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题有点难,我们换一题

[1]

篮球比赛结束之后,若河便迎来了一次大规模的流动红旗争夺赛,(2)班向来不在意这些东西,老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违反校纪校规也就任由我们。

但是晨会上,颁发流动红旗的校书记反倒先不乐意,来来回回都是尖子班之间的争夺,他连他们班班长的脸都认熟了。

会后各大年级主任便召开班主任会议,力图激发大家爱护学校、乐于助人的优良品质,激励重点就是从来没拿过流动红旗的班级,比如(2)班和(7)班。

“你们就拿一次,让我好向上头交代,别让其他班说我们既没有拿过第一又没有拿过好人好事的红旗,每个星期有五个名额呢,争取争取啊。”

老黄晃着啤酒肚憨憨地走在过道上。

“老黄估计被训了。”简霓指了指讲台,“他连水杯都忘了。”

每个学校都有无形的划分标准,(2)班在整个年级的期中考试排名是第八,说不上多好也不算太差,正因为这样才更容易引起校领导的注意。

在这半山腰上,(2)班进步是理所当然,退步就是不思进取,但你卡在中间不进不退,那它只能逮着你杀鸡儆猴。

老黄转述给我们的话估计是经过他自个儿筛选润色后的成果,他总是说,学习要努力,但学习不是一切,所以当其他班级已经提前进入备战模式整天哀号连连时,他依旧鼓励我们课间多出去走动。

“我不想以后你们回忆起整个高中,只有数不清的卷子和背不完的课本,这应该是你们最美好的回忆而不是梦魇。”

正因为他这样,所以和他同辈的老师已经升为高级教师或主任,只有他依旧是普通教师一名。

或许是大家都为老黄打抱不平,(2)班这次难得在班长的带领下齐心协力立誓要争气一回,但敌人实在太多,学校能打扫的地方就那么几块,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做好事,方瑞暄和张世伟甚至连球场的篮球架的清洁工作都霸占了。

我和简霓、安安连同班里的几个女生承包了教室前面花坛的过道,简霓用树枝充当简易的筷子把水沟里的纸团夹进黑色塑料袋里。

若河的秋天如期而至,学校里的高大乔木光秃秃一片,焦黄的叶子遍地飘零,我拉高校服外套的衣袖,把满地的枯枝烂叶堆积在一块。

“今天都周四了,你说我们能拿到吗?”

班里面平时文静腼腆的女生,这会儿拿着扫帚都忍不住担忧。

“能,我估摸着我们的分数不能挤进前三也能进前五。”简霓大大咧咧坐在花坛边上,“张世伟昨天不是还捡了二十块上交了吗?怎么着也能加个两三分吧。”

我们学校竟然还能捡钱?

“他哪儿捡的啊?”我把垃圾装进黑色包装袋里打上蝴蝶结。

简霓咳一声,压低声音:“丘程兜里。”

我:“……”

“特殊情况,特殊策略。”简霓摆摆手,振振有词,“一切为了老黄。”

中午午休,教室里所剩人寥寥无几,我出门打了瓶水就回教室继续翻手上的《意林》,周围有人趴在桌上午睡有人在做习题,丘程抱着篮球进来的时候我正好合上书。

他坐在简霓的位置上,把篮球放在桌下拿脚尖碾着。

“你怎么没回寝室?”

“我刚出去买笔记本来着,再过半小时就要上课了懒得回去。”

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插上耳机线塞在耳朵里,他眼疾手快地抢过一个耳机。

“你听什么?”

“五月天的歌。”我侧头枕在手臂上,闭着眼,“你是不是喜欢周杰伦?”

“你听张世伟说的?”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感觉睡意悄无声息地爬上眼角。

他没有再说话,耳机线有点短,我往他身边靠了靠才安心入睡。教室后门有风涌进来,微微卷着我的校服衣领,有点痒,我睡意蒙眬地睁开眼,丘程右耳上塞着另一只耳机,手指点击着屏幕在玩静音的“连连看”。

“静音的游戏是没有灵魂的。”

他眼都没抬,支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还能睡二十分钟。”

“不行,我十分钟后得醒来打扫校道。”

他按了游戏的暂停键,见我半合着眼便放轻了声音:“放心,我去学生会打探过消息,我们现在的分数排在第二,明天一天不做好事也不会跌出前五。”

我蹭蹭手肘,睡意沉沉:“真的?”

“真的,睡吧。”

微凉的指腹蹭了蹭我的眼皮,我嘟囔一声便沉入黑暗。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跑道上的热气穿透我的鞋子直往我身上涌。

女生800米,男生1000米,我晃晃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期间光是蹲下来绑鞋带就不下三次,终于在第四次时我被队伍远远甩在身后。体育老师吹着尖锐的哨子冲这边挥手,我刚在过道上蹲下身就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住。

“你怎么这么慢?”丘程喘着气半蹲在我面前。

烈日压着我的后背,我有点烦躁地抽了抽鞋带:“鞋带散了。”

他低下头拉住我的鞋带:“脚伸一下。”

我乖乖伸脚,就看见他利索地解开我原先绑好的蝴蝶结。

“你这样绑没用,跑一会儿就松了。”他垂着头,我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用力的手肘。

“会太紧吗?要不要松一点?不过也不能太松,容易踩到鞋绳摔倒。”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站起身踢了踢鞋子摇摇头。

我跑在外圈,他快半步跑在前面,只是偶尔才侧头确认我是在跑。

“你跑步是真的慢。”

我喘着气乜斜他一眼:“我又没让你等我。”

“我不等你谁等你啊。”

他快速蹿到我身前,刮起一阵小旋风跑到不远处的台阶上冲我挥手。远处的树梢在轻轻晃动像鱼尾摆动的轨迹,影子从我身后落在身前,我大跨步踩着影子向他跑过去。

解散后,我坐在单杠旁边的草地上吹风,(17)班和我们班是同一节体育课,我坐在树荫下乘凉时能够清晰地看见跑道队伍中间的陆朝浥。他抬头目视前方,步步稳健。

简霓从小卖部回来扔给我一瓶饮料,我往她身后看过去,没看见林安安的身影。

“安安呢?”

“回教室了,好像是有东西要写。”简霓拧开汽水瓶的盖子,猛灌一口瞬间舒服得直叹气,“大概是点歌吧,广播站不是开通了一个投稿点歌渠道嘛。”

我顿了顿,拧开瓶盖和对方碰杯:“哎,我们家的傻孩子。”

简霓心照不宣地看我一眼。

微醺的风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操场阳光下少年奔跑的身影像是一道快速移动的剪影,其中一道剪影手腕上还戴白色腕带。

“哎,橘子。”简霓撞了撞我的肩膀。

“嗯?”

“你看陆朝浥!跟别人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人气那么高。”

浩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17)班的男生队伍已经开始跑第二圈,带头的体育委员跑在最前面,累得连口号都不喊了。队伍末尾已经有人以散步的速度一边喘气一边和旁边的人聊天,陆朝浥依旧不紧不慢地跑在中间。

“嗯。”我收回视线,迟疑地回答,“大家都喜欢他。”

“那你呢?”

我眨眨眼:“他聪明,长得帅,为人亲切和蔼,待人友善,坚强勇敢……”

“等会儿。”简霓拿冒着冷气的饮料堵住我的嘴,“他在你嘴里,十全十美了,完全没有一点儿缺点了啊!”

“不是你说,他跟别人不一样吗?”

她中指和拇指圈成圆轻弹在我的脑门上:“我问的是……你对他的感觉!感觉你懂吗?”她把汽水瓶放在手上绕着掌心滚动,“况且,你上面所陈述的形容词是从语文老师的评语里摘抄的吗,跟正儿八经地朗读全文似的。”

简霓的能言善辩我早就领教过了,这会儿也没了争辩的欲望。我一个连语文作文都写不出来的人,喜欢对于我来说是一道超纲的大题。

“我也不知道……”

“这题有点难,我们换一题。”

“嗯?”

简霓把视线投向远处的篮球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男生在日光下还能打篮球,不热吗?他们是都穿了隐形防晒衣吗?”

我也想不明白:“这道题下次问丘程。”

“你有没有发现,丘程现在都快成你口头禅了。”

“有吗?”我心里一跳,把手掌放在后脑勺上枕着,舒服地躺下,“可能是因为他是百度文库吧,我可以哪里不会问哪里。”

我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从树枝缝隙投射下来的光斑落在眼皮上,痒痒的,像贴着一层温热的保鲜膜。

后来我总是回想起这段体育课解散后的时光,有风吹过,有篮球灌进篮筐,有白色球鞋踩在红色塑胶跑道上,尖锐的口哨声断断续续,时光漫长得好像可以来回往返很多遍,未来藏在白云后面是伸手也没办法触摸的距离。

可是,一切都充满希望。

周一晨会上,高一(2)班是最先到达中山楼下面的班级,两列纵队整整齐齐地站在左边的位置,校长还特此在会议前表扬了一番。

老黄站在队伍前面,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宽厚表情。校长冗长的演讲之后由教导主任宣布上星期的流动红旗班级。

第五名是高一(7)班。

第四名是高二(12)班。

我莫名地觉得紧张,局促地搅着手指。丘程撞了撞我的肩膀,冲我勾嘴一笑:“没事,稳了。”

我刚抬起头就听见方主任念道:“第三名,高一(2)班。”

体育委员带头吼了一声,引得大家侧目而视,我们毫无形象地在人群里整齐划一地鼓掌直笑。

老黄站在前面笑着摆手:“哎,低调低调,看把你们能的。”

“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拿了奖杯,其实我们只是获得一枚红旗,周五下午还得还回去的那种。”简霓搂着我的肩膀直笑,“但我开心,这是所有人努力的成果。”

一枚流动红旗确实没有炫耀的必要,尖子班从头到尾拿到手软都没有吱一声,我们却欢呼雀跃得像个小孩。

可是,我并不觉得丢脸甚至觉得庆幸,那是我对(2)班最初感受到的归属感,所有人为一件事拼搏的热忱和努力后收获的满足感,都和那天温暖的朝阳一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胸口里,温热得、浓郁得像鱼汤里的第一口鲜。

[2]

期末考来临之前,若河文学社举办高一和高三“互赠礼物”的活动,对应班级、对应座位号之间交换礼物,旨在为高三的学长学姐加油鼓劲,但故事的发展往往会让人啼笑皆非。

除了一些普通礼物,还会出现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胡萝卜、袜子、卷筒纸巾、增高鞋垫等,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我负责的班级刚好是高一(2)班,我便直接省略掉开头客套的问好,在黑板上写清楚上交礼物的时间和地点之后就拿着名单坐回座位。

林安安从前面转过头小声地喊我,我刚抬起头迎面就扔来一张字条:高三(2)班27号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看了一眼名单,把对应名字写在字条上,名字后面还加了个括号:男生。

我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安安拆开字条后从脖颈一路红到双颊。

“哎!”丘程从背后拿脚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椅子,“中午去买礼物吗?”

“你帮我买吧?”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二十块的递给他,“我中午还得补数学呢,你就帮我去门口的精品店买个积木模型。”

“行,一会儿我去奶茶店,你喝什么?”

这会儿正赶上早读下课,有同学过来询问活动的情况,我翻看着名单随口应答:“随便你。”

有人询问能不能由本人亲自送,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活动不知道行不行,正想着给部长发信息就看见丘程喊我:“宝儿,红豆奶茶行吗?”

“行行行。”我心不在焉地按着手机,周围的嘈杂声突然安静下来。

简霓敲着桌面瞪大眼:“宝?宝贝?宝宝?这是什么鬼称呼?”

张世伟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始起哄,被丘程扣住脖子往外拖。

“宝儿,是我小名。”我按下发送键,对上周围人意味深长的表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

大家惊叹一声笑着离开。林安安搬着椅子坐在我身边。

“哎,你们买什么礼物啊?”

“笔记本、钢笔、零食,三选一。”简霓道。

林安安把脑袋放在我桌上,一脸纳闷:“男孩子会喜欢这些吗?”

“又不知道会送到谁手上,谁管他们喜欢什么呢,随便买件礼物写张吉利的便利贴就行了。”

我正想点头,电光石火之间想起什么:“你想给张世伟送礼物?”

林安安手指扒拉着课桌把半边脸埋进课桌下,只露出笑意盈盈的双眼。

“他过几天生日,我又不好明目张胆地给他送礼物就想让高三学长代送。”

简霓一针见血:“可是那样,他也不知道是你送的礼物啊?”

“没关系,只要他收下就好了。”林安安撑着下巴,“而且这样我还能把他买的礼物收藏起来……就是,我还得再买一个礼物给学长。”

“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简霓伸出指尖恨铁不成钢地推她的脑袋,“你这脑袋瓜怎么在这事儿上这么聪明啊。”

“哪有?”林安安小声反驳道。

张世伟生日当天中午,丘程要和他出去吃饭,我拉着林安安以蹭饭为由死乞白赖跟他们一块出去,校门口有一家饭店,穿过学校旁的长桥再走几步路就能到。林安安和张世伟步伐快我们半步走在前面聊天,我心有所觉一个劲地拽着丘程放缓步伐走在后面。

这会儿正是饭点,饭店角落里有两张空着的桌子。冰柜里的饮料只剩豆奶,点完餐之后丘程和张世伟便提议出去买饮料。

我靠在椅背上问安安:“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我也忘记聊什么了。”林安安拿纸巾反复擦拭桌子,“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差点把上午做的数学步骤说出来。”

“安安——”我突然来了兴趣,“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初二。”林安安笑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周一晨跑,那天我刚好来例假,跑到后面的时候才发现周围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当时脑袋一空僵硬地站在原地,是他从后面跑过来一脚踹开前面哄笑的男生把校服外套绑在我腰上。”

她捧着脸认真说道:“我当时不认识他,但他直起身冲我笑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很想认识他的冲动,想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想知道他在几班,想知道他是不是本性善良,喜欢乐于助人。”

“因为他帮助过你,所以你一直记着他?”我好奇地问。

“不仅是这样。”她垂着脑袋,因为想不出稳妥的形容词而觉得沮丧,“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有些人就是会有一种魔力,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会觉得开心,会想要靠近他们。”

“这是什么感觉呢?”我支着脑袋,苦思冥想。

安安抿嘴笑,眼睛亮闪闪地发着光:“大概就是,你以为你的生活里只有吃饭睡觉学习,生活平淡得一眼就能看到未来,但是有一天,你遇见一些人,你突然一下子觉得你未来的生活还可以有其他的东西。”

我支着脑袋走神,安安已经垂下头在一旁洗刷筷子。英文歌响起时,我们都愣了一下。

张世伟的背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手机铃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安安掏出手机时电话已经挂了。

我捧着一杯热茶在慢悠悠地喝着,安安突然伸手拿过我放在一旁的手机。

她按开通讯录往下拉到张世伟的电话,半晌后张世伟的手机再次响起,在桌面上不停地振动。

她愣了一下,从自己的手机里又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铃声不一样。”她摇摇头一脸笃定,“他手机铃声都是本机铃声,只有第一个电话不一样。”

那天中午的聚餐不欢而散,张世伟接了电话之后连饭都没吃就跑了。他的举动彻底坐实了安安心里的想法,但安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吃饱喝足后就说要回学校。

学校外面的长桥架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阳光在水面上映出涟漪,安安的长发被风吹起,一会儿飞在耳后一会儿散落在胸前。

我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她反倒回头安慰我:“没关系,反正下次大家也能一块吃饭。”

简霓说林安安在这方面特别聪慧并不是没有依据,看吧,装傻充愣和自欺欺人的功力简直登峰造极。

我有点愤懑地拿脚尖踹了踹地面:“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啊?”

她微微一愣,很认真地想了想,在她身后是成排的白色路灯和笔直延伸的大路,她的声音飘飘****被吹散在秋风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试一试。”

中午两点,教室的广播准时响起,是别人投稿点播的一首五月天的《温柔》。

我哼着曲子站在饮水机旁打水,侧身就看见二楼走廊上的陆朝浥。他低着头正在和老师说话。

“大概是讨论物理竞赛吧。”简霓抽走饮水机上的水卡,“水要满了。”

我慢半拍才把水杯合上盖子。

“安安怎么了?”她喝着水问,“中午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做数学题,我都怀疑她要把练习册做完了。”

我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意有所指道:“唉,道路险阻啊。”

我心里一阵翻腾的酸涩,当时跟安安去和高三学长交谈送礼物时,她溢于言表的欢喜模样还摇晃在我的脑海里。

简霓晃着水杯半晌才长叹一声:“可不是吗……哎,今天这广播也是够应景的。”

“什么?”

她指了指广播:“‘天边风光身边的我,都不在你眼中’这歌词简直是安安的心理写照啊!”

我哭笑不得,陪着简霓靠在走廊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听完整首歌。

走廊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距离预备铃响还剩十分钟,我躲开一位迎面冲刺过来的男生,刚走进教室就听见音响里的广播声。

“接下来这首歌,是一位匿名同学送给高一(2)班张世伟同学的礼物。她说,祝他生日快乐,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我拈了拈落在指缝里的水珠,连《生日快乐》都听出《义勇军进行曲》的悲壮。

[3]

短暂的秋季像是牵线搭桥的媒介,待初冬的枝丫漫上秃枝寒树的木棉后便功成身退。冬天比想象中还要冷,中山楼二楼的露天平台上的风跟刀子似的刮着我的脸,我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端,整个下巴埋进衣领里才感觉到胸口的暖意。

丘程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正靠着墙壁默数。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快走几步站在我身前,“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等我啊。”

我往手腕上看了眼:“六分零三十一秒。”

“什么?”

“我等你的时间。”我往楼梯口走,“你下次再让我等,超过这个时间我就走了。”

楼道里的窗户紧闭,有暖洋洋的空气在流淌,丘程搓着手一蹦一跳地下楼梯。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等我。”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们社会主义接班人,从来都不食言。”

他勾着嘴一笑:“你冷不冷?”

我拉高衣领声音闷闷地透出来:“冷。”

他突然往我眼前凑了凑。

“你干吗?”我问。

“我手是热的。”

“什么?”我瞪大眼警惕地后退一步抱着胸口,“你手热不热有我什么事啊!”

他脸上一僵,又往前走了两步把我逼退到旁边的墙角,眼见他抬起手要往我脸上伸过来,我猛地往后一缩,从他臂弯下窜出去,逃之夭夭。

室外的冷风卷进我的衣领才稍稍让越发滚烫的脸冷却下去,丘程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后:

“你生气了?”

“我手不冷啊,你要不要试试看?”

“难道是你脸太冷了?不对……你这是体虚啊。”

你才体虚!

我怒气冲冲地跑回教室,却被告知老黄在会议室开会,这节课上自习。

期末考试安排在1月中旬,这会儿已经是12月底了,前几天陆朝浥抽空帮我补习数学时还特意把笔记借给我,我钻研了几天,气血耗掉大半,倒是安安对陆朝浥的笔记连连惊叹。

“他连对应知识的课本页码和注解都给你标明了,你再不好好学,多对不起人家。”

简霓自从上次期中考试回家被她爸教训了一顿之后,一改先前敷衍的学习方式,偶尔还能跟着安安上去问老黄题目,老黄非常感动。

“这种学习劲头很好,但是简同学你不能一道题反复问好几遍啊。”

“我能怎么办?一问就会,一考就砸。”简霓撑着下巴叹气,余光往我和丘程身上扫了眼,“怎么回事?”

“没事。”我回答。

“没事你躲什么?”她拿手背碰了碰我的脸,煞有介事道,“手测50℃左右吧。”

我心虚地低下头继续看笔记:“天气热。”

“热?你这结论,问过冬天的意见了吗?”

我放下笔,刚恼羞成怒地把数学课本拍在她肩膀上,前方突然应景地传来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以体育委员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体育委员是彭嘉彦的同桌也是安安和方瑞暄的前桌,这会儿那边正热闹地聚集着一堆人,我往前张望了两眼,个个竖着耳朵一脸惊慌。

“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黑夜降临之后22日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届时地球很可能将进入光子带,人类将可能进入四维空间。”

人群里又是惊呼一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在听新闻还是在听鬼故事。

方瑞暄笑骂着把脚踹在体育委员的椅子上:“你讲梦话呢!”

体育委员扶着桌子坐好:“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都说了,地球将发生磁极互换,也就是南极和北极的磁场发生颠倒的过程,行星届时就会撞上地球。”

他夸张地把拳头相撞在一块,形象生动地演绎爆炸现场。

方瑞暄碰了碰他的椅子刚想说话,目光忽而一顿,施施然闭上嘴。

“你选择题写了吗?”林安安偷空从书里抬头看他一眼。

“嗯。”他收回脚,清咳一声,“你看一下我做对没有。”

体育委员还想说话,被丘程一句话堵回去:“老黄要是知道你把他的自习课搞得乌烟瘴气,估计会赏你十张八张卷子‘尝尝’。”

我靠在他桌上和简霓笑成一团,丘程毫不留情地把笔帽敲在我脑袋上。

“你是不是又偷拿我抽屉里的旺仔了?”

我正大光明地吸溜着课桌上的牛奶:“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丘程:“……”

“鲁迅先生说了,不算。”

“你学《孔乙己》的时候,脑袋里装的都是旺仔牛奶吗?”

我咬着吸管讨好地笑:“我怕你喝不完,主动替你承担责任。”

他拿笔帽直接把我凑近的脸推远:“你英语试卷做完了吗?”

“完了。”我瞬间坐直身子,在压住桌面的一瞬间被丘程抢先一步抽走试卷。

“阅读理解二十道错十道,你这倒真的是完了。”丘程粗略地往试卷上扫一眼。

“你怎么就知道我错了,你眼睛还自带阅卷机功能呢……”

简霓撞了撞我肩膀:“友情提示一下,他试卷老黄刚改过,除了作文其他就是参考答案。”

我哑然,回头就见丘程冲我得意地笑。

“反正世界末日都得一起死,嘚瑟什么。”我不甘示弱地嘟囔一声。

他笑着在我试卷上画了画:“那麻烦你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把阅读题重看一遍。”

12月21日当天是个阴天,仿佛要印证肆虐的舆论连黑漆漆的乌云都搅成一片。

所有的恐慌和热议炸翻天,连老师都忍不住在课堂上安抚大家躁动的心情。

“大家放心,死不了,死不了。”老黄拿着课本坐在讲台中间,“过了这个晚修你们就知道了,那都是唬人的。”

有人故作惊慌地喊了一句:“老师,会不会晚上睡着后就醒不来了?”

“我看你这脑子也别醒来了!”张世伟插嘴道,引得教室一阵哄笑。

老黄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学习。

我做着数学题莫名有一种兴奋感,偷偷摸摸地侧头拿笔敲简霓的桌子。

“你说要是今晚真的是世界末日,那我还做数学干吗?”

“橘子,你刚才做历史的时候用得也是这个借口。”

我眨眨眼缩回身子,往后看了一眼。

丘程正在写政治试卷,眼都没抬:“你历史做完了吗?”

“没。”

“快做。”

老黄正提着杯子出去打水,我索性转过身趴在他的桌面上:“丘程,你说如果一会儿世界暗下来怎么办?”

“不会暗,你快做作业。”他把试卷翻了个面,示意我转身做题。

“万一呢?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天空一暗,爆炸声一响,所有人在转瞬之间就被强光抹杀成宇宙中一粒尘埃。”我煞有介事地捏捏手指。

他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我,拿笔穿过我贴在一块的手指往两边扩开了好几倍:“暂且不说会不会世界末日,光你这体型就不会成为这么一小粒尘埃,怎么也得是块巨石。”

我直接一巴掌拍在他手上:“给你个机会好好说话。”

他笑着拿手挡住脸:“你智慧的结晶都不止一粒尘埃……惨了,我会不会鼻子变长,你哪还有智慧结晶这种东西。”

“丘程,你死定了!”

我话音刚落,头顶的灯光突然一闪,整个学校瞬间被拖入黑暗,山洪海啸般的惊呼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我睁着眼睛一脸惊慌:“丘程,丘程!”

“我在。”他在黑暗中压下我起身的肩膀,“别动,一会儿撞了。”

走廊外的尖叫和奔跑声混乱成一团,教导主任拿着立体声喇叭在楼上大喊:“各位同学!不要恐慌,学校的电闸人为故障正在安排修理,请大家坐回座位上!哎,那位同学!你哪个班的?别在走廊上跑!”

回应教导主任的是楼道里参差不齐的怒吼:

“世界末日了!去他的数学!老子不做了!”

“我也不背了!政治课爱干吗干吗!”

“张婷婷,我想和你考同一个大学!”

……

教室里只有手机微弱的亮光,喧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我放在丘程桌面上的手背突然一热。

“跑吗?”他抓住我的手。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莫名感觉到一股热血涌向四肢。

“跑!”

老黄拿着应急照明灯从楼梯口出来,还未走进教室就在门口撞见我们七人,张世伟前几天刚买了一双新球鞋,斜边带着荧光色在黑暗中跟信号灯似的发着光,一眼被老黄认准。

“哎哎哎,张世伟你们干吗去?”老黄在身后大喊一声。

我们穿过长廊,跑到中山楼下面的空地里才稍稍喘气。

“还跑吗?再跑就是逃课了?”丘程放缓脚步问我。

“程哥跑啊,怕什么?”张世伟兴奋地在原地大叫一声。

“跑……听说学校旁边的广场有小型演唱会,我们去看演唱会。”简霓气喘吁吁地撑着安安的肩膀。

方瑞暄往前跑了两步回头说:“要快点走,一会儿校门该关了。”

我的耳边都是喧嚣声和心跳声,掠过耳朵的冷风和扬起的校服衣摆像一场疯狂逃行,在整个黑暗里震动。

我突然想起开学典礼当天,丘程叫住我时的表情。

“你那天想跟我说什么?”

他回头看我,头发被冷风吹散成乱糟糟一片。

“哪天?”

“开学典礼那天,你叫住我的时候。”

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响起,我顺着手腕上的手指往上看,他校服外套里面穿了一件白色帽衫,宽大的兜帽在半空中上下摇晃,半掩在头发里的耳尖微微泛红。

“我想问你要不要跟我做同桌。”

带笑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少年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晶莹剔透的琥珀,周围都是黑暗,只有他在发光。

广场上的小型演唱会已经过去大半,穿着花棉袄的大爷在上面歇斯底里地唱《死了都要爱》。

“我们这课逃得有点亏啊。”

“谁说不是呢?”

我们穿着校服愣在河岸边,各自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广场前面的大路侧边下楼梯可以在河道散步,沿着河岸蜿蜒而去的路灯上面是提前挂好的元旦灯笼和中国结,对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周身绕着一圈黄色彩灯,倒影落在河水中摇摇晃晃成虚影。

我们坐在台阶上,丘程低头把我的校服拉链拉到顶端,他一抬头我就看见他印着彩灯的眼睛。

“宝儿。”他握着拉链的手不但没有松开,反倒抓得更紧。

“你是崇拜陆朝浥还是只崇拜陆朝浥?”他的语气很轻,狂奔后的声音微微透着喑哑。

我缩在衣袖里的手顿时一紧,又有点茫然地微微松开。

简霓他们在广场上看老年演唱会,整个河道只有呼啸的寒风和我们发紧的呼吸声。

“我是说——”他松开手,坐直身子,“如果有一个人比他更厉害,你是不是就会去崇拜那个更厉害的人?”

谁啊?你吗?

这个想法脱缰似的在我脑海里绕了一圈,把我整个灵魂都震慑住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哪里跑出来的?

“哦……是吧。”我顿了顿才抱着膝盖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仰起脖子让冷风吹醒昏聩的脑袋,但方才莫名其妙冒出头的想法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趋势猛烈,盘根错节地占据我的大脑。

丘程话锋一转:“那寒假我可以找你玩吗?”

“可以。”

我走神。

“你可以跟我出去看电影吗?”

“可以。”

我继续走神。

“我可以住在你家吗?”

“可……”我回过神,一脚踹在他的白色球鞋上,“丘程,你别得寸进尺!”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速跳下台阶绕着河岸大步往前跑,我脚下一软,冬天的冷风裹上我的脚踝。

“丘程你神经病啊,我的腿要废了!”

“废就废吧,怕什么!”

……

2012年所谓的世界末日,没有行星撞击地球,没有瞬间的炸裂和共赴死亡的情节,只有跑废的双腿和沉沉的黑夜。

而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课,抓住的是若河冬天里的冷风和一个模糊不清又蠢蠢欲动的念头。

[4]

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老黄捧着一本英语书和银色保温杯进教室,语重心长地让大家要注意保暖。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好的体魄才能好好学习,我听说尖子班里好几个人都感冒请假了,多耽误学习啊……好,今天默写抽曹逸和……夏橘!”

“嗯?”我一脸迷茫地翻着课本,侧头问简霓,“老师喊我了吗?”

她点点头:“这个单元的单词有点难,我小抄借你要不要?”

“哪儿呢?”

她张开手心,密密麻麻一片。

我连眼神都懒得给她,硬撑着握住半截粉笔上黑板。

“Number one,地震。”老黄捧着课本走下讲台。

我借着余光瞄旁边的同学,把“电流”七拼八凑地写下来。

“congratulation……c开头还是k开头啊……”

“c。”

台下有人出声提醒,我立马乖乖写上c。

“o-n-g……”

cong……

“r-a-t-u……”

congratu……

“丘程。”老黄捧着课本在我身后不怀好意地笑,“你念这么大声,干脆自己上去写得了。”

教室里顿时一阵哄笑,我不好意思地抬手抹掉写到一半的单词。

丘程突然一脸认真地站起身问:“可以吗,老师?”

老黄一愣似乎没想到丘程会这么问,顿了顿才敲着英语课本说:“学习这事,同学也不能代劳。”

期末考试当天,我路过中山楼大厅刚好看到上周物理竞赛的光荣榜,若河包揽了前五名的第一和第五。

端正的黑色正楷字迹在红艳艳的“热烈祝贺”下面写着“第一名 陆朝浥”六个字。

我眯了眯眼,这六个毛笔字是陆朝浥自己写的吧。

考场安排完全是打乱分布,学校为了避免学生因找考场耽误时间,提前一天晚上把考场安排表贴在中山楼大厅的展板上。我的考场刚好安排在高一(17)班,我一进教室就看见在座位上专心致志摆放签字笔的简霓。

她站起身和我击掌:“考试加油啊。”

“安安呢?”

“她和丘程同个考场,在(14)班,你几号?”

“20号。”

我扫了扫她桌面上的数字,视线一顿。

“我俩竟然坐邻座!出师未捷身先死。”简霓心灰意冷地收起签字笔。

我放下笔袋,习惯性地往整个桌面扫了一眼,很干净,不仅没有名字标签连墨水的字迹都很少,我正想翻开资料袋里的古诗册子,眼神突然一顿。

透明的资料袋底下透出半边汉字,我移开资料袋。

加油。

考场的课桌都是反着放的,但这张桌子中间的文字也是反的,所以我才能一眼就认出是什么字。

我施施然收回视线,抓紧时间背古诗。

为期三天的期末考试,在所有人的欢呼和哀号中隐退在众人视线里,我在考场上竖耳倾听教室里笔尖沙沙声和翻卷子的声音时总觉得度日如年,期待已久的灵光乍现和妙笔生花依旧没有出现,每一秒都是难熬的不安。

别人考的是卷子,我考的是心理素质。直到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我才真正产生时间只过去三天的实在感。

最后一科是英语,监考老师收试卷时丘程已经在教室门外等我,我急匆匆地和简霓道别,从课桌抽屉里抽出资料袋时不慎把一个透明笔盒拖了出来。

全身漆黑的签字笔,笔帽的金色商标还有点起皮,显然不是新的,但却装在一个连底部价格都没撕掉的笔盒里。

抽屉里只有一团我扔进去的草稿纸和一张黄色的名字贴纸。

我歪着头借窗外一脉余晖才看清楚上面的名字。

陆朝浥。

我像是在恍惚间抓住了某个东西,它庞大又炽热像冬天里的日光一样沉沉地压着我的背脊。

丘程突然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来不及思索把笔盒重新塞进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