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劫

若劫起,青灯沉,

即便如此,你也是我的心上人。

一、这里的人都归我管,包括你

曌南山的一盏灯亮了千年。几千年来,青灯的明灭像是日月星辰一般循环往复,泽被着苍生万物。

人们敬它、拜它,却也没有人知道这青灯从何而起。

他们只是从出生的时候就被训导,曌南山是接近不得的。

听老祖先说,山上住着一只妖,容貌绝色倾城,生性却凶残无比。因为几千年前犯了错,被天神封印在曌南山守灯,一守就是一生。

她是守灯的妖,不会老也不会死,却视灯如命,大抵是觉得凡人的世俗之气会扰了青灯的光泽,所以每一个试图接近曌南山的人都会被她捉去祭灯。

所谓祭灯,就是以人的心头血为引,在上古神物三空骨盆里放上七七四十九日,等到褪去了血气与俗味,再用作灯油。

他们还听说,这中间的过程无比残忍,基本没有人能挺过来。即使侥幸留下一口气,也会被折磨致死。

毕竟是妖,凶残是本性。

而此时,传说中“生性凶残的妖”正坐在断崖边的槐树上,一袭嫩青色的衣衫,像是二月梢头的绿枝,如墨的长发用碧石玉簪绾了一个髻,垂在身后。

容貌确实是绝色,可是生性凶残?

她靠在树干上,嘴角冷笑,眸光如玉,划过一丝不屑。

活了几千年,曌南山的生灵万物只不过是她翻手覆手之间的事,就连不周山的鹿神都要称她一声大人。

所以那些凡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垂着头,指尖缠着自己的发丝,露出腕间缠着的一朵莲花形的玉镯,在阳光下更显得青翠通透,犹如神物。

她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消息,不过也懒得解释——她才不是什么妖,她是神,守灯的神。

她叫青灯。

“青灯大人!”随风而来的喜鹊化作人形,停在三里开外的树下。青灯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隔那么远做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那可不一定,昨天还威胁她说想吃烤小鸟来着,就因为她跟其他妖精打赌,说能从青灯大人那里偷得一物。一向精明能干的她却马前失蹄,还是被青灯大人发现了。本以为自己死定了,青灯大人却给了她一线生机,说若是能偷得一物,那么便饶她一命。

一向高高在上严厉冷血的青灯大人松了口,对喜鹊精来说就是死里逃生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至于偷什么,那都是后话了。

喜鹊精小心翼翼,有些为难地靠近了两步,却还是不敢走得太近:“青灯大人,有……有陌生的人在神灯殿附近……”

“人?”

“也有……”也有可能是妖。

小喜鹊精话没说完,青灯已经不见了。

青灯与神灯殿的灯是有感应的,如果有人靠近,她应该能感觉到才是。

除非……喜鹊精自然是不敢骗她,那么来的,难不成是鬼?

青灯这么想着,已经看见神灯殿外的人。

她停在三里之外。

他微微屈膝靠坐在树下,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淡紫色的襟边。长长的银发被束起,有几缕垂在肩侧。脸上戴着半边面具,只露出薄削的唇和凌厉的下巴。

可是即便如此,青灯也觉得,这真是一个漂亮的人。

她走过去,影子渐渐遮住他脸上的光,才发现他的气息微弱得很。大抵是受了伤,又或者是被人追杀,逃到了这里。

总之,他像是新生的婴儿般,毫无危险,也不染世俗。大抵也因为如此,他才可以过得了这曌南山的结界,并且不触动神灯。

青灯这么想着,看见他缓缓睁开眼。她问:“你是谁?”

他抬眼,不语。

“不会说话?”还没有人敢不接她的话,青灯弯下身子,与他平视,仔细打量着他。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这双眼睛未免也太好看了点儿。

她嘴角一笑,忽然伸出手,想摘了他的面具,可终究没有他快,刚碰上面具的手便被捉住。

“若劫。”他回道。

随后赶来的小喜鹊精看到这一幕,硬生生被吓得不敢再往前走——这若劫究竟是谁,居然敢这么捉着青灯大人?

“若劫?”青灯愣了一下,玩味似的念了一遍,嘴角笑意不减,“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的眼里装着日月星辰,放开她的手。

青灯说:“这里的人都归我管,包括你。”

“我是妖。”他说。

“那又如何,”青灯直起身子,不甘示弱,“既然出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妖。”

说完,她一拂长袖,腕间莲花荧光微闪,他的面具便落在她的手里。所以,她想做的事,目前还没人拦得住。

若劫的脸比她想的还要好看,自然也比她想的还要冷。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额间的红色印记却更衬得面如冠玉。

青灯微眯着眸子扫过他的眉间,随即冷哼了一声,又将面具扔给他:“还是戴好吧。”末了又加了句,“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再取下来。”

“青灯大人……”小喜鹊精犹犹豫豫地走上来,瞥了眼地上的若劫,又朝着青灯问,“需要我找鹿神大人来看看他的伤吗?”

“不用。”青灯说,“鹿神那个没用的东西,除了喝酒一无是处。还有,这件事不准告诉他。”

二、毕竟我这里,好看就是规矩

青灯只知道他叫若劫。

至于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受了伤,青灯没有多问。

在她看来,来去皆是缘,所有的存在都是世间自有安排。况且他一头白发,应该活了很多年,大抵像她一样,早就忘了那些太过久远的事情。

喜鹊精问:“要是他是谁派来的细作怎么办?”

青灯不屑,这个世间,有几个人敢与她作对?她说:“除非他是活腻了。”

若劫自然是没有活腻的,否则的话,她救他的时候,他也不会对她说了句谢谢。

可是青灯救人,要得可不单单是这两个字而已。她说:“我这里除了几只没用的妖,还有个空职。”

若劫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多问,他说好。

青灯瞥了他一眼:“你不问问我要你干什么?”

“不用。”

“那你就陪我守灯吧。”青灯说,“一般人是近不了我神灯殿的,不过你长得好看,我这条规矩就作罢了。毕竟我这里,好看就是规矩。”

若劫依旧目光淡淡。青灯想,她活了几千年,还没有夸过谁,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又或者,太过不解风情。

果然是无趣到极点的人。

不过,她也是无聊到极点的人,她在曌南山待了几千年,这神灯殿除了一只胆小的鸟、一只守门的仓鼠老头儿,还有一对好不容易修炼成精的狐狸兄弟,哦,对了,还有八百年来一次的鹿神。

都是她看腻了的人。

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却又是一座冰山一样的……青灯至今没发现若劫的真身是什么,大概就是座冰山吧。

可是最近喜鹊精被她欺负跑了,狐狸兄弟又不见踪影,整个神灯殿方圆几里只剩她和若劫。

外面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音格外扰耳,青灯神色平静地捻着灯芯,若劫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似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一般。

青灯抬眼扫过他,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挺拔得如同一棵树。她问他:“你是树妖吗?”

若劫回:“不是。”

“那你坐下来。”

青灯目光略带挑衅,整个神灯殿只有一个位置,就是她现在坐的地方,可是他又必须听她的。

若劫没什么表情,揽起衣摆,席地而坐,长长的银丝垂在地上。

青灯又笑:“你站起来。”

她半眯着眼睛,目光慵懒地扫过那道身影,只见他微微一顿,片刻之后,还真站了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微尘。

青灯又说:“我有些饿了。”

若劫翻手,便是一个白白的馒头。他说:“只有这个了。”

青灯问:“这哪里来的?”

“喜鹊精给的。”

“不准吃。”她的声音有些冷,“这个太寒碜了,我宁愿吃烤小鸟。”

若劫想了想,准备迈出去的脚步又被叫停。

“罢了。”她似乎终于折腾够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隐去眼底的情绪,对他说,“你过来。”

若劫走到她身边,她这才觉得,他比自己高大许多,身影几乎要将她全部包裹。她向来向灯而生,如今身处这一方阴影,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将桌子上的灯芯放到一边,拂袖换上笔墨纸砚。

“你字写得好吧?”

若劫没明白青灯的意思,青灯铺平了纸:“过两天不周山的鹿神大婚,你帮我想想写什么字送他才好。”

原来胡闹是因为这个。

若劫从青灯手中接过笔,青灯眼都没抬,将位置让给他,而自己站在一旁研墨。

静默了良久,她对上若劫的目光:“写啊,随意写,我送出去的,他不敢不要。”

若劫挽袖,刚准备下笔。青灯忽然伸手摘了他的面具,理直气壮:“戴着面具像是盲人书法家,我怕你写不好。”

“不闹了。”若劫声音淡淡,却让两个人都愣住了。他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随口说出这三个字。

而青灯目光考量地看着他,末了略带提醒地说道:“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胡作非为是我的权利。”

若劫抿了唇,没有再说什么,将白毛的笔染上浓黑的墨。

与此同时,青灯的目光从他修长有力的指节,到轮廓坚毅的侧脸,最后落在他银白色的头发上。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随即从木架上拿下一支笔。若劫笔下的墨在纸上洇开的那一刻,青灯手里的笔墨便在他的发色上洇开。

她问过他,你为什么是白发。

他没有说,她便将它染成黑色,和她一样。况且,他本来就该是黑发。

青灯看着他墨发如瀑,满意地笑。

若劫停下笔看她,她便微微仰着下巴看回去。像是一场对峙,最终当然是若劫妥协。心里有一个声音,像是说过很多遍似的在耳边响起:罢了,你喜欢闹便由你闹。

他微微一愣,收了笔,说:“好了。”

好了?青灯看过去,白纸黑字,笔走龙蛇的几个字,却让她嘴角的笑意忽然全无。

她移回目光,看着若劫的眼睛,问他:“你写的什么?”

他从来没有见过青灯这种表情,有些失神却又不甘心,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下笔便是这句话。

一曲红尘了,青灯伴古佛。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青灯问,若劫不解。

“罢了。”青灯喃喃,一阵疾风,桌子上的纸张却忽然变成了碎屑,她转身离开,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

她说:“若劫,这句话我留下了,不必送给别人。”

青灯走了,神灯殿瞬间陷入冰一般的寂静中。

若劫听着外面叽叽喳喳的叫声,皱眉,隐隐觉得她好像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呢?若劫想了很久,大概是外面的小妖吵得她太心烦意乱吧。

怪他,没守好这神灯殿,让这些小妖轻易地就混了进来。

他是这么想的。

三、他要是还不回来,我就不等了

若劫实在是太无趣了。

他不说话,青灯便找了麻雀整日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他字写得好,她便从山猪精那里要了最硬的猪鬃毛。

可是一天之间,曌南山的麻雀和山猪都不见了。青灯找到唯一残存的麻雀精,问她:“我让你们去吵他呢?”

麻雀精支支吾吾:“青灯大人,那位若劫公子说我们太吵,把你惹生气了,就把我们封印在了后山林。还有,山猪哥哥更惨,若劫公子说用他们的鬃毛做的笔不符合心意,就把他们关在一起,说是直到做出令你满意的笔,才会放他们出来,可是山猪哥哥的毛本来就不是做笔的呀……”

青灯听着,有些想笑。既然知道她生气了,就没有想过是自己的原因,反而怪到这些山林小妖的身上?

麻雀精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解释:“若劫公子说,其实大部分原因在他身上,所以他把自己也关起来了。”

还真是他的作风。

不过,也怨不得他,“一曲红尘了,青灯伴古佛”。她不过是有些害怕,怕冥冥之中的注定,她一个人无法招架。

麻雀精哭丧着脸:“青灯大人,你放我们还有山猪哥哥他们出来吧,我们很听话的。”

青灯笑:“关着你们也挺好的,况且,又不是我关的你们。”说完,留下一脸呆滞的麻雀精,走了。

她忽然想见见若劫。

若劫来到神灯殿的时候,里面一片漆黑。

他才意识到,每天的这个时候,青灯都会去神灯殿最顶层,在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点亮神灯。然后世间依旧有光,不息不灭。

这似乎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可是他也听说,青灯守灯,守的是人,只是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需要她日日夜夜守一千年。

若劫走到门外,抬头看着那一点零星的火光缓缓升起,最终变成一簇青蓝色的亮光。青灯的轮廓便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她飞身下来,大概是没想到他在这里,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来早了。”

“是吗?”若劫想,也许是怕她等久了。

青灯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回白色的头发,想那终究还是墨染的。

她笑了笑,忽然抬眼看着他,眼睛仿佛揉进了月光,竟不像是平时的那个高高在上的青灯大人,像个小女孩儿。她问他:“那你说,我今天这身衣服好看吗?”

一向青色的衣服换成了淡淡的蓝色,比若劫身上的蓝边还要浅一点儿,却恰好相得益彰。她可是特地换的呢。

可是……他皱着眉,说道:“太暗了,我看不见。”

冰山一般都是不解风情的,青灯泄了气:“那就说好看。”

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他再开口了。

若劫低沉的嗓音却在这夜色中更显醇厚,他说:“好看。”

“敷衍。”青灯笑,语罢,却无言。

青灯有些忘了为什么要找他来这里,不过想着他来的时候也确实只有一个问题,问问他今天这身衣服好看吗。

若劫看不明白青灯在想什么,便抬眼去看神灯殿顶的青灯。

青灯便跟着他看过去。良久,她问:“我的麻雀和山猪们呢?”

若劫想了想:“我不小心关起来了。”

“你凭什么管我的妖精?”

“他们……吵到你了。”若劫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青灯强忍着笑意,问他:“那你呢?”

“我?”若劫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我听你的便是。”

“那明天和我一起去不周山。”青灯拍了拍手,继续说道,“去参加鹿神婚宴。”

若劫点头,说:“好。”

“你不问为什么?”

“不问。”若劫薄唇紧闭,眼睛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

青灯趁他分神,摘下他的面具,这一次终于看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眉心的红色印记微微皱在一起。

青灯笑起来:“若劫,你不会觉得我喜欢鹿神吧!”

难道不是?

“那你喜欢我吗?”青灯眯着眼睛问他,从眸间透出来的光却是格外认真。

若劫却答不上来,他承认见到她的时候,便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然后将他慢慢侵蚀。

可是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他没办法确定。

青灯却似乎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她将面具还给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像是在回忆一个很长的故事一般,说道:“鹿神只不过算是我认识最久的一个朋友而已,我不喜欢他。”

“而我喜欢的人,我等了他一千年。”她看着青灯的光,在风里晃啊晃,“他跟我说他会来,我就相信他。”

“可是……一千年太久了。”她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借着微弱的光回过头去看若劫的眼睛,“我也有脾气了,鹿神的婚礼算是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是还不回来,我就不等了——我会直接抢了鹿神的亲,嫁给鹿神。”

四、你不是魔,只不过他是你的劫

鹿神的婚礼是神界的大事,自然是隆重。仙客云集,众神会聚,整个不周山怕是几千年没有这么热闹的日子。

青灯到的时候,是喜鹊精出来接的她。

喜鹊精一身火红的嫁衣,显得整个人玲珑娇小,没想到打扮一下也挺好看的。

青灯嘴角清浅的笑意,说:“准备好了?”

喜鹊精的声音几乎都要被周围的纷杂盖住,她在青灯耳边低语:“青灯大人……”说完,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她身后的人,“青灯大人……他……”

“谁准你多说话的?”青灯打断她,“办完了事就先回去吧,如果不想死的话。”

喜鹊精不明白,也不敢多嘴,乖乖离开。

若劫目光淡淡地扫了新娘一眼,似乎才认出来这是曌南山的喜鹊精,原来是她和鹿神的婚事。

面具下的眉心微微蹙起,他看了眼青灯,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而青灯大概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自己的小妖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不过如此。她笑了笑,也不解释,只说:“走吧,我们进去。”

“青灯。”若劫叫住她。

青灯愣住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以为不会再听见第二个人这样直呼她名字了。

若劫说:“不用勉强的。我在这里,不用勉强。”

青灯笑:“那你就要一直在这里,不准离开我半步。”

若劫还是没有跟住青灯,又或者,是有人用了瞬移法,将青灯给带走了。他负手凝眸,看着对面走过来的人,尽管不认识,却不减语气里的威严:“青灯去哪儿了?”

来人身形一僵,却行了天界的大礼,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古神若劫?”

若劫不明白,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青灯,她眉眼盈盈、趾高气扬,说,既然来这里,那就是我的妖。

若劫说:“我是曌南山的若劫,我来带青灯回家。”

而青灯这边,一眨眼的工夫,周围的人全都消失了,就连身后若劫的气息也被隔绝。她目光淡淡,对于忽然被带走这事毫不意外。

“青灯。”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新婚的鹿神。

可是他并没有穿红色的嫁衣,依旧是以前那副样子,一袭黛青色的长衫,整个人温润如玉,眼神却略带不屑,与气质一点儿都不符。

青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问:“说吧,什么事?”

鹿神拿了酒壶出来,靠在树上:“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是我的婚礼吧?”

青灯看他,有什么关系吗?

不管是谁的婚礼,只要能让喜鹊混进去就好了。

“冷血。”鹿神嘟哝了一句,忽然想到什么,“可是你这冷血,究竟是对世间人呢,还是偏偏留了一个例外?”

“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话了?”青灯斥道。

鹿神笑:“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你今天放肆了点儿。”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喝酒。”鹿神嘴角沾着些酒气,“真可笑,连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每次跟你说话,都得壮壮胆?”

见青灯没应,他索性全说了:“你带来的那人,被我差人带走了,戴面具不是?我要在众神面前摘下他的面具,让众神看看,他究竟是谁。”

“你试试。”青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鹿神,我可能没有告诉你,我带他来,就是为了告诉众神他是谁。你若是敢动他,我就毁了不周山,众神若是敢动他,我就灭了众神。”

青灯声音很轻,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带着不容质疑的笃定。

“你都快入魔了。”鹿神声音很轻,带着些许自嘲。

青灯说:“我本来就是魔。”

“你不是魔,只不过他是你的劫。”鹿神喃喃,“我本以为他这一世为人,所以杜撰了能使凡人远离你的故事,却没想到他成了妖。”

青灯笑:“原来是你说我生性凶残、杀人如麻的。”

鹿神没理会她,继续说道:“若是渡不了这个劫,你便会成魔。”

“那又如何,不过是换一世,他来等我。”

“他要是等不到你呢?”鹿神顿了一下,“青灯,你和他不一样,他原本是神,你可以用神灯召回他的灵魂再聚拢,而你不过是天地灵物,你一散便是灰飞烟灭。”

“我不会。”青灯声音淡淡,却无比坚定,“他和你之间,我相信他。”

五、既然要渡劫,便由我来做你的劫

青灯原本是古佛脚下的一盏青灯,吸取天地灵气化作人形。而若劫,是掌管着世间山河的神。

青灯就是在曌南山遇见若劫的,那个时候她还小,偷偷从古佛脚边跑出来,随便躲到了一座山头。

然后,她就见到了若劫,那样好看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也瞬间明白了人们诵经的时候念的一眼万年是什么意思。

她缠住了他,拦在他的面前,瘦瘦小小的个子,却高高地仰起下巴,说:“你要带我回家吗?”

若劫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回家?”

“因为我迷路了。”青灯理所当然的语气。后来她才知道,若劫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古佛那里偷跑出来的青灯。

可是他依旧伸出了手,说:“跟我走吧。”

她跟着他回了神殿,待在他身边无所事事。偶尔会在他写字的时候为他研墨,倒也乐在其中。毕竟她很喜欢看他写字的样子,洇开的墨色像极了他的头发。

她待腻了就会在旁边闹他,有时候找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精,有时候是臭味熏天的黄鼠狼精。然后,若劫就会停下来,无奈地看着她,说:“青灯,别闹了。”

好吧,不闹了。于是,就这样,她陪了他一百年。

一百年,她以为古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却没有想到他们不知道忽然哪里来了兴致,找到了她,还要带走她。

她很久之后才知道,因为古佛脚边的另外一盏青灯碎了,所以这世上聚魂的灯,便只剩她一盏。

所以她必须回去,可她不愿意。古佛说:“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为什么?”

“因为聚魂灯凝双而生,一盏碎了,那么另一盏也逃不过劫难,你大劫将至,留在若劫的身边,会扰了他的。”

青灯不说话了。

若劫问她:“要回去吗?”

她想说不,若劫拍她的头,说:“不想回去便不回去,我的人没有谁能带走。”

那是青灯千百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胸腔里鼓动,也是第一次在若劫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褪去那层冷漠的外表,便是无尽的温柔宠溺。他说:“既然要渡劫,便由我来做你的劫。”

他说:“其他人我不放心,我怕他们会伤了你。”

青灯说:“好。”

可她还是走了,她怕自己真的会耽误若劫,她舍不得。总之,就算魂飞魄散,变成了一盏灯,她还是会在若劫身边,不老也不死。

青灯一直低估了若劫,她以为他不过是习惯了宠她而已。化灯的那一天,直到若劫出现在眼前,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人死的时候总是会见到自己最爱的人不是吗。

她看着若劫站在云端,俾睨众生,仿佛是生来的王者。他低沉的声音穿过云层落在她的心上:“为什么是她?”

古佛说:“若劫大人,我们只有她了。”

良久,若劫仿佛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只有她了。”

接下来的事,青灯不记得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世间再没有若劫,她却成了曌南山的主人,不老不死,众神都称她一声青灯大人。她问古佛,若劫在哪里?

他们只给了她一盏青灯。古佛说,他在这天地之间。如果这世上唤他的人多了,那么他或许还有回来的可能。

于是,曌南山便成了守灯的山,那盏青灯千年如一日,日日亮起,人们的祈愿游走于天地之间。凝聚成巨大的力量,将他散在天地之间的灵魄一点点地找回来。

而她等了一千年,才等来那一天树下的他。

现在,她只需要那些古佛将灯芯还给她,让她找回他的最后一魄。

六、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心上人

鹿神欲言又止,看着青灯眼里小小的一团火焰。他说:“青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想让若劫活过来呢。”

青灯不明白。

“若劫的力量是他们所畏惧的,当年为了救你,瞬间凝聚天地间所有的魂力,缔造出现在曌南山上的灯来代替你。”鹿神接着说,“而那些古佛需要几千年几万年来修炼一盏灯,你应该能明白……”

“那又怎样?”

“你救不了他,”鹿神声音淡淡,不再去看青灯,“我已经派人去了曌南山,熄灭了神灯,若劫也就跟着灭了。”

“为什么?”青灯的眼神越来越暗,喃喃问道。

“若劫起,青灯沉,唯一的办法,就是忘却红尘,常伴古佛,青灯,那才是你的归宿,回去吧,好不好?”

“不去。鹿神,哪里都不是归宿,只有他的身边才叫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你劝我回哪儿呢?”

“青灯,不闹了。”

“青灯,不闹了。”青灯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以前也喜欢对我说这句话。人间的事物太繁忙,他就跟我说,青灯,不闹了,然后我就乖乖地趴在一边,看着他就很好。可是,鹿神,你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一千年的日子,我比谁都清楚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一天是闹着玩的。我每一天都在等他回来,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你说若劫起,青灯沉是宿命,可是鹿神,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心上人,所以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从他认识以来便骄傲得像是一只孔雀的青灯,此刻居然会这样低着头,用这样的语气,说,我求求你了。

“可是,已经晚了。”

鹿神负手叹息,看着青灯仓皇离去的背影,就算她现在赶回曌南山也晚了,灯已经灭了。

他拂了拂衣袖,朝着祠堂走去。

只剩最后一步了,他只要驱散若劫的魂魄,那么这个世间便再也不会有若劫。

可是……怎么会这样?

鹿神看着祠堂正中躺着的男人——他脸色惨白,衬得额间红色的狐印越发妖艳。似乎有什么光泽正在从眉心的印记中溢出,然后渐渐包裹起他的整个身体。

他竟然没办法驱散若劫残缺的魂魄,反而,凝聚起来了?

若劫缓缓坐起身,眸若深潭,带着摄人的光。

鹿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还可以醒来,明明灯一灭,你就再也不会醒过来的……”

鹿神不敢想下去——“难道是……难道是……”难道是青灯以自己为引重新点亮了灯?

“不是。”若劫似乎看穿鹿神的想法,不是,青灯还活着,至于他怎么醒过来的,他也不清楚,只是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青灯哭着对他说:“你还记得那日在神灯殿吗?我反反复复刁难你,只是因为害怕,怕我活太久了,出现了幻觉,你根本没有回来过,我也等不到你了。”

青灯说:“我只不过是想确定,你是真的在我身边,像以前一样,我可以胡闹,你便对我说别闹。若劫,你要是不回来,我要怎么办呢?”

然后,他说:“傻瓜,我怎么会不回来呢?”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唇覆住她的唇瓣,“我说了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然后,他便醒了。

曌南山的灯灭了,人们分外惊恐,是不是那守灯的妖终于忍不住,做了这人神共愤的坏事,坏了他们的神灯。

青灯赶回曌南山的时候,神灯殿已经是一片狼藉。空气里到处都是灯油的味道,弥漫着血腥之气。

她站在原地,回头去看顶楼的灯台,还能记得那晚他站在这里,他说,你喜欢便好,她问,那你喜欢我吗?

若劫,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

所以你不准死。

青灯始终给自己留了这样一条后路,喜鹊精从古佛那里偷来的灯芯是那盏已经碎掉的灯,她将自己的灵气全部渡给喜鹊精,双生之灯,灵气相融,喜鹊精便能顺利地接近那灯芯,再将它偷出来。

再加上她以自己的心头血祭灯,便能重新燃起青灯。

只是,他们说得没错,没有人能活着祭灯。中间巨大的苦难犹如千刀万剐刀山火海并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哪怕是神。

不过,他给了她不老不死之身,所幸,只不过痛一痛而已。世间万般苦痛,唯相思最甚,蚀骨焚心。

所以,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青灯站在那棵槐树下,只手撑着树干,脸上毫无血色。青蓝色的衣衫被风吹起来,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的样子。

好在,他来了。一身风尘,却带着属于她的归宿。

“青灯。”若劫小心翼翼地唤她的名字。

青灯仰起下巴,问:“要不要我带你回家?”

“好。”

青灯笑起来,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一盏灯的时候,有人在佛祖面前问“爱是什么”,那个时候她不明白。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爱是不熄不灭,亘古不变。

就像她爱他。