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一只小船顺流飘浮在闽江上,船上只有三人,一人在船尾摇橹,二人坐在船头,望向江岸。

坐在船头的二人面孔被松烟涂黑,然后以红白泥粉画上狰狞可怖的兽纹,身穿拖着五彩布条的长袍,腰悬桃木剑,手持镇魂铃,令人远远望见,就知道是病患人家请去驱邪捉妖的乡间巫师。

小船行至一处水流平缓的沙州旁,明显慢了下来。

虽然已至日暮时分,天色昏暗,船头的二人还是在清碧的江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难道堂堂前福建观察使的儿子,今生今世只能以此模样见人吗?

陈延晦看着水中的倒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这几年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只知道,他在逃亡中追上了海盗钟阿扬,然后也成了一个海盗,不停地从一个岛逃到另一个岛,身后是无穷无尽,似乎永远也甩不掉的官府水军。

到后来,海盗钟阿扬和海盗陈延晦身边仅仅剩下了三五十人。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官府的水军亦是很少出现。

在海上搜寻三五十个海盗的踪迹,与在大海中搜寻一根针没有什么分别。

但仅仅三五十个人,还像是海盗吗?还能似海盗一样生存下去吗?

就在钟阿扬和陈延晦深感绝望之时,忽然有人找到了他们,并告诉他们。徐元昊仍然活在世上,仍然没有放弃诛灭王氏家族,恢复福建土著荣耀的梦想。

钟阿扬和陈延晦兴奋无比,顿时感受到了生存的意义,开始接受徐元昊的指令。化装深入闽江,仔细观察福州城周围的动静,切勿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勾子,勾子,你快看,那边好多船。”

钟阿扬抬手指向江边的一道河汊,兴奋地说道。

他与陈延晦在海盗中从不以真名相呼,只以绰号相呼。钟声响亮,钟阿扬便自称“亮子”;陈延晦以勾践自许,就让人称他为“勾子。”

陈延晦顺着钟阿扬的手指望去,见河汊旁浓密的树林后,有数不清的桅杆露出。

“这么高的桅杆,肯定是大船。亮子,我们是不是到岸上去看看……”

正说着,陈延晦突然停住话头,睁大眼睛。

王审知乘着坐骑雪夜飞,奔驰在江边的大道上,身后紧跟着邹磬和十余护卫骑卒。

陈延晦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掀开身旁的船板。

那船板下面,藏着一副弓箭。

“勾子!”

钟阿扬低喝一声,眼中透出恐惧。

陈延晦在这个时候向王审知举起弓箭,分明是自杀。

“唉!”

陈延晦万分不甘地缩回手,恨恨地叹了一声。

不共戴天的仇敌已成为福建观察使,成为威武军节度使,成为闽越大地的主人。

而他此时此刻却是一个无法以真面目示人的海盗。

钟阿扬唯恐陈延晦生出事来,连连摆手,示意摇橹的同伴赶快摇船离开。

橹声陡然加快,小船迅速向江中移去,借江中的急流飞快地冲向下游。

陈延晦看着王审知愈来愈模糊的人影,紧握双拳,指节骨格格作响。

勾践报仇,尚且用了二十年。

他还年轻,至少还有三十年用来报仇雪恨……

江边上的王审知忽然勒马停下,看着江心渐渐远去的小船,若有所思。

邹磬和众护卫亦是停了下来。

“延嗣还没有回来吗?”

王审知有些担心地问道。

春耕时节即将来临,王延嗣借口缉拿走私商船,出海探测水道,为王审知出奇制胜的谋划作最后的准备。

“都指挥使大人每一次出海,须得半月才回。这回都指挥使出海才过去了十天呢。”

邹磬回答道,亦是有些担心。

近日王审知十分反常,眼中总是透出难以掩饰的焦虑之意,好像在心里藏着什么大事。

那是什么大事呢?

虽然邹磬是王审知的近侍护卫军牙将,几乎天天都在王审知身旁,却也猜不透王审知的心事。

“海上有海盗啊。”

王审知看着那消失在烟波之中的小船,语气沉重地说道。

“可是那些海盗早剿灭了啊。”

邹磬困惑地说道。

突然间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亦是王审知近日才有的反常之举。

王审知摇摇头,轻踢马腹,让雪夜飞小跑着向前。

他不会告诉邹磬。

刚才他说起海盗,其实是想起了陈延晦。

他宁愿海盗并未剿灭,他宁愿海盗此刻就出现在眼前。

因为人们在私下里传说。陈延晦逃上了海岛,做了海盗。

可是他早已将那些海盗剿灭,却偏偏没有发现陈延晦一丝一毫的踪迹。

他无法面对大哥生前最疼爱的女儿银姑。

银姑每天都在楼窗上面向大海望着,望着有一只小船能载着陈延晦回到家中,然后告诉陈延晦。他不用害怕,因为节度使大人已经明白,他只是被奸人利用,虽犯大错,但若改了,仍然还是王家的后辈。

“令公,到地方了。”

邹磬见王审知已到了河汊旁,却仍信马沿着大道向前走去,忙提醒道。

王审知笑了一下,拨转马头,拐向一条通往河汊密林的小道。

河汊密林的后面,是一座专门训练划桨手的水军营地。战船与商船的最大区别,就是需要众多身强力壮的划桨手,以保持战船可以在海上随时改变方向,快速移动。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训练划桨手的营地选在离福州城较远的一处河汊中。

近日忽有人禀报。划桨手不时逃走,急需补充。

王审知对此甚为不安,趁公务稍有空闲,立刻赶来营地亲自探究一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抓逃丁,抓逃丁!”

忽然有大喝声在密林中响起。

紧接着一个壮汉从密林中飞奔而出,冲向道旁的山岭。

十余兵卒大呼着奔出密林,紧追在那壮汉后面。

那壮汉的身影竟如此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王审知心念一动,留下两个兵卒照看坐骑,然后领着邹磬等人,徒步奔上山岭,亦是向那壮汉追去。

壮汉初时奔跑如飞,但愈到后来愈是脚步迟缓,奔出百余丈外,已渐渐被众兵卒追近。

“别过来!再过来俺就跳下去!”

那壮汉狂吼声中,转过身,怒视着众兵卒。

他正站一块斜斜伸出的巨岩上,身后是十余丈深的乱石谷。

众兵卒停下脚步,互相看看。

“休要犯傻,且跟大伙回营吧。”

一个看上去似是头领的兵卒一边说着,一边向身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同伴悄悄后退,借着头领高大身躯的掩护,取出弓,搭上箭,从头领的胁下向那壮汉的小腿瞄准,显然是想以此阻止那壮汉跳岩。

“你们想让俺回营去送死……”

那壮汉忽地停住话头,直愣愣地向众兵卒身后望去。

众兵卒忙回过头,这才发现王审知等人大步奔了过来。

“叩见令公。”

众兵卒慌忙跪下来,向王审知行以大礼。

只有那壮汉仍是直愣愣地站着。

“罢了。”

王审知挥手让众兵卒站起,走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那壮汉。

“骗子,骗子!”

那壮汉忽然狂怒地大叫起来,手腕一翻,竟从怀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作势欲向王审知扑来。

“大胆!”

邹磬怒喝声中,拔出佩刀就要冲上前,却被王审知一把拉住。

“郑刚,你是郑刚?”

王审知问道。

虽然他只见了郑刚一面,但因为孟威的缘故,他还是对郑刚留下较深的印像。

“是又如何?”

此刻的郑刚怒目圆睁,毫无畏惧之意,与王审知印象中那个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了话的局促男子完全不同。

“本府记得,是你一路上陪同孟将军回到福建,这其中的辛苦,本府自不能忘,今日当面相谢。”

王审知说着,对郑刚拱了拱手,心中全是遗憾。

孟威本是他最倚重的大将,应该在他即将实施的出奇制胜谋划中一马当先,担当冲锋陷阵的前锋大将。

可是孟威的记忆仍未恢复,仍停留在遥远的中原。

停留在中原的孟威,只是个实诚朴质的农家汉子,还从未见识过腥风血雨的杀戮战场。

这样的一个孟威,与力敌万夫的大将孟威完全是两个人。

如今孟威只能日日与王念为伴,在好奇和迷茫之中看着日出日落,一天比一天老去……

“又来这一套,又想骗人。”

郑刚眼看着堂堂的节度使大人给他行礼,不仅毫无受宠若惊之意,眼中还透出不屑一顾的轻蔑。

“你又何出此言?”

王审知困惑地问道。

“当初你亲口对小人说。等大伙儿到了福建,就能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小人们就信了你,就跟着你来到了福建。可是……可是……”

郑刚眼中全是痛苦之意,说不下去。

“难道福建之地还不够平安吗?难道本府多收了租税吗?难道有官吏欺压鱼肉你们吗?”

王审知虽是竭力保持平静,言语中仍然透出怒意。

“小人们最初来到福建,的确是平平安安。官府给了田地,借了耕牛和种子,第一年完全免收租税,第二年只收三成租税,第三年虽说收取足额租税,也只占收成的一半。而在中原给那些节度使屯田,一年的收成十之八九都被拿走,家中男女老幼还得给官府当奴隶使唤。若就此而论,小人们到了福建,就像是从地狱到了天堂。可是,可是大伙儿谁也没有料到,福建的劳役竟会这般沉重,就似大山一样把大伙儿压得喘不过气来。”

“本府承认,福建劳役多了一些……”

“只是多了一些吗?小人们来到福建的第一年,还行,只服了三个月劳役。可是第二年、第三年,还有今年,除了春耕秋收的大忙之日,竟是天天在这福州城下拼死拼活地挖土搬石,还要操练军阵之法,耍刀射箭,可怜大伙儿都是北边的人,成天在风里雨里挣扎,谁能受得了,谁能受得了啊。”

“福建民户太少,本府多用劳役,实是出于无奈。”

“好一个无奈。福州城已有如此高大坚固的城墙,为何又要多建一重夹城?就算你节度使大人一定要修这道夹城,也用不着征集这么多丁壮啊。这么多丁壮,工地上挤也挤不下,你却不肯放大伙儿回去,宁愿大伙儿轮流去操练军阵之法。这不是故意在折磨大伙儿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样?”

“是……”

王审知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心中忽地大跳起来。

郑刚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却已有所疑惑。如果敌方的探马也有郑刚这样的想法,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不,旁人不可能看出什么,不可能……

“是你想统兵征战……”

“胡说!”

“小人不是傻子。小人一到这水军营地,看到了这么多划桨手,就什么都明白了。节度使大人原来是在准备征战之事,是要用战船将大伙儿送上死路……”

“住口!”

“你为何不让小人说?小人如今才明白。节度使大人分明是骗子,用那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言语将大伙儿从中原骗来,好让大伙儿死心塌地为你征战送死……啊!”

郑刚正说着,陡地大叫起来。

邹磬突然冲上去,扭住郑刚的胳膊,抬腿将郑刚踢跪在地。

“放开我,放开我!”

郑刚嘶声大叫,一边拼命扭动着身体,一边反手用匕首乱刺。

“不识抬举的东西,令公的话也敢不听。我看你他娘的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让老爷这就送你上路啊。”

邹磬一手死死按住郑刚,一手挥舞佩刀,厉声喝斥。

“别杀俺丈夫!别杀!”

一个惊骇的声音陡然响起。

众人闻声转过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裙的少妇跌跌撞撞地从巨岩旁的一片松林里奔了出来。

那少妇动作笨拙,腹部隆起,一看就是怀有身孕。

“桃娘,谁让你……谁让你出来的!”

郑刚急切之中,猛地一甩臂,竟挣脱邹磬的压制,跳起身向那少妇扑过去。

“别拦他!”

王审知见邹磬和众兵卒向郑刚围堵过去,忙喝了一声。

邹磬和众兵卒只得停下脚步,看着郑刚扑到少妇身旁,忙不迭地收起匕首,伸手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少妇。

“桃娘,俺不是告诉过你吗,若俺被官兵追上,你就别出来,就算俺死,也别出来。可你,你怎么就不听啊。”

郑刚埋怨地说着,眼中全是绝望之意。

他和妻子虽属于民户,但却种着官田,租着官牛,绝不能私逃。一旦官府发现他这样的民户私逃,男子必充军,女子必收进官府作奴婢。

“大人,大人!”

桃娘望着王审知,眼中全是乞求之意。

王审知对邹磬等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跟上去,然后才缓步走到桃娘面前。

“大人千万别杀了俺丈夫。是俺,是俺害了他。俺自从来到南边,怀了几胎都没有保住,心里实在……实在害怕。这回俺又怀上了,就……就托人带信,让俺丈夫偷着跑出来,在……在这块大石头前会合,然后去山里躲着。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回去向官府认罪。大人啊,俺真的是害怕……村子里没个男人,能动弹的女人没日没夜地在田头忙着,还要打柴、喂牛、织布、上房补漏……可是,可是俺身子一重,就什么也不能做啊……大人……求求你大人……”

桃娘的声音愈说愈低,脸色惨白。

“啊,桃娘,你,你……”

郑刚惊骇地睁大眼睛,全身都在颤抖。

鲜血从桃娘的裙下流出,染红了地上的野草。

“快,快将她背回营中,让医官救她!”

王审知厉声说着,帮桃娘伏在郑刚背上。

郑刚紧咬牙关,背着桃娘,不顾一切地向山岭下的军营奔去。

王审知神情凝重,与邹磬和众兵卒紧跟在后面。

一条殷红的血迹断断续续地在山岭上延伸,触目惊心地穿越重重苍茫的暮霭,最终进入到河汊旁的水军营地。

看到节度使大人亲临,水军营地主将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依照王审知的吩咐,唤来医官,帮助郑刚将昏迷的桃娘送入军帐内,紧急抢救。

王审知在军帐外来回走着,心头上沉甸甸地,如同压着一块怎么推也推不掉的巨石。

水军营地主将和邹磬等人弯腰站立在军帐旁,俱是默然无语,大气也不敢呼出。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让丁壮来做划桨手?”

王审知陡然在那营地主将面前停下脚步,低沉而又严厉地问道。

划桨手一向是在军中挑选,从前几乎没有用过丁壮。

“禀令公,划桨手近来病亡甚多,而军卒的补充名额有限,不足部分只得从丁壮中挑选。”

营地主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为何病亡甚多?”

“划桨手多为中原人,在潮闷的船舱中训练,十分辛苦,前些时天气阴晴不定,忽然暴热,忽又暴冷,因此有些体弱的划桨手自是承受不住。”

“听说近日有许多划桨手逃走?”

“那都是新来的丁壮,他们还不太熟悉军纪,因此才胆大妄为。”

“逃走了多少丁壮?”

“约有五百。抓回来三百,还有二百虽未抓回,但已给各州县官衙送去捕捉文书。”

“那二百丁壮会逃向何处?”

“多半会逃进深山里,投奔洞蛮野人。”

“会有人向福建境外逃亡吗?”

“也许……也许有吧。”

营地主将有些迟疑地回答道。

节度使大人肯定不愿看到他的子民逃向境外,只是营地主将又不愿说谎。

若有划桨手逃到镇海军境内,会不会引起钱镠的疑心?

王审知心中焦虑,神情看上去却无甚变化。

“末将治军无方,死罪,死罪。”

营地主将忽地跪下来说道。

“罢了。”

王审知挥挥手,让营地主将站起,然后向营帐中望去。

夜幕已悄然从天际落下,营帐门帘低垂,只从帘缝中透出几丝昏黄的烛光。

营帐内没有任何声响发出,透出令人毛发倒竖般的可怕寂静。

忽然,门帘被掀开,走出胡须花白的医官。

唉!

王审知心中不觉发出一声叹息。

医官那沮丧的神情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令公……”

医官一句话尚未说出,又立刻停下了话头。

王审知向医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然后放轻脚步,走进营帐。

桃娘躺在营帐正中的一张卧榻上,双目紧闭,嘴角微微下弯,透出她无法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无尽忧愁和恐惧。

郑刚跪伏在桃娘身前,目光呆滞。

“她已走了,你……”

王审知想安慰郑刚一番,却又不知道他该如何去安慰。

“桃娘,是我骗了你,一直在骗你。”

郑刚忽然说道。

王审知向后缓缓倒退。

他知道,郑刚此刻所说的一切,只愿意让桃娘听见。

“我对你说,福州城的节度使与别处的不一样。可是,可是天下哪有不一样的节度使啊,天下的节度使都一样,就像天下的豺狼都一样。”

郑刚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能让王审知清晰地听见。

王审知陡地停下脚步,脸色红涨,欲说什么,喉间却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想猛扑上去,抓住郑刚的衣领,告诉郑刚。

福州城的节度使,与别处的节度使不一样,真不一样!

但他只停了一下,又继续倒退。

“桃娘啊,你从小就给那些走了的人唱歌。如今你走了,却没人给你唱歌,平日你总说我是个破锣嗓子,唱起来好难听。可是……可是我若不给你唱,就没人唱,没人唱啊。”

郑刚的声音愈来愈低,似乎桃娘正在熟睡,他的声音稍大一些,就会将桃娘惊醒。

王审知终于退到营帐外,竟微微在喘息,好像他刚刚从深深的淤泥地中走过,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郑刚沙哑低沉的歌声从营账内传出。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

那无比熟悉的旋律王审知已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但唯有这一次,他的心中竟是阵阵彻骨剧痛。

歌声如尖刀不停地刺向王审知,一直刺进王审知心底最深处。

王审知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模糊成朦胧的雨雾。

雨雾中的少女白衣白裙,长袖飘飘,就像画上的观世音菩萨。

王审知向雨雾中的少女奔去,不停地奔去。

他只想告诉那少女,大声告诉。

他从来也不会在人前歌唱。

只因他的歌声唯有一人可以听见,听见他唱。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

“桃娘,等等我!”

营帐的歌声突然而止,接着响起一声大呼。

不好!

王审知顿时从模糊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忙大步跨进营帐,只是他刚跨进营帐,就陡然停下。

郑刚倒伏在桃娘身旁,左手伸出,揽住桃娘的肩头,右手将匕首深**在他的胸口中。

一幅绢画高悬在净室白粉壁上。

画中一个白须飘飘的道士坐在皂荚树下,手抚拂尘,微微而笑。

一架乌漆香案立在绢画下,案上摆放一座鎏金三足兽头香炉。

青烟从炉中浮起,缭绕在绢画周围。

带着些清凉意味的香气溢满室中,驱走了从帘缝中钻进的小小飞虫。

那是福建之地特有的龙脑香,极为中原富贵人家喜欢,既是朝廷首选的福建贡品,也是福建商家得利最厚的外销宝货。

“来,来,快来拜老祖。”

威武军节度使夫人黄蕙姑牵着将近两岁的儿子王延翰,缓缓走进净室,哄着王延翰跪在香案下的蒲团上。

“拜啊,就像这样,先磕头,然后合掌求福。”

黄蕙姑一边说着,一边伏下身,跪在香案前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身,双掌合什,立在胸前。

王延翰看上去十分乖巧,有模有样地学着母亲的动作。

“翰儿,你说。求老祖保佑令公平平安安。”

黄蕙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按呀,梨塑。油劳粗波有嫩哄饼饼汗汗。”

王延翰年龄太小,口齿尚不清晰,模模糊糊地学说道。

“呵呵,你怎么也说翰儿呀?你只说后边半句就可以。来,再说。求老祖保佑令公平平安安。”

黄蕙姑笑着,更缓慢地说着后半句。

“伙伙……”

王延翰先模仿母亲笑,刚笑出声就停下来,眼中透出畏惧之意。

他看见父亲走了进来。

“翰儿,快叫令公。”

黄蕙姑忙拉着王延翰站起来,将王延翰推到身前。

“在家里哪有什么令公,叫爹。翰儿,叫爹!”

王审知蹲下身,微笑着向王延翰伸出手。

但王延翰却忽地转过身,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小崽子,你爹是狼啊,你这么怕?”

王审知做出生气的样子,一把将儿子从黄蕙姑怀中拉了过来。

“哇哇哇……”

王延翰顿时大哭起来。

“你吓着孩子了。”

黄蕙姑忙将儿子抱过来,站起身,一边来来回回走动,一边轻轻在儿子背上拍着。

“你呀,太惯着他了。”

王审知站起身,摇摇头。

黄蕙姑皱着眉,瞪了王审知一眼,示意王审知不要说话。

王审知转过头,向白粉壁上那幅绢画望去。

那是他与黄惠姑成婚时,黄讷裕赠给新婚夫妇的礼物。

绢画上的道士姓王名霸,为南北朝萧梁时隐居在福州城外的一个道士,后来道士白日飞升成仙,留下了两首诗,刻在青砖上,埋藏在他修道时常倚靠的一株皂荚树下。

其诗之一为。

树枯不用伐,

坛坏不须结。

未满一千年,

自有系孙列。

其诗之二为。

后来是三王,

潮水**祸殃。

岩逢二乍间,

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

代代封闽疆。

那些深埋在地下的青砖直到王审知率兵攻打福州城时,才被取土筑垒的人们偶然发现。当时身为军师的刘山甫特地请来福州城最有名气的道士“烂柯真人”解读,才明白原来王霸亦是出身琅琊王氏,竟是王审知三兄弟远祖,并且早就在诗中预言。千年之内,必有他的后人来到那株早已枯朽,却从未被人砍伐的皂荚树下,而且他的后人还将做出一番大事业,最终成为福建之主,基业代代相传。

当时刘山甫命人将此事广为宣扬,以告知福建境内百姓。王家成为福建之主,其实是上天注定,非人力可以抗拒。

从中原而来的百姓对王霸之事毫不怀疑,纷纷建“老祖庙”祭祀王霸,称王霸其实是道家开山祖神洪钧老祖转世下凡,有绝大法力,可以庇护远离家乡的中原移民。

但是土著百姓却对王霸不怎么相信,明里不说什么,暗中却百般嘲讽。

王审知对于他的远祖之事从不提起,似乎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偶尔有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总被他岔开话题。

但是当王审知初登威武军节度使大位时,却盼着有人能再度提起王霸之事。这样,他就可以拉近与福建土著大族的距离。王家先祖早早就来到了福建,王家三兄弟其实也可算做福建人的后裔。

恰好在此时,黄讷裕在王审知的婚礼上送来了一幅“老祖图”。

参加婚礼的所有来宾,都看到到了那幅“老祖图”,心里也都明白。

福建最大的土著之族黄家已彻底与王家联盟,不仅与王家结为姻亲,还当众承认王家是福建后裔,承认王家身负天命,理当成为福建之主。

“父亲大人送来这幅画时,还有一句话送给了令公,不知令公可否记得?”

黄蕙姑一边轻拍着怀中的儿子,一边低声问道。

王延翰已在母亲怀中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本府当然记得。”

王审知说着,脸上却有些发热。

黄讷裕的那一句话是。老祖之道,即大唐初年高祖、太宗所遵之道,还请令公勿忘先祖之嘱。

王审知当时就召来刘山甫请教。大唐初年高祖、太宗所遵之道为何?

刘山甫答道。大唐皇家为老子之后,所遵之道自然是老子之道。

老子之道一言以蔽之。清净无为是也。

清净无为,与民休息。此乃大唐初年高祖、太宗所尊之道。

王审知立刻明白。黄讷裕是在委婉地告诉他,新任节度使应当清净无为,与民休息,不必纠缠过去之事,不必多生事端。这样,福建土著与中原移民方可和谐共处,确保福建安宁。

但是王审知登上节度使大位已到四个年头,他遵行了先祖之嘱吗?

他好像没有忘记先祖之嘱。

他没有纠缠过去之事,也没有另生事端。这似乎是在清净无为。

可是他却在大兴土木,修筑城墙,建造海港,使用的劳役一年比一年多,近日已达到极限。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在与民休息。

黄讷裕的话,他只听进了一半。

然而仔细一想,这听进了的一半也要大打折扣。

他的清净无为其实是在为大作为做准备,就似弓手在射出羽箭之前,先须畜满力量一般。

他此刻的情形,黄讷裕肯定是不太满意,但尚可容忍。

只是,一旦他的大作为开始,黄讷裕还能容忍吗?

如果连黄讷裕对他的大作为都不能容忍,那么钟、徐等土著大族又会如何?

当然,如果他的大作为成功,占据了天下最富足的苏州、杭州等地,福建土著之族就不值一提,根本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但他的大作为若失败了呢……

不,不!决不会失败,决不会!

王审知几乎喊出声来,背上全是冷汗。

这是他定下出奇制胜的谋划后,首次想到了失败。

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郑刚夫妇的惨死,信心发生了动摇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小小百姓的偶然死去,怎么可能动摇他大作为的信心?

可是,他又为何如此郁闷,如此不安……

“前些天,我回了一趟娘家。”

黄蕙姑挨近王审知,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

王审知点点头,眼中透出歉意。

他本已答应陪同黄蕙姑去往泉州娘家,顺便探望病中的二哥王审圭,但临行之时,偏又被节度使府中的诸多事务缠住,脱不开身。

“娘家人都向我打听,令公是不是要做什么大事。”

“他们何出此言?”

“官府派来的丁壮砍了好多山中的大树,有人猜令公是要大建官衙,有人猜令公是要多造战船。”

“你怎么回答?”

“我说,官府中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不知道令公砍伐那么多大树是想做什么。”

“下回你见了他们,就说本府确有扩建官衙的谋划。”

王审知说着,只觉眼前一亮,陡然兴奋起来。

他可以召见府中僚属,商议扩建官衙之事,并广造舆论,使福建境内人人皆知。

这样,福建境内发生的种种令人疑惑的情形,都会有合理的解释。

“可是……”

黄蕙姑犹疑着,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回来的时候,父亲大人陪我去往泉州城探望刺史大人,也说到官府派壮丁伐树的事情。刺史大人十分担忧,说令公一向胸有大志,只怕是要做大事情。”

“岳父大人怎么说?”

“父亲大人安慰了刺史大人一番,让刺史大人不必过于担心,说令公熟读诗书,博古通今,自然知道当初大唐高祖、太宗为何会以‘清净无为,与民休息’为立国之本,因此绝不会重蹈炀帝覆辙。”

“岳父大人也太抬举本府了,这熟读诗书,博古通今八个字,无论如何也不该安在本府头上。”

王审知苦笑着摇摇头,心中不觉大跳几下。

他虽然未能熟读诗书,却也虚心向刘山甫等人请教过。为何大唐高祖、太宗会将“清净无为、与民休息”作为立国之策?

刘山甫等人告诉王审知。高祖、太宗亲眼看见隋炀帝大有作为。在天下各处大建离宫,役使丁壮百万;开通千里运河,伐木修造万艘楼船,又役使丁壮百万;三次远征高丽,借口输送军粮,再役使丁壮百万。然而那大有作为的结果,却是天下大乱,摧生出十八路反王,最后炀帝自己也被身边的禁卫军将士杀死。

王审知此刻已明白。黄讷裕其实已看出一些端倪,大致猜出他会做什么,并且对此极为担心,这才不得不借女儿之口,间接劝谏他。当坚守老祖之嘱,千万不可像隋炀帝那样大有作为。

这样的明白如同一桶冰水浇在王审知刚刚兴奋起来的心头上,顿时让王审知打了个冷颤。

福建境外,就没有黄讷裕这样的人吗?

那些人一样会猜到他会做什么,如果他的谋划已被旁人猜透,还能算是出奇制胜吗?

如果不能出奇制胜,那谋划就当立刻停止。

不,不能停止。

他为那谋划耗费了无数心血,做了一切准备,又怎么能停止呢?

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一篑?

何况,唐兴公主正日夜盼着他的谋划尽快实行。

还有,大唐皇帝对他期望至重……

“父亲大人还说,他一向敬重令公,知道令公是个明白人,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行所当行,止所当止。”

黄蕙姑虽是十分小心,但还是加重了语气。

此时她的言语,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有些过问官府事情的意味。

可是她又无法保持沉默。

旁观者清,她其实和父亲一样,大致猜出了王审知想做什么,并且比父亲更加担忧。

毕竟,她的命运今生今世已和王审知连为一体,生则同生,死则共死。

“这个香炉不错,又是延彬送的吧?”

心潮激**的王审知竭力想平静下来,有意转过话头问道。

王审圭回到泉州之后,始终没有好起来,休养多年,也只是勉强能从卧榻上站起来走上几步,与客人说一会话,却无力处置任何公务。因此王审圭虽然名为泉州刺史,但州衙中的一切大小事务,俱由他的长子王延彬处置。

王延彬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看上去却甚是能干,尤其是对泉州城的海上贸易之事十分用心,税赋连年增加,对王审知帮助甚大,令王审知相当满意。

“是啊,延彬说这几年客商越来越多,泉州官府所得甚是宽裕,王家祭祖的宝器,也该换换。”

“祭祖在于心诚,不在于宝器如何奢华。”

“我也是这么说,可延彬他执意要送。我也不能太逆了他一片好意,就挑了这个香炉和三十斤龙脑香。”

“香炉可以留下,龙脑香送二十斤到府库去,好卖了充做官用。”

“待会我就让人把龙脑香送到府库去。嗯,令公……令公气色不好,是不是累着了?”

“本府只是有些心乱……”

王审知陡地停住话头。

此时此刻,他必须毫无痕迹地掩饰住心中的激**,绝不能让黄蕙姑看出什么,并为此担忧。

“令公为何心乱?”

黄蕙姑问着,紧张中又透出难以言说的兴奋。

她一直在盼着,一直在期望,王审知能够对她敞开心扉,让她可以完全进入到王审知的心灵世界中,忧则同忧,乐则同乐。

这样,她和王审知的婚姻才不会被旁人看成一场交易。为了双方家族结盟而不得不进行的交易。

“看见了老祖的宝像,本府想起了一个疯道士,想起了他那些疯言疯语,心中甚是烦乱。”

王审知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他并未完全说谎,此时此刻看着老祖王霸的画像,他的确想到了林道长,的确想起了林道长的言语。

那些言语,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不料此刻竟无比清晰地回**在耳旁。

你应该是那个小孩子啊。只有小孩子,有着赤子之心的孩子,才不会让一重又一重谎言掩盖他最初的真情……

你明白公主就是龙女。

你已经失去了龙女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你害怕面对那赤子之心,因此你一定要找些名目来掩盖那赤子之心,比如忠孝,比如什么大唐臣子,比如什么不忍心。

你为名目迷惑,终将失去你的赤子之心。

忽忘赤子之心,则龙女常在。

……

“那都是什么样的疯言疯语?”

黄蕙姑关切地问道。

“本府平生最钦佩那些乱世中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比如本朝的太宗皇帝,就是这样的大英雄。可那疯道士偏说。有狗屁的大英雄,只有大盗。还说什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历朝历代,所有的大英雄都是大盗。就连本朝的太宗皇帝,也是这样的大盗,而且还是不忠不孝,禽兽不如的大盗。”

“这,这哪里是疯言疯语,分明是大逆不道之言啊。”

“是啊,这若是在太平年月,他只怕早让官府捉去砍了脑袋。幸好这是乱世,才没人理会他。不过他的有些言语,却也能打动本府,比如他说,天下总是一会儿大乱,一会儿盛世,一会儿又大乱,来来回回没个尽头,让天下苍生受尽了折磨。就好像小杜说的那样。后人哀之而……而……”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对,对。夫人才是熟读诗书,博古通今。本府佩服,佩服。”

王审知笑着,对黄蕙姑拱手行礼。

“我抱着孩子呢。你怎么能对孩子行礼?”

黄蕙姑也笑了起来,侧着身子,退后一步。

“本府此刻不知为什么,很想和那疯道士谈谈,只可惜他此刻远在天涯,无法与他相见。”

王审知感慨地说着,心中全是遗憾。

如果此刻能见到林道长,他一定会仔细请教。

什么是赤子之心?何为龙女常在?

“有一个人,令公倒可以与他谈谈。”

黄蕙姑若有所思地说道。

“哪一个人?”

“雪峰义存”

“义存?”

“是啊,令公不是早就想见义存高僧吗?”

“前些日子听父亲大人说,义存高僧又回到了雪峰山。从前父亲大人心里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会去往雪峰山与义存高僧谈论佛理,每一回谈过之后,父亲大人都会说他心里轻快了许多。”

“既然义存高僧已回到福建,本府自当拜访。”

王审知连连点头,他已想起。林道长与义存曾经结伴云游天下,是相知极深的好友,也许义存能像林道长那样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

王审知踏着弯弯曲曲的碎石小径,行走在雪峰寺(今福建古田境内)后院中,身后跟着邹磬和雪峰寺知客神晏。

邹磬脸上犹带倦容,走着走着,不自觉地伸臂打了个哈欠。

从福州城来到雪峰寺,骑上快马一日可至。但王审知担心义存又会去云游,决定拜访之后竟是连夜疾行,暮出福州城,清晨己踏上雪峰山。王审知奔驰一夜之后,依然十分清醒,可是跟随的邹磬等人却明显露出困意。

神晏面带微笑,眼中透出稍许不安。

节度使大人亲来拜访,令他又惊又喜,欲向师父义存通报,偏被王审知阻止。

王审知早已向众人打听过,知道义存的行止言语和林疯子差不多,十分怪异,不可以常理猜度,恐怕神晏通报之后,义存会对他避而不见,令他白来一趟。

“佛祖在哪里?”

突然一声凌厉的大喝从不远处传来。

王审知停下脚步,透过小径旁的花木缝隙向发声处望过去。

不远处有一片平坦的空地,立着一座竹枝搭起的简陋的草棚,在草棚的北端,堆着三尺见方的土台,台上摆放着蒲团、木鱼、木棒等物。

一个年近八旬,身材干瘦的老僧披着件粗布袈裟,坐在土台的蒲团上面。

四个年龄不等,约二十到四十之间的和尚跪坐在土台下,神情恭敬而又茫然。

“那就是师尊,正在给师兄们说法。”

神晏走上前一步,在王审知耳边说道。

他如此高龄,声音却这般洪亮,若非修为高深,焉能如此。

王审知点点头,心中大为钦佩。

“你等秃驴,耳朵都让狗咬去啦,没听见老头子在问话吗?”

义存见眼前的几个弟子不回答,大声怒问道。

“哈哈,俺还从未见到和尚骂和尚是秃驴呢,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邹磬见到眼前的情景,顿时来了精神,只是话说一半又缩了回去。

王审知向他瞪了一眼,示意他不可乱说。

见到师父发怒,几个弟子互相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佛祖在心中。”

“佛祖在西天。”

“佛祖在灵山。”

“佛祖在极乐世界……”

义存陡地一声大喝,打断众弟子的话头。

“弟子愚钝,还请师父指教。”

众弟子俯伏在地,恳切地乞求道。

“起来,起来,都起来。”

义存似是十分不耐烦,一边摆手说着,一边站起身。

众弟子也忙站起身,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师父。

“你们看老头子作什么?老头子不过是一具又老又硬的臭皮囊,有什么看头?你们往这儿,这儿看啊。”

义存一边说着,一边往左转转,往右转转,最后忽然抬手指向院墙外的一片山坡。

众弟子也跟着义存左转转,右转转,最后向那山坡看去。

山坡上有一头肥大的黑母猪,正在野草丛里乱拱,身后跟着六七只小猪崽,吱吱哇哇乱叫。

“看见了佛祖吗?”

义存大声问道。

众弟子面面相觑,然后都摇了摇头。

“蠢驴,蠢驴,真是一群怎么都不开窍的蠢驴啊!也不知道长着一双眼睛是用来看的,还是用来吃的,明明佛祖就在眼前,却偏偏看不见。”

义存指着山坡上的黑母猪,气呼呼地说着。

“师父,那,那分明是一头母猪啊。”

一个年龄较大的弟子壮着胆回答道。

“那母猪便是佛祖。”

义存说话声里,连连摇头,看着众弟子,眼中露出悲悯之意,仿佛在说。

你们连佛祖是母猪都不知道,实在是可怜,可怜啊。

众弟子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困惑至极,最后一齐跪倒下来。

“弟子……弟子们实在不明师父绝妙禅法,难以了悟解脱之道,还请师父慈悲为怀,授以真经。”

年龄较大的弟子急切中双眼含泪,磕头说道。

“唉!让老头子说什么好呢?早告诉了你们,俺雪峰寺是禅宗一脉,自达摩老祖以来,佛法便是以心传心,哪来的什么真经?在老头子眼中,那唐三藏从万里天竺搬回的经书全是狗屁,什么佛祖法言菩萨妙语也都是癞蛤蟆瞎叫唤。怪只怪老头子这臭皮囊中偏偏藏了颗老婆婆心,不忍心看着你们像群无头的苍蝇嗡嗡胡乱撞墙,这才不得不多说两句,可这样已是让老头子看上去成了骗子。悟字是什么意思,是心从吾也。那解脱之道,是你们自己的事,要依仗你们自己去用心领悟,可你们却偏偏要在别人道场里翻跟头,吃别人的鼻涕唾沫,恶不恶心,羞不羞啊。睁开你们的眼,敞开你们的心,就会看见满世界都是解脱法门,就能知道饮食男女、耕田劈柴、猪马牛羊尽是法言妙语。可惜呀,天下竟有你们这样的蠢驴,站在河边竟能渴死,守着饭箩竟能饿死。罢,罢,罢!都滚了吧,滚回去老老实实面壁细思。你们要的是无念无欲,解脱生死?还是名缰利锁,贪嗔痴怨?啊,都让你们滚了,为何还不滚?快滚,滚,滚!”

众弟子唉哟声中,抱头逃出草棚。

义存竟不肯停手,持棒在后面追打。

“哈哈哈哈,打得好!”

邹磬看得忘乎所以,高声喝起彩来。

义存停下手,转身向王审知等人望过来。

众弟子趁机加快脚步,远远逃开。

神晏见此情形,忙引着王审知、邹磬来到义存面前。

“在下王审知,拜见上师。”

王审知弯下腰,拱手对义存深施一礼。

义存对王审知的行礼视而不见,只看着邹磬,满脸微笑。

“大和尚,你都这般年岁了,手倒不慢……唉哟!”

邹磬本想赞颂义存一番,却不料话说半句,义存竟突然伸手一棒打来,侥是他久经战斗,极善厮杀,竟也没有躲过,脑门上重重挨了一记,眼前金星飞迸。

“哈哈哈哈,打得好!”

义存模仿刚才邹磬的喝彩声,手舞足蹈,像个刚刚在打架中占了便宜的顽童一般。

“大和尚,你……”

邹磬神情尴尬,向王审知望去。

王审知苦笑一下,摇摇头,然后眨了眨眼,向邹磬示意。千万别和大和尚认真计较。

义存瞪了神晏一眼,似是对神晏未经通报就将客人引来很不满意。

“上师,实是在下求教心切,故强行进入宝刹。冒味之处,还请见谅。”

王审知又是弯下腰,深施一礼。

义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两眼朝天,对众人理也不理,背着手,走回到草棚里,放下木棒,盘腿在土台上坐下,闭上双目。

“大人……”

神晏看看草棚中的义存,又看看眼前的王审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且和神晏师父呆在这儿,没有本府言语,万万不可莽撞行事。”

王审知对邹磬叮嘱一番后,放轻脚步,慢慢走入草棚,十分恭敬地站立在土台下。

禅院中一时异常寂静,时有几声鸟啼传来,格外清脆悦耳。

“上师,在下心中有诸多烦恼,无从解脱,不知可否从佛法中化解?”

王审知似小学生在学堂中面对座师那样,毕恭毕敬地问道。

“何为佛法?”

义存忽然睁开眼睛,反问道。

“在下实不知佛法为何。只是母亲大人在世之时,十分信奉佛法,日夜焚香礼拜,求菩萨保佑王家。如今在下侥幸得以安身立命,或许正是母亲虔诚之心感动菩萨所至。然而此时在下如行路之时忽遇漫天迷雾,不辩东西南北,停下不得,前行又恐落入深渊,心中有百般烦忧,万般苦恼。”

王审知回答道,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义存既已开口,自然会与他长谈下去。

“佛法就是大人啊。”

义存不开口便罢,一开口说出的话就让王审知大感意外。

“寻常之人若问老头子佛法,老头子必定乱棒打出,而对大人,老头子却绝不会如此,大人可知其中缘故?”

“在下不知。”

“五胡乱华之时,高僧道安有一妙语。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今日大人为节度使,亦是国主矣。老头子若对大人不恭,休说是法事难立,只怕这座小小的雪峰寺,也未必能保住。”

“在下一向敬畏菩萨……”

“大人就算不敬,老头子又能如何?”

“这……”

“所谓佛法,依大人而立,大人不是佛法,又是什么?”

“上师是说,在下因节度使之位得来的佛法,其实并非真是佛法,只是……只是……”

“只是如同客人在青楼买来妓女的欢爱罢了。”

“上师……”

王审知面色红涨,眼中全是怒意。

尽管他心中早有准备,却不料义存的怪异仍是大大出乎意料,几乎让他无法忍受。

“何止是佛法,还有道术、儒术,凡为帝王国主所用者,莫不如此。”

义存坦然说道,仿佛没有看见王审知的怒意。

“在下……在下明白了。若所求佛法非真,又哪里能得到解脱呢。”

王审知竭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缓缓说道。

“大人比老头子那几个蠢驴弟子要强多了,还能知道佛法非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所谓佛法,所谓经书,所谓三世佛,所谓观世音菩萨等等,实为虚幻之相,只不过无此虚幻之相,难得世人亲近佛门。然欲求解脱者,则万万不可执着于虚幻之相,须明识真性,看破自我本来面目,豁然顿悟,立地成佛,如此则自然解脱矣。”

“立地成佛?在下也能成佛?”

“世间万物,皆有佛性,皆能成佛。”

“原来如此。难怪上师竟会说母猪便是佛祖。”

“佛祖在万物之中,万物在佛祖之中。”

“只是如何才能看破本来面目呢?”

“一切烦忧,一切苦恼,皆自妄想中来,妄想又为知见所生,故知见最能障蔽本来面目。欲看破本来面目,非灭此知见障不可。”

“所谓知见,就是林道长所说的名目吗?”

王审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林道长的面容,不自觉地问道。

“是固始临泉观的林道长吗?”

义存问道,眼中掠过一丝旁人极难察觉的激动之情。

“正是。”

王审知答道,心中稍有憾意。

他本来不想在初次与义存相见时,就提及林道长,以免义存会因此对他格外客气,言语拘束。

“说说林道长都告诉了你什么?”

义存若有所思地问道。

王审知犹豫了一下,还是仔细地将他如何遇到林道长,如何与林道长言语冲突等等经过讲述了一遍。

这样的讲述,令王审知不得不再次陷入他不愿面对的痛苦之中,虽然他勉强保持住了神情上的平静,但内心的波涛仍是无法抑止地激动起来。

母亲常说,好人一定会被观世音菩萨救出苦海,送往西天极乐世界。

龙女一定在那个世界等着,等着人世间的王审知到来……

听罢王审知的讲述,义存默默无语,半晌不发一言。

王审知亦是默然无语。

忽有钟声响起,一下又一下,那么清亮,那么浑厚,那么悠长,直撞入人的心底。

“唉!老头子骗了林道长啊。”

义存陡地发出一声叹息。

“上师如何骗了林道长?”

王审知问道,竭力让他的心思随着那钟声**回现在的世界中。

“老头子不该对林道长说起千佛洞中秘藏佛经之事。在老头子眼中,佛经都是狗屁,岂肯去抄写?因此老头子借口寺中之事缠身,故意不与他作伴西行。原想着他也到了老头子这般年纪,不会一人独行,不料他还是去了。”

“林道长有此诚心,上天必会保佑他。”

“老头子当摆一场法事,求观世音菩萨保他平安。”

“上师说过,观世音菩萨乃虚幻之相。”

“即心是佛,见性是菩萨。由心见性,是为真性,明识真性,则处处是佛,处处是菩萨,又何来虚幻?”

“上师是说,庙堂所立的菩萨,绢上所画的菩萨,乃虚幻之相,而心中的菩萨,已与自身融为一体,因此并非虚幻?”

王审知经过一番激**之后,悟性突然大增,一下子想明白了从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大人所言,近乎顿悟矣。”

义存立刻兴奋起来,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

“在下好像明白了,无论是知见、还是妄想,或是虚幻之相,其实都是林道长所说的名目。”

王审知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空旷起来,就像辽阔的大海一样空旷,就像无边的蓝天一样空旷。

“佛道之名不同,求解脱之法门不同,然证道之心同矣。道为人世间一切事物之根本。林道长说证道之途为真情,老头子说证道之途为真性。二者为一,一者为二,殊途同归矣。”

“勿忘赤子之心,则龙女常在。这赤子之心,应该是真情,或是真性。可是龙女,龙女……”

“龙女就是佛祖,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

“不,龙女不是……”

“就是。”

“不是”

“是”

“不”

“你……”

义存直愣愣地盯着王审知,似是欲说什么,又无法说出。

“在下……”

王审知亦是怔怔看着义存,人在此地,灵魂却不知飘**要何处。

义存突然抓起身边的木棒,挥起来,狠狠向王审知头上打去。

“此心如何!”

挥出木棒的同时,义存发出一声暴雷般的大喝。

砰!

木棒重重敲在王审知的脑门上。

王审知大叫一声,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连晃了两晃,几乎栽倒,但立刻又稳稳站住。

草棚外的邹磬见此情景,欲向王审知奔过去,忽又停了下来。他想起了王审知的叮嘱。万万不可莽撞行事。

“什么?”

义存似是没有听清王审知的大叫,晃了晃手中的木棒,喝问道。

“痛。”

“何处痛?”

“心痛。”

“是心痛?”

“是……是心痛。”

王审知微带哽咽地说道。

“悟极刹那间,不悟尘沙劫。大人即心见性,当为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当普渡众生矣。”

义存缓缓放下木棒,双手合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谢上师。”

王审知双手合什,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他再也不需要强压下心中的情感。

他再也不需要在人前做出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的威严仪态。

他已顿悟。

赤子之心就是痛。

痛就是他的本面目。

就因为那痛,彻心彻骨之痛,他才会见到龙女。

可是,他却害怕感受到那赤子之心,害怕看见那本来面目。

是知见让他害怕,是知见如一堵高墙圈禁了赤子之心,让他永远也不可能看到本来面目。

知见那么炫目,放射出忠的光芒,孝的光芒,功业的光芒,盛世的光芒……

那光芒让他看不见血腥如海,看不见尸骨如山。

知见只让他看见了妄想,看见了妄想中的那个大英雄。

他明明看见的是龙女,但妄想却告诉他。那是唐兴公主,只是唐兴公主。

即心是佛,赤子之心让他看见龙女,就是看见了佛。

见性是菩萨。

赤子之心让他看见千万龙女,就是看见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唐兴公主只是名目,只是虚幻,只是妄想。

打破名目、虚幻、妄想编织成的高墙,他就会看见,唐兴公主其实是那千万龙女中的一个。

龙女是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原来佛就在他心中,菩萨就在他心中。

只是他从来没有看见……

青山横北郭,

白水绕东城。

唐兴公主手扶女墙,站在高高的福州城头上举目远望。

远处一道新开挖的护城河已注满了水,在日光下闪烁着白光。

只是河畔的夹城城墙还未筑起,许多地方甚至还没有打好台基,一些从山间运来的方整青石东一堆、西一堆地码在河畔。

往日喧闹的人声忽然消失,护城河畔和未完工的城墙上见不到一个人影。

唯有一双双紫燕在河畔和城墙之间嘻戏追逐。

春天来了,春耕的时节到来了。

福建观察使、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依照往年惯例,格外开恩,允许服劳役的众丁壮回到家乡。

所有福建境内的人都知道这个大好消息。

全天下只有三个人知道。今年和往年绝然不同。

今年丁壮们一定不会回到家乡。

今年丁壮们都是战士,是复兴大唐,忠君报国的战士。

他们将在主帅王审知的率领下,趁着夜色登上战船,凭借着强劲的南风奔袭千里之外的杭州城,出奇制胜,一战震惊天下。

那时的王审知,已不仅仅是王审知,而是从此彪柄青史,将被世人传诵千古的一代名将。

而唐兴公主李平阳亦将名传万代,成为平阳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

何处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皇上啊皇上,你绝望了一千次,一万次,终于有不再绝望的时候。

你辛辛苦苦寻找的大英雄,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忽有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响起,打断了唐兴公主激**的思绪。

唐兴公主转过头,见较为宽敞的城墙拐角处,铺了几张草席,王念领着十几个少男少女,手抚琵琶、玉筝、笛、箫等乐器,正坐在那草席上演奏。

孟威盘腿坐在王念身旁,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咧嘴傻笑。

离王念等人稍远处,还有一张细竹席。

呼延腊腊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轻摆衣袖,缓缓起舞。

唐兴公主看着三十步外的呼延腊腊,嘴角透出笑意。

每当天气晴朗之时,唐兴公主就会来到城墙上。

呼延腊腊从不肯离开唐兴公主,公主来到哪里,她自然也会跟到哪里。

王念也只好来到城墙上。他对呼延腊腊熟悉的唐宫音乐入了迷,亲自挑选了一些喜好音乐的少男少女,求呼延腊腊指点教导。

在公主的允许下,呼延腊腊每次来到城墙上,就会教给那些少年男女一套唐宫乐舞。

近年来,孟威一直跟随在王念左右,已成习惯。

他的记忆丝毫没有恢复,神智也十分模糊。

但他已渐渐明白。呼延腊腊并不是他苦苦寻找的郑好娘。

只不过他仍然会呆呆地望着呼延腊腊,见到呼延腊腊歌舞时就会咧开嘴傻笑。

今日呼延腊腊会唱什么曲子呢?

心情大好的唐兴公主移动脚步,离呼延腊腊更近了一些。

呼延腊腊舞步稍稍加快,随着乐声唱道。

叵耐灵鹊多谩语,

送喜何曾有凭据?

几度飞来活捉取,

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

谁知锁我在金笼里。

欲他征夫早归来,

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唐兴公主听着,忽地皱起眉头,心中十分别扭。

呼延腊腊唱的曲子名为“鹊踏枝”,虽然不是文士所作的雅词,一向流传在民间,但文字还不算太俗,唐兴公主也曾在宫中听呼延腊腊唱过。

那时候唐兴公主听着,只觉得新奇,并无别的感受。

数万征夫即将扬帆出海,慷慨奔赴沙场。

但那灵鹊偏偏跑去对那些怨妇送喜。征夫就要回来。

还未出征就听到这样的曲子,实为不祥之兆……

呸,呸!

哪里有不祥?

只有大胜,大胜,大胜!

唐兴公主心中连跳几下,连忙转过身,背对着呼延腊腊。

她并不能因此怪罪呼延腊腊。除了她,除了王审知和王延嗣,并没有人知道无数丁壮即将成为征夫。

唐兴公主只能远远离开呼延腊腊,直到她再也听不见那歌声。

然而只走出百余步,唐兴公主就停了下来,眉角眼梢全是笑意。

她看见了王审知和王延嗣。

那是出征大军的主帅和先锋将啊。

他们一定是亲自来邀请唐兴公主登上战船,好让唐兴公主亲眼见证那场注定将以出奇制胜名垂青史的辉煌战例。

忽然,唐兴公主的笑意凝固在眉角眼梢。

王审知、王延嗣二人竟然没有披上甲衣。

此刻王审知仅仅穿了一件紫色官袍,王延嗣只穿了一件红色官袍。

不对,不对!

哪有临战之时,主帅和先锋大将竟未穿上甲衣?

而且,而且二人的神情又为何如此沉重?

难道……

唐兴公主刹那间脸色苍白,双腿软软地如同踩在丝绵堆中,几乎无法站稳。

“叩见公主。”

王审知说着,与王延嗣一同伏下身,行以大礼。

“罢了,罢了。”

唐兴公主轻挥衣袖,低声说道,心中发慌。

她近日与王审知、王延嗣经常见面,礼仪之事大大简化,似这般严格施以正式礼仪,已不多见。

“谢公主。”

王审知和王延嗣站起身来,互相看了一眼。

“末将先告退。”

王延嗣突然向唐兴公主、王审知拱了拱手,然后立刻转身,逃一般向远处疾步走去。

急切之间,王延嗣已是犯下大不敬之罪。

在公主和节度使面前,他只能以小碎步倒行,直至三十步后方可转身。

但无论是唐兴公主,还是王审知,绝没注意到王延嗣的不敬。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王延嗣眼中,他们都已看到。

在转身的一刹那间,王延嗣的眼中全是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此时此刻王延嗣会突然间如此伤悲?

巨大的恐惧突然扼住了唐兴公主的咽喉,让她无法发声,让她只能以眼睛向王审知发问。

“延嗣费尽心血,寄托了无限希望的谋划,已不能实行。”

王审知面对着唐兴公主的眼睛,缓缓说道。

那不仅仅是眼睛,那还是心底世界的无形之门。

穿越无形之门的王审知看到的是阴惨惨、黑沉沉的苦海,无穷无尽的苦海上有无穷无尽的浊流恶浪,无穷无尽的猛兽恶魔,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一座孤零零的礁石上,向王审知伸出一双柔弱纤细的苍白小手。

可是王审知偏偏不肯伸出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双眼睛,那双有着无限恐惧、无限伤悲、无限疼痛的眼睛在问。

“本府已下令。所有丁壮都须速回家中,切不可误了农时。今年田赋全免,所有丁壮三年内不再服劳役。”

王审知依然是毫不回避地直面那双眼睛,依然是缓缓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依旧是那双眼睛,那双有着无限恐惧、无限伤悲、无限疼痛的眼睛在问。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那些丁壮并不是一具具枯骨。那些丁壮,那些丁壮的老母、弱妻、娇儿,与本府一样,与公主一样,心都是肉长的,都会恐惧,都会伤悲、都会疼痛。本府不愿看到公主恐惧、伤悲、疼痛。可是本府难道就可以因此看到千千万万个丁壮的老母、弱妻、娇儿的恐惧、伤悲、疼痛吗?”

王审知不仅在直面那双眼睛,还在反问那双眼睛。

他不仅穿越了那双眼睛中的无形之门,还穿越了那阴惨惨、黑沉沉的苦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岸上是龙女。

佛一样的龙女。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样的龙女。

千千万万个丁壮的老母、弱妻、娇儿已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从恐惧、伤悲、疼痛的苦海送到岸上。

勿忘赤子之心,则龙女常在。

龙女从此再也不会离开他,从此将会给他无尽的力量,无限的勇气,让他能够坦然面对唐兴公主的那双眼睛,让他能够坦然面对一切。

“你……你忘了,忘了你是大唐臣子!忘了忠,忘了孝……”

唐兴公主终于可以呼喊出来,嘶心裂肺地呼喊出来。

王审知的坦然是晴天霹雳,是万丈深渊。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王审知。

她已经看到了希望,那是王审知亲手向她递过来的希望。

但是当她伸出手时,王审知却以晴天霹雳般的背叛斩向她的双手,让她瞬间从万里云霞般的天堂跌落到万丈深渊般的地狱。

上天为何对她如此残酷?

上天为何对大唐如此残酷?

“我只是想起来了,我也曾是一个老母的儿子,我也曾是一个弱妻的丈夫。我和所有来自中原的乡亲一样,只为了能让老母活下去,让弱妻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这才千辛万苦从地狱般的中原逃到这天涯海角来。感谢上苍,能给这一个地方让我们停下来,让我们可以用双手来建造失去的家园,失去的希望。一个让老母、弱妻和娇儿平平安安的希望。可是做了节度使后,我却突然迷失了本来面目,以为我自己只是大唐臣子,心中只有忠孝,也只应该有忠孝。我几乎亲手斩断了千千万万乡亲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他仿佛看到了长兄王潮的双眼。

他仿佛看到了亡妻任内明的双眼。

那都是满含期望的双眼。

而他只差一步,就背叛了那期望,那如山一般沉重的期望。

“何处……何处……有英雄,迎……迎归……迎归大内中。”

唐兴公主哽咽着,断断续续背诵着大唐皇帝亲手书写的那首“菩萨蛮”词句。

“臣愧对皇上,愧对公主。臣不是那样的大英雄,世上也不会有那样的大英雄。臣如果依照大英雄的那条路走下去,只能成为朱全忠、李克用那样的窃国大盗。这是上天困惑凡俗世人的轮回之道,皇上无法摆脱,公主无法摆脱,臣也无法摆脱。臣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

王审知的言语听上去十分平静,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模糊成大唐皇帝,流泪的大唐皇帝。

上天为何如此荒谬,竟让一个对天下苍生满怀忧伤的皇帝生在了如此混乱的黑暗年代?

“我竟然如此可笑,竟然相信这个世上有大英雄,竟然相信有不一样的节度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竟然不知道,什么韦方永,什么朱全忠,什么李承嗣,什么王审知,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兴公主陡然狂笑起来,连退几步,向后一跃,竟是跃上了那窄窄的女墙。

“公主!你千万不可……”

王审知大惊,呼喊着向前扑去,但只扑出一步,就陡然停下。

女墙只是掩护城头上弓箭手的低矮短墙,宽不过尺余,唐兴公主只须稍稍向后移动一下脚步,立刻就会从三丈高的城头上跌落下去。

“不可,不可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节度使,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做任何事情?告诉你,只要是我决定的事情,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没有任何人!”

唐兴公主冷冷注视着王审知,缓缓抬起左脚,向后移动。

“公主不可!”

忽地一声大叫响起。

这声音如此熟悉?

唐兴公主不自觉地将抬起的左腿放下,向发声处望过去。

护卫军牙将林延皓领着韩偓、赵秋娘和一个身穿绿锦衣裙的年轻女子匆匆奔过来。

“别过来!”

唐兴公主见韩偓等人奔近,立刻大喝道。

“公主,下官从长安城来,有……”

“皇上如何?”

唐兴公主打断韩偓的话头问道。

“皇上还是皇上,只是朝中的当权者,已由太监换成了崔胤。”

韩偓借着回答又走了两步,才停下来。

“既是崔胤当权,朱全忠只怕……”

唐兴公主连连摇头,眼中透出绝望之意。

韩偓的突然出现,并没有给她带来留恋这个世界的任何理由。

而朱全忠进入关中之时,就是大唐灭亡之日。

如果大唐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唐兴公主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公主,皇上有旨意。”

韩偓急切地说着,又悄悄上前一步。

为了避开崔胤的耳目,韩偓带领赵秋娘、绿蕊走小路绕道巴蜀,然后乘船经过荆楚之地,至洪州下船,越武夷山进入福建境内,虽说一路上辛苦至极,但韩偓心中似乎有所预感,来到福州城后,立刻便请求见到王审知和唐兴公主。

接待韩偓的刘山甫只得让林延皓引路,将韩偓等人领上福州城头……

“什么旨意?”

唐兴公主面无表情地问道。

“皇上对公主十分担忧,让公主顺应天命,千万别再执着。”

韩偓缓缓说着,额上沁出汗珠。

他此刻离公主只有十余步,不敢再冒险上前。

“顺应天命?天若有命,早就死了,还会有天吗?千万别再执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执着?”

唐兴公主嘴角透出冷笑,再次抬起左腿。

“皇上有密旨,请唐兴公主接旨!”

身穿绿锦衣裙的绿蕊突然大声说着,并疾步走到韩偓身旁。

“密旨?”

唐兴公主困惑地望着绿蕊。

她与绿蕊见过几次面,却没和绿蕊说上几句话。面对一个受到皇帝冷遇的偏宫妃嫔,唐兴公主也提不起谈话的兴头。

“退后,都退后!”

绿蕊神情肃然,望了望众人,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

“退后。”

王审知低声命令道,并立刻后退。

她如何有密旨?

韩偓心中虽是困惑至极,还是随着众人迅速后退,直退到三十步外。

“皇上密旨。绿蕊身怀皇室骨血,唐兴公主当全力护卫,切勿辜负朕心。”

绿蕊踏上前几步,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暮色苍茫。

落花憔悴。

钟声黯然。

鼓山华严寺的一处偏院中,一个老僧弯腰驼背,正缓缓清扫满院的落花。

王审知和韩偓从院外走进,从老僧身旁走过。

老僧忽然抬起头,看着王审知和韩偓的背影,嘴角透出一丝冷笑。

他的右半边脸似乎曾经遭遇重击,完全变形,连带左脸也有些扭曲,令人无法想象他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子。

王审知,你以为徐元昊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吗?

王审知,你以为从此以后,就坐稳了福建观察使、威武军节度使的宝座吗?

是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徐元昊。

可是这个世界上却多了一个僧浩源,有着徐元昊灵魂的僧浩源。

王审知,你等着吧,好好等着吧。

王审知和韩偓走到偏院西侧的一处净室前,停下脚步,惊讶地向台阶下望去。

“你们还没走?”

王审知低声问道。

前天孟威忽然找到王审知,说他决定陪伴呼延腊腊回到西凉故乡,请王审知恩准。王审知在呼延腊腊亲口证实下,同意了孟威的请求。

“奴婢只是想……想见公主一面。向她道别。”

她依然对众人深深掩藏着心中的秘密,只有孟威例外。

呼延腊腊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孟威极有好感,甚至像信任兄长一样信任孟威,并悄悄告诉孟威。她已经从长安城来的赵秋娘那儿打听到了心净的消息。原来在三年前,心净已去了敦煌千佛洞。呼延腊腊决定以思念故乡为由,向公主辞行,去往敦煌千佛洞寻找心净。

孟威听了之后说。敦煌远在天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独自前往,就让孟大哥来陪伴你吧。

“公主并非不愿见你,只是心情不好。”

韩偓安慰地对呼延腊腊说道。

“如果只有奴婢在公主身旁,奴婢绝不会走。如今宫里边来了人,奴婢才敢……才敢离开。奴婢只是……只是太想念……想念家乡。”

“你放心走吧。下官会将你的一番心意告诉公主。”

“韩大人一定要告诉公主。奴婢记着公主的好,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再来报答。”

“下官会记住你的话。”

“谢韩大人。”

呼延腊腊这才与孟威站起身来,向王审知和韩偓深施一礼,倒行着退出偏院。

“多谢吾兄。不然,纵借来东海之水,也难洗脱小弟之罪。”

王审知拱手向韩偓行了一礼,望向净室的纱窗。

暮色浓重,净室中已燃起烛光,纱窗上清晰地透出唐兴公主、绿蕊和赵秋娘的身影。

“信通贤弟应该感谢的人是绿蕊姑娘。”

韩偓回了一礼,心中有些愧意。

王审知依然似过去那样敬重他,然而他却对王审知有所保留。只告诉王审知绿蕊来自皇宫中,却不肯透露绿蕊在宫中的真实身份。

“是吾兄带来了绿蕊姑娘。”

王审知低声说着,嘴角微带笑意。

“玉兔已是东升,想来这闽江月下的风景,也是别有情致吧。”

韩偓有意转过话头,心中全是钦佩。

在他陪同王审知来到这净室之前,王审知已不知吃了几次闭门羹。

然而王审知既无一丝不悦之意,也无半分失望之叹。

王审知从不对他主动谈论长安城的事情,更不会问他绿蕊带来了什么密旨。

韩偓本以为,成为节度使之后的王审知一定会发生变化,变化成一个他难以理解的陌生人。

然而王审知还是从前的那个王审知,那个可以在任何时候对他敞开心灵的王审知。

“好啊,且去看看月下风景吧。”

一轮圆月从东山上探出,倒映在清碧的闽江上。

水中月似在天上。

天上月似在水中。

忽然有箜篌声遥遥传来,似是王审知和韩偓十分熟悉的那曲“菩萨蛮”,但又有所变化,如同天上月一般皎洁,如同水中月一样晶莹。

不知不觉间,箜篌声已融入山色水光之中,了无痕迹地出现,又了无痕迹地消失。

早已忘记的两行诗句突然从韩偓的心底浮出。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