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与不是,姑娘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1.
说是准备去魔教,但在迟玖的眼里,花兮一路上皆在玩玩闹闹,经常这里绕绕那里拐拐,像是没有目的地似的,一点儿都不着急。并且,她行事张扬,完全没有掩饰身份的意思,更甚于,就是这样的动作,让她坐实了“魔教教主”的身份。
比起花兮的新奇和喜滋滋,迟玖却是满心忧虑。
身为护法,他早习惯了事事本教优先,不论是什么事情,哪怕再小,但凡牵扯到了魔教,他都会十分上心。尤其是对于花兮。对这个女子,他最初防备,继而奇怪,再是有意无意去探查几番,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看似无理却始终坚持的动作。
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平白无故发生的事情,但迟玖实在无法相信,有朝一日,会有一个女子,莫名其妙认定了要去“帮助”他们。并且,她看上去还很不简单。根据他的人生经验,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此,面对着看似坦**、行为却异常的花兮,迟玖从未放下过怀疑。
连出生入死的己方亲信都难免会有变故,更何况是一个事不关他的陌生人?
倘若真能这样轻易相信花兮,迟玖便也不是迟玖了。可再怎么怀疑和观察,到了现在,他也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
倒不是因为什么发现都没有,而是他发现,她似乎是真的想要助魔教一臂之力。
可动机呢?
跟在花兮身后,迟玖的眸中满是担忧。
对方越是滴水不漏,这便越可能是一桩深远阴谋,太可怕了。
还没想多久,迟玖便被前方燕绥之的一声低呼给唤回了神志:“前边山下烟雾好大,那是着火了吗?”
迟玖顺着燕绥之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漆黑一片,其余的,什么也没能够瞧见。
“呀,的确是好大的烟啊,这样说来,那边的天也是被火烧红的?”花兮一把丢掉啃了几口的苹果,嘴里含混不清地念起了“生魂烧不尽,冤屈散漫天,恐是有异”之类的奇怪话。
迟玖没有听清楚她的嘟囔,只是看着苹果落地滚了几下,最后停在自己脚边。
然后,听见花兮一口咽下嘴里的果肉:“去看看。”
此时的花兮不复以往动作轻盈,相反,她的步子有些沉重。似乎在燕绥之所指、他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的地方,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迟玖不言,只是跟在了他们身后,趁着他们没注意,眯了眯眼。接着似是困惑,他狠狠甩头,又眯了眯。
很好,依然是什么也看不见。迟玖面上淡然,心底却在呵呵,他别是瞎了吧。
只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维持很久,事实上,在他们越过山坡的时候,迟玖便看见了火光。那里燃着一个村庄,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再加上山坡脚下层林叠叠,他还是能够瞧见细微的火红色招招摇摇。
迟玖暗自心惊。
一方面是因为那场火,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花兮和燕绥之的眼力。
迟玖自幼习武,又是资质天纵,他的眼力可以说是很好的了。可方才他们走在山脚下,眼前只有土坡和植被,真要往上望,至多也只能望见高耸的树和厚密的云层。而因为有着这样多的遮挡物,别说那火在那样远的村落里,即便就在山脚下,要看见,恐怕都还是有些费劲的。
但他们这般轻轻巧巧就发现了。
这两个人,实在不简单。
“那个地方的怨气好重,血腥味……也好重。”
花兮拧着眉头,站在山顶上,那血红色摇摆着的火舌从遥远的地方、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映在她的眼底,明明灭灭。在这样的氛围下,迟玖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的,他只觉得花兮的衣袍都更红了几分,如火如荼,将她整个人衬得更加妖异起来。
半晌,她眸色一凛:“我去看看。”
说罢,那绯色裙摆顺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待迟玖再看,花兮已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那道红色身影朝着火光而去,电光石火之间便到达了那处,快得他都反应不过来。
这时,他下意识往燕绥之的方向一瞥。
少年在这一瞬间当即收回眼底的复杂,再抬头的时候,又是一派纯良。
“我牵着毛驴,怕是走不快的,可你不同。”燕绥之笑着,眼底却没有几分暖意,“她总是冲动,我怕她有危险,你能不能先过去看看她?也算是有个照应。”
迟玖无法拒绝,于是淡然颔首,足下一个发力便追随着花兮而去。
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凌空而起的同一时间,燕绥之右手掌心运出一个泛着幽幽蓝色的光球,接着,他随手一挥,那幽光便包裹了整个身子。随即,幽光一闪,人影消失。
同他一道消失的,还有他口中让人不方便动作的毛驴。
也正因为没有发现这些异常,直接导致迟玖在几个起落,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到走水的村落边上时,有些反应不及。
不是说牵着毛驴不方便走路吗?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出现在他身前的少年是谁?他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2.
眼前不止灼人眼球的熊熊火光,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阵阵袭来的热浪。
面对这样一场大火,饶是迟玖都不由得退后几步,但花兮和燕绥之却是毫无感觉似的,站在那热浪之前。偶尔有风卷着火舌舔来,迟玖便会生出一个想法——
或许,那两个人在下一刻就要被吞噬了也未可知。
但想是想,现实是现实。
他们离火场这么近,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被波及。反而是迟玖,每当热浪向前扑出一阵,他便要被逼退一步。这样几番下来,他已经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了。
再一次站定脚步,迟玖顿了顿,想要出声提醒,却不妨花兮的声音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迟玖,你们那儿的标志,是不是‘三星赤莲’?”
闻言一愣,迟玖几步朝她走去。
魔教的标志并不是什么秘密,虽说总有些后生觉得陌生,但只要是稍有见识,便没有不知道的。花兮会知道这个也不奇怪,不值得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若她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指着火光中间的什么东西,用不符合她脾性的语气这么问出口来,那便很奇怪了。
迟玖冒着滚滚热气走近火焰,他艰难地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花兮转头看他,状似无意地敲了敲他的后颈,他只觉得有一阵凉意从那儿渗了进去,激得他浑身发颤,待他颤完,揉揉眼睛,竟意外地发现自己能将火堆里的图案看清楚了。
他心下复杂,却是极力掩饰,只对着花兮问道:“你敲我干吗?”
“我敲你是因为你是个榆木脑袋!”花兮翻了个白眼,在捕捉到他眼底的防备时,又不禁微微叹息,“你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传闻,魔教虽然手段变态、行为狠辣,倒也是个有担当的。但凡是他们所为,总会在案发地留下本教标识。而代表魔教的那个标识,正是三星赤莲纹。
迟玖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却不是以往那般有问必答:“你这么问我,是不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是我教做的?”
“不。”花兮环着手臂,“我只是为这件事找个话头而已,谁叫你这样闷,若是单刀直入,难免叫人讲得尴尬。”
如今境况如何,花兮比迟玖要清楚得多,因为迟玖再怎么脑子转得快也不过是猜测,而花兮却是早在落地之时,便放出灵识探查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这个村子很小,里里外外,不过十七口人。可再少也是命,十七个无辜的生灵。
再说回花兮刚刚落地的时候。
遭受意外枉死的人,身上往往存有许多执念,或怨或恨,或痴或嗔,其中没多少修为的,会在死后不久被冥界差人带走,而停留原地时间的长短,便是由这执念深浅而定。
当花兮飞落至此,她看见了十七个亡灵。十七个,一个不少。
可这火分明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了。
由此可见其怨气之深。
“我的腿好疼啊,好疼啊……头也好疼啊……那火,烧得人好疼好疼啊……”
这一句,是一个被生生折断腿骨的老人家喊出来的。老人家年岁已长,经此一番,又被困于着火的木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以及被打晕的家人被活活烧死。
站在花兮面前的亡灵周身漆黑如炭,辨不清面容,却也能感觉到她满脸痛苦。
花兮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善良,她的手上折过多少人,她自己也数不清楚。说是全为自保或保护族人,那么对方呢?对方与她的立场不也一样?
然而,此时此刻,她偏偏又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这个老者,和她因魔族与妖兽的战争而死去的奶奶实在太像。
“是谁害的你们?”她问。
“我不晓得,不晓得啊……”
“如若我愿替你报仇,你可愿意将你生前所见的那人面容,分神给我?”
花兮口中的“分神”,是要那个老者把自己所见所知,全都裹在尚未消散的神思里,交给她。而代价,便是魂魄残缺,即便能入轮回,来生也会身子孱弱,一辈子缠绵病榻。
可那老者听到这句话后,却是想也不想便这么做了。
这样的动作,只有恨过的人才能明白。
哪怕我会付出代价,你也绝对不能好过,否则,难道我这些苦和罪,都要白受了吗?
收下老者最后的记忆,花兮将它们封存在灵台里,一幕幕慢慢地看着,越是看到后边,便越觉得心惊。
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本应在这儿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却于此夜,葬在这样一场火里,葬于某些人的贪欲里。
是啊,这场火不是意外,地上的痕迹也不是魔教留下的。这桩纵火案,便是那些口口声声要讨伐异徒的所谓“正道”人士的手笔。说是栽赃陷害,还轻了一些,或许该说是伤天害理、惨无人道。
魔族中人,多重玩乐,不重权势。偶尔有几个想要争的,那心思也并不多重,轻易就能打发过去,因此,花兮这个魔君的位置,坐得极稳。在此之前,她并不晓得,因为所谓“权势”而生出的贪欲能重到怎样的地步。
3.
看出花兮平静面容下的暗潮,燕绥之一时有些心紧。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握了拳又松开,最后几步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
精魅是吸收日月之灵与草木精华而凝成的,故而,即便化成了实体,身上也总是偏冷。而此时花兮被火浪扑面,又因为所见所感,心底也被烧成一片,忽然被少年这样靠近,倒也中和了些火气。
花兮下意识抬头,正巧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瞳。
那眼底有关心、有担心,还有几分因她的反应而生出的无措。
真是奇怪啊!花兮在心里这么念了一句,真奇怪。
明明是这样“凉”的一个人,为什么她会在他的身上,感觉到温暖呢?那暖流自他的眼瞳之中流淌出来,顺着目光,一点点流进了她的眼里、心里。
花兮笑着摇摇头,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也不多想,就这么靠近他的怀里,丝毫不管迟玖的反应。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花兮斜着眼睛,瞥一下侧头躲避的迟玖,“那个纹路,是魔教标识吗?”
迟玖微顿:“是与不是,姑娘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是倒是。”花兮承认得爽快,“可我很想知道,你们都被这样栽赃了,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迟玖略作沉吟,开口:“不是第一次了。”
花兮蹙眉,想从燕绥之的怀抱里爬出来,却是刚刚有个动作,就被那人按入怀里。
她也懒得挣扎,只是诧异于迟玖的话:“什么?”
“这样的手段,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迟玖的面庞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叫人看不清楚表情,“早在前几年便有了这样的动静,只是一直是小打小闹的栽赃。最近忽然频繁起来,而且每次出事都牵连数桩人命……”
“真是岂有此理!”花兮怒道,“难道你们就这样像软柿子似的,任他们捏吗?”
“自然不是。我们每一次都给予回击,每一次的回击,都会让对方伤亡惨重,只是,也正因如此,更加坐实了我教‘无恶不作’的名声。久了,牵扯不清,也就不计较了。”
迟玖的话里满是无奈,连带着人也看着落魄,燕绥之却只关心花兮的皱眉,伸手想要为她抚平。
花兮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继而转头,笑意微冷。
枉那些人自诩正道,做的却全是歪门邪道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打着惩恶的名义,所作所为,全是为一己私欲。
怎么,沾着个“魔”字,便代表着“邪”,这到底是谁说出的意思?
不管是谁,借着个“正道”的名声,就能代表了所有人,去攻打他们眼中的“恶”了?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花兮抿唇,眸色复杂。
她原本讲着要去帮助魔教,只是无聊随口一说,左右她也不是重诺重信的人,路上玩玩乐乐也已经足够开心,这么说来,那个什么所谓的魔教,其实可去可不去。但现在,她想,自己是非去不可了。
不为什么正义公道,只为了洗去“魔”之一字上边,被那些人泼上去的污水,同时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在他们手下的普通人。受一界尊崇,察一界是非,护一界安乐,这是一界之主的职责所在。哪怕这里不是魔界,她也早习惯了这么做。
捻了捻手指,那个地方还残存着熏染过的烟火味道。
花兮眯了眯眼,眸底透出几分坚决。
哪怕什么都不为,至少得对得起那位老者交与她的灵魄吧。
如此,也算是不辜负这一场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