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牵手走在春天里

文 /姜辜

1

徐嘉树一脚把高三(6)班的教室门踹开时,整个世界寂静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干什么呢你们?”他叼着一片吐司,被同学们的异常反应搞得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全学傻了啊?我不是每天都这么进来的吗?”

徐嘉树和旁人不同,他不是什么循规蹈矩、发愤图强的学生,反倒是自由散漫、小错不断的标签贴满全身,因为高三在他眼里,不过就是消遣玩乐然后去到国外留学的过渡期而已。

嘴里的吐司被烤得有些焦,他漫不经心地嚼了两下,手也闲不住似的将摩托车钥匙塞进了校裤口袋,末了才从书包里掏出一袋牛奶——和他平日潇洒的校霸形象大相径庭,是草莓味的。

“我今儿个也没迟到啊,还有六分钟呢。”

徐嘉树喝东西爱咬吸管,咬着咬着就顺道用脚踢了踢离他最近的一张课桌。

“所以你们现在是什么表情?平常也没见这么正经——”他边说就边想要仰起头去看看黑板上的时钟和高考倒计时,结果眼神刚一抬,就被毫不客气地截和了。

他看到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站在讲台后,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女性。黑直发,椭圆形的脸,单眼皮以及非常薄的唇。巧的是,她也正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

“转校生?”徐嘉树一愣,随即率先送上笑脸,“行啊,比我还嚣张,第一天就不穿校服。”

“徐嘉树,那是老师!”先前被踢了桌子的同学忍不住似的伸手拽了一把徐嘉树的衣摆,继而又压低声音继续道,“你不上晚自习不知道,昨晚老班说今天要来一个实习老师,所以今天提前十分钟上第一节课,就是为了让新老师做个自我介绍,你别……”

徐嘉树恍然大悟地挑挑眉,接着又毫不露怯地朝着讲台后方的人笑了笑。

“教哪门啊?”他一边问,一边在早晨八点的阳光中歪了歪头,露出来的小虎牙上,都沾着透亮新鲜的光。

“哎哟,徐嘉树!”同学闻言手里的力道又大了些,“我看你还是先坐回……”

“徐嘉树同学,现在已经开始上课了,请你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从徐嘉树进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余樱,此时终于再度开了口。讲台上工整的座位表对照着教室里唯一空缺着的座位——眼前这个男孩子叫徐嘉树。名字斯文,长相俊朗,唯独这性格——余樱不擅长第一时间归纳,她只知道,这学生绝对是任何一个老师都感觉棘手的麻烦。

“当然,只要有任何一个同学对我存有疑问,那么我都可以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

“不用这么麻烦。”

徐嘉树旁若无人地用两只手在课桌上撑起了自个儿的下巴与余樱对视着。

“你告诉我你教哪门就行,我好把书找出来——我好久没学习了。”

也许是徐嘉树过于自在的语气让余樱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于是她配合地张了张嘴:“语文。”

“语文啊,我学得最烂了……”徐嘉树三分苦恼七分玩笑地皱着脸嘟囔,一双手在桌肚里翻完又伸进书包里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翻到,只好一个转身从后桌的桌面上将语文书给抢了过来,末了又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接着问余樱,“哦,还有,老师你叫什么名儿?”

余樱知道徐嘉树此刻的行为既无视了课堂纪律,又干扰了同学上课,她应该严肃制止或者提出批评。可她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实习老师而已,面对这种出格的学生——不对,准确地说,是面对着这样一双不羁洒脱但又盛着坦诚期待的眼睛时,她得缓一会儿才能找回所谓的威严。

她平淡惯了,生活里还从没遇过这种就算满身匪气要吃人但也像是含了情的眼神。

“啊,看见了——”徐嘉树微扬着下巴,舌尖无意识地抵着小虎牙,“余老师的字写得很好看啊,余香的余,樱花的樱,名儿也挺好听的。”他边说边笑,眼神也从黑板上的板书回到了余樱脸上,“而且——”

“徐嘉树同学,”余樱身子一侧,似是有意地挡住了先前她自我介绍时写在黑板上的名字,“我希望你明白,这是在上课,所以请你不要再说跟学习无关的话了。”她垂着眸,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根崭新的粉笔,然后习惯性地将它轻轻一按,被折断了一小截滴溜溜地滚落在她指尖旁,“后门上还贴着班规,在课堂上影响同学上课是要去办公室写检讨的。”

徐嘉树吃瘪似的挑挑眉,终于闭上了嘴,不过他换了一种跟余樱搭腔的方式——那就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她清冷的眼神、看她说完话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以及不知什么时候从耳后跑到她脸颊旁的碎发。徐嘉树又笑了,然后他慢慢举起手,在空中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初秋的天气还不算太冷。

徐嘉树只在蓝白相间的宽松校服里穿了一件短袖,他把手举起来,一大片皮肤就自然而然地**在了空气中,指节分明,手臂匀称,但余樱只抬眼看了一秒,就转身擦起了黑板。

是青春期男孩子独有的、聒噪且幼稚的,耍帅方式。

余樱下了这么个定论,却不否认这种方式的确好看,而且她也清楚地知道,直到她擦完黑板准备转回来的前一秒,徐嘉树都始终保持着他的姿势——傻里傻气,却带着一股冲劲的挺拔。

可让余樱没想到的是,徐嘉树竟然真的一下课就跟着她往办公室走。

“你跟着我干什么?”余樱停在了走廊上。

徐嘉树一改顽劣作风,回答时满脸诚恳:“我上课影响了同学,按照班规要去办公室写检讨。”

“没关系,这次就算了,”余樱从小性子就偏冷,凡事讲究尽善尽美,但这并不代表她现在就要当个严苛的老师,更何况后面徐嘉树也的确很规矩,“下次你注意——”

“不行,做错事就要承担责任。”下了讲台,徐嘉树才发现余樱比他想象中更娇小,风一吹就要倒似的站在他和墙壁的中间地带,一看就饭量很小,“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写检讨。”

“这怎么才上一节课就要写检讨了?徐嘉树你又做什么错事了?”拿着教案的班主任本来正从旁边经过,但一听到几个熟悉的关键词后就怎么也迈不动腿了,“你啊,还要我劝多少遍,老老实实把高三待完不就行了,往后出了国就自由了,任你怎么玩。人家小余老师刚大学毕业,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这个混世魔王敛敛自己脾性,别去欺负……”

“我没有,”徐嘉树轻轻地皱了皱眉,然后认真地反驳,“今天的语文课我甚至都没有睡觉。”

“行行行,你不闯大祸就行。”班主任笑着摆摆手,接着又转头跟余樱说话,“小余啊,那个晚自习的值班表我给你放办公桌上了,你看看,有什么冲突的回头给我说,我再给你换。”

余樱点头道了谢,徐嘉树也像复制粘贴似的跟着点头道了谢,然后一拐弯,一同进了办公室。

“我也要看。”

办公室里恰巧没有其他人,这让本就无所顾忌的徐嘉树此刻更像是行走在自己家一样肆意。

“你看什么看。”余樱瞥了一眼徐嘉树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然后将那张薄薄的值班表放在了桌面上,意思是想看就再自力更生一点儿,“我听说你从来不上晚自习。”

“那是以前,但我现在想好好学习,你们当老师的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想迷途知返的学生——”徐嘉树吊儿郎当地表着态,末了又朝余樱伸出了手,“给我纸和笔,我要写检讨。”

“我说了你不用写。”

“反正写了你得看。”

余樱一愣,想着这两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可徐嘉树的眼神又一次那么期盼地望了过来,不过这次凑近了看,她才发现其实徐嘉树也没有那么傲。他看着她,眼底明显藏着一丝慌乱和不确定,这些和他的模样不搭,却让余樱莫名心软,于是她一点头,算是说好。

其实余樱没有规定字数也没有规定上交的时间,但她还是在上完最后一节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躺在晚自习值班表上的两张纸。

内容什么的没有观赏性,无非就是网上那些模板式的检讨,不过字迹倒是比她想象中要清秀有力很多,难道徐嘉树就是为了秀一把他的字?

她搞不懂,也懒得深究,暂且就将徐嘉树非要写检讨的决心算作青春期学生的诡异心思,可当她正准备将检讨书随手放进抽屉里时,却在翻飞的纸页下方看见了答案。

——余老师名字好听,写字好看,当然,人也漂亮,就是不怎么笑。

这一行落在最末端的字,明显比整页检讨书都写得用心。

余樱愣了那么一小会儿,才迟钝地拿起红笔将跟在这句话后的一长串数字给画掉了。

想也不用想,那肯定是徐嘉树的手机号码,但至于徐嘉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却不愿想了。

她生在单亲家庭,母亲是一位非常保守严谨的教师,所以她也就过着当年坐着学知识如今站着教知识的日子。余樱按照最传统正确的方式活了二十五年,离不离谱的错误,统统没犯过。

于是她知道,面对这样不合常理的检讨书,她该连同电话号码前面的那一行字也一块画掉,可是她犹豫了,她捏着红笔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徐嘉树晶亮又期待的眸、桀骜又柔软的笑脸,还有他举在半空中久久都没有放下的手势。

——小孩子不能这么皮,因为太皮的话,就会变成皮孩。

她想,大概可以评价一下徐嘉树这人了,名字斯文,长相俊朗,性格的话——嗯,很皮。

余樱拧好笔盖,将检讨书放进抽屉里。她知道,她此刻的微笑有点儿不可抑制。

2

虽然余樱对徐嘉树留在检讨书上的号码刻意忽略了,但这好像并不影响往后的日子里她和这串数字打交道的频率。

——诗人李白在唐代武林高手排行榜上位居第二。

——辣是痛觉而不是味觉。

——喝茶也是会喝醉的。

——成年猫咪的牙齿大概有三十颗,幼年猫咪的牙齿大概二十六颗。

不谈学习,也无关生活,徐嘉树喜欢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没头没脑地向余樱抛出一条条这种她回不回复都无伤大雅的信息。

——你去哪儿了,这年头还流行老师翘课的啊?

余樱放在外套里的手机轻轻地振动了一下,她停下转动的笔,掏出手机,埋着头在会议桌下点亮了屏幕,是一条信息,来自于备注为“冷知识大全”的徐嘉树同学。

——开会。

——开会啊,那行,我也出去溜达溜达好了,看不到余老师坐镇讲台的晚自习太无聊了。

徐嘉树几乎是秒回了信息,余樱甚至都能想象出徐嘉树当着面讲出这番话时的场景——肯定是边笑边皱眉,末了还要一边伸懒腰抱怨一边大大咧咧地晃出教室。

——别躲去抽烟。马上散会了,教导主任说要组织老师去校园里各个角落里巡查一遍。

余樱按下发送键之后,才缓缓想起五分钟之前教导主任瞪着眼说要杀这些个坏学生一个措手不及的恢宏场景。虽然的确有一点重大考试提前泄题的负罪感,但如果再来一遍,她还是会选择将这道题泄给徐嘉树。毕竟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护一些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徐嘉树,却好像不怎么想领余樱这份情。

因为十五分钟之后,由教导主任带队的临时巡逻小组在靠近篮球场后方的小树林里逮住了徐嘉树一行人。

小电筒的灯光晃眼又刺激,毫不客气地招呼在徐嘉树脸上时,他竟一点脾气也没有,反而还笑嘻嘻地朝人群最后方的余樱喊了句“余老师”。

余樱闻声走到前面来,劳烦前辈们关手电筒的同时,也清楚地看见了还夹在徐嘉树指间闪烁的那个橙红色亮点。

行,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走过该走的流程之后,徐嘉树就双手插兜跟在余樱身后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小树林。

篮球场离高三的教室有些远,他俩得穿过一整个塑胶操场和第三学生食堂,然而路越远,徐嘉树就晃悠得越开心。眼下十一月份了,夜风很凉,但好歹今晚月色够美,路上人再多也搅不动徐嘉树心中的静谧与安定,他看着前方三步开外的余樱,心情轻快到恨不得吹几声口哨。

“哎,余老师——”可惜的是徐嘉树既不会吹口哨,同时还注意到了在起风时不小心瑟缩了一下肩膀的余樱,“你别走那么快啊,你是不是有点儿冷?冷的话我借校服外套——”

“我不是提前跟你打了预防针吗?”余樱还是没忍住回头问道,“你为什么还要去抽烟?”

“啊,我没抽啊,我最近嗓子疼,喝奶都疼。”徐嘉树被问得一愣,随即很无辜地解释,“就哥们儿分烟,我给个面子接着了。你看接都接了还不如点着呢,看着也暖和啊……”结果越说声音越小,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到最后简直跟蚊子一般在哼哼,徐嘉树垂着大眼睛,有点儿不敢看余樱冰冷的脸色,“你……”他鼓了鼓脸颊,犹疑了好几秒才又开口问,“生气啦?”

“没。”余樱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语调却是格外生硬,“你私底下到底抽不抽烟跟我没关系,一个实习老师你看不入眼也很正常,只是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你明知——”

“哎,余老师你说什么呢,你哪里不入我的眼了?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一直只看着你的啊!”徐嘉树急了,他发誓要不是因为现在校园里人太多,他都想直接用手箍住余樱的肩头好好摇一摇她了,“至于为什么我不听你的……哎,其实不是,我就是故意的……”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解释,一边又任由某种燥痒的红爬上耳朵根,“教导主任傻不拉唧的,每次抓抽烟的只去那几个地方……我就想着如果你要跟着来的话,那我就不如在哪个地方等着,这样一来,就有点像你专程找我一趟似的。”

徐嘉树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思全盘托出,短暂的寂静让他觉得丢脸,但当他收到余樱明显一滞的表情和一句轻飘飘的神经病之后,他又立刻变成了一条好心情的尾巴跟在余樱身后摇。

“哎,余老师,你走慢点,我吹久了冷风,腿脚不灵活——”

真是个神经病。

余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一抬头却看见密密麻麻挤在教学楼走廊上的小脑袋,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自习铃就先响了起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笑着做鸟兽散,其中还有人吹了几声口哨。

“他们刚刚——”余樱上了两层楼梯后还是决定转身问一问,“是在做什么?”

“笑着看戏呗。”徐嘉树无所谓地耸耸肩,顺道还伸了一个懒腰,“这可是我读高中之后溜出去抽烟第一次失手,估计他们还没见过我被哪个老师逮回来上晚自习,也就是你才让我心甘……”

“徐嘉树,”余樱突然严肃地盯着眼前人,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你这样不好。”

“嗯?”徐嘉树不解,但仍朝余樱微笑,“哪里不好啦?”

“我知道你家境好,读书考试什么的对你来说不重要,可是你能不能——”余樱不傻,有些话也不需要捅破了才明白,只是她还没想好到底怎么说才算妥帖,“至少把心思什么的……”

“我觉得很好啊。”仗着眼下的楼梯间只有他们二人,徐嘉树大大方方地把话给接了过来,“不管是对你的心思还是对学习的心思,我觉得都没有问题啊。”接着他又狡黠地眨了眨眼,“而且对你的心思还能促进我对学习的心思,这简直就是所谓的双赢大好事……”但话还没说完,徐嘉树就没声了,因为余樱严肃的脸色并没有得到缓和,甚至还有变坏的趋势。他沉默不是因为怕,而是敬。

“那个——”徐嘉树顿了顿,问,“我给你发的那些东西不好笑吗?”

“冷知识又不是冷笑话,当然不好笑。”

“我上语文课很认真的,都没睡过觉了,还做笔记来着。哦,还有,我也不踹门了。”

“这些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

“所以你是知道了我晚自习过后会跟着你坐的公交车?”

余樱闻言一愣,然后才慢悠悠地说:“哦,那我现在知道了。”

“我不是变态!”徐嘉树急忙竖起手指发誓,“我是看天色太晚了,怕你回家不安全。”

“从今天起别跟了。”余樱拿出了老师式的劝慰口气,“高中生骑摩托车才不安全。”

可徐嘉树却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丧气似的垂了头,盯了好一会儿地面才抬起眼皮子小心翼翼地问:“余老师很困扰?”

“你也知道我是老师——虽然我只是实习老师,但你总归是我的学生,哪怕出了这个校门,也是比你大八岁的姐姐或阿姨……”余樱也回看着徐嘉树,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徐嘉树有些犹疑困惑的脸,“你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也不懂什么是追求,你只是……”

“不公平,”徐嘉树半是委屈半是烦躁地嘟着嘴,“你别拿年纪压我,这事儿我反正改不了。而且如果知道要追你的话我也想早点出生啊……不公平。反正我懂,我不小。”

“徐嘉树,你怎么这么皮呢?”余樱气极反笑,“我不是什么见到帅哥就两眼发光的小女生,所以你们青春期男孩的把戏对我一点儿用也没有,明白了吗?”

“余老师,你怎么就不信呢?”徐嘉树仰起脸,好看的眉形拧作一团,“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喝草莓奶一样简单。我追你,也不是玩什么把戏,更不是为了炫耀或者跟兄弟们打赌。我就是对你一见钟情,然后在我认为的分寸里对你好,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很难理解吗?”

余樱半晌没接话,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她竟然被成绩倒数的学生问了一句“这事很难理解吗”。

是,这事的确有点难理解。

所以余樱立刻转身拔腿就往楼上走,莫名其妙地,竟还生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但徐嘉树却不打算就此收手,甚至还站在原地用双手做喇叭状圈住自个儿的嘴用声音进行穷追猛打。

“哎,余老师,我还为你参加了下个月的校园歌手大赛呢,有空来看看?我保证不跑调。”

3

徐嘉树天生会唱歌,但向来讨厌参加比赛,因为他觉得哗众取宠什么的特别蠢。

于是为了不那么蠢,徐嘉树五岁时扯坏了少年宫合唱团发下来的小西服,十二岁时翘掉了一整个学期的户外音乐课,以及十六岁时用拳头吓退了苦求他出个节目的班长,但当齐刘海儿文娱委员拿着本子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地过来问上一嘴时,他却欣然同意了。

什么?文娱委员惊得写字的手都在颤抖,可是为什么啊?

“快毕业了,赏大家一个脸。”徐嘉树伸着懒腰,笑得有点赖皮。他才不是赏大家一个脸,是这世界赏了他一个脸让他无意看见了余樱手机屏幕上还在滚动着的音乐播放器——张信哲,土哎。

文娱委员依旧处于震惊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你突然想赏个脸啊?

徐嘉树这会儿不回答了,只舔着自个儿的虎牙傻笑。

可惜现实却总爱伸手打人脸。

直到徐嘉树唱完最后一句歌词,他都没有在底下见到哪怕半个跟余樱相似的面孔,更何况她的眼神,他不可能认错。

伴奏缓缓结束,徐嘉树潦草地鞠了躬,反手就想扯着立麦架上的话筒走人,结果卡得太紧在原地拽了两下丝毫未动,涂着粉红色眼影的女主持人就赶紧上来做采访了。

采访无趣又尴尬,但徐嘉树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女主持人留,简短地敷衍几句后,女主持人反倒是像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睁着大眼睛直戳徐嘉树此时的伤心事——所以这首张信哲的《做你的男人》,是嘉树校草唱给谁的呢?

话音一落,观众席就像炸开了窝般热闹,徐嘉树无语地撇了一下嘴,然后就着还没扯下来的话筒丢下两个字之后就直接走到舞台边跳了下去。

这世道还走什么楼梯,爱情这玩意儿可太烦了!

“你妈妈也听张信哲呢?”

徐嘉树走到校外平常放摩托车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掏钥匙,就听到了拐角处一个熟悉的女声说了一句乍一听很像在骂人的话,惊喜意外什么的他暂时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头一歪,就有些想笑。

“谁知道呢,反正有人听就对了。”徐嘉树咧着嘴,又长又细的腿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机身就开始发出低速的轰鸣声,他停在余樱面前,将自个儿的头盔递了过去,“走,去吃冰激凌。”

“大冬天吃什么冰激凌。”余樱坐在后座,手有点儿没处放,纠结了好一会之后才发现原来她和徐嘉树今天穿了同一款颜色的高帮帆布鞋。不工作的时候,她的确不会刻意打扮得成熟。

“去你现在任教的小学。学校后门有一家小卖部,自制冰激凌特别好吃。”徐嘉树答非所问,声音隔着头盔碎在风里余樱竟然也能听得清,“不过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怎么不去教初中啊?”

余樱的实习期上周正式结束,因为资历问题,自然不能留在重点高中带高三,于是学校便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所小学、一所初中,都是底下的附属学校。余樱也没多纠结,直接就选了小学。

“小学生还不到叛逆期,”余樱一边说一边将徐嘉树的外套轻轻捏紧了一些,“比较听话。”

“那倒是,我初中就是因为打架转了次学,到了高一才转回来。”徐嘉树正痛定思痛地回忆着年少轻狂,突然就像被拍醒了似的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哎——那这样算的话,你还是我老师啊?虽然咱俩之间隔了一道时间的鸿沟,但我可是在里头扎扎实实念了六年的。”

“是——”余樱忍不住发笑,“在小学里深造了六年,可真辛苦您了。”

一个要原味,一个拿草莓。

选完冰激凌之后,两人却又因为谁付账这件事而磨叽在了人家老板的收银台前。

“肯定我来付啊,”徐嘉树一脸严肃,“哪有让女孩子掏钱的道理……”

“不行,”余樱干脆地绕过徐嘉树把钱递了出去,“我是长辈,还有工作,你就是个学生——”

“你现在不教我,所以我们暂时平起平坐,而且你倚老卖老也有个度行不行。”徐嘉树皱着自个儿俊朗的五官并以此来表达心中的小小不满,“上次还是姐姐,这次就成了长辈,那下次呢——”他龇着小虎牙,“下次是不是就直接变我祖宗了?哎,也行,你本来就是我祖宗。”

“真是皮孩……”余樱抿抿嘴,不打算跟徐嘉树继续争了,但也没打算把钱收回来。

她朝老板示意一下,就抓了一大把专门为换零钱而摆在台面上的糖:“我随便拿了,”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徐嘉树冰凉的皮衣口袋,她顿了会儿,然后又加上一句,“不全是草莓味的。”

徐嘉树乖乖站在原地,大眼睛一弯,盯着余樱垂下的睫毛笑得开心。

“哎?这不是树哥吗——”

一声远古时期的呼唤,霎时就把徐嘉树从腻味的小天地给捞了出来。

他循着发声源处朝门外看去,原来是初中转学前一块厮混过的几个哥们儿。少年人不追忆往昔,但也的确好几年过去了,当初轰轰烈烈喊着闯江湖的一群人早已恢复生活里的常态,有的人读着中专,也有的人早就踏入了社会,唯独徐嘉树得命运偏爱几分,仗着家境好,就算浑浑噩噩混账过,光明美好的未来也仍旧等着他。不过,他自己倒不怎么介意这些分水岭,哥们儿一招手,他也就迎了上去。

不过聊了没几句,还站在店内的余樱就听到那一小圈里有人探着头问:“刚那位美女是谁啊?”

“管好眼睛别四处乱瞄。”徐嘉树笑着骂道,一垂眸看见鼓鼓囊囊的口袋就心情大好,“她啊,我喜欢的人……”

一群人除了徐嘉树统统激动了,甚至还有一两个控制不住就想往余樱跟前凑:“美女何方神圣啊,树哥在初中那可是一堆女孩子排着队送情书呢,你这灌了什么迷魂……”

“都给我回来,”徐嘉树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激动的哥们儿,接着又不轻不重地抬起腿踢了两脚过去,“会不会说话啊?”然后三言两语就把这群人打发走了。

“出国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待人都散了,余樱才慢慢走到徐嘉树身边,跟他一块靠着摩托车看护城河上的夕阳。

“啊,出国的事吧。”徐嘉树张着嘴,犹豫了会儿才说完,“我让我爸先缓缓。”

“嗯?”余樱皱着眉不解,“怎么了?有什么意外还是——”

“哎,不是,什么坏事也没有,你别操心。”徐嘉树笑着看了看地面上两双一样的鞋,又抬起眼皮子看了看天边那一片蜜色的晚霞,“就是我吧,虽然成绩不怎么好,但还是想努力试试看能考成什么样,最好就留在国内了……”

感受到身边人探寻的目光,徐嘉树脸一侧,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上了:“但是你可千万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或者自责我为你抛弃了什么东西啊。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我自己,不想学语言,也懒得适应新环境,这两件事一听就麻烦死了,所以——余老师会等我的吧?”

“等?”余樱笑着拢了一把头发,然后把眼神别开,“你都明说了不是为我,还要我等啊?”

徐嘉树一愣,直到余樱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巾他才反应过来他的草莓冰激凌已经融化了。

“努力吧,现在离高考还有一段时间——只是,在你高考结束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

虽然余樱用的是疑问句,但在时隔好几个月后的西餐厅里,当她看到她的相亲对象对面的座位上坐着徐嘉树时,她还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皮孩,是怎么找到这地儿来的?

“徐嘉树,”余樱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说道,“你怎么——”

“走。”徐嘉树穿的还是校服,但眉眼间陡然横生的锐利英气倒是不输周遭任何一个成年人。

他利落地站起身,同时也更加利落地将余樱的手腕攥住,一路将她拖到了马路边。

“徐嘉树!”脱离了有暖气的房间,余樱瞬间清醒过来,她先是一巴掌拍下徐嘉树的手,然后才扯着他的校服让他转过身来好好看着她,“第一,现在是上课时间,你逃课;第二,你刚刚的所作所为,对我们都很不礼貌——”

“你们?”徐嘉树拧着眉,看起来有些狂躁,但眼神却很委屈,活像一只受了伤但找不到同伴舔舐伤口的小豹子,“什么你们啊?怎么就成你们了啊?你让我好好念书好好努力我都听了,不让我来找你我也认了,怎么你还背着我出来相亲了啊?又不是没人娶你,你急什么呢?”

“你乱想什么呢?这是我妈同事安排——”

“玉皇大帝安排的都不行!”徐嘉树说着说着又抬起头狠狠瞪了一眼还留在原位上的余樱的相亲对象,“那个人不好,你杯子里的水空了也不知道续一下,趁你刚刚上洗手间,他还先吃了一块肉!”

余樱一愣,想说什么但是没忍住先笑了出来:“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徐嘉树简直气得想捶墙,“反正你绝对不能嫁给他!”

“我不嫁给他。”余樱仰着脸看徐嘉树,过了一个新年,他好像又长高了那么一点,“我去洗手间就是给我妈打电话说今天这相亲对象不适合。”

“什么叫今天这相亲对象不合适,”徐嘉树还是不乐意,“难道下次换个合适的相亲对象就可以了?”

“徐嘉树,”她哭笑不得,“你是在跟我闹小孩脾气吗?”

“没有,我才没有闹小孩脾气,我只是——”徐嘉树顿了顿,然后故意梗着脖子去看长街尽头最后的一点儿雪景,“你从来不说你的想法,也没答应等我,其实这些就算了,主要是我没到法定年龄,万一哪天你跟谁看对眼了,把证给领了那我岂不是完犊子了?”

余樱没说话,只径直伸出自个儿的手探向了正前方的徐嘉树,她纤细冰冷的指尖先是经抚过了他的高领深灰线衣,接着又蹭过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最后停留在了他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脸颊,然后她一笑,拇指和食指就轻轻地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

她说:“好久不见,瘦了哦。”

4

徐嘉树一出考场,就看见了等在界线外的余樱。

她朝他招招手,然后将手里那罐还冒着冷气的草莓奶给递了过去。

“什么啊!”徐嘉树虽然心情大好,但也要撒娇似的撇撇嘴,因为他实在是有点不满意余樱为他先拉开了易拉环这件事,“我也很要面子的好不好,哪有你这样——”

“见好就收,”余樱又给他递了一张纸巾,“我只关心你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他其实不怎么渴,但还是就着余樱在六月盛夏的温柔笑脸将奶给干了一大半,“你又不是没教过我,我能考成什么样难道你自个儿心里没点儿……”

“嗯?我心里没点儿什么?”

徐嘉树立刻改口:“报告尊敬的余老师,我觉得我就是正常发挥,但愿都蒙对了。”

“题目很难?”

“一般吧,不难也不容易。”才卖了三十秒的乖,徐嘉树就又恢复了赖皮的常态,他歪了歪头,两颗小虎牙对着余樱咧得都要着凉了,“反正再难也难不过追着余老师跑呀!”

“所以呢?”余樱问。

“所以,余樱——”徐嘉树认真地提了一口气,紧张又小心的样子在众多已经开始放松的考生家长中显得尤为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喊你全名,虽然有点奇怪,但我就是想跟你说,不管是刚满十八岁的我或者是以后二十八岁的我,抑或是八十八岁老到再也骑不动摩托的我……都觉得,喜欢你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想也不用想,这种喜欢,你能理解吗?”

余樱只笑,然后冲一脸严肃得仿佛在做思想报告的徐嘉树挥了挥手:“你下来一点。”

“嗯?”徐嘉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太高了。”

“啊?”徐嘉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下来一点,你太高了。”余樱好脾气地重复着,“我不想踮脚,太小女生了我自己都肉麻。”

哦,这样哦。徐嘉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身子慢慢向前倾要去照顾今天也穿了平底帆布鞋的余樱的高度,可是余樱似乎比他更着急,才倾到一半呢,就直接伸手扯住了他白T恤的衣摆,然后他的耳郭里就飘进了一阵温软的、小小的、打着旋儿的气流——她说,我愿意。

哇,徐嘉树盯着还是踮着脚尖的余樱一愣,甜着呢。

小编有话说:

前段时间,特别流行一个问题,你是喜欢霸道腹黑“小狼狗”,还是温柔阳光“小奶狗”?看完这个故事,被这只小狼狗,哦,不,确切地说,是被这只既能“奶”又能“狼”的小男友圈粉了。每个人都会随着时光长大,但是爱情,永远让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