐雪花啤酒见了底。他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又从电脑旁边的柜子里掏出来一罐。

他打开浏览器的历史记录:“有一个酗酒的老爹是怎样一种体验?”“家里有个酗酒的爸爸,整个人生都不会好了。”“怎么喝酒死得快……”鼠标的滚轮越滑越慢,陈达的心拧成了一团,揉紧,压实,有东西堵在了胸口。

他握紧拳头,咬着牙,回头看着正在熟睡的女儿。他盯着那张和自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五味杂陈。他把手打开又用力握紧,握紧又打开,骨缝间的撕裂声在安静的清晨簌簌作响。

清晨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映在地板上,明晃晃的,闪着陈达的眼。他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又是一饮而尽。喝了5罐以后,“小兔崽子你给我起来!”他站起身,一把掀开女儿的被子。陈达的眼睛开始有点模糊,一股怒火直冲到他的大脑,头皮跟着开始发麻,“我辛辛苦苦赚钱供你上学,你个王八蛋居然算着我什么时候死是不是?!”

陈佳缓缓睁开眼睛,并没有害怕。她坐直,扯过被子盖上腿:“你又喝酒了?”

“我喝了怎么着?我喝酒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我花你钱了吗?我这还没到需要你养老的时候呢,你就开始咒我死了啊?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儿狼!”陈达眼角的皱纹和暴起的青筋挤作一团,眼睛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佳把两鬓的头发拢起,用皮筋扎了起来。

“不知道?你看你都在那儿看什么呢!还在这儿给我装呢是不是?”陈达指着电脑屏幕,怒气冲冲地瞪着陈佳。

陈佳抬头看了眼电脑屏幕,穿上拖鞋下了楼,一句话都没说。

陈达知道,女儿肯定是觉得自己又耍酒疯了。他长吁了一口气,一头倒在了沙发上,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陈达40岁,是一个已经被确诊的酒精依赖症患者。酒精依赖症是长期过量饮酒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中毒,表现为对酒的强烈渴求乃至强迫性需要。酒精依赖症患者无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饮酒需求,如果不采取强制措施,继续喝下去的结果就是走向死亡。

陈达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到了中午,醒来的第一反应是,还想喝酒。头上天花板的灯很近,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向陈达的头。他眯起眼睛,眼泪从眼角流到了耳边。他趔趄着从柜子里抱出半箱啤酒往厨房走,他一罐罐拉开拉环往下水道里倒。“我不能这样了,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他一边倒,一边小声地跟自己说。倒完酒,他回到卧室,打开电脑,开始斗地主。

半小时后,他抬头看表。一小时,他咬着手指又看了看表。一小时十五分钟,他抓着头发又瞄了一眼表。时间似乎越过越慢,屋子里并不热,甚至有点冷,但陈达的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两小时后,他坐不住了,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手心跟着痒。又熬了十多分钟,他穿上鞋,随手裹了一件衣服,去楼下的小超市买了半斤白酒。当白色的**渐渐进入体内,火辣的味道让他从嗓子到胃都暖暖的。很快,陈达刚才那种不安和焦虑瞬间就消失了。

喝酒,戒酒,复喝,住院,戒酒,复喝。这个循环从陈达25岁开始,一直持续到了40岁。他第一次喝酒是在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在此之前他是滴酒不沾的人。那会儿他一直是个内向不善言辞的人,说几句话就脸红。当领导在餐桌底下踢他的脚让他去敬酒时,他咬了咬牙举起了酒杯。神奇的是,火辣辣的酒进入口腔后,他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和快感。酒过三巡,他开始变得话多,围着桌子敬酒。喝酒后的他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充满自信,最终生意谈成了,还在饭桌上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他尝到了喝酒所带来的好处,从此身上总是酒味不断,而且逢酒必醉,走上了一条无法救赎的路。

成为酒精依赖症患者,最明显的标志是“睁眼酒”的开始。睁眼酒,就是睡觉一醒来就想喝酒。那是陈达老婆因他喝酒跟他赌气回娘家的第五天,他觉得沮丧,难以入眠。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他就喝了一斤多白酒,随后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踏实。他心里憋着火儿,只有喝酒能让他感觉到幸福快乐,酒给了他一种无法替代的安慰。从此,他就更加迷恋酒精。一天三顿喝,喝了吐,吐了喝,都快把胆汁儿吐出来了。

当然,酒喝多了,也出过很多囧事。有时候喝完酒,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公园里,身边都是自己的呕吐物。有时候遭殃的是家里的家具家电,醒来后是一片狼藉的家,结婚置办的彩电、冰箱无一幸免,都被他砸得差不多了。也有时候醒来,他发现身上到处是伤,不是摔倒在地,就是撞墙磕的。酒喝多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给亲朋好友甚至给陌生人打电话,有一次还注册了色情网站的会员,花一万多块钱买了视频服务。

老婆离家后一个月,陈达妈没收了他所有的钱。没钱以后,陈达就在家附近转悠,跟过往的人借钱,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只要看到人就借钱。借到钱,赶紧买上一瓶白酒,迫不及待地打开喝上一大口。喝完他就很享受,半瓶白酒下肚,他会觉得异常满足。剩下的酒,他带回家藏起来。就这样,一个人在家又喝了一个星期。他知道媳妇嫌弃他,女儿也嫌弃他。家里人都觉得他不思进取,无可救药,他也确实是深陷酒潭无法自拔。

调查数据显示,中国确诊有4000万嗜酒者,不包括没去就诊和潜在的嗜酒者,而现代医疗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治愈酒瘾症。

医院的确诊和家人的劝导都没能对陈达产生作用,直到他楼下的周琛,一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男人,有一天突然栽倒在地,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多脏器衰竭。短短几小时,人就没了。

陈达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喝酒。他害怕了。

后来,通过别人介绍,他加入了AA协会(Alcoholics Anonymous,匿名戒酒协会)。

协会经常开会,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想要戒酒的人,大家每天要重复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家好,我是一个酒鬼”。在AA协会的帮助下,陈达一度戒了一个月的酒。

一个月后,他又复喝了。因为只要看到、想到跟酒有关的东西,他都会被重新被刺激,想要找酒喝。这种想喝酒的念头压倒了一切,家庭、亲情,甚至生死。他就只是想喝酒。心无杂念。

这一天,他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躺在家门口,他一阵寒战从冰凉的水泥地上起来。女儿开了门,下楼,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戒酒协会里的一个场景,大家站起身,牵起手围成一圈,闭着眼睛念:“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给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并赐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过好我的每一天,享受你所赐的每一刻,把困苦当成通往平安的道路,像主耶稣那样,接受这罪恶的世界,按其现实本相,而非如我所愿;相信他会使一切变得美好,只要我顺服他的旨意;我可以在此生有合宜的欢乐,并在永生里,与他永享至福。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