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今夕何夕?

韩偓坐在华灯如昼的庭院水亭中,一时恍然如梦。

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

池塘对面的画阁正迎着水亭,窗口垂下如满天繁星一样晶莹闪烁的珠帘,在烛光的映衬下,可以隐约看见珠帘后的窈窕人影。

水亭中摆着三张铺锦细竹席,席上立着嵌有碧玉的乌漆雕花案几,案几上摆满酒具佳肴。韩偓坐在右边的席上。中间的席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身穿锦袍的少年,看上去满脸稚气,不过十五六岁。庭院主人李承嗣坐在右边的席上,头戴轻纱帽,身穿素袍,神情悠闲。此时若有陌生人看见,一定以为李承嗣是位文雅书生,绝不会想到他是以武勇名闻天下的十三太保。

三位美貌侍女微微弯着腰,站在韩偓、李承嗣和那位少年身后。

水亭外的台阶下,立有一架铜鼓,一个身材较高的侍女手执木槌,站在铜鼓后面。

“大郎君,请您先猜。”

李承嗣捧起琉璃酒杯,以十分恭敬的语气对那少年说道。

郎君是部属对节度使之子的尊称。那少年名为杨渥,乃淮南节度使杨行密长子。李承嗣此刻身为淮南行军副使兼马军都指挥使,自当对杨渥以大郎君相称。

“韩大人,在下猜的是秋叶。”

杨渥端起面前的酒杯,先对韩偓低声说了一句,紧接着举杯一饮而尽。

“末将猜的是夏雨。”

李承嗣微笑着,亦是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向韩偓看去。

韩偓并未举起面前的酒杯,只是抬起衣袖,向亭外挥了一下。

咚。咚咚咚。咚。

亭外台阶下的侍女挥动木槌,在铜鼓上连敲了五下,一下缓,三下急,又一下缓。

鼓声刚刚落下,水亭对面画阁窗前的珠帘就卷了上去。

一个身穿赭色长裙的少女出现在珠帘后面。

“哈哈哈哈!是秋叶,是秋叶。”

杨渥开心地大笑起来。

“唉,怎么又是末将输了呢。”

李承嗣叹了一声,看上去十分懊丧。

杨行密一个乡间盗贼出身,能在乱世中打下如此一片基业,实非寻常草莽英雄可比。然而他的儿子看上去偏又如此平庸,被李承嗣玩弄于掌上却不自知。

韩偓看着眼前的情形,心中感慨不已。

李承嗣此刻与杨渥正在玩一个游戏,名为卷珠帘,三十年前在广陵城的青楼间就已十分流行。

青楼女子以衣上的色彩和花样不同扮作四季仙子或十二月花神,颠倒次序立在卷帘后面,让客人打赌。猜那珠帘卷起之后,是何人现身。

杨渥近日特别喜欢来到李承嗣府中,与李承嗣玩卷珠帘的游戏。

因为他的运气实在太好,几乎每一次都是他赢。

其实杨渥只须稍微聪明一些,就能听出,那发出“卷珠帘”号令的鼓声每一次的节奏都有变化,分明是在向画阁暗传消息,故意让杨渥赢得游戏。

如果杨渥能听出,就会心生警惕。

李承嗣如此刻意讨好他,必有所求。

而一个统兵大将对节度使的儿子有所求,绝不是一件寻常的小事,他必须立刻向父亲禀告。

但杨渥见到父亲后,只是说。

他遵从父命,前往李承嗣府中学习,武向李承嗣学习骑马射箭,文向韩偓学习诗词文章。二位老师侍他都很好,都十分用心教他。而他也十分用心学习,骑马跑了十圈,射箭射了百支,诗词背了十篇,文章写了一千个字。

父亲听了很高兴。

赏儿子名马黄金。

赏李承嗣、韩偓美女黄金。

“指挥使大人这回输了,又能拿出什么彩头?”

杨渥兴致勃勃地问道。

“末将府中所有,任由大郎君挑选。”

李承嗣慷慨地回答道。

“在下想见见公主。”

“这……”

“不行吗?”

“公主旧疾未愈,实不能见客。”

“在下早已从郎中那儿打听过。公主的确是旧疾未愈,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见见客人并无大碍。”

杨渥说着,很想看看韩偓,又强行忍住。

此刻他的言语,全是韩偓所教,但韩偓已警告过他。绝不能让李承嗣发现他与韩偓私下里有交往。

“公主久病未愈,脾气不是太好,大郎君就这样过去,只怕不行。还是让末将先过去问问公主,看她能不能与大郎君相见。”

李承嗣拱手说着,借着衣袖的掩护,向韩偓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在他走后,韩偓应当帮他劝大郎君安分一些,别让主人为难。

韩偓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已明白李承嗣眼中的意思。

“多谢指挥使大人。”

杨渥亦是向李承嗣拱了拱手,似乎突然间记起他是一位客人,应该对主人十分尊重。

李承嗣站起身,走出水亭。

“你,你,你,你,快过去,把春花、夏雨、秋叶、冬雪四位仙子全都请来。”

看见李承嗣已消失在池塘岸边的花树后面,杨渥立刻指着众侍女说道。

众侍女大感意外,但又不敢违抗大郎君的旨意,互相看了一眼后,只得绕过池塘,向对面的画阁走去。

“韩大人,你一定要让在下与公主相见啊。”

杨渥挨近韩偓,低声说道。

“下官已想到一个主意,可以让大郎君与公主相见。”

韩偓低沉地说着,耳旁不觉响起林道长的声音。

请韩大人牢记,公主身体若有不适,须加当归调养。

此时此刻,他已必须痛下决断,让唐兴公主“当归”,迅速离开广陵城。

当初他和唐兴公主与王审知分别,万万没料到他们会来到广陵城,并且一来就是三年。

他不太清楚朝廷的情形,但知道朝廷改了年号,此时已是光化三年(公元900年)春三月。

与王审知分别的那个深秋,正是杨行密的淮南军和朱全忠的宣武军暴发大战之时,淮南军先是获得大胜,斩杀宣武军统兵主将庞师古,但接下来却是毫无进展。宣武军兵势雄厚,大败之后仍是与淮南军恶斗不已,并且还有余力进攻河东军。

中原恶战彻底堵截了韩偓和唐兴公主去往太原的道路,韩偓和唐兴公主被迫听从李承嗣的劝说,暂且去往远离战场的淮南腹地广陵城,待中原战事稍为平稳之后,再与北返的李承嗣一同去往太原城。

但是李承嗣的北返之期,竟是迟迟未至。

面对唐兴公主和韩偓的焦虑不安,李承嗣先是百般安慰,然后又以万般无奈的语气说道。或许明日战事就可停止,到那时他将立刻护送公主北返。

只是明日之后,仍是明日。

终于有一天,唐兴公主和韩偓明白过来。

李承嗣护送公主去往太原城的承诺,永远也不会兑现。

义子已背叛义父。

李承嗣竟拒绝与当初一同南下的河东军代北铁骑北返,摇身一变,从河东节度使最信任的十三太保成为淮南节度使最看重的心腹大将。被拜为淮南行军副使兼淮南马都指挥使。

只是唐兴公主和韩偓的明白已是太迟。

作为李承嗣改换门庭的前提条件,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已在其心腹部属面前承认。

李承嗣其实不是河东节度使的义子,而是大唐皇帝在乾宁二年秘密认下的皇侄。据说当年僖宗皇帝曾经赐给李克用一名近侍宫女,却不知那宫女已怀有身孕。因此那宫女来到李克用身边不足七月,便生下一子。李克用对此极为愤怒,令人将那宫女杀死,只留下李承嗣作为家奴养大。不料李承嗣后来竟勇悍无敌,深得李克用欢心,便认为义子,名列十三太保。

当年知道李承嗣身世的人,俱被李克用杀死,只有一个马奴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那马奴成为李承嗣的亲随,并在乾宁二年随同李承嗣入宫朝拜大唐皇帝,这才让李承嗣明白了一切。

因此李承嗣绝不是背叛义父的忘恩之人。

他只是不能与杀母仇人父子相称。

大唐皇帝知道李承嗣的身世后,自是对李承嗣极为看重,将诛灭逆贼朱全忠,振兴大唐皇室的重任都压在了李承嗣肩上。

唐兴公主和韩偓就是大唐皇帝派来辅佐李承嗣完成重任的钦使,并可以随时作为证人证实李承嗣的身份。

李承嗣实际上是唐兴公主的同父异母兄长,因此理所当然地将公主安置在他府中居住……

“是什么主意啊?”

杨渥急切的话语打断了韩偓的思绪。

“后天是什么日子?”

韩偓微笑着反问道。

杨渥如此急切地想见到公主,是他的地位大受威胁。父亲宠妾所生的儿子渐渐长大,并且看上去十分乖巧聪明,极受父亲喜爱,已隐约透出将立妾生儿子为继承人的意愿。

韩偓告诉杨渥。只要他能迎娶大唐公主,就会让父亲另眼相看,嫡长子之位亦可稳如泰山。

只是杨渥若想迎娶公主,必须得到公主本人的赞同,否则若让旁人说媒,性情刚烈的公主一旦拒绝,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杨渥为此屡次向李承嗣请求与公主相见,却被李承嗣以种种理由推脱。

“后天……后天是清明吧?”

杨渥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

“后天正是清明。下官当与都指挥使大人去往郊野踏青,大郎君可在此时来访,直入后院,求见公主。”

“这,这样能行吗?”

“为何不行?”

“守护兵卒只怕不肯放我入内。”

“谁敢阻拦大郎君,大郎君自可拔剑斩之。”

“啊,这……”

“这样就能尽显大郎君英雄本色,公主必定十分喜欢。”

“只怕节度使大人……”

“节度使大人见他的儿子如此敢作敢为,嘴上或许会斥责儿子几句,心中却十分高兴。”

“是啊,节度使大人一直嫌我有些胆小。其实我早就亲手杀过人,哪里是胆小,只不过怕父亲大人说我莽撞罢了。”

“大郎君千万不可错过后天的机会。据说柴再用的正室夫人刚刚去世,都指挥使大人有意让公主下嫁柴再用。”

“柴再用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与我抢公主?后天我一定会来,谁敢拦我,就一剑劈了他。”

杨渥被激怒,恨恨地说道。

“好,大郎君少年英雄,将来必能承袭大业……”

韩偓正在称赞,忽又停下话头。

四位侍女已扶着四个身穿浅红、深绿、赭黄、雪白衣裙的少女走近水亭。

“啊,下官有些内急,暂且告退。”

韩偓站起身,退出水亭,走到池岸后的花树旁,停下脚步。

片刻之后,李承嗣踏着铺满花岗岩碎片的小道,匆匆走来。

“公主还是不肯与大郎君相见?”

韩偓迎上前,问道。

“唉!末将的一片苦心,公主就是不肯明白。”

李承嗣叹息中,连连摇头。

他告诉公主和韩偓。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扫平天下贼寇,重现大唐万邦来朝的辉煌过去。

无论是公主,还是韩偓,都必须绝对听从他的安排。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公主也不肯听从他的安排,并且还宣称将在众人面前揭露李承嗣的谎言。

李承嗣被迫告诉众人,公主旧疾未愈,须得安心静养,不能见客。

不过杨渥却是唯一的例外,李承嗣盼着公主能尽快与杨渥相见,并依照他的安排最终下嫁杨渥。

但公主却对李承嗣说。如果杨渥对公主冰冷的尸首有兴趣,那么就来相见好了……

“都指挥使大人不可过于急切。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公主会明白过来。”

韩偓安慰地说道。

“只是时不待人啊……”李承嗣说着,忽地压低声音,四面看看之后,才继续说道,“节度使大人的身体不是很好,只怕撑不了几年。趁此时节度使大人还算明白,我们必须让大郎君嫡长子的地位牢牢稳固下来。”

他此刻说出这番话来,表明他已将韩偓看做了最可信任的人。

与公主完全不同,韩偓只是在最初之时表示过怀疑,但后来他却相信了李承嗣,并且劝说公主与李承嗣结盟,共谋复兴唐室的大业,只是又一直无法说服公主。

李承嗣最初亦是对韩偓难以信任,直到最近韩偓全力帮他结交杨渥,引诱杨渥陷入声色犬马之乐中,他才渐渐改变了对韩偓的看法,开始相信。为了复兴大唐,韩偓已自觉自愿加入到他的谋划之中。

“让下官去劝劝公主吧。”

韩偓恳切地说道。

没有公主的配合,李承嗣的谋划将很难成功。

杨行密对他的长子不太满意,不可能主动为长子迎娶公主。

但是如果公主一定要嫁给杨渥,杨行密也不会阻止。

与皇家联姻毕竟是荣耀之事,对杨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此刻的李承嗣,已俨然是皇家之人,杨家与皇家联姻,其实也是在与李承嗣联姻。

李承嗣将借此良机,逐渐进入杨家的腹心之地,最终掌控淮南军政大权……

“多谢大人。”

李承嗣拱手向韩偓行了一礼,目光透过花树缝隙,向水亭望去。

水亭中不断有嘻笑声传来,杨渥左拥右抱,正在被众少女一杯接一杯灌下美酒。

“都指挥使大人不用担心。此刻大郎君已登极乐世界,早忘了都指挥使大人。”

韩偓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

即使李承嗣已渐渐信任韩偓,但依然不肯让韩偓单独与唐兴公主相见,每次韩偓去见公主,李承嗣无论多忙,也会陪同前往。

香雾云鬓湿,

清辉玉臂寒。

看到卧榻上半躺的唐兴公主,韩偓心中忽然跳出两句诗来。

唐兴公主似是刚刚梳洗过,鬓发上隐隐有水雾浮起。

灯光从青白的羊角罩中透出,如同清冷的月辉洒落在唐兴公主的双臂上。

此时何时?

此地何地?

韩偓有些惭愧地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向面前的案几上望去。

他的座席离卧榻较近,席上的案几横摆着,上面放置一个青瓷茶杯,杯中盛满茶水。

呼延腊腊微微弯着腰,侍立在案几旁。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望公主不要辜负都指挥使大人的一番美意。”

韩偓以不徐不疾的声音说着,右手食指伸进茶杯,沾水之后迅速在案几上书写两三个字,然后又沾水,又书写……

“他假冒皇裔,伪传圣意,岂是小节?”

唐兴公主愤恨地说着,两眼紧盯案几,默念那写出后迅速消失的字迹。

清明当日,渥必至。

“皇室衰微至极,非奇计不能振兴。都指挥使大人天纵奇才,必能以奇计振兴皇室。公主素有大志,又怎可拒奇才于千里之外?”

李承嗣就站在窗外的一丛翠竹下,可以清晰地听到韩偓与唐兴公主的对话,也能清晰地看见韩偓、唐兴公主映在窗纱上的身影。

但李承嗣并不能看到韩偓手上的动作。呼延腊腊的身体刚好挡在案几前。

“让本公主嫁给一个小儿,算什么奇计?”

唐兴公主说着,两眼一眨也不眨地追踪那水写字迹。

出东门,上泉州张延鲁船,以李太白菩萨蛮为暗号。

“那不仅仅是一个小儿,还是东南半壁江山未来的主人。”

韩偓说着,暗暗松了一口气,对呼延腊腊使了一个眼色。

他应该对公主所说的话,已是说完,不用呼延腊腊再作掩护。

“大人,奴婢给你再上一杯茶吧。”

呼延腊腊乖巧地拿起茶杯,转身走开。

这样,外面的李承嗣就不会对她久久站在一个地方生出疑心。

“未来的事,谁知道会怎样。”

唐兴公主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望着韩偓,眼中一片潮湿。

韩偓正在与虎谋皮。

不,韩偓的举动,己不是与虎谋皮,他分明是剥那只恶虎的皮。

恶虎很快就会发现韩偓的举动,到了那时,狂怒中的恶虎只怕立刻会将韩偓撕成碎片。

但是她已无法阻止韩偓的举动。最初她还以为韩偓是在为虎作伥,等她明白过来时,韩偓让她“当归”的谋划已接近完成,只差最后几步。

此时唐兴公主才恍然大悟。大唐皇帝为何会让一个年过五旬的书生担当重任。

韩偓的勇气胜过了无数武艺高强的猛将。

韩偓的智计绝不在任何一个谋士之下。

韩偓对大唐皇帝的忠心,没有一个朝臣能够相提并论。

这样的一个韩偓,大唐皇帝万万不可失去。

然而此时此刻,唐兴公主只能痛彻心扉地祈祷上天。给韩偓一个从虎口逃脱的机会。

“把握好眼前之事,就能把握好未来。”

韩偓语气温和,神情却格外凝重。

他在告诉公主,后天的机会,是唯一的机会,公主必须牢牢把握住。只有牢牢把握住了那机会,公主才有未来可言。

“这些事儿,我不想再说。嗯,韩大人离家这么久,该想念夫人了吧。”

唐兴公主转过话头说道,心中全是愧意。

韩偓陷在如此险恶之境,分明是受她所累。

她看见了一个机会,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

却不料那竟是一个羊入虎口的机会。

她看见了李承嗣眼中的无限渴望,如同韦方永眼中的无限渴望。

却不料那竟是要吞没整个世界的无限渴望。

她幻想可以像驱使虎豹那样驱使李承嗣扑向那些骄横的节度使。

却不料她只是虎豹用来引诱更多猎物的一头小鹿……

“下官只挂念长安城中一个弱女,愿她今生今世得保平安。”

韩偓稍微犹疑了一下后,说道。

也许今年的清明,就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清明,他必须在公主面前说出心愿,哪怕公主因此会对他完全改变看法。

“是个什么样的弱女?”

唐兴公主大感意外地问道。

“她叫赵秋娘。”

“赵秋娘?”

“会唱菩萨蛮的赵秋娘。记得下官考中进士时,皇上赐宴,下官就在那个时候听她唱了一曲菩萨蛮,李太白的菩萨蛮。”

“原来……”

唐兴公主差点说出。原来是宫里边的乐女赵秋娘啊,但话在口边又强忍了回去。

“下官愿她一生平安。”

韩偓凝望着唐兴公主,眼中全是期盼之意。

“好人自有好报。大人的心愿,菩萨必能听见,一定会让赵秋娘平平安安。”

唐兴公主竭力让心中平静下来,缓缓说道。

若在从前,她听见韩偓说出这番话来,必是惊怒交加。

韩偓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臣下,怎么可以如此挂念皇帝身边的近侍宫女?

但在此时,唐兴公主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从前很难明白的事情,竟对韩偓的言语没有丝毫反感。

“多谢公主吉言。”

韩偓拱手行礼,眼中亦是潮湿起来。

唐兴公主既能说出这番话来,就是在向他承诺。公主若回到了长安城,一定会对赵秋娘格外看顾。

“公主是在说最初教奴婢学唱菩萨蛮的赵秋娘吗?”

呼延腊腊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问道。

“是啊。韩大人十分喜欢听赵秋娘唱的菩萨蛮,这会儿很是想念。你也会唱菩萨蛮,就给韩大人唱一个吧。”

唐兴公主微笑着说道,声音听上去轻松而愉快。

“赵秋娘唱的菩萨蛮,都是雅词,奴婢只怕不记得。”

呼延腊腊在案几上放下茶杯,又是高兴,又有些为难地说道。

她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歌唱,心底里早充满了表现的渴望。

“那是李太白的一首菩萨蛮,你不会忘了吧?”

唐兴公主问道。

“这是奴婢学的第一个菩萨蛮,怎么会忘记呢。”

呼延腊腊说着,已从墙上取下箜篌,跪坐在案几旁。

韩偓端起茶杯,微闭双目。

唐兴公主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呼延腊腊轻拨丝弦,展开歌喉唱道。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

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歌声穿透窗纱,穿透夜色,穿透李承嗣的双耳,穿入李承嗣的心底。

徘徊在竹丛旁的李承嗣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眼眶发热,鼻中发酸。

何处是归程?

他生在代北,长在代北,睡里梦里见到的也是代北。

他看惯风沙漫天,听惯烈马长嘶。

但那一切已全被他抛弃。

如今他身在江海之畔(唐时扬州更靠近长江出海口),常看到的是绵绵无尽的细雨纷飞,常听到的是日夜不停的波涛拍岸。

他身上数也数不清的箭伤、刀伤俱是水土不服,以时不时暴发出的彻骨刺痛提醒主人速速踏上归程。

不,此时不是归程。

此时归去,只不过是为众人唾弃的叛贼,只不过是哭泣着乞求义父饶恕的逆子。

他一定会踏上归程。

作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踏上归程。

那时候岂止是代北,岂止是义父,就算是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必须跪伏在他的脚下。

就像书生们说的那样。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李承嗣身上热血沸腾,瞬间已将心头上的那几丝伤感消融于无形。

他抬起头,盯着窗纱上的人影,嘴角透出得意的微笑。

唐兴公主对他依然深怀恨意,但与从前相比,言语已是柔和许多。

依照这样的情形,过不了几天,公主就会向他屈服,完全接受他的控制。

控制了公主,他就可以控制杨渥;控制了杨渥,他就可以控制淮南军;控制了淮南军,他就可以控制天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韩偓和李承嗣加快脚步,走进路旁的一座草亭。

十余护卫兵卒紧跟过来,站在亭外的松树下。

只有微雨飘飘洒洒,无论是在亭中,还是在松树之下,都可避雨。

草亭很小,只能容韩偓和李承嗣站立其中。

不时有游人三五成群走过来,见到众兵卒,立刻拐进小道,远远躲开。

“此地风俗人情,与代北大不相同。唯有一处,却完全一样。众百姓见了官军,就远远躲开。”

李承嗣环望四周,感慨地说道。

草亭周围全是松树,有无数坟墓错杂在松树之间,坟墓上和道路两旁野草青青,偶尔会露出一丛金黄的迎春花。

“天下乌鸦一般黑,如今这个世上,官军都是豺狼……”

韩偓陡然停下了话头,眼前不觉晃动出王审知的身影。

他已知道王潮去世,也知道王审知登上了节度使大位。

但是他并未听见福建周围有战事传出的消息。

这样看来,王审知也许是节度使中唯一的例外,并没有像驱使豺狼那样驱使他的兵卒……

“大家都是豺狼,就很公平。”

李承嗣微笑着说道。

今日他陪同韩偓出来踏青,是想与韩偓多谈谈他的谋划,让韩偓的命运与他的命运更紧密地连在一起。

韩偓亦是微笑了一下,却未说什么。

又有人走过来。

那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腰都弯了下来,看上去没有八十,也足有七十。

老人身穿青色的道袍,头戴道冠,面带微笑,从草亭前神态自若地走过。

“到底是出家之人啊,不像百姓那般胆怯。”

李承嗣显然认为那老人是位道士,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啊。”

韩偓随口应道,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老人当然不是一个道士,只是穿戴道士衣冠而已。

韩偓永远不会告诉李承嗣。二十年前,他就认识那位老人,并且对那老人有着重生之恩。帮助那老人从私通海贼的死罪中逃脱出来。二十年后,他又与那老人相见,暗中求老人接应唐兴公主,帮助唐兴公主逃离广陵城。

老人有位侄子名为张延鲁,早已定居福建泉州,专事海上贸易,常乘海船直抵广陵城下,完成贸易之后,又乘船返回泉州。

清明这天,正是张延鲁扬帆离开广陵城的日子。

这天刚到辰时(7。9时),李承嗣就与韩偓乘马离开府第,去往郊野踏青。

半个时辰之后,大郎君杨渥来到李承嗣府第,直向唐兴公主居住的后院闯过去。

虽然李承嗣严令众部属守护后院,不得让任何人闯入。

但是无人能阻止大郎君。

大郎君手舞佩剑,见到有人阻拦就一剑劈过去。

进入后院的大郎君很快就见到了唐兴公主,并且很快亲手扶着唐兴公主走出李承嗣府第。

只有大郎君自己明白。其实是唐兴公主在扶着他。

唐兴公主的衣袖中藏着一柄淬毒匕首,稍一用力,就能隔着衣袖刺破大郎君的肌肤。

在骄纵中长大,身体早已淘虚的大郎君杨渥无力摆脱唐兴公主的挟持,被迫与唐兴公主、呼延腊腊登上一辆张延鲁预先在府第外备下的并车(有着帘幕厢板遮挡的马车),向城外疾驰而去。

临去之前,大郎君杨渥命令他的随从堵住李承嗣府第的前后门,不得放任何人走出府第。

出广陵城东门,就是运河码头。

唐兴公主、呼延腊腊蒙上大郎君的眼睛,堵上大郎君的嘴,将大郎君捆绑在并车内,然后雇人在一个时辰后将并车中的大郎君送回李承嗣府第。

一个时辰后,唐兴公主、呼延腊腊早已乘海船沿运河进入长江,借西北风之力,飞速向出海口航行。

没有任何船能比海船更快。

直到此时,韩偓让唐兴公主“当归”的谋划,才算完成。

同样是直到此时,道士装扮的老人才会离开码头,行至广陵城北郊松林,面带微笑,从容在韩偓面前走过,以此告诉韩偓。公主平安,一切顺利。

“雨停了,走吧。”

李承嗣说着,走出草亭。

韩偓却依然站在亭中。

李承嗣停下脚步,回过头,眼中透出疑问。

“这座草亭,其实是下官建造的。”

韩偓低沉地说道。

“不可能吧,这亭柱已是发黑,看上去经过了许多年的风雨。”

李承嗣不觉又走进亭内,仔细打量着亭柱。

“是啊,此亭从建起到今日,已有十年。”

“十年前韩大人就到过广陵城?”

“下官第一次来到广陵城,是在二十年前。”

“原来如此。”

“广陵城是扬州治所,当时的扬州刺史是下官世交好友,因此二十年前下官在广陵城无所顾忌,行事荒唐,日夜在青楼厮混,时常烂醉如泥。”

“难怪韩大人对卷珠帘这等游戏十分熟悉,原来韩大人竟是其中老手。”

“有一天,下官忽然对一个青楼女子说。来年春暖花开时,将以香车宝马迎娶她,并且载她回到长安城,从此厮守终身,永不分离。”

“韩大人那天一定是喝多了。”

“是啊,那天下官又是喝得烂醉,酒醒之后什么都忘了。其实次日若再见到那青楼女子,也许下官就能想起那番荒唐言语,就会告诉那青楼女子。那只是逢场作戏,千万不可当真。”

“你就算不告诉,那青楼女子也不会当真啊。”

“她就当了真。”

“这,这怎么可能?”

“酒醒的次日,下官恰逢旧友,一时兴起,随旧友浪游天下,离开了广陵城。只是当时黄巢声势已日渐壮大,各处节度使亦是相互攻杀不已。下官无处可游,只好回到长安城,依旧是眠花宿柳,写些**诗句自得其乐。”

“看来那时的韩大人,与此刻的韩大人全然不同。”

“那时下官正当壮年,却已心死,对什么都不在意,活一天,算一天。”

“可惜,可惜,韩大人那时应该从军啊。”

“都指挥使大人何出此言?”

“战场上,最怕遇上似大人这样对什么都不在意,活一天,算一天的对手。”

“可是下官并不能真正做到对什么都不在意。十年前,下官偶然见到广陵城来到长安的旧友,得知那个青楼女子仍在等着下官以香车宝马迎娶她。十年啊,已整整十年,她居然还在等着,无论旁人如何嘲笑她,如何威胁她,如何折磨她,都不能改变她的心志,只因她坚信。那天下官所说的一切,俱是发自真心。她只要等下去,一定会等到下官到来。”

“一个青楼女子,就因为你醉后的胡言乱语,就等了你十年?实在,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啊。”

“下官相信。下官当时就买了一匹汗血宝马,连夜奔向广陵城。可是,可是下官还是来迟了,来迟了。”

“怎么回事?”

“广陵城当时已成杀戮战场,如同地狱,无数百姓暴尸荒野,任由野犬豺狼嘶咬。下官在那遍地尸骸中苦苦寻找,最后竟找到了那个青楼女子,只是她,只是她已奄奄一息,最终……最终死在了下官怀里。”

韩偓虽然竭尽全力保持平静,但仍是哽咽起来。

“能找到那个青楼女子,大人还算幸运。”

李承嗣的神情言语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韩偓所说的事情极其平常,他早已司空见惯。

“下官掩埋了她,为她立了碑,却忽然忘了她的名字。”

“这样的事情,大人早该忘记。”

“下官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只是下官再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与她熟识的人,都已死去,就连下官那位旧友,也在旅途中亡于盗贼之手。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她当初的一言一行,下官偏又记得清清楚楚,再也无法忘记。”

韩偓说着,忽然从亭中走出,疾行几步,在草亭左侧的一株苍松下停住。

苍松之下,有一座坟墓,墓前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很奇怪,并未刻写逝者姓名,只刻着两行词句。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李承嗣念着石碑上的文字,有些困惑地望向韩偓。

“下官第一次见到那青楼女子时,正是这诗句中描述的情景。”

“大人说是来踏青,其实是来看望她啊。”

“记得她言语不多,却爱听旁人说话,因此下官在墓旁建此草亭,想让路人在亭中歇息时多说说话,好让她的魂儿不太寂寞。”

“前两天是寒食节,正当扫墓祭拜之时。而清明乃踏青赏花之日,大人为当今名士,却忘了这风俗次序。”

“下官一向率性而为,从不知风俗为何物。”

“所以大人处处留情,无论是这扬州城的青楼女子,还是那长安城中的深宫佳丽……”

“都指挥使大人!”

韩偓陡然低喝一声,面露不悦之意。

“末将失言,末将失言。”

李承嗣忙拱手施礼,带着歉意说道。

虽说韩偓知道李承嗣会监听他与唐兴公主的对话,但李承嗣还是不该公然向韩偓挑明此事。

“赵秋娘是那青楼女子的胞妹,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韩偓深吸一口气,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可是大人分明说过,与那女子熟识的人都已死去。”

李承嗣大感意外,困惑地问道。

“赵秋娘根本不知道,她在扬州城里还有一个姐姐。”

“这是怎么回事?”

“赵秋娘三四岁的时候,就被卖给了扬州城一户姓赵的乐户人家,稍微长大一些,又被卖到了皇宫教坊司。离开扬州城的时候,她还太小,只记得她姓赵,以为她是赵家的女儿。但她的姐姐却一直记挂着赵秋娘,直到最后一刻,还请求下官找到赵秋娘,让赵秋娘能好好活着。”

“下官不愿看到赵秋娘像她的姐姐一样……就,就一把火烧了往日所作的**诗句,苦读经书,终于考中进士,并得到皇上信任,得以参与朝政。下官竭尽所能,只想辅佐圣明天子早日平定天下,使那地狱般的情形不再出现。可是,可是……”

韩偓眼中全是痛苦之意,连连摇头。

“大人之心,亦是末将之心。”

李承嗣忽地弯下腰来,向韩偓深施一礼。

“不,不。都指挥使大人之心,是豺狼之心,与那些视天下人如草芥的节度使毫无分别。”

韩偓忽然怒目圆睁,恨恨地说道。

“大人……大人何出此言?”

李承嗣一时疑心他听错了。

韩偓分明与他心意相同,正在共谋大事,怎么会突然间对他如此疾言厉色?

“你的谋划绝无成功的可能,却执意逼迫公主陷于其中,分明是在让公主死无葬身之地……”

“大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末将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完成公主的心愿,振兴大唐……”

“谎言!你以为扬行密看不透这谎言吗?只不过眼前他还需你统领马军冲锋陷阵……”

“你什么都能看透,为何还要护送公主到此?你和公主本来就想与虎谋皮,死中求生……”

二人互相打断话头,正激烈争论中,忽地都停了下来。

杨渥鼻青脸肿,衣上沾满泥土,跌跌撞撞地领着几个随从奔过来。

他为何会来到此处?又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李承嗣心中大惊,连忙迎上去。

扑通!

杨渥双膝一软,栽倒在李承嗣面前的泥地中。

“大郎君,你怎么啦?”

李承嗣扶起杨渥,急切地问道。

“公主……公主……”

“公主怎么啦?”

“公主跑……跑了。”

“什么,你说什么?”

“公主……啊,父亲大人若是知道……知道,一定会杀了……杀了我……啊,都指挥使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啊……”

杨渥万分惊恐地说着,眼泪鼻涕一齐流了下来。

“别慌,别慌。请大郎君……请大郎君仔细告诉末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承嗣拍着杨渥的肩头,安慰地说道。只是他此刻虽能强作镇定,言语中却带着颤抖,心头狂跳,脸上也毫无血色。

杨渥稍稍平静了一些,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讲述起来。

韩偓听着杨渥的讲述,心中大感欣慰。

一切与他预想的相差不多,只是最后的情形有些不同。

在韩偓的预想中,回到李承嗣府中的杨渥被众随从“解救”之后,立刻就会奔到节度使府衙,向父亲哭诉。

但此刻杨渥却奔到了郊野,向李承嗣哭诉,似乎在杨渥眼中,李承嗣比他父亲更值得信任。

李承嗣说着,将杨渥扶进亭中,倚靠着亭柱,然后疾步走出,看了一眼韩偓,大步走向远处的一株古松。

韩偓紧跟着李承嗣走过去,站立在古松下。

古松枝干上缠满野藤,垂下来如同一道屏风,足以遮住旁人的视线。

李承嗣猛地转过身,定定地盯着韩偓。

韩偓坦然面对着李承嗣的目光,嘴角透出笑意。

李承嗣猛地拨出佩刀,将冰冷的刀锋抵在韩偓的咽喉上。

“杀了我吧,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在我身上。”

韩偓轻松地说着,眼中竟无一丝畏惧之色。

“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

李承嗣双眼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低吼道。

“是你想毁了公主,毁了杨渥,毁了淮南,毁了所有的一切。你以为,你可以踏着那毁灭的废墟登上这个世界的最高处。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只是痴心妄想。与你一样的人太多太多,在你想毁灭旁人的时候,旁人也正在谋划着毁灭你。”

“你错了,错了!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毁了我。”

“是啊,其实是你自己毁了自己,你本是名闻天下的十三太保……”

“住口!”

李承嗣愤怒地打断韩偓的话头,缓缓垂下手中的佩刀,眼中晶莹闪烁,全是泪水。

他这是怎么啦?

韩偓望着李承嗣,眼中全是困惑。

“你知道什么是十三太保?”

李承嗣一字一句地问道,竭尽全力将眼中的泪水强忍回去。

韩偓默然无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十三太保就是一个字。死!无论如何,也只是死。冲锋的时候,必须冲在最前面,早晚会被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死是十三太保最大的荣耀,因为十三太保是在为义父而死。如果十三太保迟迟没有被万箭穿心,那也得去死,作为一个逆贼去死。”

李承嗣喃喃说道,声音愈来愈低,几乎不可听见。

韩偓仍是默默无语,但他已知道李承嗣为什么会这样说。

李承嗣其实是河东军中的第二个十三太保。

河东军的第一个十三太保名为李存孝,号称天下第一猛将,名望远远超过后来的李承嗣。

李存孝没有死在强敌手中,而是死在了刑场上。

“十三太保就算是一个毫无情感的野兽,也会有被逼疯的时候。李存孝就是那个被逼疯的野兽。他只想躲起来,躲在一个坚固的城池里边,再也不出来。但义父对他说。好儿子,只要你能走出来,父子还是父子,十三太保还是十三太保。李存孝怎么能不听义父的话呢。他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就不是十三太保,就成了野兽,被关进笼子里,拉到刑场上,手足和脑袋套在五匹烈马紧紧绷住的绳索里。随着一声鞭响,五匹烈马一齐拉扯着李存孝,一齐拉扯着李存孝……”

韩偓依然是默默无语,却也摇了摇头。

“知道那一声鞭响是谁甩出来的吗?是我,是我!”

李承嗣的声音低沉而又尖锐,似刀刃一样刺向韩偓的耳鼓。

“那是义父对你的赏赐。”

韩偓终于无法保持沉默,缓缓说道。

“是啊,对天下第一猛将行刑,这等荣耀不是赏赐,又是什么?就在那一天,义父对我说。好儿子,你才是十三太保。哈哈,我就这样成了十三太保。只是,只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去想。当我这个十三太保有一天被五匹烈马紧绷的绳索套住时,又是谁来行刑?”

“所以你才留在了淮南。”

“在河东军中,能做十三太保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但在淮南军中,能成为马军都指挥使的人,只有我一个。”

“因此杨行密才格外看重你。可是,你却要毁了他儿子,并且要毁了他辛辛苦苦近二十年血战得来的基业。”

“我只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做自己的主人。”

“不,你想掌握所有人的命运……”

“你错了。”

“你……”

“大人的命运,我并不想掌握。”

“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信不信由你。趁此时天还未黑,还能看清道路,你走吧,想走到哪里去,就走到哪里去。”

李承嗣说着,忽地转过身,背对韩偓。

“为什么?”

韩偓大感意外,难以置信地问道。

此时一刀斩了韩偓,对李承嗣最为有利。

唐兴公主突然逃走,一定会引起杨行密的怀疑。李承嗣或许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与大唐皇族有着扯不断的瓜葛,因此他真的想做一个大唐忠臣,企图让淮南军的鲜血为大唐皇帝流淌。

但是当李承嗣亲手斩杀了大唐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臣子韩偓之后,杨行密的怀疑自会烟消云散。

原来公主逃走,竟是韩偓的谋划。

李承嗣亲手斩杀韩偓,其实是亲手给杨行密递上的投名状。李承嗣从此之后,就是大唐皇帝最痛恨的人。李承嗣本是朱全忠的死敌,又是李克用的逆子,此时更成为大唐皇帝的仇人,那么他除了死心塌地依附杨家之外,已是无路可走。

“大人好好感谢那位青楼女子吧。”

李承嗣低沉地说着,仍是背对韩偓。

他无法转过身来,他一转身,就会让韩偓看到眼中流下的泪水。

在这个世上,他最痛恨的事物就是泪水。

他曾以为,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流泪。

可是此刻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让眼中的泪水停止流下。

“下官不明白……”

“末将的母亲,也是一位青楼女子。”

“啊……”

“末将不知道母亲的名字,不知她来自何处,在这个世上还有没有亲人。末将看着她受尽欺凌,然后看着她被活活折磨死去……”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她不惜付出一切,也要让我活下来,她还悄悄教我识字,让我记住,牢牢记住。我是自己的主人,永远也不要让别人主宰我的命运。我活下来了,在那地狱一般的代北军营中活了下来,并且还一年年长大。可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折磨死去。因为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卑贱的人,而我又是最卑贱的人生下的儿子。所有的人都不想看着我活下去,所有的人都盼着我在战场上死去。可是他们错了,全都错了。我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杀死每一个挡在我面前的人,我也一直活下来了,一直活到今天。因为每一个挡在我面前的人,都会被我杀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能杀死所有的对手,即使那些看上去比我更高大、更强壮、更勇悍的对手,我也能杀死。大人,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杀死所有的对手?”

“因为你的对手都有明天,而你没有。”

“终于有一个人能明白。可惜……”

李承嗣摇摇头,缓缓回过身。

经过一番暴发般的发泄,他终于让心中平静下来,终于让眼中的泪水停了下来。

“其实你也应该有明天,可是……”

韩偓同样是摇摇头,无法说下去。

“其实在这个乱世中,谁也没有明天。只不过大伙儿都假装不明白,假装他们都有明天罢了。大人看上去是个很明白的人,却又在做着不明白的事情……”

李承嗣一样是说不下去,向韩偓猛一挥手,然后大步向草亭走回去。

他看到,倚在亭柱上的杨渥已是瘫软地滑坐在地上。

李承嗣的嘴角透出一丝笑意。

他并没有告诉韩偓,除了那位青楼女子,韩偓还应该好好感谢大郎君杨渥。

直到此刻,杨渥仍是丝毫没有想到。他其实是被韩偓利用,中了韩偓的圈套。

杨渥依然以为。是他的胆大妄为让唐兴公主有了逃脱的机会。

李承嗣可以告诉杨渥,他已与韩偓商议好了。放纵韩偓逃走,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放在韩偓头上。大郎君丝毫没有错,有错的只是他李承嗣,他太疏忽大意,竟让韩偓劫持公主逃离了广陵城。他决不会让节度使知晓,这一天大郎君曾经来到过李承嗣的府第,并进入到后院中。大郎君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任何连累。当然,公主的逃走让大郎君失去了一个稳固嫡长子地位的最好机会,实是可惜。不过来日方长,他一定会更加用心帮助大郎君,将他的命运和大郎君的命运更紧密地连在一起。

大郎君听李承嗣说出这番话后,心中的感激可想而知。

从此以后,大郎君就会像信任父亲那样信任李承嗣,并最终像依赖父亲那样依赖李承嗣。

到了那时候,杨行密就该及时死去,让他的儿子承袭大位。

韩偓看着李承嗣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忽然模糊起来。

模糊中的李承嗣身形怪异。

似人影。

似兽形。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兴公主李平阳在呼延腊腊的搀扶下,踏着一级级楼梯,终于登上高高的城楼。

潮湿的海风从闽江划开的群山缝隙中掠进来,扑上城墙,扑上城楼。

走到窗前的唐兴公主被一阵急风迎面袭来,竟是连晃了两晃。

“好大的风,公主快下去吧。”

呼延腊腊紧紧挽着公主的胳膊,急切地说道。

张延鲁的海船平安地将公主送到了福州城,但海上的风浪却让很少乘船的公主头昏目眩,竟引发旧疾,身体虚弱了许多。

惊喜交加的王审知重赏张延鲁之后,将公主和呼延腊腊安置在专供贵宾住居的馆舍内,让公主暂且放下一切,什么也别牵挂,安心休养。

但唐兴公主感觉稍好一些后,立即与呼延腊腊来到城东南的清远门,并且不顾呼延腊腊的劝说,强行登上城楼。

唐兴公主已打听过。近日王审知天天站立在清远门的城楼上,一站就是一整天。

可是此刻城楼上却空无一人。

“难道我是纸人儿吗。风一吹就飘走了。”

唐兴公主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更加靠前,整个身体几乎贴在楼窗上。

“公主没听郎中说过吗?海边的风湿气太重,我们北边来的人要像躲避刀子那样躲避这样的风。”

“我就不信,这风会像刀一样厉害。”

“公主这是想害死奴婢啊。”

“我怎么会害你?”

“节度使大人反复叮嘱过奴婢,让奴婢照看好公主。若公主被这湿风吹出了什么事儿,节度使大人岂肯饶过奴婢。”

“你放心,我会告诉节度使大人,是我没听你相劝……”

唐兴公主正说着,忽地停住话头。

王审知从楼梯中走上来,身后紧跟着王延嗣。

“末将叩见公主。”

王审知和王延嗣神情肃然,下拜行以大礼。

“罢了,罢了。”

唐兴公主连忙摆手,让二人站起。

“朝廷有消息传来。”

王审知说着,先向王延嗣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一下呼延腊腊。

王延嗣和呼延腊腊明白。王审知一定是有与朝廷相关的机密之事告诉唐兴公主,不能为旁人所知。二人当即弯腰行礼,向楼下退去。

“皇上怎么啦?”

唐兴公主亟不可待地问道。

她离开朝廷已有三年,又不能从李承嗣那儿得到任何真实消息,因此一见到王审知,就请求王审知帮她打听朝廷消息。

“京兆府参军陈峤、四门博士黄滔近日从长安弃官回来,昨夜已至福州城,末将与他二人彻夜相谈,大致已知晓朝廷之事。皇上还算平安,诸王和太子亦是无忧,不过宰相之位,已由徐彦若换为崔胤。”

他已从陈峤、黄滔口中了解。如今朝廷百官分为徐党和崔党,徐党以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为靠山,崔党以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为靠山。李克用在战场上占上风,徐党就在朝廷得势。若朱全忠在战场上占上风,崔党的权势就会压倒徐党。控制内宫的众太监首领曾与李克用结怨,因此徐党得势时,众太监首领俱是不敢轻举妄动。

三年来,河东军与淮南军结盟,南北夹击宣武军,始终在战场上占有上风,徐党亦是在朝廷中长久把持权柄。然而近来却是情势突变,朱全忠连连得胜,大军已逼近河东军腹地。

朝廷中的情势立刻发生逆转,权柄迅速落入崔党手中。

陈峤、黄滔与徐党较为亲近,为避免受到党争连累,不得不弃官离开长安城……

“崔胤与神策军那些死太监一向狼狈为奸,他若成势,皇上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唐兴公主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

“陈峤、黄滔还带来了韩大人的消息。”

王审知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道。

“韩大人……韩大人怎么啦?”

唐兴公主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声音微微发颤。

她在让王审知打听朝廷消息的同时,也请王审知尽快访查韩偓的下落。

虽然在心底里,唐兴公主已认定韩偓难逃一死,却又存有侥幸,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

“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给朝廷上了一道表章,说翰林学士兼中书舍人韩偓在清明踏青之时,不幸在广陵城郊外被盗贼所杀,尸首抛落长江……”

“谎言!”

“是啊,这一定是谎言。”

“我知道,我知道,是李承嗣那贼杀了韩大人……”

“不,韩大人应该还活着。”

“你,你怎么会这样说?”

“因为在杨行密的那道表章中,公主同样是被盗贼杀死,同样是被抛进了长江,尸骨无存。”

“这……”

“这说明那道表章所说的一切,都不可信。”

“可是韩大人与我不一样啊。我是逃出了魔掌,可韩大人为了救我,不得不与李承嗣那贼人周旋。李承嗣发觉我逃走之后,一定不会放过韩大人。都怪我,是我害了韩大人……”

唐兴公主说着,已是哽咽起来。

“公主千万别这么想。韩大人是皇上的心腹臣子,李承嗣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杀死他。末将已派探马去往广陵城,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得到韩大人的真实消息。”

王审知安慰地说道,但心中却隐隐作痛。

他其实也认定韩偓难逃一死,也只是仅仅存有最后一丝希望。

“韩大人真……真不会死吗?”

“真不会。”

“你知道吗,韩大人在固始的时候故意疏远你,其实是因为我。他知道我当时绝不愿来到福州城,又不想拒绝你的一番苦心,十分为难。”

“可恨李承嗣那贼竟把我和韩大人软禁了三年,让我和韩大人无法完成使命,实是愧对皇上。”

“请恕末将直言。公主和韩大人即便是顺利去往太原城,也很难完成使命。”

王审知话锋一转,坦然说道。

已经完全信任王审知的唐兴公主在来到福州城的当天,就将她和韩偓担当的秘密使命告诉了王审知。

“是吗?”

唐兴公主的言语似是将信将疑,但在心底里,已完全赞同王审知的看法。

李承嗣已是如此阴险狡怍,他的义父李克用的心机只怕更是深不可测。

“如果不是朱全忠势力太大,李克用早在上一次勤王之时,就会吞灭大唐。”

“是啊,为了对付朱全忠,李克用才做出一副忠臣模样。其实皇上也知道这些,所以当初宁愿留下韩建这样的祸根,也不肯让李克用的大军驻守关中。谁知到头来,皇上还是要去求那李克用……”

唐兴公主说不下去,连连摇头。

“皇上心中,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王审知说着,忽然抬起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奉到唐兴公主面前。

唐兴公主看看锦盒,又看看王审知,眼中透出疑问。

“公主请看。”

王审知边说边打开锦盒,露出盒中的一方绢巾。

唐兴公主拿出锦盒,缓缓展开。

一行行鲜红的字迹从绢巾上跳出,直撞入唐兴公主心底。

“何处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唐兴公主低声念着,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

她知道那是大唐皇帝在华州城楼上所作的一首菩萨蛮小词。

她知道那每一个殷红的文字都是大唐皇帝亲手书写。

原来,大唐皇帝与她一样,对王审知有着无限的期望。

“末将从没有告诉任何人,皇上赐给了末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王审知眼中一样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世上还有什么宝物,比得上大唐皇帝对臣子的无限期望?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我就知道,知道……”

唐兴公主又是无法说下去,眼中一片潮红。

她将王审知看作这个世上唯一能够诛灭那些野兽般的节度使,重现大唐贞观、开元盛世的大英雄,心中对王审知有无限期望。但她却执意如同飞蛾扑火一样,扑向那些野兽般的节度使……

“末将当时只是一个节度副使,纵有万丈雄心,却无手缚苍龙之长缨,仅能担保公主一人平安。但此时已非彼时。三年来,末将无时无刻不在苦思报效皇上。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平定中原之策。”

“告诉我,你的谋划是什么?”

唐兴公主急切地问道,心中兴奋至极。

是啊,如今的王审知,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王审知也是一个节度使,独自掌有一方雄兵的节度使。

“公主请往这边看。”

王审知走到更接近南边的一扇楼窗前,向外看去。

唐兴公主紧跟着走过去,向外仔细观看。

城墙外是一片平野,无数青壮男丁在那平野上挖掘壕沟,搬运石块。

“这就是末将的谋划。”

王审知深吸一口气,将有些纷乱的思绪理顺,然后详细地告诉唐兴公主。

福建之地太过偏远,且山海相连,道路不畅,人烟向来稀少,近年虽有中原百姓大举迁入,但户口亦不过十万,尚不及中原一个稍大一些的州府。而在这十万户中,近半是土著山民,真正能听从官府差遣的百姓,仅有五万余户。因此威武军节度使统领之兵,只有三万余人,其中万余在泉州,二万余在福州。一旦有征伐之事,泉州、福州须各留五千兵卒守城,能够出战的兵卒,实际上仅二万余人。中原宣武军、河东军、淮南军相互恶斗之时,各方人马出动少则三五万人,多则十余万人,甚至二十万人,如果王审知仅以此二万余人征伐中原,无异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以弱胜强,只有出奇制胜一条路可走。

王审知绝不能在此刻与中原诸强争胜,因此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近邻镇海军节度使钱镠。

镇海军拥有的苏州、杭州、会稽等地,富甲天下,无论是百姓,还是兵卒,都多过福建十倍。王审知若能抢占镇海军地盘和人口,其实力亦是暴涨十倍,足可与宣武军、河东军、淮南军诸强抗衡。

但镇海军的实力既是强过福建十倍,岂能轻易为王审知抢占?

何况镇海军早有吞并福建之意,在福建境内暗伏有无数探马,王审知有任何举动,镇海军都能及时发现,并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面对这样的情形,王审知首先放出风声,说他以守土安民为治理福建之策,并推崇贸易,积累资财,以备将来大兴土木,建造奢华宫室,尽享蕃镇霸主之乐。

为此,王审知拜王延嗣为巡城使,征集丁壮,在这福州城原来的城墙之外,又修筑一道夹城,使福州城更加坚固。同时,王审知又拜刘山甫为开港使,在海岸边劈山筑堤,扩建港口,广招各处海商前来福州贸易。

第一年,筑城和开港的丁壮不算太多,只数千人。

第二年,因工地扩大,征集的丁壮已有万余。

第三年,工地全面铺开,征集了二万丁壮亦是不足,只得加上二万兵卒,与众丁壮混编在一起。

不论任何探马,见到了这样的情形都不会生出疑心。

“我明白了,明白了!”

唐兴公主陡然兴奋地大叫起来。

所有的海船载着由二万兵卒和二万丁壮混编的大军,乘风直抵镇海军的治所杭州城。

毫无防备的镇海军兵卒无法抵挡福建大军的突然袭击,只得拱手而降。

杭州城是镇海军的腹心之地,一旦失陷,众镇海军兵卒必是士气衰落,难以与乘胜攻击的福建大军对抗。

王审知一旦占据了富甲天下的苏州、杭州等地,下一步平定中原己是指日可待……

“末将的谋划,目前只有末将与王延嗣知道,如今算上公主,也只有三人而已。”

王审知看着远处的无数丁壮,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支支强大的军队。

他已命令王延嗣借口防备山贼海盗,轮流训练那些丁壮,让众丁壮苦练阵法和射箭以及搏斗击刺之技。

“节度使夫人也不知道你的谋划吗?”

唐兴公主忽然问道,话一出口,立刻懊悔起来。

她已经知道,王审知两年前已迎娶黄氏夫人,并且已生下一子,取名王延翰。

但她自从见到王审知后,却从未提及此事。

王审知亦是只与她谈论朝廷之事,从不提及家眷。

“内子乃官宦之后,谨守礼法,十分贤惠,绝不过问公事。”

王审知显然没有想到唐兴公主会如此相问,迟疑了一下后,才回答道。

“好,好啊。”

唐兴公主赞许地点点头,将一直托在手中的绢巾送还到王审知手中。

“皇上赐下的这首菩萨蛮,除了末将,唯有公主见过。”

王审知说着,心中忽地一跳。

他为什么要在公主面前这样说?

“这是皇上的一片心意,你应该让夫人知晓。”

唐兴公主的目光从王审知身上移开,望向楼窗外的天空。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空上凝满乌泥一般沉重的云朵,仿佛随时会掉落在地上。

“福建黄家,乃是土著大族。当初末将初任节度使,众土著大族俱存观望之意,镇海军亦陈兵于边境,只待福建内乱发生,就大举入侵。此时黄家全力支撑官府,终使众土著大族安宁下来,镇海军无机可乘,只得退兵。末将因此得以安然避开最初的险恶之境。”

王审知一边缓缓说着,一边将绢巾收入锦盒,藏进怀中。

“看来黄家对节度使大人来说,格外重要。”

“黄家深知忠孝大义,在福建境内名望极好,深受百姓敬重。”

“是啊,黄家一定会赞同末将的谋划……”

王审知正说着,陡然停下话头。

大雨突然从天落下,天地间顿时一片混沌,陷于白茫茫的雨雾中。

疾风随着大雨再次来临,窗前的唐兴公主衣袖飘飘,恍若画中的观世音菩萨。

“龙女!”

王审知刹那间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回到了他在风雨中狂奔的时候。

“节度使大人在说什么?”

唐兴公主转过头,困惑地望着王审知。

在突如其来的风雨声中,她没有听清王审知的呼喊。

“雨太大。请,请公主退后。”

王审知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在心中提醒自己。

他必须牢牢记住。眼前的人是唐兴公主,不是龙女!

此时此刻,唐兴公主站在他面前,就像是大唐皇帝站在他面前。

只解劈牛兼劈树,

不能诛恶与诛凶。

大唐皇帝李晔站在高高的齐云楼上,看着街道上四处奔逃的人群,心中忽地跳出两句诗来。

连续三日,天空上阴云沉沉,电闪雷鸣。

大唐皇帝亲眼看到,一株古柏被巨雷拦腰击成两段,冒出青烟,还有一头奔牛亦被巨雷劈中,浑身焦黑地躺在街口。

这是上天的惩罚吗?

如果这就是上天的惩罚,为何不劈死刘季述、王先仲这等恶奴?为何不诛灭韩建这等凶徒?

他号称天子,难道不是上天的儿子吗?

上天为何不愿庇佑他的儿子,任由恶奴凶徒日日夜夜欺凌他的儿子、甚至还想杀死他的儿子……

轰!

上天似是觉察了大唐皇帝的不满,竟当头将巨雷劈向大唐皇帝……

“啊!”

大唐皇帝惊骇地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他正孤零零地斜躺在一座小小偏殿的小小卧榻上,眼前连一个宫女和太监都见不到。

噩梦,又是一个噩梦。

大唐皇帝凄然一笑,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口中干裂发苦,十分难受。

“来人啊,朕想喝石蜜粥……”

大唐皇帝忽然停住话头。

此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记得他已不再是大唐皇帝。

他已成为囚徒,真正被囚禁的囚徒。

自从韩建连杀宗室十一王之后,大唐皇帝就已明白。他企图依靠宗室诸王建立新军的梦想,已是彻底破灭。那十一王在宗室中勉强算是人才,有人能文,有人能武,还有人能文能武。十一王惨遭杀害后,大唐皇帝在宗室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可用的人才。其实就算有可用的人才,此时也决不肯为大唐皇帝所用。

十一王的例子表明。为皇帝所用,就等于是为地府阎王所用。

大唐皇帝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韩偓和唐兴公主身上,幻想他们能似苏秦、张仪那样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说服某个强悍的节度使竭诚拥戴大唐皇室,支撑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

直到最近,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才在一道表章中透露出韩偓和唐兴公主的下落,但那却是大唐皇帝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下落。

如果连韩偓和唐兴公主都已弃他而去,那么他就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一个孤家寡人,又怎么支撑得了大唐江山社稷。

万分惊恐和焦虑的大唐皇帝无数次梦见天塌了,地陷了……

天果然塌了。

大唐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谋叛,强行“推举”李晔为“太上皇”,将李晔押进少阳院囚禁起来,然后立太子李裕为皇帝,并在宫中大肆杀戮,凡是平日皇帝较为信任的人,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全都斩首。

一时之间,富丽堂皇的大明宫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血流遍地。

只有极少数后妃和公主以及近侍太监宫女与李晔一同被囚禁在少阳院。

少阳院房屋不多,李晔仅有一间偏殿可以容身,随侍的宫女和太监各有一人。

太监是刘希从,宫女是赵秋娘。

刘希从没有被杀,只因他是刘季述的侄子,赵秋娘能活下来,是她已年老色衰,平日皇帝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少阳院的前后门俱被封死,只在院墙上开了一个仅能容小猫小狗通过的窟窿,院外的守卫兵卒每天会从窟窿里送进少许冷水和干粮。

已至寒冬,无法取暖的众后妃公主夜夜都被冻得啼哭不止。

那些干粮李晔怎么也咽不下,饿急了的时候才会啃上几块。

只两个月下来,李晔已是瘦得全身只剩骨头,夜晚睡在卧榻上,肩背竟会硌得生疼生疼。

为什么刘季述还没有杀他?

李晔猜想一定是儿子李裕阻止了刘季述,但李裕此刻只是刘季述的傀儡,又能阻止多久……

轰!

一声大响从殿外传来,打断了李晔纷乱的思绪。

李晔用尽力气,从卧榻上站起,跌跌撞撞走出偏殿,扶着殿门前的廊柱,向大响声传来的地方望过去。

他看见刘希从和赵秋娘以及几个能走动的后妃公主撑着顶门柱,拼命顶着少阳院的大门。

外面有人在狠狠撞击大门,不时发出轰的一声大响。

曾经地广万里的大唐皇室。

曾经万邦来朝的大唐皇室。

曾经有着贞观、开元盛世的大唐皇室。

此时此刻竟只有几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加上一个小小的太监在撑持。

李晔看着眼前的一切,悲从心来,却再也没有流下眼泪。

即使他的眼泪真能成为刀剑,也无法挽回注定将彻底覆灭的大唐皇室。

轰隆。通!

少阳院两扇粗重的大门倒下来。

刘季述、王仲先率领众多随从和手持长刀巨斧的神策军兵卒,踏着倒下的大门,大步走进少阳院。

刘希从张开双臂,企图阻拦刘季述,却被紧跟在刘季述身后的刘希正一脚踢倒,滚出去十余步远。

该来的终于来了。

李晔看着渐渐逼近的刘季述、王仲先,眼前恍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他在祖庙画像上看到的宪宗皇帝。

宪宗皇帝号称中兴之主,在位时内振朝纲,外平藩镇,迫使众多骄横的节度使不得不归顺朝廷,眼看大唐盛世又将出现,却不料祸起萧墙,竟被身边的太监谋害。

从那以后,大唐历经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诸皇帝,几乎每一位皇帝都是太监所立,朝政大权,也全都握在太监手中。

大唐的国势,也一衰再衰,直至天下大乱,不可收拾。

其实在宪宗之时,大唐天下已是灭亡。

宪宗之后,所谓的大唐天下只是太监天下……

李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忽地一伸手,拉开挡在身前的赵秋娘等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奇迹般地迈开大步,昂首挺胸迎向刘季述等人。

虽然他只是一个太监所立的皇帝,但他绝不会向眼前的太监屈服。

他更不会躲在女人身后迎接死亡。

他就算注定会死在太监刀下,也一定要像一个皇帝那样死去。

刘季述显然没想到已饿得半死的皇帝尚有如此威势,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长刀。

李晔也陡然停下脚步,脸色大变。

他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这里的人,是王仲先,是刘希正、刘希度,是董彦弼,是周承海……

他们不是太监,就是太监的侄子,太监的义子。

“四叔,四叔!你不能……不能做下逆天之事啊。你忘了,当初我们叔侄吃不上一口饱饭,都快饿死了,这才不得不净身做了太监。是皇家让我们叔侄活了下来,是皇家让我们叔侄活了下来啊!”

刘希从奋力爬过来,抱住刘季述的大腿,痛哭流涕地说道。

“刘家没你这样的废物!”

刘季述恨恨地说着,手中长刀猛地劈出。

随着噗地一声闷响,刘希从的脑袋竟被长刀砍掉,咕噜噜滚到李晔脚下。

偏殿前的后妃公主惨叫声里,捂着双眼瘫软在地。

只有赵秋娘还站着,怔怔地站着。

她也看见了皇帝看见的那个人,她和皇帝一样脸色大变。

鲜血从刘希从的脖腔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李晔脚下的大地。

李晔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仍是怔怔地望着那个人。

“太上皇,这下你老人家该放心上路了吧。你看看,连韩大人都不想陪你玩下去了,你老人家留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韩偓就站在他身后,正与大唐皇帝四目相望。

让大唐皇帝在临死前看着最信任的心腹臣下背叛,无疑是对大唐皇帝最痛苦的折磨。

让韩偓亲眼看到大唐皇帝死在他面前,是对他自尊的最大打击,从此以后,韩偓一定会像一条狗一样温顺地跪伏在刘季述面前。

“是你!”

李晔陡然喝道。

“是微臣。”

韩偓低声答道。

“你活着?”

“微臣活着。”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了赵秋娘。”

“赵秋娘?”

“中尉大人答应微臣。若微臣愿追随中尉大人左右,中尉大人必能将赵秋娘送给微臣。”

“朕不明白,不明白……”

李晔声音颤抖,痛苦至极。

他绝不相信,赵秋娘就是韩偓背叛他的理由。

“太上皇升天之后,自然会明白过来。”

刘季述冷冷地说着,举起带血的长刀,当头向李晔恶狠狠劈过去。

他痛恨大唐皇帝恨到了骨子里,一定要亲手杀死大唐皇帝。

大唐皇帝从登上帝位的第一天起就应该明白。他是皇帝,也是门生,太监的门生;太监是太监,却又是国老,是皇帝的国老。

定策国老,门生天子。

这一句口号自宪宗之后,已在大明宫中传诵了近百年。

每一代皇帝都默认了那句口号,每一代皇帝都在那一句口号里出生、长大、登位,然后像一个门生那样敬重国老,听从国老的指教。

李晔也在那一句口号里出生、长大、登位。

但是李晔居然对那一句口号视而不见。

李晔居然想告诉所有的人。皇帝就是皇帝,太监就是太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

长刀深深劈进脖颈。

人头飞起,高高飞起。

咕咚!

人头落下,落在李晔脚下。

那竟是刘季述的人头。

左神策军第三都都将董彦弼闪电般挥起长刀,以更凶狠的动作,更凌厉的刀法砍下义父刘季述的人头。

噗噗噗……

一连串的闷响声中,人头滚了满地。

那是王仲先的人头,那是刘希正的人头,那是刘希度的人头……

左神策军第七都都将周承诲与众神策军兵卒同样是闪电般挥起长刀,狠狠劈出。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偓在满地鲜血、满地人头的少阳院中跪下来,大声呼喊。

董彦弼、周承诲与众神策军兵卒跪下来,齐声大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箫声咽,

秦娥梦断楼月。

李晔和韩偓顺着五彩花岗岩铺成的甬道,来到一座小楼前。

小楼周围全是梅树,正当花开之时,阵阵幽香随风袭来,令人闻之欲醉。

李晔和韩偓停下脚步,向小楼上望去。

小楼的纱窗上,烛光映出两个窈窕的人影,一人坐着吹箫,一人轻挥长袖,边舞边唱。

那又是一曲菩萨蛮。

南园满地堆轻絮,

愁闻一霎清明雨。

雨后却斜阳,

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

枕上屏山掩。

时节欲黄昏,

无聊独倚门。

如此花前月下。

如此歌声箫声。

是真是梦?

李晔刹那间陷于恍惚之中。

仿佛时光早已停止。

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唉!”

李晔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叹。

他真盼着时光停止,他真盼着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样,天下永远就是大唐天下,大唐皇帝就永远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他分明又知道。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

韩偓从广陵城逃脱之后,历尽艰险,来到太原城,却仍无法完成他的使命。请求李克用借他五千代北骑兵,进入关中勤王。李克用在战场上连连失利,正在与朱全忠和谈,自然不肯在此时勤王,以免激怒朱全忠。同样,在战场上失利的情形下,休说让李克用借出五千精锐骑兵,就算是五百他也绝不会答应。

虽然早已料到结果,韩偓还是失望至极,拒绝李克用让他留在太原城的邀请,走小路连夜回到长安城。

然而此时长安城已发生剧变,刘季述、王仲先二人竟己将皇帝囚禁于少阳院。

宰相崔胤本可阻止这一切,但他却装聋作哑,有意纵容刘季述、王仲先二人的叛逆举动。因为如此一来,会给他的靠山朱全忠带来一个极好的勤王借口,使朱全忠的兵势能够趁机进入关中。

韩偓见此情形,忧心如焚。

朱全忠兵势进入关中之时,就是大唐江山社稷彻底覆灭之日。

为此,韩偓冒险求见刘季述,说他为了保护赵秋娘,宁愿向众太监屈服。

刘季述需要韩偓的智谋应对纷乱的天下局势,虽然不太相信韩偓是真心向他屈服,但仍是将韩偓留在身边,使韩偓因此得以在神策军中出入。

韩偓找到一个机会,告诉董彦弼、周承诲。

自古以来,弑君就是逆天大罪,逆天者必遭天遣。刘季述、王仲先二人为免遭天遣,必会找人顶罪。

当朱全忠、李克用等节度使上表追问皇帝为何无故驾崩时,刘季述、王仲先二人就会把董彦弼、周承诲的脑袋端出来唐塞天下之口。

董彦弼、周承诲二人沉默半晌之后,告诉韩偓。

如果刘季述、王仲先二人真敢对“太上皇”动刀,那么他们将会毫不犹豫地抢先砍下刘季述、王仲先二人的脑袋。

一是他们所立的新皇帝李裕以自尽相威胁,迫使他们不得不保证。一定会让“太上皇”长命百岁。

二是他们害怕朱全忠、李克用等兵势强大的节度使会以此为借口,发兵勤王。

不料朱全忠、李克用虽未发兵勤王,却接连上表,严厉斥责太监干政,逼迫众太监立刻迎请“太上皇”复位。

笼中的猛虎岂可放出?

一不作,二不休。

刘季述、王仲先干脆带领董彦弼、周承诲等神策军将士闯入少阳院,意图直接斩杀“太上皇”李晔,一了百了。

当然,过后刘季述、王仲先还必须召来百官,痛哭流涕一番,接着就会让人端上两只托盘,盘中盛着董彦弼、周承诲的脑袋。

刘季述、王先仲愤怒地告诉朝廷百官。董彦弼、周承诲二贼犯下弑君之罪,应该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但是刘季述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挥刀扑向“太上皇”李晔时,义子们早已做好了砍掉他和王仲先等人脑袋的准备。

其实刘季述应该想到。他自己的义父杨复恭就是被义子韩建砍掉了脑袋。

或许刘季述以为他智勇双全,远胜杨复恭,决不会重蹈杨复恭的覆辙。

无论如何,自许为“国老”的太监首领又一次倒在了大唐皇帝的脚下,但大唐皇帝见到刘季述脑袋时的心情,己与他见到另一位“国老”杨复恭脑袋的心情有着天壤之别。

见到杨复恭的脑袋时,大唐皇帝雄心成万丈,仿佛看到了大唐复兴的曙光。

见到刘季述的脑袋时,大唐皇帝心灰意冷,已明白这仅仅是垂亡的大唐皇室的一次回光返照。

李晔复位为大唐皇帝,改年号为天复。

天复?

上天若能恢复大唐,那真是天亦有情了,只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上天若真有情,早已死去。

李晔此时才想起来。他其实早该明白上天的残酷无情。

大唐皇室自称为太上老君李耳的后代。

李耳成仙升天之后,给人间留下了一部《道德经》。

作为太上老君的后代,大唐皇室子弟自幼就已熟读《道德经》。

李晔亦是熟读《道德经》,但成年之后,尤其是成为大唐皇帝之后,他却几乎忘了世上还有一部《道德经》。

他在乱世之中欲平定天下,复兴大唐盛世,急需的是能立竿见影的御臣之术,谋略之术,兵战之术,甚至是诡道之术。

因此他看得最多的典籍,无非是《商君书》《韩非子》《孙子兵法》《鬼谷子》《三十六计》等等。

那都是有用之书。

《道德经》却是无用之书。

但是复位之后的李晔,却在一瞬间忘了所有的有用之书。

他只记得一部无用之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唐皇帝无论如何尊贵,大唐江山社稷无论曾经如何辉煌,其实也只是万物中的一物。

是物就会有衰老死亡的那一天,就会有成为刍狗的那一天。

大唐皇帝死就死吧,大唐江山社稷亡就亡吧。

天无情,人有情。大唐皇帝是无情,还是有情?

“大唐皇帝是天,还是人?”

李晔突然问道。

“皇上乃天子,是天。皇上乃人子、人父、人夫,亦为人也。”

韩偓没有料到大唐皇帝此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了一下才回答道。

他以为,此时大唐皇帝斥退所有的随从,与他单独来到这座小楼前,一定是有极为紧要的机密事务与他商议。

“可是朕却忘了,朕是人,是人子、人父、人夫。朕以为,朕就是天,所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朕不论做什么,都是天意,任何人都不能违抗的天意。”

“皇上何出此言?”

“那小楼中的女子,名为绿蕊。不知道是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朕在城南游猎时,偶然见到了她,一时动情,就强迫她同车回到了内宫。当时她正在试穿嫁衣,次日便要出嫁。她哭着恳求朕,求朕放了她,不要因为她一个小小的女子,受了世人毁谤。朕当时大怒,说朕身为天子,毁谤朕就是毁谤天。又说,休说她只是一个待嫁之女,当初杨玉环身为子妇,玄宗皇帝还不是将她收进内宫。世人会因此毁谤玄宗皇帝吗?不,世人只会因此称颂玄宗皇帝,那位白居易还因此写了一首《长恨歌》,传唱直到如今。朕当时竟没有想到。大唐正是在玄宗皇帝之后,一步步走向衰亡啊。”

“皇上并未因此荒疏政事,又何须自责。”

“连你也这么说,可见做皇上实在是大占便宜,难怪为争夺皇位,父子兄弟之间都会血流成河。朕且问你,若你也干了玄宗皇帝所作的事情,会有人公然称颂你,并且还会因此写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吗?”

“微臣……微臣……”

“就算有司不会因此加罪于你,你也必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微臣……”

“你明日就离开长安城,带着绿蕊离开。”

“不,微臣……”

“朕知道,你想带走的人是赵秋娘。难道你没有听出,刚才唱那曲菩萨蛮的人,就是赵秋娘吗?明日赵秋娘会陪同绿蕊,与你一起离开。”

“微臣的确格外看重赵秋娘,但其中别有隐情……”

“朕只想问你。愿不愿意与赵秋娘离开长安?”

李晔再一次打断韩偓的话头,转过身来,盯着韩偓问道。

“当此社稷危难之时,微臣怎可离开皇上?”

“崔胤想让微臣死?”

“是啊。崔胤说,你与刘季述实为一党,不杀你不足以平天下之愤。因此一定要以‘谋大逆’之罪将你下狱,然后处以斩首之刑,并诛灭九族。”

“崔胤如此妄为,必乱朝纲。”

“朕已看透,崔胤就是想乱了朝纲,好让朱全忠有借口驱兵进入关中。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借朱全忠之势为所欲为。”

“崔胤在做梦。朱全忠此时看重他,只因他是大唐宰相。若大唐倾覆,他在朱全忠的眼中,只怕连一只狗都不如。”

“他在做梦,朕何尝不是在做梦。还好,朕终于梦醒了。趁朱全忠还没有来,崔胤对朕还有顾忌,朕总算可以做几件事情,做几件人做的事情。朕告诉崔胤,他若非杀了你不可,就须先得把朕杀了。崔胤只好退让一步。贬你为濮州司马,并勒令你立刻赶赴贬所。”

“微臣……微臣惭愧。微臣本当为君分忧,却……却反过来让皇上为微臣担忧。”

“朕做的这点事情,又怎么报答得了你的救驾之功。”

“可是微臣……”

“可是你救不了大唐社稷,谁也救不了。”

“微臣愿与大唐社稷同存亡,共生死。”

“你已经为大唐尽了全力,大唐列祖列宗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其实,就算大唐能够复兴,就算贞观、开元那样的盛世重现人间,对于绿蕊来说,也是毫无意义。不管她是如何进了内宫,只要她一踏进皇家大门,就再也回不到过去。无论这世界如何变化,她也回不到过去。朕当时强逼她进宫,不过一时兴起,过了几日便忘了,可是她却必须为了一个大唐皇帝的荒唐之举,终身禁锢在这座小楼里。她能做什么呢?只能每天呆呆看着柳絮一片片飘下,看着纷纷细雨一阵来,一阵去,看着她的青春年华悄无声息地在黄昏里一天天枯萎。在她面前,大唐皇帝是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唐皇帝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唉!当年杨玉环为大唐皇帝而死,总算死得还有道理。毕竟杨家‘姊妹弟兄皆列土’那是她必须受到的报应。可是绿蕊算什么呢,难道她也应该为大唐皇帝而死吗?不,她不该死。你就让朕做一回常人该做的事情,带着她离开,让她做一回自己的主人吧。”

大唐皇帝说着,眼中竟透出乞求之意。

“皇上,微臣……微臣……”

韩偓只觉心痛如裂,一句话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千万不要去往濮州,那是朱全忠的地盘,崔胤一定会借朱全忠之手置你于死地。”

“微臣……微臣知道。”

“朕不仅愧对绿蕊,也愧对平阳啊。她明明是一个弱女子,朕却盼着她能像男儿那样为大唐社稷抛洒热血。以至害得她亡命江湖,生死不明。”

“朕又怎么能放心呢?公主性情刚烈,认准的事情决不肯撒手。以朕看来,天下虽大,你也没有什么好去处,不如也到福建去。王审知此人心地坦诚质朴,与那些豺狼般的节度使全然不同。你到他那里去了,一来可保平安,二来见了公主,也可劝她顺应天命,千万别再执着。”

“微臣……微臣遵旨。”

韩偓泪流满面,跪下来向皇帝行以大礼。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韩偓知道,这将是他作为大唐臣子,对大唐皇帝所行的最后一个大礼。

从今以后,乡关永别。

从今以后,曾经无限繁华的长安城,只会在梦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