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星光

说来也奇怪,明明看上去那么大一把伞,怎么撑在两个人头顶,就显得格外局促。

凉丝丝的风和雨贴着皮肤游走,南潇用空出的那只手搓了搓冰凉的手臂,伞面不由自主地向自己这边倾倒,她连忙扶正,努力往陆燃的方向挪了挪。

好高啊……南潇暗自腹诽,举伞的那只手有点儿酸,又不好意思开口。

“累吗?”一旁双手插兜的男生低头看过来。

南潇浑身的皮都绷紧了:“不累不累。”为陆大神撑伞,是她的荣幸。

陆燃有些好笑地哼了声,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阳穴,顺势将伞接到自己手中,黑色的伞面忽然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真的好高啊……南潇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她甚至能看到远处的路灯。

男生不经意往中间靠了靠,彼此**的手臂轻轻擦过,冰冰的、痒痒的,细软的汗毛触碰在肌肤上,好似微弱的电流划过。

南潇触电般地缩回了手。一股淡淡清香扑面而来,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是沐浴露?她揉了揉鼻子,莫名有点儿神魂颠倒,感觉此时此刻像在做梦似的。

下一秒,某人就脆生生地打破了这该死的美梦。

“南潇,你该洗头了。”

南潇整个人瞬间蒙了,神色以光速凝重起来。

陆燃好整以暇地睇望一眼,低头,抿唇,忍笑。

这实在怪不得他,谁让她这么矮,只要一低头,脑袋顶的风光就一览无余,想不注意都不行。

沉默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南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怼回去了,只得兀自低着头,不说话。陆燃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擅做主张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南潇愣怔了片刻,忽然发觉原本有些紧绷绷的气氛,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变柔和了,是她的错觉吗?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人之间的交流频率明显高于刚才。

陆燃给她讲了许多关于网络攻防的知识,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南潇还是凭借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将他所说的默默记了下来。

“不能这么学东西的。”陆燃见她在跟着自己默念,立时蹙起眉头,“你这种学法,应付平常的考试绝对够,但只要遇到需要实际操作的问题,信不信分分钟见光死?”

“那怎么办?”

“理解。”陆燃耐心地强调,“理解了,那些东西就是活的,不理解,就是死的,明白吗?”

“可如果不记下来,怎么理解?”

“所以你觉得记下来,就理解了是吗?”

“也不是……”南潇小脸顿时揪成了包子,有点儿绕不出来了。

陆燃想了想,觉得还是安慰一下比较好:“你的理论基础很扎实,至少看得懂入侵网页的教程,说明底子不错,关键是看谁能帮你促成那临门一脚。”

南潇抬头,似乎猜到了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我的球技还不错。”陆燃微微一笑。

果然。

他就是想拉她进校科协。

其实南潇怎么会不想去?早在大一刚入学那会儿,她就已经摸清了校科协的所有活动时间和地点,还托人拿到了面试申请表,可惜临面试前,她还是退缩了。

陆燃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像他那样优秀,自己本来就是个平凡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是心之所向,难免望尘莫及。

没有结果的事情,做一次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两次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做三次就只能叫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默默地,默默地就好。

雨势渐小,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走出了万千滋味。

南潇没接话,陆燃也没再开口,气氛又再次微妙地回到了之前的感觉,紧绷绷的,棱角分明,急需什么东西将之打磨浸泡,撒上一把泡打粉,发酵成蓬松绵软的触感。

K大校园里以小路居多,据说当初是因一句“曲径通幽处”为意境,特地修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禅学之路,以便莘莘学子能够品出当中奥妙。

然而,有些小路走着走着,就被赋予了更多微妙的含义。

譬如眼前这一条。

曲折小径延伸至林木深处,葳蕤枝叶交相掩映,幽暗的环境最容易滋生爱慕之情,基本上每座大学校园中都有这么一个地方,俗称约会胜地。

南潇以为,今晚这样恶劣的天气不可能有人在胜地流连忘返,但她显然低估了爱情的力量。

一对亲密无间的小情侣合打一把雨伞。女孩子娇娇弱弱,依偎在男生尚且宽厚的肩膀上,身上裹着一件男版夹克,长度盖过大腿,只露出下面一小缕碎花裙摆。身旁的男生细心地为她扫落发梢间的一片树叶,将伞往女孩子的方向倾斜了些角度,两人相视一笑,单纯美好得让人热泪盈眶。

气氛瞬间暧昧了。

不止前方的情侣,还有同一屋檐下的一对情侣。

情绪是一种极其容易被感染的东西。

南潇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胸口,掌心下,扑通扑通的心跳鲜活而仓促,脑袋里开始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猜他们接下来要干吗?”

“啊?”

陆燃扬起嘴角:“猜得到吗?”

“这……”南潇不自觉地脸红了。

没事猜这干吗呀,人家是情侣,想干吗就干吗。

“我猜,他们会这样。”

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手臂顺势搭上南潇的肩头,忽然扳过她的身体,彼此呈面对面的姿势。

南潇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浑身的骨头都在刹那间收紧,脖子根落进了一缕头发丝,又痒又扎,她也没敢乱动,任由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扣在肩胛骨的位置。

酥麻,温热。

“陆……学长?”

镇静,要保持镇静。就算装也要装出样子来。

前方那对小情侣还在继续腻歪着,果不其然,男生很快就像陆燃一样采取了行动,揽过女孩子的肩,慢慢地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陆燃也照做不误。

面前俊美秀逸的脸庞在不断放大,眼底有微光涌动,目光绵密得像织了一层网,令南潇的呼吸陡然收紧,只觉得自己好似要跌进这张网里去,他花瓣般的嘴唇缓缓勾起,有点儿痞,有点儿坏,有点儿……

意乱神迷。

南潇皱起细眉,轻颤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随着他慢慢地靠近,一寸寸闭合。时间仿佛在须臾中,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扯,变得格外缓慢,像电影里冗长的慢镜头。心头小鹿乱撞,撞着撞着,就撞死在了南墙上。

“我猜得没错吧!”陆燃悠闲地说。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带着淡淡薄荷清香,还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

南潇猝然睁开眼睛,飞快回头瞄了眼,正巧看到不远处的男生低下头,在女孩子柔软的唇瓣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两人相视一笑,依偎着彼此走远了。

“学长果然……料事如神。”她懊恼地低下头,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

真没出息,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陆燃抿唇,似笑非笑:“刚才为什么要闭眼睛?”

“眼睛有点儿冷,用眼皮挡挡风。”

“那身上不冷吗?”

“也冷。”

“那我给你挡挡风。”他一把揽过南潇的肩膀,俊俏的眉眼里皆是笑意。

夏季的雨,来得猛,去得快。心尖久久不散的悸动如果也能这么干脆利落,那就更好了。

南潇原本是打算到学校旁的小吃街里解决晚饭的,然而自陆燃将她收入怀里后,去哪儿可都由不得她了。

K大对面有一家档次不错的中餐厅,许多社团或学生会聚餐,都在这里包桌。

出了校门,南潇一路被陆燃带去了对面,黑色雨伞放进了大厅专门放伞的盆里,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她跟随陆燃拐进了“望洞庭”包间。

两人刚一出现,里面瞬间鸦雀无声。

一双双新奇又带着疑惑的目光,红外线似的精准落在南潇身上,这感觉相当不好。

反观陆燃,倒没有任何不自然,随手拉出了靠近门口的两张椅子,回头冲她招了招手。

“南潇,过来坐。”

她站着没动,有点儿尴尬。

陆燃又叫了她一次,她这才迎着越发汹涌的目光,慢吞吞地走过去。

“计算机系二年级的学妹,南潇。”陆燃将她摁到椅子上,介绍道。

听到这个名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暧昧起来。

陈凯是第一个认出南潇的人,迫不及待地冲过去,将陆燃拉到了门外。

“她是入侵网页给你表白的那个?”

陆燃并不否认,淡淡“嗯”了声。

“今天是校科协聚餐,你带她来干什么?”

“未来的校科协成员,不能带吗?你是会长还是我是会长?”

陈凯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太激动了,语气不太对:“不是,我没有瞧不起学妹的意思,是因为隔壁的……”说着,他向陆燃使了个眼色,瞟了眼旁边的“虞美人”包间,“科协宣传部的今天也聚餐啊,那个林之语在,你就不怕学妹又被欺负?”

陆燃面无表情地斜他一眼:“你当我吃干饭的?”

会长和副会长双双离席,包间内炸了锅,大家纷纷放下筷子,开始“盘问”南潇。

“学妹今天怎么和我们陆大神一起过来了?之前就认识吗?”

“哎,是不是陆神答应你的表白了?”

“你别瞎说,他怎么可能答应!再说了,跟陆神在一起压力得多大啊,是不是学妹?”

等陆燃和陈凯前后进来时,南潇正遭遇围攻孤立无援,眼巴巴地瞧着门外。

“不好意思,来晚了,大家想加菜就加菜,超出经费的部分我补。”

陆燃拖出椅子坐下,敲了敲桌面。

“陆神就是好!服务员,菜单!”

简单一句话,成功将所有指向南潇的矛头移开了。

南潇不傻,自然看得出陆燃用意何在,微微松了口气,在桌子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背。

“谢谢你。”

“嗯。”陆燃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哎?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南潇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没必要向他道谢啊,明明就是他擅做主张带她过来,还陷自己于危险之地,她不和他计较已经不错了,干吗要道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是不可能了,只有默默懊悔的份儿。

十分钟后,七八碟加的菜端了上来,大家大快朵颐,吃得心满意足,暂时忘记了还有南潇这么个局外人。酒足饭饱后,大家闲来无事,自然又想起了她。

“会长,咱们科协有没有规定聚餐可以带家属?”

陆燃没抬头,“嗯”了一声,继续夹菜。

“那是不是得首先证明是家属,才能带?”

他又“嗯”了一声。

“所以……”

“所以都赶紧吃吧,吃完我还要回活动室找伞呢!”陈凯大剌剌地打断了某成员的话,一副丧气的模样,“刚才不知道哪个将我的伞顺走了,就黑色的那把,害我淋着雨过来,被我发现就死定了。”

对面坐着的姑娘连忙接话:“我临走前还看到过,在活动室门外的墙上靠着呢。”

陈凯无奈地揉了揉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忽然扭头看向陆燃。

“陆神,咱俩是最后离开的,你走之前注意到了吗?”

陆燃特别淡定,抬头,平静的目光已经算是回答。

“那我的伞去哪儿了?”陈凯哀号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指着陆燃,“不会是你拿走的吧?那会儿我说外面下暴雨了,你直接站起来就往外冲,很可疑啊。”

陆燃坏笑道:“你看我长得像你那把伞不?”

“那是谁拿走了?”

“有些东西越急就越找不到,不如暂时忘记,可能待会儿会发现,它其实就在宿舍。”

“胡说,我明明带过来了。”

陆燃没搭理他,继续慢吞吞地夹菜。陈凯继续无头苍蝇似的怀疑,一圈人开始就“雨伞的去向”问题,展开名侦探柯南式讨论,唯有南潇静静坐在那里,放空了般。

心底淌过涓涓细流。

要不……去尝试申请一下校科协的面试资格吧!

讨论还在持续中,没人注意到南潇悄悄溜出了包间。

走廊里,她截住了一名服务生询问洗手间的位置,走到一半还是没忍住,遂折返回大厅,再次看了眼那把默默躺在脸盆里的黑色雨伞。

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南潇站在洗手池前压装洗手液的瓶子时,有些戚戚然。

人哪,真是种奇怪的动物,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无所畏惧,总觉得大不了就如此,还能怎么样?可一旦看到了些许希望的光芒时,就又开始瞻前顾后担惊受怕,总惶恐这希望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所以做人可真难。

南潇出神地揉着手上的白色泡沫,一个个小气泡组成的泡沫,滑溜溜、软绵绵。

“好玩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嘲讽和不屑的询问,南潇猝不及防,手一抖,泡沫就全散了。

回过头,鬈发美女化着精致的妆容,乍一看不太像是学生。

“愣什么啊,我问你,好玩吗?”林之语推了南潇一把。

南潇蒙蒙的,看了看水池里凋零的泡沫,又看了看她,有些迟疑:“还……行吧,你要来试试吗?”

“试什么,和你一起揉这些无聊的泡沫?除非我脑袋缺根弦。”林之语双手叉腰,今天倒是没站丁字步,一条腿绷直,另一条腿迈开,非常社会地冲南潇扬了扬下巴,“这样好玩吗?黏着陆燃,不觉得自己特廉价?”

南潇总算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学姐想说什么?”

“别叫我学姐,我耳朵疼。”

“林之语你想说什么?”

“听不明白吗?那就竖起耳朵听清楚,我不喜欢你黏着陆燃,别以为入侵个网页表个白,就了不得了,那不可能是你的陆燃。”

南潇奇怪:“那是谁的陆燃?”

林之语高傲地拍拍胸脯:“我的。”

“不,不对。”南潇一本正经地纠正她,“是大家的陆燃。”

林之语被噎住了,半晌没接话。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签了卖身契,卖给大家了。”后方拐角蓦地传来一声淡淡的、听不出语气的回答。

南潇和林之语都愣住了,转身便看到某人闲步走来。

陆燃有点儿想笑的样子,看着林之语,却对南潇说:“你刚才说,我是谁的?”

“大家的……”

“不,不对。”陆燃认真严肃地纠正她,“我是你的。”

话一出,四周寂静无声,南潇和林之语几乎同时怀疑起自己的听觉来。

然而,陆燃并没有给她们确认这一事实的机会,他拽过南潇,十分平静地对林之语说:“以后不要再欺负她了,校科协是大家的,有你也有我,宣传部不是打酱油的部门,你身为副部长就该以身作则,欺负学妹这种事,传出去总不太光彩吧。”

林之语无话可说。

陆燃几乎从不以校科协会长的身份压人,但此时此刻,不光是林之语,就连明明处在被保护一方的南潇都感到了一股无形中的压力。

也许并不是会长这个身份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是陆燃。他有足够的气场来做这件事。

南潇没有再回“望洞庭”包间,陆燃进去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带着她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拿走了那把黑色雨伞。

路上,南潇时不时就会望一眼陆燃手里的东西,想到待会儿那个陈凯回到宿舍,发现了伞,会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的画面。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被欺负了还这么高兴?”陆燃扯了扯她细细软软的头发,“傻!”

“嘶,疼……”南潇咧嘴,从他手里抢回那一缕头发,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陆燃“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揉它干吗,头发知道疼?”

“说不定呢?”

“要不怎么说你傻呢。”陆燃抬起手,摁在她脑袋上揉了两下,“哪儿疼就揉哪儿,矫情个什么。”

她才没有矫情……南潇默默吐槽,吐了吐舌头,想到什么,于是犹豫片刻开口问道:“陆燃,之前我和你提到过的那个叫陈梦的女生,还记得吗?”

他想了想,点头:“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拒绝她?”

时间有些久远,陆燃蹙起眉头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大概的情形,然后笑了。

“我不想做被动的那个。”

“嗯?”

这回答有点儿深奥啊。

“我说,我不做被动的那个。”陆燃放缓脚步,手中的黑色雨伞还在往下滴水,落在两人走过的地面,“人生本来就是主动的,无论什么事,目标还是理想,包括做每一个决定,所以谈恋爱这种事,得我主动才行。”

南潇恍然大悟。

下一秒,如鲠在喉。

所以他这是在委婉地告诉自己,她的表白是被拒绝了吗?

有点儿难受。

不,是非常难受。

“这样啊,那你怎么不去喜欢林之语,人又漂亮还有能力,值得主动啊。”

语气有些酸酸的,陆燃听出来了,却当没听到。

“主动是需要前提的。”他展开眉宇,清朗的面容别有深意,“比如……”他拉长音调,目光幽幽落了下来,在南潇脸上逗留了一会儿,“算了,没事。”

“什么?”

“快到宿舍楼了。”

话题就这么被岔开了。

湿漉漉的夜晚,连风都在发潮,空气像被强力的清洁剂冲洗过一样,明镜如新。

分别前,南潇还是没忍住,问了个角度刁钻的问题。

“既然你喜欢主动,那会不会要求别人也一样主动。”

“不是我喜欢。”陆燃纠正她,“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得主动,这是态度问题。”

“那陈梦不就主动向你表白了吗?”

“但我对她提不起主动性,这是关键所在。”

南潇似乎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明白,但眼下,这个问题已经没有讨论的意义了,她深呼一口气,攥紧拳头,仰起脸:“那如果我主动呢?”

鱼儿上钩了。

陆燃曲起手指,敲了下她脑门:“我在校科协等着你。”

陈凯回到宿舍,果然第一时间发现了“失踪已久”的雨伞,像抱着亲儿子一样兴奋,可转念一想,不对。

“陆燃,你是不是……”

“嗯?”

陈凯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贼眉鼠眼地观察某人平静的脸色。

“你该不会真对那小丫头有兴趣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燃放下书,从**一跃而下,拧亮台灯,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陈凯一个箭步上前,将电脑屏幕扣了下去。

“趁那两个没回来,咱哥俩儿有什么话直说。我对南潇倒是没意见,漂亮谈不上,长得挺清秀乖巧的,就是你,比较反常啊。”

陆燃翻了个白眼给他:“我看你挺反常的。”

“我给你讲,你还别狡辩,有本事就说说晚上拿我伞干什么去了!”

“我没拿。”

“你敢发誓?”

“我发誓我没拿,拿了你就是猪,行了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陈凯反应过来,气得两个腮帮子疼:“不说是吧,行,你厉害,赶明儿我就给南潇写封情书去,追妹子谁不会啊。”

他说着,真就坐到桌前,开始找纸和笔。

陆燃顿了一下,没说什么,由着他去。

陈凯的性子他最了解,论冲动,陈凯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情书情书,陈凯和面前的纯白稿纸斗争了半个小时,愣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一方面是他从来没写过这类东西,另一方面也是他根本不了解南潇,除了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外,好像再没别的了。

“哎,陆神,你知道南潇高中在哪儿上的吗?我给人家写情书,总得知道点儿底细才行。”

陆燃多聪明,早听出他是在套自己的话,默默笑了下。

“K大附属高中,当过护旗手。”

“哦哟哦哟……”陈凯一脸的坏笑,认认真真将他的话记录下来,“奇了怪不是,你对人家没兴趣,怎么还知道这个姑娘当过护旗手?”

陆燃扬起嘴角:“因为印象深刻。”

这话不假。

其实早在陈梦当晚在K大门口表白时,陆燃就认出了南潇。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自己高三,每周一的升旗典礼都极其枯燥乏味,对于陆燃来说,最大的愿望是可以一觉睡过去,最好醒来后,典礼就恰好结束。

这状态一直持续到深秋,升旗手和护旗手换了一波人,陆燃就再没有过类似的想法。

南潇个子不高,尤其在一众高挑的旗手里,可以说是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那一个。肥大的校服套在她小小的身体上,露出下方半截雪地靴,坠着两只粉红色的毛球,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摇摆,她停下,毛球也随着一起安静下来,然后激昂的国歌奏响,全体师生嘶吼着振奋人心的字句。

陆燃象征性地做着口型,全程都盯着那几只毛茸茸的圆球发呆。

再往上,小姑娘的脸蛋也是圆乎乎的,像只花栗鼠,在寒冷的季节里被风吹得通红。

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在前半学期最后一次升旗典礼上,他照旧晃到操场,等待着那只有点儿可爱的花栗鼠出现。

周而复始的流程,穿着毛球雪地靴的小姑娘随着鲜艳的国旗,一同跃入陆燃眼底。

她个矮腿短,所以步子要比别人迈得大才能跟上节奏,于是在即将靠近升旗台的时候,小姑娘左腿用力一跷,雪地靴上摇摆的那只粉红色毛球,“咻”的一声朝陆燃飞了过去。

没人发现这个小型事故,她站在原地没敢乱动,趁着国歌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缓缓上升的旗帜上时,飞快低头扫了一眼,许是看到鞋子上少了只小毛球,顿时拧起细眉,嘟起软软的嘴巴,可怜兮兮地回头偷瞄一眼。

只一眼。

眼波流转,眼睛晶莹透亮,印象深刻。

南潇利用两天空余时间,把之前有关技术类的课程全都粗略复习了一遍,在她的号召与带领下,喜欢睡懒觉的阿阮开始早早起床,熬夜煲剧的二咪开始按时熄灯睡觉,就连每天必照二十遍镜子的倩倩也放弃了大把臭美时间,大家一同捧起书本,开始过上积极奋斗的宿舍生活。

起初三人以为,南潇是受了前两天那个视频的刺激,才开始发愤图强,直到得知她打算去校科协面试后,都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暧昧的目光。

“苟富贵,无相忘。”阿阮用力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

“潇潇,明天面试别忘了化个淡妆,我的眼影借你。”二咪贴心地为她双手奉上一盘腮红。

“喏,还有我的面膜,待会儿睡前敷一下。”倩倩大方地丢来一整盒面膜。

南潇看着面前这堆花里胡哨的物件儿,哭笑不得。拜托,她只是去校科协面试好不啦,又不是参加选美,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谢谢你们,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实力,才是征服一切不可能的可能。

包括陆燃。

秉着实力第一颜值第二的信念,南潇翌日起了个大早,再次梳理了一遍重点知识,忐忑不安地去了校科协活动中心,没想到来得太早,活动室里根本没人,她只好乖乖坐在第一排等候。

四十分钟后,柳予安打着哈欠推开了门。

“你怎么来这儿了?”他半张着嘴,伸懒腰的动作定格在半空,语气很是不满。

南潇一愣,忽然记起这人似乎也是校科协的成员,心里顿时有些发虚。

该不会是柳予安面试自己吧!

根据墨菲定律,越是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越有可能发生。

柳予安不耐烦地将书包甩到第二排,揉了揉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相当不客气地坐在南潇对面,敲了敲桌子。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南潇有点蒙,怎么还有这一项?

她嘀咕两句,清清嗓子,开始即兴自我介绍环节。

“同学你好,我叫南潇,南方的南,潇是……”

“这种就直接跳过吧,别浪费我的时间。”柳予安无情地打断她。

南潇有点儿不高兴,自我介绍不都是这样吗?连名字都不让说,还介绍个什么劲儿。

“那……我要介绍些什么呢?”

柳予安嫌弃地抬起头:“连介绍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干脆别面试了。”他倏地起身,拎着书包打算离开。

“哎,等一等。”南潇连忙拉住他,小心翼翼地解释,“不好意思啊,我不太懂规矩。这样吧,你来提问题,我回答,然后你根据我的回答做判断可以吗?”

柳予安心里不舒坦,从推开门看到她的瞬间就不舒坦。

昨晚接到群通知,说拜托他今早来面试新人,本来还挺高兴的,谁能想到居然是南潇。如果早知道是她,打死他都不来。

可是讨厌归讨厌,毕竟是校科协的地盘,撕破脸就不太好了。

柳予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好,那就按你说的,我提问,你回答,只要答不上来,或者答案太离谱的,那你就主动收拾一下走人吧。”

他重新坐了回去,这次连书包都没放,就拎在手里。

南潇忽然有点儿想退缩了,看这样子,指不定这位要怎么刁难自己呢。

果不其然,柳予安哂笑了下,开始他刁钻的提问。

结果不必多说,南潇只能勉强回答一下第一题,其余的根本招架不住,他故意问些极其冷门又生僻的知识,有些南潇连听都没听过。

短短十分钟面试,结束的时候,南潇整个脊背居然都湿透了。

“那就这样吧。”柳予安甩了个讽刺的眼神,“面试结果会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你,但别抱太大希望。”

南潇有些沮丧:“校科协平时都讨论这么深奥的东西吗?”

柳予安摇摇头。

“那为什么还要提问我?”

“因为看你不爽。”

这个理由简直简单粗暴得令人无话可接。

南潇胸口闷闷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拂袖而去,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这么被拒绝,总觉得不太甘心啊。

这边,柳予安刚从活动中心出来,迎面碰到了匆匆赶来的陈凯。

陈凯拉住他,问:“这么快,面试结束了?”

柳予安点头:“怎么了?”

陈凯又问:“有没有通知她什么时候来开会?”

柳予安不解:“为什么要通知她开会?太弱了,资格不够。”

“去去去,回去通知南潇,后天晚上七点来参加例会。”陈凯不耐烦地把他往里面推,“真的是,瞎搞。”

柳予安来了气,硬是站着没让他推动:“我怎么瞎搞了?就是不过,不能进。”

“科协里不如她的大有人在,怎么就不能进?你故意的吧!”

“就她,还我故意?”柳予安哂笑一声,“弱得抠脚。”

陈凯懒得和他废话,双手叉腰缓了两口气:“行,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一起进去再面试一回,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弱,我就闭嘴。”

不等柳予安开口,陈凯拽着他又回了活动中心。

南潇刚把书包背上肩,门又开了,两个明显气场不对的男生走进来,给了她第二次面试机会。虽然有些荒谬,但至少不是件坏事,南潇重新坐回位置,放下了书包。

这回,问题正常了很多。

柳予安没敢问那些稀奇古怪的冷门知识,大多都是正常范围内的东西,而南潇准备得十分充分,几乎对答如流,听得某人脸色极差。

“这不挺好的吗?”陈凯对南潇的表现非常满意,“那就这样吧,没什么问题的话,后天晚上七点记得来活动室开会。”

“我……通过了?”南潇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呢?需不需要我拟一张大红喜报,张贴在校门口,恭喜你成功进入校科协?”

陈凯嘴贫,听得南潇捂着嘴咯咯地笑,最后礼貌地向他道谢,收拾书包离开。

柳予安全程黑着脸,等她走后,问陈凯:“副会长,咱们科协现在不缺人吧,为什么一定要让她进来?”

陈凯对两人之间的恩怨没有了解,所以也就口无遮拦,想了想,干脆直说了:“那天协会聚餐你没来,咱陆大神带着她一起来的,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柳予安脸色更黑了,不说话。

陈凯以为他迟钝,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育他:“也许过不了多久,南潇就正式升级为会长夫人了,哈哈。”

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予安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匆匆告别陈凯离开了。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南潇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轻松感,就连下午清扫北操场的时候,整个人都雀跃得像只百灵鸟。

雨后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清新。操场重新焕发活力,被新新时代未来的弄潮儿所占据,自由奔跑,放肆翱翔。羽毛球场聚满了人,篮球场依旧欢声鼎沸。

“陆燃,你最棒!”

“陆燃,我们爱你!”

熟悉的名字在一声声欢呼尖叫里,变了调,时而高亢时而低缓,奏响别具一格的交响曲。

南潇没有停留,扔下笤帚奔向篮球场。

“陆燃,加油!”

她站在最后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人群你推我搡,在面前竖起屏障,阻挡着视线,连那一声细微的呐喊,也一并淹没在加油声的前赴后继中。

周围人听不见,她自己也听不见,可一定有谁听得见。

随着这声发自肺腑的助威,陆燃以一个漂亮的三分,结束了整场比赛。

又是毫无悬念的完胜。

围观群众歇斯底里地欢呼着,某个名字在如浪般的声潮里,逐渐成了一种难以磨灭的信仰。

星辰大海,万丈光芒。

滚烫潮湿的汗水湿透少年的白衣服,他单手托起篮球,用力掷向地面,球身亲吻大地母亲后,以更高的姿态一跃而起,腾空而上。

南潇望着那颗启明星般的篮球,忽然心潮澎湃。

她看到了那束属于自己的光。

微弱,渺小,不值一提,可它的的确确真实存在着,以一种微妙又令人遐想万千的姿势,在冲自己频频招手。

近点儿,再近点儿。

总有那么一天,自己终将跨越人山人海,与那束光比肩而立。

激烈的交锋过后,球场一片狼藉。获得胜利的球队队员们东倒西歪地坐在篮球场上,扇着风,喘着气,独独缺了某个大功臣。

南潇走回北操场,刚捡起笤帚,一个饱经沧桑的篮球骨碌碌朝自己滚了过来,轻轻撞上脚踝,又反弹回去。

她诧异地回头,看到陆燃隔着铁栅栏在向这边挥手。

南潇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别人后,这才将信将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陆燃单手插兜,点点头。

她飞快扔掉笤帚,跑了过去:“有事吗?”

陆燃咧嘴,露出一排皓齿:“没什么,就想让你帮我捡下球。”

“哦,好……”南潇灰溜溜地转过身,走回刚才的位置,抱起篮球。

她还以为他是为校科协的事来的,现在看来,他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通过面试了吧。

“这要怎么给你啊?”南潇晃了晃结实的铁栅栏,指指他,“要不,我送过去?”

“不用。”陆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脸上浮出淡淡倦意,“这球送你了。”

“啊,为什么?”

“以后不打了。”

“刚才不是赢了吗?为什么不打?”

“想知道?”

南潇用力点点头。

陆燃轻抿薄唇,汗涔涔的眉宇间酿着几分狡黠:“来,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再过来点儿。”

她靠近几步。

“再近点儿。”

她迟疑片刻,又靠近几步,怀里的篮球抵住了铁栅栏,男生俊朗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间。栅栏的空隙很大,离得如此近,南潇甚至看得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干净澄澈不惹尘埃。

“到底为什么啊?”她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棉花糖。

陆燃舒服地眯起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暗影,忽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穿过栅栏的空隙,捏了捏比这声音更软的脸蛋。

手感还不错,得再喂胖点儿,捏起来更顺手。

南潇目瞪口呆,完全忘记反击。

“因为还有比打球更重要的事去做。”陆燃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对面前呆若木鸡的小姑娘施以玩笑。

南潇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左耳进右耳出,此刻脑袋里只有一个感觉—

热。

手热,脚热,浑身都热,连心都像被丢到红彤彤的铁板上翻烤,滋滋地冒着白烟。

“跟你说话呢,脸红什么!”

他简直就是明知故问!

南潇觉得这人有时候可真恶劣,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说出去谁会相信,堂堂K大公认的男神会趁她不注意,揩油!

注意了,是光明正大的揩油!

“我哪儿脸红了,那是被太阳晒的。”

陆燃失笑:“好好好,被晒的被晒的……对了,现在几点?”

南潇看了眼手机,不假思索:“六点四十七分。”

“嗯,那看来这个点儿的太阳确实挺烈的。”他用手遮住眉眼,故作夸张地眺望远方火红的夕阳,表情严肃得让南潇差点儿以为真是那么回事。

“你……”她鼓起腮帮子,哼了声,转身就走。

陆燃在后面踹了一下铁栅栏,笑得前仰后合:“哎,怎么说走就走,生气啊?”

“没!”

“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没生气!”

“之前欠我的那瓶农夫山泉,不用还总可以吧。”

“说了我没生气!”

“下回捏轻点儿行不行?”

“生气啦!再见!”

他眯起月牙般的双眸,微弓着身,两手扶在膝盖上,冲那抹纤细的背影喊道:“后天晚上七点,活动室,别迟到了!”

南潇脚步停顿两秒,然后落荒而逃。

陆燃目送她远去,笑容渐浅,默默向那只陪伴已久的篮球告别。

他其实并不经常打球,一周一次,绝不恋战。如今,有比打球更重要的事,比如校科协,比如某个需要手把手指导的小菜鸟,再比如……

一场如期而至又猝不及防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