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若你爱上他

九月份,我独自一人拎着行李箱,开始在F大四年的本科生活。

F大是全中国最自由、最开放、最民主、最科学的大学之一。在这里,学校总是替学生们着想,学校几乎总有地方在施工翻新,所以每年F大都会变得更加漂亮;学校总是特别严苛地把控教学质量,所以学生们在每堂课上都能学到扎实、有趣的课程;学校还特别关注民生问题,学生们需要空调,学校就给每个宿舍都装了空调。而且,因为F大的自由民主,全校必须在同一时间开空调,没有一间宿舍能享受提前开一分钟空调的优待。

以上的这些故事,印刻在学校五彩斑斓的招生手册里,存活在学校院系各种各样的公开演讲中,也映衬在每个初入F大的新人的笑容里。

可是我却无从享受这里的一切。从进校开始,我就处在极端颓废、疯狂、沉默寡言的状态中,我的舍友们甚至觉得我有抑郁症。好在我保留了做人的底线,没有在网吧里彻夜不归,也没有踏上日日去酒吧喝酒的“夜店咖”之路。我只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书店、一个人跑步、一个人到二环的胡同里瞎逛,偶尔写一些自言自语的文字。

至于学校的课程,感兴趣的我就好好学,不感兴趣的我可能一学期只去最后一节要考试的课。作为中国学生,我们每个人在中学时都接受过强大的应试训练,只要借到师兄师姐一份靠谱的好笔记,一门课只要一个下午就能划划水及格,要是复习一个通宵,说不定就能上九十分。

我时时刻刻记着嘉淇对我说的话,人不能依靠相互依赖而活下去。相反,我想明白了,在恋爱前,一定要找到自己。只有我变得更成熟了,而嘉淇也挺过去了,我才可以再和她表白。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自己究竟是谁呢?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呢?我能提供些什么别的人不能提供的价值呢?我到底最想做哪一件事呢?

可是身边很少有愿意陪我思考这些问题的同学。或者说,大家私下里都会思考,只是台面上不提这些罢了。上大学前,老师们冲我们比着大拇指说:“你们真棒,未来是你们的,你们一定能够改变世界!”但是上了大学后,大家几乎都狂热地投入到实习、创业的浪潮中去了。咨询、四大、投行、互联网的招聘广告从大一就开始刷屏我的所有社交网络,身边的所有人,不管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几乎都以得到相关的工作而感到格外自豪。“我最近在TOP3咨询做PTA呢”,“我舅舅前几天安排我进投行实习啦”,这样的人总能得到身边人特别多的掌声。

可是,我害怕和很多人竞争,我知道我赢不过他们,因为从骨子里,我就不是一个那么想赢的人。当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无所谓”是我最明显的态度。

为了逃避失败的人生,我从大一起就加入了学校的戏剧社。戏剧社里有各个院系的人,他们性格、外貌都完全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疯子。他们都不在乎什么成绩、成功、未来,而愿意每周花几十个小时排戏,为了在别人的生活里遍尝生活的痛苦。这极大地吸引了我,加上大家都说,我虽然表面沉默寡言有些高冷,但是在需要爆发的时候,情绪的冲击力也极强,我意外地发现了自己演戏的天赋。

大学前三年里,我出演了很多经典剧本,《沉钟》《青鸟》《贵妇还乡》《秃头歌女》《伪君子》,等等。我演过高贵的军官,也演过底层的农民;演过疯癫的画家,也演过谄媚的市长。角色总是极端的人生,而我在无数个角色里寻找的,也无非是我人生的那一点“极端”。究竟怎样的人生,才能让我有一种“非此不可”的感觉呢?就是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面写的,“非如此不可”。

然而,在撞上我的人生之前,我先撞上了一个爱我的人。

她是和我同届的师姐,也是北京人,名字叫静苇。她之前在管理学院读书,后来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电影,加上她认为F大的管理学位也没什么用,就去考取了P大的经济双学位,而把主学位换成了日语,成了我的学姐。

在剧社里,她是社长之一,也是我出演的第一个戏的编剧。演戏的时候,我就感觉她一直在看我,而且特别喜欢调整我的肢体动作和台词。有时候我肢体不到位,她还会拽着我的胳膊到处放,让我心里麻酥酥的。

大一第一学期结束时,她和我告白。那天,我们演完学期的最后一场戏,大家都很累,就说改天再约饭。我搬完道具,疲惫不堪地准备走回宿舍。她骑着电动车出现在我面前,语气不容置疑地跟我说:“走,上后座,姐带你去吃饭。”我乖乖地坐上了她的电动车后座,手不知往哪里放,一阵风驰电掣。

我们到了一家深夜还开着的小居酒屋。上完刺身的时候,她温柔地对我说:“林烁,看得出来,姐姐喜欢你吗?”

我很紧张,过去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你要说我一点都没意识到,那肯定是在胡扯。但是,究竟她为什么喜欢我,我却一点也猜不到。我一点也不特别啊。我支支吾吾地就这样回复她。

她说,你话少、戏好、着装风格很清新,还带有一丝让人看不透的神秘气息,这已经很特别了。

可是当时我没法答应她,我说的原话是,让我再想想。因为我心里还惦记着嘉淇,这时候如果决定了,无论对我还是对静苇来说,都不公平。

可是当我说让我想想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动摇了。毕竟,嘉淇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来,我和她也整整一个学期没有讲过一句话。我缺乏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拒绝静苇师姐的理由。

可是,人生的剧变总是接二连三地出现。大一的第一个寒假,空气冰冷刺骨,我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地看传播学的书。这时,楼月月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嘉淇和他们院的一个很有钱的硕士师兄在一起了。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对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不在乎,可是她真的跟别人在一起了,你还是会心头一颤。

楼月月责备我说:“其实原因也很好理解,她这学期状态一直很不好。她妈妈生了一场大病,爸爸在上海的事业刚刚起步。她要独自一人应付生活的一切重担。照顾妈妈、学业、学工、日语考级,整个人一下子就病倒了,就像当时程淼淼一样。结果,她觉得自己一个人一点都不OK。这时候,有个师兄体贴入微地照顾她,每天送饭、送水,接送上下课,她因此答应那个师兄,太符合人之常情了。”

我无法理解,“可是她之前不是说,任何人之间不应该相互依赖的吗?”

“那是当时啊拜托,都过去半年了,人难道不会变吗?而且我告诉你,对于嘉淇来说,那个男生就是出现在了她需要的时刻,而你没有。对于女生来说,谈恋爱这件事,不是每一次都要刻骨铭心、用尽全身力气,有时候时机合适,可能就在一起了。”

“怎么会啊,这不是她的初恋吗?”

“我问你,林烁,这半年,你真的没有去找过吴嘉淇?”

“没有……她上次和我说得很决绝,把我特别好友也删掉了,我以为她不要让我再去找她了。”

“……你蠢货吧!她说不要你找她,你就真的不找她了?她是女生啊,女孩子说的话你怎么能相信?女孩子说不要你找她,你当然是要过一段时间就去疯狂地找她啊!你怎么这么……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再见!”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大脑一片空白。

楼月月又打来一个电话,“可是现在,你可千万别再去打扰她的人生了,那属于你错上加错!希望这个男生能帮她度过人生的伤痛期吧。上周我去见了这个男生,是个南方人,对她很好、很有耐心,做饭也很好吃。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至少他具备做合格男朋友的条件。你这个渣渣、白痴,再见!”

我挂掉了电话,心中一阵阵绞痛。

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周多,我给静苇打了个电话,说我们在一起吧。她一句话也没问,说了句好啊,隔着听筒“啵”了我一下。

第二天,静苇约我在西单吃饭。夜晚八点,月黑风高,在一片黑暗的小胡同里,她主动亲了我,用法式湿吻的方式。她的技巧很熟练,舌尖在我的嘴唇里快速游移,右手轻抚着我的耳垂,我应付得很笨拙。尽管是冬季二月,我的心却像处在夏天般火热。

在身边走过两三对男女之后,她才放开我,用我的围巾抹了抹嘴,坏笑着对我说:“我以为你的羞涩清纯是装的,没想到是真的,我喜欢。”说完,她大大方方地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上了一辆不知驶往何方的出租车。

既然嘉淇选择去展开新的人生,那我想,我也是时候抛下过去,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我告诉了萧石这个消息,但是他没有祝福我,反而怪我竟然轻易地将吴嘉淇交给别人之手。

他还在等待程安琪,可是,却看不到任何可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