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学习结婚”

“入境教育”定在七月三、四日,恰逢北京入夏以来最炎热的时段。集合时,其他班的同学们大多轻装简行,应付两日一夜的旅行,一个鼓鼓的书包就足矣。但是,我们班却显得格格不入,有些人提着漂亮的手提袋,有些人拎着朴素的大塑料袋,程安琪甚至带了个花枝招展的25寸箱子来集合!

深爷看不惯这么张扬的行为,“你这架势是要搬家吗?其他班的目光全在你身上呢。”

“那是其他班羡慕的眼神吧!毕竟,他们可没有如此精心策划的班会活动。”程安琪底气很足。

我们班要携带的物品当真不少,结婚请柬、喜糖包、小徽章、结婚证、假花,还有海绵宝宝气球——我们全班都是海绵宝宝和派大星的忠实粉丝,平日里这些气球就漂浮在我们班上空,而集体婚礼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们当然不肯抛弃他们。

楼月月也来帮腔,“老师,婚礼可是女生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带多少东西去我都不嫌多!”

“谁说结婚是你们最重要的事情了?这种思想一刻都不能有,你们在学校受这么多罪,就是为了未来嫁人啊?”

因为刚踏上讲台就得到重用,深爷很晚才结婚,更晚才有自己的孩子,她对这种大男子主义的思想深恶痛绝。

“老师,您也说我们在学校是遭罪!”程淼淼敏锐地抓住了深爷话里的漏洞。

“你们……能不能抓住重点?”深爷招架不住我们的歪理,“废话这么多,是这两天我作业留少了,还是你们觉得我李某人脾气变好了?”

“老师,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飘的……”

在车上睡了一觉又一觉,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换为绿草,又驶过几个隧道,我们终于到了终点:一处静谧无人山清水秀的京郊农家乐。

农家乐分前后两部分,前部是个巨大的会议室,装饰精美,可容纳近一百人同时在场;后部是一片连成巨大“U”形的房屋群。这个农家乐能将全年级四五百号人同时装下,也算是个超大型娱乐基地了。

拿到房间钥匙,放好行李,大家纷纷蹦出房门,跑到“U”形中间那个种植花果的小花园玩耍聊天。在高三时还有机会一起出来玩,大家喜笑颜开,欢乐的气氛稀释了空气中的炎热。同学们既有四人一组打牌的,也有一群男生女生坐在一起相互调侃的,而在某些人烟稀少的角落,也有少男少女单独在交流彼此的心事……

然而,我们高三文科1班却无福消受这样的雅兴了。因为,我们班是第一个要在会议室开班级动员会的,但是,我们班可是要把动员会“玩”成婚礼的“超会玩新时代人类”。

进入会议室前,我和吴嘉淇站在门口,收缴大家交上来的“婚礼请柬”。毕竟这是我们俩一起设计的请柬,当然要亲手收上来。

请柬的分工上,我们贯彻“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我负责外观,嘉淇负责内页,同时监工不让我跑题。设计、画画是我的专长,但是写什么“兹定于”“盛情邀请”的场合话语,我可能这辈子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了。

想到我们会在山清水秀的京郊农家乐结婚,我在整体上采用了墨绿色的清新风格,在拉环上用了一点点烫金元素。制作时,我还和店家商量选用了比较厚的卡纸,增加整体的格调和设计感。

看着站在会议室入口另一侧微笑着的嘉淇,我心里游动着一股暖意。我们一起设计请柬的日子很开心,这不仅是因为我借此机会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能力,同时,更因为我们终于有了在一起不谈学习的时刻。

“林烁,没想到你做设计、绘图什么的,当真有一手,好看,我这个女生都做不出来……”

我坐在电脑前,根据店家提供的底图做些修改,她站在身旁,好奇地围观。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不过嘉淇,这些其实都很简单,你要是不把自己纯粹活成一个学霸,也有时间去学这些东西啊!毕竟,在未来用计算机作图应该是人人必备的能力吧?”

尽管被夸了,但还是要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据说这样才能在女生心里留下好感。

“上大学之后,我一定要认真学习一下!到时候,能不能拜托林烁老师教教我啊?”她一边说一边随意地将头发撩到耳后,姿态很俏皮,是平日没见过的。

“当然……可以啦。”我忍不住转头看她白皙的侧脸,心跳突然加快,忘记了右手还摁着鼠标。

她急得跺脚,“喂,你全搞乱了,快点改过来!”

“啊,小意思,用这个清除历史记录就可以一键复原啦。”

“那就好。话说,我真的好喜欢你这个设计的风格,美观大方,又清新自然,我一开始还以为会搞成像过年那样的大红色呢……”

我看着她的下巴,“除了过年的时候,我最讨厌大红色了,太艳丽,反而庸俗。”

“对了,你当宣传委员不只一年,除了板报,肯定还有自己画的东西吧,能不能给我看看?”

我屏住呼吸。对她来说,这可能只是个小小的好奇的举动,但对我来说,这可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因为……我平时画的画,几乎都是存在于现实和想象中的漂亮女生。特别是上政治、语文这种不知所云的课时,我经常能趴在桌子上涂鸦一节课。老师要来的时候,我就把本子再往后翻几页,装作认真记笔记的样子。

这本来没什么丢人的。中学时,大家最常见的绘画题材就是少男少女,我知道班里不少女生在不想写作业的时候也会找个本子来享受创造高颜值人群的乐趣。只是,要我把这些画交到端庄、认真、严肃的吴嘉淇手里,总觉得会被痛扁一顿然后被绝交……

我只好说谎,“除了板报,就没再画了。”

她有些失望,“以后也不再画了吗?”

“是吧,你是我的榜样!高三这一年,我应该多多向你学习,怎么会还有时间画画!”

她皱起了眉头,“你不要把我视为榜样,我讨厌别人学我。”

我后来回想,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表现出对“近距离”的不适。

我尴尬地转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啦,我没有针对你。只是说,我这样的生活其实很无趣呢,我一点也不想和我自己这样的人交朋友,只是没办法啦。所以,看到你和我不一样,我还……”吴嘉淇低下了头,沉吟一会儿,“我还挺想在高三能看到你的画的。”

“你都想看些什么样子的画啊?”

她坐到第一排的椅子上,右手手指触摸着左手手背,和我聊天。

“你怎么又问我想看什么?重要的不是我想看什么,而是你想画些什么啊。你不是说,总觉得学习很痛苦、高三很无聊吗?那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画一些在高三时让你觉得开心、幸福、甜蜜的事情呢?说不定,我看了之后,也会觉得更开心呢。”她笑的时候,窗外正好飘来暖烘烘的微风。

我陷入思绪。下一秒,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竟是嘉淇伴在我身旁的许多场景。站在一起上课,一起背单词,一起去听写……虽然都是学习,但我却极其开心。奇怪啊,有她待在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可是,我们之前是毫不熟悉的人啊。或许,是她身上那种“特别高三”的气质,安抚了我这个“特别不高三”的灵魂吧……

“有……”我少见地说话声都犹犹豫豫的。

她活动着肩膀,“那就把它们画下来啊,我觉得应该有很多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活中从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发现美的眼睛’。”

无意识地,我险些就脱口而出“你就很美啊”这句话。还好我并不习惯于此,羞涩之情让我悬崖勒马。

唉,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敲敲自己的头,试图恢复到正常的心智水平。

“我会开始画的。”我向她保证。

“好啊,我是真的很期待呢,林烁的作品。”她莞尔一笑,摇晃着宝蓝色的水瓶接水去了。

那天回家路上,我按照楼月月之前的建议,去书店买了五十元一个的大型绘画本,和十八元一支的签字笔,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下“高三的甜蜜时光”七个大字。对这个名字,我心满意足。记录下高三生活里那些闪光的、有趣的、幸福的、戏剧性的瞬间,应该是一件颇有价值的事情吧,也恰好能抵御生活的无聊……感谢吴嘉淇给了我这么好的建议!

结账前,我将信将疑。付款后,效果立竿见影。此前,我拿着三元一支的笔,两元一个的本,上课无聊时就随手画些毫无思想价值的人像。可是现在,我的心态却大相径庭:毕竟是学过六年绘画的人,用着这么贵的笔和本子,总得画出点有价值的东西出来吧?总画那些女孩有什么意思,反正也都不是自己的,还是画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第一张画,为了感谢,也因为的确印象深刻,一定要画这个坐在我身旁默写单词、帮我期末提高了英语成绩的女孩子。

尽管她一丁点都不属于我,但是,当那个瞬间、那种气氛、那种情绪被我的心灵捉住,并用画笔重新赋予形状的时候,它就是独属于我的人生体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那个主人公不属于我。

占有这件事,从来关乎的只有灵魂。

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画好了这本集子的第一幅画:《站着上课的女孩》。

从恍惚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农家乐的会议室里。

“你怎么发呆了?婚礼都要开始啦,我们快进去吧!”嘉淇招呼我。

会议室已经布置一新,海绵宝宝气球在天花板上像在开碰碰车一样相互摩擦,假花贴满了黑板和墙壁,喜糖袋在第一排蓄势待发,结婚证通通握在深爷手里,所有的任课老师也都集结完毕,幸福的气息洋溢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里。

“我宣布,高三文科1班,‘与学习结婚’高考动员会,现在开始!”程安琪和萧石的校服异常平整,两人的相貌又都是那种可以放到招生网站上的标致,即便不穿礼服也同样正式。

“萧石好帅!”楼月月跟我说。我们的两个同桌都去主持,所以我们也自然地坐成同桌了。

“程安琪也很漂亮呀!”

“啊,刚才都没注意到。她今天的发卡好好看,我也想买一个!”

她首先认真观察的是萧石呢,我心想,转头到另一侧微微一笑。别人的小心意,作为旁观者看得太清晰。

班会开始后,我们一个个去找深爷领结婚证,深爷拿着大红章,给每个证件上盖好戳,再还给我们,就算是我们一个个和学习正式结婚啦。大家都很兴奋,这可是能够以假乱真的结婚证啊,拿回家还可以吓吓爸妈!

程淼淼喜滋滋地捧着摊开的结婚证,自言自语说:“我竟然这么早就嫁出去啦!”不过她又添上了后半句,“可惜所嫁非人……”

陈骜赶来起哄,“的确是所嫁非人!不过没关系,反正一年后就离婚了,到时候咱们是不是还能领个离婚证啊?真刺激!”

深爷阴魂不散般地出现在陈骜身后,用气球轻轻砸他的脑壳,“说什么呢,还想和学习离婚,不存在的!结婚就是要过一辈子,你们一辈子都要热爱学习,听到了没!”

“好,好……”陈骜有气无力地说。等到深爷走了,他又补上一句,“想得美!”

“莫名其妙就结婚了,开心吗?”在大家自由聊天吃喜糖的时刻,我穿越大半个教室,去找在第一排角落的嘉淇聊天。

“开心!大家一起做某件事情,真的会让喜悦加倍。而且,林烁,和你一起做请柬的过程也挺开心的。”

“啊,为什么?”她能够这么大方地表达和异性相处的情绪,反而显得一贯以果敢著称的我有些怯弱。

“看着你的放松,我也会放松一点点。”她呼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膀顿时松软了下来。

“看着你的紧张,我也会多紧张一点点。”我看着她,语气克制地说。

她像是觉得我在刻意模仿她,就伸手过来小幅度拍了我的胳膊一下。

“我说了,最讨厌别人学我啦!”

“我没有学你!我认真的,在性格上,我们还挺互补的,不是吗?”

我们相视无言,过了几秒,她点点头,瞳孔有些许迷蒙,“嗯。”

我莫名讲了个冷笑话:“嘉淇,你就像我的……急支糖浆,和你对视一会儿,胸中的烦闷与焦躁瞬间被扫**一空。”

她忍俊不禁,“真的吗,我还有这种疗效?”

我不说话,虔诚地点了三下头。

“好啦,快回座位吧。”她戳了戳我的胳膊,作势要把我推回最后一排。

我走到座位,转过身——我在看她,她在看我。

远远地望着彼此,那是我们最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是我第一次思考这个人生难题——

两颗心的距离,真的是越近越好吗?

回到座位上,看着大家眉飞色舞的表情,我作为活动的策划者别提有多开心。偷偷拿出绘画本,我试着定格同学们脸上的笑容。既然很多人都在嚼着喜糖包里的费列罗巧克力,那这幅画就叫作《费列罗的婚礼》吧。

当然,处在画面中央的,一定是我和那个刚刚认识不久的,我的“互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