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124〕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季星临和时小多之间陷入了僵持状态,何甜甜都能没话找话地跟季星临聊上几句,时小多却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只是埋头做题,书桌上的习题册摞了三尺高。

时小多性子急,没那么容易沉住气,有时候也会故意弄出些小动静,或是借着捡笔借东西的小动作,回头瞄上一眼。季星临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睡觉,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甚在意,就好像丢了一个时小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时小多气哼哼地转过身去趴在桌子上,她想,我巴巴地看着你,看得眼睛都酸了,你怎么就不能看我一眼呢。

她赌气似的在纸上乱画,回过神时才发现,那页纸上已经写满了“季星临”。

午休,大家都去吃饭了,教室里空****的。季星临一觉睡醒,有点儿迷糊,不小心碰掉了时小多桌上的复习资料。是本数学题册,已经做了不少,一张纸从里面掉出来,季星临顺手接住,翻了个面,然后,看见整整一页的“季星临”。

起先字迹潦草,后来渐渐工整,在最尾端还有一个用黑色钢笔写出的句子——

你主动跟我说句话行不行啊?我请你吃糖!

季星临按住那张薄薄的纸,指尖顺着字迹的走向缓慢游移,仿佛有温暖的季风自胸口轻轻吹过,吹暖了他覆于周身的冰冷铠甲,吹散了他一直坚守的防备。

他想,你一定是上天送我的礼物,让我不敢紧握,怕你受伤;更不敢放手,怕自此失去。

你永远不会知道,能遇见你,我有多庆幸。

鹿溪约时小多一块吃午饭,她看出最近时小多心情欠佳,拐弯抹角地问时小多是不是和季星临闹矛盾了。

时小多苦笑,说:“我才几两重,哪有立场跟学神闹矛盾!”

鹿溪从时小多的餐盘里夹走一个红烧鸡腿,边吃边口齿不清地感慨:“异性之间的矛盾算不得矛盾,都是开花结果的前兆!”

时小多夹起另一个鸡腿,一并塞进鹿溪嘴里:“开你个头!”

鹿溪一下子咬住两个鸡腿,脸颊鼓起来,小仓鼠似的。

时小多忍不住笑起来。

〔125〕

天气热,下午上课容易犯困,化学老师弹指神功练得极溜,一根粉笔头稳稳砸在时小多脑袋上,把她吓了一跳。

化学老师问:“还困吗?”

时小多老实地点头:“困!”

化学老师一摆头:“走廊通风,去站一会儿,醒醒神。”

众目睽睽,时小多有点儿不好意思,低着脑袋从后门出去了。

走廊里的确有风,可那点风根本叫不醒一颗渴望睡眠的大脑,时小多靠墙站着,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困得东倒西歪。突然,颊边一凉,有什么东西贴在她脸上,湿湿的,还有点儿香。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季星临站在她面前,指间夹着一片湿巾。

季星临的手很好看,细白修长,指节精致,时小多一不留神看入了迷,直到季星临把湿巾按在她脑门上,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时小多接过湿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季星临没作声,也靠着墙,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

时小多反复警告自己,冷战呢,严肃点,不可以随便和敌人搭话。但她管得住嘴管不住眼睛,小眼神不听指挥,一个劲地往季星临身上飘。

看他修长的腿和细窄的腰,看他凸出的喉结和利落的下颌弧线,还有秀气的泪痣和长长的睫毛……

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而明亮,灿灿生辉。

季星临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身上就这么点零部件,你已经扫描好几遍了。”

时小多脸色更红,默默地向旁边退了半步,郁闷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没出息!经受不住**!

季星临侧头看她一眼,说:“你桌上那本数学习题册,收录的都是三年前的高考真题,太旧了,而且题型也不适合你,换一本吧。”

关心来得太突然,时小多有些跟不上节奏,怔愣半晌,猛地想起来那本习题册里还夹着张要命的小字条……

她瞪圆了眼睛:“你、你看见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你都看见了?

季星临一脸平静,故意反问:“看见什么?”

时小多一噎,尴尬地摆手:“没什么。”

下课铃适时响起,时小多正要开溜,季星临叫了她一声,依旧是清清淡淡的语气,说:“你还有橘子糖吗?小时候吃过的那种。”

时小多不明所以,摸了摸口袋,还真找到一颗,伸手递过去,一边递一边嘀咕:“怎么突然想吃糖了?你……”

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时小多想起那张夹在习题册里的小字条,除了满满一整页的“季星临”,还有一句用黑色钢笔写上去的句子——

你主动跟我说句话行不行啊?

我请你吃糖!

吃糖!

糖!!!

空气里有一瞬的静默,周围学生们互相追逐的笑闹声都成了背景,邈远细弱,微不可闻。

半晌,时小多崩溃似的朝他吼:“你看见了!你明明看见了!”

季星临绷直嘴角,努力控制自己别笑出来,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回教室了。

时小多转过身去用脑门抵着墙面,郁闷得险些挠掉一层墙皮。

刚刚,季星临说的是:

“我看见那张纸上有368个季星临,其中27个写错了——‘临’字少一笔。”

〔126〕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习氛围并没有轻松多少,顾若杨天天扯着脖子喊:期中考试结束了还有期末考试,马上就要高三了,关键阶段,千万别松懈啊小朋友们!

顾若杨患了热伤风,鼻塞咳嗽,前几天还能用破锣似的哑嗓子勉强说话,后来,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打开电脑和投影仪,在Word文档里打字,用键盘和学生交流。

化学老师看他可怜,主动帮顾若杨分担了两节课。五班的学生以为数学课临时变成化学课,正忙着找教科书,化学老师一敲黑板:“数学卷子拿出来,我给你们讲一讲,顺便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技多不压身!”

顾若杨说不出话,只能抽出键盘,在投影仪的光芒下面无表情地打出四句打油诗——

做人别太狂,早晚会遭殃。

箴言送给你,牢记在心上。

一屋子学生笑得十分响亮。

时小多一边笑,一边缩在课桌底下发朋友圈:“我班顾总最可爱,比章鱼烧还要可爱!”

时遇立即评论:“再让我抓住你上课时间玩手机,你就带座机上学吧,多总!”

时小多:“……”

放学时突然变天下起了雨,很多人都没带伞,沙丁鱼似的挤在教学楼前的遮雨棚下。鹿溪抱着书包靠在时小多身边,同她商量要不要打电话叫家人来接,周围人流涌动,直接把鹿溪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时小多来不及拽住她,眼看着鹿溪要摔,光影一闪,有人揽着鹿溪,半扶半抱地圈住了她。那人手上的伞也随之移到了鹿溪头上,将她保护得周到全面。

鼻端飘过一抹熟悉的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鹿溪资深脸盲,记不清别人的容貌,但是,她记得这个味道——

萧鹤远身上的味道。

她一抬头,果然,正对上一双浅碧色的眼睛。

萧鹤远未言先笑,脸颊上现出一对深陷的小酒窝,说:“雨天路滑,当心点。是不是没带伞?家里人来接我,顺便送你一程吧。”

遮雨棚下挤着一堆看热闹的,听见这话,起哄声响成一片。

鹿溪脸红得要爆炸,一把甩开萧鹤远的手,躲到时小多身后,说:“我也有家人来接,不用你送!”

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得如此干脆,萧鹤远多少有些下不来台,他却没恼,依旧笑容温和,说:“有人来接你,我就放心了,路上小心。”

说完,萧鹤远转身离开。

雨幕茫茫,周围没有行人,唯他独自嵌在里面,修长的身形透出几分消瘦孤单的味道。

鹿溪莫名觉得心口有点儿堵,小声问时小多:“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时小多摸了摸鹿溪的脸,无声叹气,心想,你还真是呆到深处自然萌。

〔127〕

时遇正在开会,抽不出时间,鹿溪叫了家里的司机来接她。

鹿家的车没有出现在校门口,而是停在了附近的小巷里,时小多正纳闷干吗搞得这么神秘,当她看到雪亮的公牛车标时,一切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嗯,爱低调是件好事。

时小多留在鹿家吃了晚饭,鹿爸爸出差了,鹿溪和她妈妈长得很像,圆脸,笑容和善。鹿妈妈让保姆做了一桌子菜,招呼时小多多吃些,说她们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上可马虎不得。

时小多从小爱跟妈妈撒娇,在自家林老师面前她就像没长骨头,动不动就要妈妈抱。把这份撒娇功力转移一些到鹿妈妈身上,立即圈了一大票好感,鹿妈妈直夸她贴心乖巧。

吃了饭雨还是没停,鹿溪和鹿妈妈一致邀请时小多留下来住一晚。时小多吃饱了正犯懒,不想动,也就答应下来。

鹿溪的卧室很宽敞,做完作业洗过澡,两个小丫头一道陷在柔软的大床里,蒙着被子说悄悄话。

时小多详细向鹿溪讲述了她在晋城碰到季星临的前因后果,以及她被季星临当傻子蒙,一直以为季星临是学渣,还帮他补习功课的全过程。

鹿溪一边听一边笑,时小多气得捶枕头:“季星临就是个大浑球!”

多少惨烈的事实告诉我们,当闺蜜在气头上,不要试图讲道理,跟她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就完了!

鹿溪审时度势,立即扭转枪口,跟时小多一起怒斥季星临不解风情,脑袋有坑,是个十足的蠢货!

骂了好一会儿,时小多大概累了,抱着被子发起呆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小声说:“斑比,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其实,季星临一点儿都不坏,他只是承担的压力太多,太累了。他弟弟病成那个样子,我一个外人看了都难受,你说,他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他也才十七岁,也是个孩子呢……”

鹿溪伸出一根手指,戳一戳时小多的肩膀,小声问:“那你是生气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时小多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是惦念他多一些。”

所谓惦念,悬于心上,日夜研磨。

即便嘴上不提他的名字,心里也已经默念过好多遍,就好像他的名字是有温度的,连心跳都变得滚烫。

所以,我没办法真的和他生气,所有恼怒、嗔怪,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小花招,不堪一击。甚至,他还未开口道歉,我就已经做好了原谅他的准备。

鹿溪仰面倒在**,长叹一口气,她说:“时小多,你完了,输得彻彻底底,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128〕

鹿溪一贯没心没肺,时小多还来不及探听清楚她对萧鹤远的印象,这丫头已经睡着了,睡裙的边角卷起来,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时小多无奈地摇头,拉过被子帮她盖好。

小夜灯光芒柔和,在枕边投下浅浅的影子,时小多点开微信,她和季星临的聊天记录停在了五一假期开始的那天。她以为他要带着旅行团进山露营,提醒他注意安全,他没有回复,绿色的对话框像一条分割线,静静地躺在界面上。

时小多叹了口气,点开朋友圈,发了一句——晚安,明天见。

池树看着像个粗人,其实心思细得很,撸着狸花猫的脑袋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那个姓时的小姑娘好久没来店里了……”

季星临翻书的动作顿了顿,低声说:“是我让她不要再来的。”

池树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以为……”

“我在医院碰见她了,带她见了小星曜。”季星临头也不抬地说,“星曜最近状态不好,又瘦了一些,她吓坏了。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这有意义吗?季星临!”池树的声音里沾了点火气,“当着外人的面把脏水都泼在自己身上,有什么意义?”

“这是事实。”季星临看着他,“就算没有意义,它也是事实。”

池树气结,摔了杯子起身走人。

季星临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找来扫把,将地上的茶杯碎片打扫干净。

当天晚上,季星临住在蓝田居的小阁楼上,池树大概被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着了,带着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回去陪季怀书吃饭,留季星临独自看店。

天气好,夜风宁静,季星临依旧睡不着,躺在**翻了翻朋友圈。

季星临的微信好友很多,每次带团都会加进来几个陌生人,有的是为了咨询旅游路线,有的则是看他长得好,来撩闲的。季星临嫌烦,大多数人都被他屏蔽了,在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人里,时小多是最话痨的一个,每天三条朋友圈打底,比吃饭都准时。

早上七点零五分,她说:时遇,你再催我,我就住卫生间里,永远不给你挪地方!永远!

上午十点整,她说:哎嘿,顾总的白袜子上有卡通图案,我看见了!

下午两点,她说:好困困困困啊……我上辈子可能是个枕头……

五分钟前,她又说:晚安,明天见。

季星临一路滑下去,滑了好半天才看见那条“仅半年可见”的分界线,不由得失笑,不愧是话痨,仅半年时间,发的朋友圈都能凑成一本书了!

季星临正要关掉手机,眉梢忽地一跳,他注意到一个小细节。

他和时小多有不少共同好友,时小多那些动态虽然毫无营养,却总有人点赞评论,只有两条例外,一条是那句“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另一条是刚刚那句“晚安,明天见”。

季星临又倒回去看了一次,突然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晚安,明天见。

……

据说,明天见是最简单也是最纯粹的期盼,它给道别加上了甜味。

季星临仰面躺在**,他睁着眼睛,瞳仁里映着薄薄的光,闪烁如星河。

他想,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舍得放手。

〔129〕

两个起床困难户凑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双双睡过头,时小多钻进教室时,嘴上还叼着半根油条。顾若杨的嗓子还没好透,勉强能出声,指了指时小多,说:“早点哪儿买的,闻着还挺香。下次记得给为师也带一份!”

周围的人都笑了,时小多红着脸坐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前她向后瞄了一眼,季星临倒是没迟到,不过脸色不太好,眼睛下一圈暗影,睡眠不足似的。

时小多撇了撇嘴,腹诽,你昨晚挖煤去了吗,臭小子!

一堂课时小多上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下课时她又往身后瞄了一眼。季星临趴在桌子上,脸朝下,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他没穿校服,身上只有一件纯白的棉质T恤。他好像又瘦了一些,肩胛骨凸起清晰的轮廓,显得更加单薄。

时小多趁着休息时间跑到小超市去买了一瓶牛奶,隔着瓶子用热水烫过,温度刚好入口。回教室时,课前的预备铃还没响,她正要悄悄地把牛奶放过去,有人自背后撞了她一下。时小多猛地向前一倾,玻璃瓶子刚好敲在季星临的后脑上,“咚”的一声。

这下,别说是睡着了,就算是昏迷了,也该被敲醒了。

季星临“嘶”了一声,显然是被敲疼了。他揉着后脑自臂弯里抬起头,眉毛紧皱着,有点儿烦躁,看起来心情极度不佳。

时小多半是愧疚半是尴尬,将牛奶瓶子向前递了递,语无伦次地说:“牛请你喝奶!”

季星临:“……”

时小多也察觉到不对劲,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喝点舒服吧,能奶牛点……”

这句听着还不如上一句呢,都不怎么像人话。

时小多顿时泄气:“没事,你接着睡吧,我今天出门带错嘴了,不宜说话。”

她正要转过去,季星临抽走了时小多手里的牛奶瓶,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不过是一句“谢谢”,时小多却没出息地红了脸。

〔130〕

下午有节体育课,天气热,阳光烈得厉害。体育老师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铺上垫子,让大家做仰卧起坐。男生做满三十个算合格,女生二十五个。

季星临和体委一组,体委帮他压腿,时小多偷瞄了一眼,季星临快得惊人,三十个做完,用时不到半分钟。他动作太快,衣摆卷起来,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肌肉紧凑,线条精致。

时小多又想到那一句——季星临的腰,夺命的刀……

男生组进程很快,女生这边就比较惨烈了。时小多做到第二十个就开始使不上劲,憋着一口气挣扎到二十五个,拉扯得肚皮生疼。她和老师请了假,回教室休息。

其他班还在上课,走廊里很空,阳光落进来,亮得晃眼。时小多从后门进去,她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人,推开门的瞬间,不由得一愣。

季星临站在角落里,两手握住T恤的下摆正要脱下,开门声突然响起,他动作一顿。

时小多立即背过身,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季星临快速换好衣服,说:“转过来吧。”

时小多听见“咚咚”的心跳声,紧张得莫名其妙,她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回到位置上打开书本开始做题。

教室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摩擦声。数学题解到一半没了思路,进退不得地卡在那儿,别提多难受了,时小多懊丧地摔了笔,趴在桌子上和自己生闷气。

一片阴影兜头罩下来,时小多慢慢抬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身侧。依旧是白T恤、黑色的校服裤子,大概是个子太高,别人穿总显得有点儿窝囊,他却带着股挺拔的味道。

季星临垂眸扫了一眼:“这道题顾老师讲过类似的,还不止一遍,你该认真听。”

时小多抬手将卷子盖住,闷声说:“不用你管!”

季星临屈指在她手背上一弹,时小多疼得缩了下手。

季星临抽出她手中的笔,在卷子上勾出一条线:“看着——取中点,连结,因为E是中点,又因为直线AB平行于CD,所以……”

季星临站在时小多身侧,这一弯腰,大半个身子都罩在时小多头上,她稍稍偏下头,就能顺着他微垂的衣领看进去。一股甜甜橘子味扑面而来,应该是糖果的味道,时小多清了清喉咙。

季星临的字很漂亮,解题思路也干净利落,他很快推导出结论,转头看向时小多:“明白了吗?”

离得太近,季星临的气息直接吐在时小多脸上,清爽的橘子香占据一切感官,时小多手指收紧,险些把卷子攥出个窟窿。她抵着季星临的肩膀推了推,低声说:“讲题就讲题,离那么近干什么!”

季星临被时小多慌乱的样子逗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近乎柔软。他搁下手中的铅笔,在时小多脑门上轻轻一弹:“以前是你给我讲题,现在换我给你讲。一报还一报,也算扯平。”

时小多脸都红了,嘴倒挺硬,嘀咕着:“不敢劳您大驾!”

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儿后悔,软下语气补了一句:“我只怕哪天你一生气又不理我了。”

说这话时,时小多的神色太过委屈,就像被遗弃的小奶猫。

季星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点儿苦,还有点儿钝钝的疼。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见时小多的鞋带松了,于是蹲下去帮她系好。

鞋带系好,他却没急着站起来。

时小多穿着校服裤子,裤脚移上去,露出一截脚踝,皮肤又白又细,瓷器般干净。

毫无预兆地,季星临握了上去,五指圈住,微微收紧。

皮肤感受到自少年身上递来的热度,时小多有些慌神,不自觉地收了下腿,低声道:“你干什么呀!”

季星临用了些力气握住她,半晌,慢慢开口:“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重,星曜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也从未怪过你,从来没有。”

季星临低着头,肩胛骨轮廓清晰,透出单薄的味道。他继续说:“我不是怪你,而是不敢靠近你。星曜治病需要很多钱,也欠了很多钱。罗燕的状态你也看到了,她能照顾好自己已是勉强,更别说还债,所以,那些都将由我来承担。还债很辛苦,我不想把你拽进来,更不想你可怜我,想办法帮我筹钱,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时念,你不是不够好,而是太好,可我有什么——破碎的家、瘫痪的弟弟和一大笔债。”季星临的声音很轻,“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很聪明,很厉害,你会有光明的未来。可是光到底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听见医疗仪器的运作声,嘀嗒嘀嗒,它们维系着星曜的生命,换句话说,它们就是星曜的命。

“时念,我才十七岁,我没看起来那么冷静镇定。我也会害怕,会茫然,也有自卑和懦弱。”

季星临的手一直搁在时小多的脚踝上,他的指腹很冷,微微颤抖。

有生以来,季星临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剖明自己,卸下盔甲,划开皮肉,扭断骨骼,露出一直被小心隐藏的最深的卑怯。这些话他都没有跟心理医生说过,更别提池树和季怀书。

他把真正的自己暴晒在阳光下,不是想换得同情,而是想求一个解脱。

你都看到了,我有多糟糕多狼狈,所以,放手吧,去遇见更好的人。

我狠不下心真的将你推开,只能告诉你全部的真相,希望你知难而退。

去吧,走向有光的地方,别困在我这里。

〔131〕

时小多从小被家里人养得太好,带着点娇气,爱笑爱哭也爱脸红。可是,这一次,听了这样悲伤的倾诉,她却没有掉眼泪。她抓着季星临的手,牢牢握住。

季星临的手指修长冰冷,时小多的手却是暖的,将他紧紧包裹。她低下头,手在季星临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说:“有些话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天真,不知疾苦,我觉得生病也好,债务也罢,其实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生病了,我就陪你看医生,慢慢调理,总会好起来;欠了债,我们就用功读书,赚钱去还。人生在世,有好日子,就会有坏日子,咬咬牙,别放弃,总会过去的。冬天纵然漫长,但春天不会不来,对不对?”

季星临没说话,他脸色苍白,没休息好似的,眼眶里有一道深重的红印。

教室的窗户开着,能听见其他班级读书讲课的声音,阳光带着熨帖又温暖的气息,静静地落在两人肩膀上。

时小多歪头笑了一下,她有一对小虎牙,平时看着不明显,一笑就变得格外可爱。她张开手臂,说:“是不是很久都没和人拥抱过了?让我抱抱你好不好?抱一下,笑一笑,告诉自己放轻松,我们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

季星临没动,时小多凑过去,大大方方地抱住了他。她揽着季星临的肩膀,低声说:“没有哪种生命是绝对孤独的个体,人总要借助一些力量才能真正长大,我希望我能给你勇气,也很乐意成为你的勇气。你也说过,你才十七岁,还有很多很多尚未到来的日子可以期待,总会好起来的。”

季星临低着头,靠在时小多肩上,像是累极了。时小多在他背上拍了拍,犹豫着说:“要不要我唱首儿歌之类的来哄哄你啊?小时候我做噩梦睡不着,林老师就是这么哄我的。”

时小多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季星临吸了一口气,哑声说:“好哇,唱一个吧。”

时小多仰头想了会儿歌词,轻轻哼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儿歌唱到一半,蓦地顿住,时小多尴尬地抓抓头发。

她想不起来后面的歌词了……

季星临终于动了动,抬头看了时小多一眼,眼睛里竟然带着点笑。

时小多一愣,听见季星临哑声说:“你也太不负责了,唱首儿歌还忘词。”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快下课了吧,我去洗个脸。”

时小多仔细观察了一下,季星临眼眶虽然有点儿红,脸上却是干的,睫毛也没有湿成一绺一绺的,看起来不像哭过。

季星临朝走廊里的卫生间走,时小多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嘀咕着:“你要不要哭一场啊?鼻涕眼泪一把抓的那种,那样哭一次可解压了。小时候我被时遇欺负,吵架吵不过她,打架也打不过,我就蹲在墙角号啕大哭,谁劝都不行,非要哭痛快了才算。每次哭完都能多吃两碗饭,毕竟那也是个体力活。”

“哭就免了。”季星临站在卫生间门口,回头看了时小多一眼,“你可以再唱首儿歌给我听,不忘词儿的那种。”

时小多无奈:“忘词儿这页翻不过去了是吧!”

时小多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可能跟进男卫生间,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季星临很快出来,脸和头发上都滴着水。时小多抽了张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巾,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摸小猫似的。

两个人并肩朝教室走,迎面碰见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想把篮球抛给同伴,可惜准头有点儿偏,篮球奔着时小多飞过去。时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心不在焉。季星临握着她的手臂拽了她一下,她没防备,险些一头栽进季星临怀里。

季星临把她拽到自己身边,低声说了句:“看路。”

时小多仰头看他一眼,试探着问:“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儿?”

季星临又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好多了,谢谢你。”

时小多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以后你还会给我讲题吗?还会和我一块去图书馆自习吗?”

上课铃响了,周围的学生都在朝教室走,脚步匆匆。季星临突然上前一步,将时小多困在转弯处的角落里。

他个子高,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时小多整个人完全浸没在他投下的阴影中,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季星临低声说:“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不肯走,就别怪我不放手。”

〔132〕

儿童节当天,顾若杨自掏腰包买了一大堆糖果,说是给他的小朋友们过节,希望高二五班的小朋友永远有糖吃有人疼。

发糖时季星临不在,时小多帮他拿了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拍照发给他,说顾老师请吃糖,节日快乐,小朋友。

“节日快乐”四个字一发送,屏幕上突然跳出一片小星星。时小多顿了两秒,然后退出聊天界面,将季星临的微信备注名称改成了“星星公主”。

小公主娇气得很,闹脾气时要人哄的,还得唱歌哄。

上课铃响了季星临才回来,手上拿着两瓶奶茶,将其中一瓶放在了时小多的桌子上。时小多正埋头琢磨物理公式,季星临弹了下她的脑门。时小多“哎哟”一声,抬起头,正对上季星临带着点笑意的眼睛。

黑色的,深邃温融。

物理课,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两道计算题。季星临正犯困,被物理老师点名叫了起来,时小多作为前桌,惨遭连坐,和季星临一道上去做题。

季星临的板书很漂亮,思路也清晰,畅通无碍地解完了一道题,几乎没有停顿。

时小多就有点儿相形见绌,季星临一道题都做完了,她才解了一半。老师转身的工夫,季星临点了点黑板,低声说:“这里,公式错了。”

时小多偏了下头,视线刚好落在季星临的嘴唇上,季星临的唇色偏淡,有种秀气且冰冷的感觉。季星临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故意抿了抿唇。时小多动作一顿,生生在黑板上按断了一截粉笔,季星临很低地笑了一声。

最近美术教室增加了不少课程,鹿溪放了学就要扛着画具去培训,基本没时间玩了。她踩着放学的铃声急匆匆地跑到五班,把一个DIY的十字绣零钱包往时小多怀里一扔,丢下一句“儿童节礼物”之后,转身就跑,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

时小多险些被砸到鼻子,哭笑不得。

班上的学生走光了,季星临伸了个懒腰,对时小多说:“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时小多拦了他一下,说“你先等等”,然后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挂件拴在了他的背包拉链上。

季星临捞过来看了一眼,是只小仓鼠挂件,灰背白肚,小爪爪抱在胸前。

季星临笑了笑:“这也是儿童节礼物?”

时小多点头:“这可是我亲手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要珍惜!”

“既然这么贵重,我也要送份回礼才行啊,”季星临笑着说,“不然多不礼貌。”

时小多正想说那就请我吃晚饭吧,季星临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说:“先回家,一个小时后在小区门口等我,有礼物给你。”

时小多一愣:“你还真准备了礼物啊!”

季星临没说话,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133〕

季星临打开家门时客厅里一片安静,季怀书的卧室门关着,隐约飘出来点昆曲的声音。季星临放轻脚步走过去,敲了敲门,说:“姑姑,我回来了。”

季怀书没应声,大概是睡着了。季星临没再打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有个黑色的硬质纸盒。

盒盖打开,红裙子上映着傍晚时柔软的天光,如同自梦里飘来的颜色,美得难以形容。

季星临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靠在桌角上,轻轻舒了口气。

他第一次送礼物给女孩,也是第一次试着去讨人喜欢,这些都是他不擅长的,让他有种茫然的紧张感。

他不晓得时小多会不会喜欢,也不晓得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更喜欢,只能试探着向前走。

他这个人啊,寡言阴郁、冷漠笨拙,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份赤诚的心意。

季星临有点儿出神,电话响起时他几乎没听见,铃声响到第二轮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接听,都没顾上看一眼来电显示。

电话是星曜的主治医生打来的,医生的语速很快,一字一句针一样扎穿了季星临的耳膜。

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腿有点儿软,险些站不住。季星临抬手在墙上撑了一下,防止自己摔倒,行动间撞翻了搁在床尾的黑色纸盒。

长裙从盒子里掉出来,细软的裙摆轻薄如烟,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个手写的英文短句——My Prayer.

挂断电话后,季星临转身冲向门口,池树刚好推门走进来,险些撞个满怀。

池树诧异地看他一眼,季星临脸色苍白,嘴唇有点儿抖,哑着嗓子喊了声:“哥。”

哥哥,池树是他的哥哥,他是小星曜的哥哥。

可惜,他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害了星曜一辈子。

季星临说一个小时后在小区门口等他,时间太短,时小多来不及给自己洗个澡,只能匆匆洗把脸,然后化了点淡妆。粉底质地轻薄,口红和眼影选了甜美清新的色系,再扫上一些腮红,少女独有的元气感便透了出来。

林娉然本身爱美,养起女儿来更是面面俱到,她每年都会为时小多准备一套首饰,项链手链耳钉戒指,做工和形状都十分精巧。

时小多找出一对珍珠耳钉,细腻莹润的光泽极衬肤色,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还带着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时小多提前下楼,她怕裙子会皱,更怕脸上的妆容花掉,不敢随便乱动,笔直地站在小区门口的树影下。

后来天色暗了,路灯渐次亮起,时小多站得腿都软了,还是没看到季星临的影子。

小区保安从岗亭里出来,走到时小多身边问她是不是忘带钥匙了,需不需要帮助。

时小多落寞地摇头,低声说:“我在等人。”

我已经等他三个小时了。

晚饭没吃,时小多饿得厉害,她怕弄坏精心化好的咬唇妆,连水都不敢喝一口。其间也拨过季星临的电话,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就变成了关机。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车灯突然扫过来,正落在时小多脸上,晃得她眼花。

时小多有一瞬的雀跃,接着她听到有人呵了一声:“大半夜的不回家,蹲这儿抓耗子呢?”

是时遇,不是季星临。

时小多低头看了眼腕表,她整整等了五个小时。

不吃不喝不敢乱动,更不敢蹲下,可脸上的妆还是花了,精心搭配的鞋和裙子也沾了灰。

一绺碎发落下来,时小多抬手拢了拢,顺便抹掉了溢出眼眶的湿润。

〔134〕

季星临和池树是在第二天清晨抵达晋城的,机场大厅里一片空旷,天还没亮,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季星临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是白的。池树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进季星临嘴里,强行让他补充点糖分。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季星临狠狠闭了下眼睛,他觉得很累,好像随时都会垮掉,可压在他肩膀上的东西太多太重,让他连崩溃的机会都没有。

池树在他背上拍了拍,极轻地叹了口气。

星曜的病房在十三楼,电梯慢慢升上去,厢门打开的一刹那,季星临听见凄厉的嘶喊。

是罗燕的声音,季星临熟悉。

迈出去的脚步生生顿在半空,若不是池树拽了他一下,他可能会被厢门直接夹住。

眼前浮起漫无边际的冷光,惨白、刺骨,腿有点儿软,季星临强迫自己站住、站稳,脊背绷得笔直,像铸着钢条。他推开池树的搀扶,慢慢走出电梯。

罗燕哭得崩溃,嗓子彻底哑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小护士急忙去扶她,走廊里乱成一团。主治医生和季星临有点儿私交,看见他走过来,立即迎上去,低声说:“两点三十分走的,节哀。”

星曜,只比他小了两岁的小星曜,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小星曜,在**躺了近十年,没看过大海,也没见过长城,就这样草草地睡着了,再不会醒过来。

季星临睫毛低垂着,像是回不过神,池树代他向主治医生道了声谢。

说话的工夫,张姨看到季星临,她咒骂着扑过来,扬手要打,池树连忙将她隔开,走廊里乱上加乱。

罗燕一直在边哭便喊:“我的儿子,我的星曜。”

罗燕眼神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抬手就是一巴掌。季星临不躲不闪,被打得侧过脸去。

罗燕双目通红,里面带着鲜明的恨,她已经骂不出来了,抖着手连甩了季星临两个耳光。可惜她浑身无力,耳光抽在脸上,几乎没有声音。

池树冲过来要拦,被季星临推开了。

季星临看着罗燕,眼睛如深黑的山脉,他说:“你是我爸爸的妻子、星曜的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亲人,以后我会照顾你。”

罗燕捂着脸,放声痛哭。

季星临站起来,问一旁的护士:“我能去看看我弟弟吗?”

护士点点头,把他领到一个阴冷的小房间。

贴墙的地方有一张床,星曜躺在上面,白布一直盖过头顶。

卧床十年,季星曜早就瘦得不成样子,白布贴在身上,勾出身形,像一截枯瘦的树枝。

季星临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他没敢揭开蒙脸的白布,只是俯下身去,在星曜耳边说:“放心吧,哥哥会照顾罗阿姨的,你放心……”

季星临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贴在爸爸耳边,说:“你放心,我会照顾星曜,我会照顾他……”

可是,他谁都没有照顾好,他害了星曜一辈子,他让爸爸至死都在难过。

都是因为他,全是他害的。

泪水在那一刻涌上眼眶,季星临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所有哽咽和哭泣。

〔135〕

时小多在小区门口站了半宿,脸上化着妆,情绪却是低落的。当着保安的面,时遇没多问,打开了副驾驶那侧的车门,时小多低头爬上去。

时遇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在时小多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挑眉道:“发生什么事了?要聊聊吗?”

时小多觉得眼角有点儿痒,她化着妆呢,不能揉,抽出纸巾按在上面,轻声说:“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我弄明白,我会告诉你的。”

时遇点点头:“好。”

睡觉前,时小多再次拨打季星临的电话,依然关机。她忽然害怕,打开电脑刷了一遍本地新闻,没看到有关车祸或是恶性事件的报道,才略略放了心。

关上电脑,时小多打开微信,给季星临发了条消息:“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绿色的对话框悬在屏幕上,一直没有回复。

时小多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无奈。

一直以来,都是她跟在季星临身后,追着他跑,他似乎从没想过停下来等等她,或者回头看看她。

就好像,她不在他的世界里,也不在他需要顾虑的范畴之内。

夜里失眠,早上就起得迟了,时小多是踩着预备铃进教室的,第一眼先看向季星临的位置,空的,没人。

时小多又忐忑起来。

一个上午季星临都没出现,化学老师来上课时把董云叫了起来,问她知不知道缺席的那位是什么情况。董云摇头说不知道,化学老师叹了口气。

时小多跟着叹气。

放学铃声一响,时小多第一个冲出教室,打车直奔蓝田居。可她没见到池树,也没见到季星临,只看到一扇紧闭厚重的卷帘门。

蓝田居没营业。

时小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从隔壁店主那里要到了池树的家庭住址,一路找了过去。

站在池树家门口敲门时,时小多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冰凉冰凉的,几乎没有血色。她将手掌握成拳头,压住那股自心底涌上来的恐慌感。

来开门的是个坐轮椅的女人,皮肤很白,气质娴静。时小多刚报上自己的名字,女人就笑了,她推着轮椅向后退了退:“快进来吧,小临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136〕

季怀书是个精致的女人,家里也收拾得整齐干净,地板茶几俱是一尘不染。她给时小多倒了一杯柠檬水,然后推着轮椅进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时膝盖上搁着一个纸袋。

季怀书将袋子递给时小多,笑着说:“打开看看。”

红裙子妥帖地收在方形盒子里,时小多一眼看过去愣了愣。

“这应该是小临为你准备的礼物,”季怀书指了指搁在裙子上的卡片,“只不过他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亲手送给你。”

卡片是折叠的,时小多将它打开,看见姓名栏里写着“To时念”,底下的寄语栏里写着一个短语——My Prayer.

My Prayer。

她和季星临共用一副耳机听过的歌,她还记得那首歌的开端有一段温柔至极的吟诵——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comfort her,and protect her

until that day we meet

……

亲爱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那个我愿为之奉献一生的女孩

终有一天,你会把她带到我身边

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顾她

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保护她

直到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这就是季星临要送她的礼物吧,那个一贯沉默内敛的少年,连示好都带着小心翼翼、含蓄隐忍的味道。别人总说他性格古怪,难以亲近,其实,他们不知道,当冰冷的少年变得柔软时,有着多温暖的眼神。

一念至此,时小多有种想哭的冲动。

季怀书适时开口:“小临的弟弟病逝了,他和池树回了晋城老家,没能当面把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果然是星曜,时小多叹息着想,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没能熬过这一关。

季怀书推着轮椅靠过来,她的掌心很软,搭在时小多的手背上,她说:“人在年少时往往喜欢钻牛角尖,小临性格又闷,不爱说话,你多劝劝他。”

〔137〕

见过季怀书后,时小多反而冷静下来,她不再反复联系季星临,而是踏踏实实地认真上课,各科笔记都是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用,一份留给缺了好几天课的季星临。

一整个周末时小多都格外安静,看书做题,吃饭睡觉,时遇问她是不是有心事。

时小多笑着摇头说没有。

虽然她还没见到人,但是想一想也知道,季星临现在的状态一定很糟糕,所以,她不能再自乱阵脚。她要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对他,要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他:别怕!

别怕,我在呢,无论多难,我都会陪你熬过去。

做题做累了,时小多就会把那首My Prayer找出来,反复地听。

亲爱的上帝,你要帮我照顾他,在我们未见面之前。

按照晋城的习俗,白发人送黑发人,葬礼要一切从简。星曜病了这么多年,家里的亲戚唯恐避之不及,早就不来往了,罗燕没有通知任何人,她坚决不许池树和季星临插手,也不许他们参加追悼会,在张姨的帮衬下,独自送走了小星曜。

池树租了一辆车,停在殡仪馆门口,季星临坐在副驾驶上,他没有下车,也没有进去。

天气不好,下着小雨,阴冷阴冷的,季星临揉了揉脸,看向窗外。

池树扳过季星临的脑袋把他按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哭吧。”

季星临降下车窗,手伸出去,雨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手背上,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看,老天替我哭呢。”

那天,到最后池树也没看见季星临哭出来,那个一贯隐忍的少年沉默着将所有悲痛与指责悉数扛下,用苍白的脸色掩盖了所有痕迹。没人知道他心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成什么样子,没人知道那些经年的伤口被反复撕裂时,他有多疼。

星曜的骨灰存放在壁葬墙里,季星临去看过。罗燕选的位置很好,朝阳,干净,也方便祭拜。上面的照片是季星曜没生病时拍的,小男孩带着点婴儿肥,笑得阳光灿烂。

以前,总能听见附近的邻居说季家的两个小孩长得好看,大的严肃,小的爱笑,一静一动,站在一块,像画里走出来似的。

后来,星耀病了,他再没看过那样灿烂的笑容,也再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喊个不停。

离开晋城时,季星临试着拨罗燕的电话号码,一直占线,无法接通,应该是罗燕把他的号码拉黑了。季星临又拨了老房子的座机,是张姨接的,她听见季星临的声音就是一通哭骂和诅咒。

挂断电话后,一条短信飞进季星临的手机里,是个陌生号码,怒斥着:“季星临,你害了我们母子一辈子,你会有报应的,你一定会有报应!”

季星临迅速将短信删除,不敢多看一眼,点击屏幕时手指不听使唤,有点儿发抖。

他将拇指递到唇边狠狠咬住,尖锐的刺痛盖住了那点颤抖。

四天后,时小多吃过午饭回到教室,看见季星临坐在位置上,他瘦了些,神情里带着明显的疲惫。时小多怔在教室门口,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只剩季星临的动作和表情还停在她的视线里,被定格被拉长,像电影里那些经典华丽的慢镜头。

好半天时小多才回过神,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季星临侧着头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脖子到锁骨,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季星临。”时小多叫了他一声,声音很低,柔柔的。

季星临抬眸看她一眼,神情里的疲惫近乎苍凉。

教室里没人,时小多将手伸到他面前:“可以抱你一下吗?”

时小多努力让自己微笑,眼神亮晶晶的,满怀期待。

季星临没有动,半晌,他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时小多的掌心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时小多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季星临埋在她掌心里的重量,时间很短暂,也很温柔,还有淡淡的疲惫。

时小多突然觉得难过,心尖上狠狠一疼。

季星临没有哭,只是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的妈妈和爸爸都去世了,如今,连弟弟也没了。小多,我没有至亲了,他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时小多捧起季星临的脸,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的。

教室里很静,阳光轻飘飘地落进来,季星临闭上眼睛,他呼吸平稳,却不踏实,仿佛压抑着某些沉重的东西。

时小多的指尖拂过季星临的眉心和鼻梁,最后,落在嘴角处,她深深地看着他,眼神温软,轻声说:“我在呢,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好不好?”

季星临没说话,握住时小多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侧。

时小多用拇指摩挲着季星临的脸:“那条红裙子就是儿童节礼物吗?我收到了,很喜欢,谢谢你。”

季星临侧过头,脸颊在时小多的指尖上蹭了蹭:“喜欢就好。”

“你知道夏天里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时小多看着他,笑容柔软,“就是能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去见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好看的小裙子,我都有了,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